等不及回到家,錢來發已在半路上這爿客棧裡躺了下來,客棧坐落於“雙福鎮”的大街叉巷裡,設備雖不考究,卻相當乾淨清爽,尤其環境單純,正適合他暫時留住養傷。
焦家兄弟被錢來發催促著押解鏢貨先回門交差去了,於是,楚雪鳳就理所當然的耽了下來,隨侍在側,做了錢來發的看護。
楚雪鳳的確有她的一手,在極短的時間裡,她已將“雙福鎮”最好的大夫請來了為錢來發診斷療傷,大夫的醫道果然不差,收費自則亦是一流,好在錢來發不在乎錢,只要能早日痊癒,多耗幾文在他來說也實在不算什麼。
大夫是每日晨昏各來一次,走得殷勤,看得仔細,用藥又是上好的材料,再襯以錢來發本身底子厚實,傷情恢復得相當迅速,僅僅五天光景,他已可以行動自如,就是脖頸轉扭還不大方便,大夫曾經告訴他,那“倒鉤刃”的一插,幸虧是當時偏了方位,更靠著他後頸肉的肥韌嵌緊了鉤鋒,否則,只要稍深兩分,便進了頸骨,稍斜寸許,就割斷血脈啦!
腰際的創口癒合得挺理想,他自己明白,多少還帶點內傷,那是姓安的胖子一撞之功,好在瘀鬱不重,他自行運氣調息,即可治理。五天以來,算是大大的休歇了一陣,而玉人在旁,噓寒問暖之外尤加親奉羹湯,那股子愜意與熨貼,就更不用說了。
當大夫收拾好營生的傢伙,再三道別而去,又是日影西斜的時分了,楚雪鳳端過一杯冒著熱氣的香茶,柔聲輕問錢來發:
“大佬,今晚上想吃點什麼呀?剛才大夫說過,已不用像前些日那樣忌口了,我看你每天吃著客棧送來的飯菜,-副愁眉苦臉的模樣,也真叫可憐生的……”
接過茶懷,錢來發笑吟吟的道:
“可不是,這爿客棧清爽倒還清爽,就是廚下的烹調差了味,說他淡得出鳥來亦毫不為過,換個花樣吃吃正乃求之不得,你說說看,晚上咱們弄點什麼新鮮玩意上口?”
楚雪鳳想了想,道:
“昨天下午我到街上去替你抓藥,路過一家鐵匠鋪的時候,偶然發現有個賣吃食的地方,內容挺別緻,如果你吃膩了這裡的東西,倒不妨去試試。”
錢來發道:
“內容挺別緻?是賣什麼的來著?”
楚雪鳳笑道:
“說起來是粗食,怕你不入口!”
錢來發一拍肚皮道:
“你休把我看成那般養尊處優,我說楚姑娘,我開金子店不錯,卻不似-幹金店老闆的刁嘴刁舌,但凡能吃的東西,我都吃得,-朝睡錦榻,一朝臥荒野,今夕瓊液玉漿、山珍海味;明日山泉草露、幹饃黴餅,只要人家能受,我全能受,誇口點說,恐怕我受得的,還有許多人受不了哩!”
楚雪鳳眨著眼道:
“少給我來這些長篇大論,又不是逼著你去吃毒藥,犯不仁如此慷慨激昂法;大佬,我講的那個所在,賣的是硬烙餅、羊肉鍋子,外帶燒酒,這種檔口,往北邊深去不算稀罕,在這裡看到就少有了……”
嚥了口唾沫,錢來發道:
“好,好極了,大碗酒、大塊肉,我最喜歡這種情調,吃喝完了,再來一碗滾燙的羊雜湯,灑上胡椒末、酸菜丁,拿烙餅撕碎了放進湯碗裡混著下肚,滿頭汗、滿身熱,那等滋味,說有多妙,就有多妙!”
楚雪鳳接著道:
“要是能有幾根蔥白、-碟翠嫩小黃瓜拌著,味道就更美啦……”
錢來發不覺又吞了一口口水:
“辰光不早,姑奶奶,咱們這就出門上啃去!”
楚雪鳳笑了起來:
“看你饞成那副德性,放心,羊肉鍋子跑不了,是用大鐵鍋嵌在石灶上的呢!”
兩個人從客棧出來,楚雪鳳權充引導,沒走多遠,來到這爿羊肉鍋子的檔口之前——一間破瓦屋,窄門面,當門砌起一座石灶,灶卜柴火燒得正旺,灶上那口油漬厚膩,烏黑泛光的大號鐵鍋裡,滿盛的肉湯業已沸滾,肉汁濃稠,香味襲人,就算不讓楚雪鳳領路,光循著這股子特有的肉香,錢來發自信也找得了來。
店裡賣的不止是肉湯、烙餅、燒酒,還有鹽水煮花生、醋泡嫩姜,以及全副的熟滷羊頭內臟,居然也有成棵的大蔥、切段的黃瓜,只是黃瓜看上去老了點。
桌子板凳也和這爿鳥店的外貌一樣不講究,都是用粗厚木板釘就,而且油汙斑斑,難以沾靠,看到先來的幾個客人並未落座,僅拿一隻腳站在泥地下,另一隻腳踩在板凳上,雙手捧碗,唏哩呼嚕的吃喝,光景倒像這些桌凳原本便不是供人坐著進食的。
掌灶的是個又肥又壯的大胖子,頭頂油亮,一張圓臉也是油亮,面對灶前肉汁滾燙的鐵鍋,灶側擺置著的厚重砧板,-會兒起勺舀湯,一會兒揚刀片肉,動作竟然麻利得緊。
店裡店外,就只得他一個人。
錢來發叫過了吃食,也有樣學樣,拿一腳踏地,另一腳便登上了板凳,楚雪鳳是個女人家,不便也照葫蘆畫瓢,只好取出手絹鋪在凳面,小心翼翼的坐了下去,兩隻手髒,卻隔離桌沿老遠。
等-碟羊口條,-盤白煮羊肉端上了桌,同時也上了辣醬佐料、蔥白黃瓜,外帶兩斤烙餅,在那大胖子粗手粗腳一陣風似的轉去之後,錢來發舉筷低笑:
“嚐嚐看,楚姑娘,這地方是邋遢了點,說不定東西卻別具風味……”
楚雪鳳無可奈何的道:
“我是打外面經過瞥見這家檔口,要是知道里頭這麼髒法,就不叫你來了。”
夾起-片熟羊肉蘸了佐料,錢來發道:
“既來之,則安之,先吃了再說。”
羊肉入口,他細細咀嚼了一會,不由眯起雙眼,“唔”“唔”讚美:
“不錯,的確不錯,味道夠,不肥不膩,香腴可口,來,吃一片試試……”
四錫壺的燒酒和兩隻粗瓷缺口的中碗是一道來的,那胖子就像同他店裡的吃客有仇似的,乒乒乓乓把東西放下,又頭也不回的走了活人。
楚雪鳳在碗裡斟過酒,不由偷瞄了那胖子-眼,搖頭竊笑道:
“這傢伙做生意怎麼這樣做法?粗手重腳的一點也不懂和氣生財的道理,難道不怕得罪了客人?”
錢來發端起瓷碗,深深喝了一口,才籲著氣咂響唇舌:
“好,酒也好,衝得帶勁!”
楚雪鳳取一截微顯幹萎的黃瓜輕咬著,邊有幾分佯嗔的道:
“喂,別隻顧吃喝,我剛才說的話你沒聽到?”
嘴裡塞進一塊烙餅,待吞下肚去,錢來發始呵呵笑道:
“管你祭飽五臟廟就得,店掌櫃的是個什麼態度與我們何干?得罪客人是他的事,待你我下一遭光顧,又不知何年何月了!”
楚雪鳳吃著口條,邊道:
“東西味道不差,大佬,我在想,這胖子一定憑藉他有一把好手藝,做出來的吃食獨得一味,才敢這麼大手大腳,愛搭不理,沒將客人當回事……”
又喝了口酒,錢來發笑道:
“上門照顧的吃客,只管東西合不合味,少理掌櫃的作風如何,作風填不得飢,食物爽口才叫正辦;我說姑奶奶,你就吃你的吧,犯不著拿那胖子操閒心。”
楚雪鳳不禁啐道:
“你就知道吃,活像餓了三百年的似的……”
錢來發口中又已塞進一塊羊肉,含含混混的還來不及回答,店門外已傳來-陣急奔的馬蹄聲,蹄聲原來越過地頭,卻在須臾的停頓後再度繞返,馬匹的噴鼻聲接連響起,-個滿臉風塵,形色憂惶的年輕人已急步闖入。
哼了一聲,楚雪鳳撇著唇角道:
“還真有人好這個調調呢,馬頭都超過去了,卻又偏偏繞了回來,招牌做到這個程度,也難怪掌櫃的拽起來啦。”
錢來發本能的瞥一眼進門的人,不由微微一怔,這小夥子好生面善,彷彿打哪兒見過?他正在尋思,年輕人已開口叫了吃食,臉孔側轉,剛巧和錢來發照面,這一照面,竟也有些發愣。
楚雪鳳向來就反應快,見狀之下,輕輕朝小夥子的方向呶呶嘴:
“大佬,那後生好像認得你呢?”
點點頭,錢來發敲著自家腦門:
“不錯,我也似乎在哪裡見過他,就是-時記不起來……”
這時,那年輕人有些猶豫的蹭了過來,他注視著錢來發,十分拘謹的道:
“請原諒我的冒昧,不知尊駕高姓是否姓錢?”
錢來發上下打量著對方,邊收回踩在板凳上的一條腿,嘿嘿笑道:
“吃你問對了,我可不正好姓錢?”
年輕人的聲調忽然起了顫抖:
“錢來發錢大爺,想就是尊駕了?”
錢來發摸著下巴道:
“那傢伙恰巧是我。”
年輕人也不管地下有多麼濘溼粘塌,驀然雙膝跪落,納頭便拜:
“自幼崇敬,多年懸思,直到今天總算有幸拜識,來發恩公,尚請受我嚴子畏三叩——”
瞧一眼店裡食客的詫異神情,錢來發趕緊-把拉起跪在地下的年輕人:
“別,別,別,老弟千萬別來這一手,有話好說,如此大禮可叫我承當不住……”
這個叫做嚴子畏的小夥子雙目含淚,以充滿摯誠與尊敬的形色面對錢來發,那種由衷的仰望之情,出自肺腑的感念之忱,著實令人心中悸震;他垂手肅立,放低了聲音道:
“恩公大概不記得我了?”
尷尬的打了個哈哈,錢來發坦然道:
“老實說,看你頗為面善,就只一時記不起在什麼場合見過……”
嚴子畏道:
“我提-個人,恩公或許記得,也可能就把我聯想到了——”
錢來發忙道:
“是誰?”
嚴子畏端容道:
“前任黔南按察使嚴正甫嚴大人……”
長長“哦”了一聲,錢來發兩眼放光,立時頓悟的用力一拍嚴子畏肩膀:
“當日在‘青花圩’那爿陋店裡,隨護於嚴大人身邊的小夥子,可就是你?”
嚴於畏躬身道:
“正是子畏;那天晚上,若非恩公施援,大伯與我,恐怕俱皆在劫難逃!”
錢來發笑道:
“好說好說,那一次,我乃有備而去,專程襄助,豈能稍容對方得逞?”
嚴子畏恭謹的道:
“只不知恩公何以賜助?事後,大伯再三尋思,不得其解,大伯自隊與恩公一無淵源,二欠往還,更未有些許德惠分霑恩公,恩公卻慨伸援手,救命於決死之間,此等情義,受施者居然莫明根由,說起來未免汗顏……”
錢來發又摸著自家的下巴道:
“這檔子事,好比孩子死了他娘,說起來話就長了,老第,令伯父不錯與我毫無淵源,素昧平生,可謂一鞭子打不著,三竿子撈不著,但人與人的牽連、因果的相互循環,其關係卻並不一定是直接的,種下什麼,收到什麼,冥冥中自有天數,天數概括的乃是原則,原則不誤,還報的對象就未必那麼特定了……”
嚴於畏迷惘的道:
“我不瞭解你的意思……”
錢來發解釋著道:
“老弟,我打個譬喻,你馬上就會懂了,比如說,老子作了孽,遭報的不一定是他,但報應必然會來,說不定就報在他兒子或孫子身上,你對別人施過德惠,回饋於你的不見得是受惠者本人,亦有可能是他的親戚或朋友,我這樣說,你大概就多少明白了吧?”
嚴於畏頷首道:
“恩公的說法,是指我大伯雖於恩公沒有直接的施受關係,卻有間接的因果相連,恩公仗義救援,道理就在這一層上?”
錢來發笑道:
“就是這個意思,一點不錯,我就是這個意思,小子有悟力,一點便透——”
說到這裡,他忽然察覺有人在扯動他的衣角,側首望去,正是楚雪鳳:
“大佬,初見面你就嘮叨了這一大堆,也不請人家落座,你的禮貌都跑到哪兒去啦?”
錢來發呵呵笑道:
“談得高興,你不提,我倒忘了,來來來,嚴老弟,板凳髒,也不必坐了,有樣學樣,踩在凳子上一齊吃吧!”
有些靦腆的看了看楚雪鳳,嚴子畏欠著身道:
“恩公,不知這-位是一-”
錢來發趕忙替雙方引見:
“這位是楚雪鳳楚姑娘,我的好朋友;楚姑娘,嚴子畏嚴老弟,你已見過了。”
嚴子畏微紅著臉孔道:
“恩公,論輩份,我只算你的晚輩,不敢承當以老弟相稱……”
沉吟了一下,錢來發道:
“也好,我就託大一聲,稱呼你的名字吧,不過,你也別他娘開口恩公閉口恩公,叫得我渾身發麻,好不自在……”
嚴子畏道:
“那,我就直接叫你錢大爺?”
錢來發無所謂的道:
“隨你怎麼吆喝都行,只別聽起來發麻!”
胖掌櫃的此刻才覷準空隙,把嚴子畏的吃食送了過來,亦是有酒有肉,內容和錢來發所叫相去不遠。
三個人先互敬一盅,楚雪鳳接著開口了:
“我說大佬,扯了這麼些,你還不曾說明,你同嚴正甫嚴大人,到底是個什麼因果關係?”
又喝了口酒,錢來發紅光滿面的道:
“前些年,嚴大人在按察使任上的時候,曾經平反了一樁冤獄-一當地-個姓周的財主,他的二姨太紅杏出牆,私通地頭上一家武館教頭,有天晚上,正當那個教頭暗中潛入,與周家二姨太幽會之際,恰巧被姓周的財主撞見,一場衝突下來,周姓財主被對方擊殺當場,事後這雙姦夫淫婦細一商量,便故佈疑陣,把這口黑鍋栽到周家護院尹君強身上——”
楚雪鳳閒閒的道:
“疑陣是怎麼布的?”
錢來發道:
“說起來這對狗男女也真叫毒,他們先由男的出面,連夜邀約尹君強喝酒,酒裡還摻了蒙汗藥,等老尹喝得不醒人事了,才把他抬到二姨太的房裡,剝盡衣褲,橫置床上,然後,二姨太就披頭髮,自撕羅裳,開始呼天搶地起來,可憐的老尹,人還迷糊著,就他娘暈頭暈腦的被送進了衙牢……”
搖搖頭,楚雪風道:
“典型的嫁禍手段,不入流的栽髒方法,只要問官稍微腦筋清楚,具有起碼常識,就不難查明真相摘奸發伏。”
錢來發哧哧-笑:
“問題就發生在那個鳥問官偏偏頭腦不夠清楚,又欠缺起碼常識,過下三堂,老尹便被判了個斬立決的罪名一-楚姑娘,如果問官換成你,情形就會大大不同啦……”
瞪了錢來發-眼,楚雪鳳惡狠狠的道:
“你敢調侃我-一-”
拱拱手,錢來發笑道:
“玩笑玩笑;案子一完,正待呈府轉報刑部之前,嚴正甫嚴大人剛巧駐蹕到縣,按規矩,這等大案,就得經過他的審閱後方能轉呈,嚴大人果然不同凡響,一看之下就看出了其中蹊蹺一一事後他曾告訴過老尹,以刑案的發生來說,表面上最順理成章的案情,往往就最不尋常;經過他再三查訪,反覆訊問終於翻了原案,為老尹洗雪沉冤,結局便是有罪者當罰,無罪者開釋,老尹重獲新生,感激零涕之餘,嚴大人自就成了他心目中的救命恩人。”
聽得入神的嚴子畏,不禁插嘴問道:
“錢大爺,如此說來,那位尹君強尹護院,似乎與你有舊了?”
一拍手,錢來發道:
“猜得準,老尹不但與我有舊,還是從小就拜過把子的老兄弟,這傢伙一向骨頭硬,志節高,愣是不肯接受我的幫忙,獨獨跑去黔南那種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討生活,直到出了紕漏之後還不肯回來找我,要不是風聞嚴大人辭官歸裡,有以前得罪的江湖仇家計劃半途狙殺,尚不知幾時才能和他朝上面呢……”
嚴子畏道:
“後來我們查出來了,錢大爺,那買兇狙殺我大伯的正主兒,就是‘犬齒灘’的‘金環六秀’之首歸無意,姓歸的四拜弟羅俊曾因屢犯劫殺重罪,又數度拒捕傷害官差,於落網之後,大伯衡情度勢,認為無可饒恕,才定下他死罪的,不想卻因此招恨‘金環六秀’,險些著了他們毒手……”
楚雪鳳眉梢子一揚,道:
“大佬呀,你那位拜把子兄弟尹君強,在得到嚴大人有難的消息後,怎麼不自己出面報恩,卻不情不願的回頭來找你頂缸?”
錢來發於笑道:
“他是怕力有不逮,延誤大事,而且,那時節他又正好身子不爽,咳喘持續……老兄弟了,他有困難,不來找我又去找誰?你說是也不是?”
哼了哼,楚雪鳳道:
“有難的辰光知道要找老兄弟,希望有福的時候亦勿忘老兄弟才好,嚴子畏,你認為我說的話有沒有道理?”
雖然才只見面了這一會,嚴子畏業已領教到楚雪鳳的厲害與精明到,而看情形,連錢來發還對她讓步三分哩!其間關係,固尚不太清楚,但謹敬恭順,總是錯不了的,經此一問,他如何敢不肅容回答:
“是,楚姑娘之言極為有理……”
錢來發朝著嚴子畏霎霎眼,道:
“楚姑娘個性爽直,豪義之概不讓鬚眉,為人處世便稍欠一份圓滑巧妙,你明白她的脾氣,就不會見怪了。”
嚴子畏陪笑道:
“是,我看得出來,看得出來。”
楚雪鳳忍不住“噗哧”一笑:
“聽聽你說的,倒把我形容成個母老虎了,其實我方才那一翻話,並不是對誰不滿,我只覺得,兄弟嘛,就該連肝膽,通有無,你可以幫他,他卻不受,愣要跑到黔南那等窮鄉僻壤去表骨氣,結果反招了一場大麻煩,臨到關節上,又非來找你出力不可,尹君強的做人方式,未免也太累了。”
錢來發道:
“幸虧他招了這場麻煩,否則,嚴大人日後之難,誰來伸援?所以我已經說過,冥冥中皆有天數,是嚴大人為官正直,清明寬厚,積足了陰德,才由老尹的受恩延展到我來向嚴大人回饋,因果循環,自來不爽……”
嚴子畏聽到這裡,忽然問道:
“錢大爺,你怎麼會在此地落腳?莫非居停或寶號就在附近?”
錢來發笑道:
“我的住處和店號離此遠了去嘍,還得再走上三兩日才到得了,我在這裡是養傷,業已住了五天,正打算明朝往回趕,不料便在今晚巧遇上你。”
怔了怔,嚴子畏道:
“養傷?居然也有人敢傷害於你?”
錢來發眯著眼道:
“豁上一身剮,皇帝拉下馬,子畏,你以為我是什麼人,莫非就沒有敢動我的?這年頭兒,金剛羅漢都有那吃生米的拿頭去頂,又何況是我?”
楚雪鳳道:
“這檔子事,說起來才叫話長廠,往後盡有時間去扯;倒是你,嚴子畏,你為什麼來到這裡?看你風塵僕僕,臉帶憂色,好像又有什麼煩惱?”
嘆了口氣,嚴子畏道:
“近年來,我的運道就-直不算順遂,前一陣子才把我大伯安置好,過不了幾個月的清靜日子,麻煩就再次跟著上門一-”
錢來發停下手中的筷子,注意的問:
“莫不成又是來找嚴大人生事的?”
搖搖頭,嚴子畏不好意思的道:
“這次與我大伯無關,緣是我未婚妻那邊的事……”
錢來發笑道:
“原來你已有了未過門的媳婦啦,恭喜恭喜,這可是樁好事哪,麻煩何來?”
嚴子畏苦笑道:
“好事壞事,現在還說不準,錢大爺,本來說定是年前臘月十九迎娶,如今,眼看這門親結成結不成都是問題了……”
錢來發不解的道:
“此話怎說?”
嚴子畏遲疑的道:
“只是,呃,她家裡出了點小紕漏……”
楚雪鳳格格笑道:
“你就抖明瞭說吧,嚴子畏,不用擔心替錢大爺找羅嗦,他能幫你,必不袖手,反過來,若是幫不上忙,至少你也抒過心頭怨鬱了。”
嚴子畏垂下目光,沉沉的道:
“楚姑娘說得是一-提起我那未婚妻室,雖是小家出身,卻也端莊賢慧、知書識禮,頗得街坊鄰舍間的讚賞,她家人口簡單,只有父女相依為命,在這種情形下,照說不該有什麼枝節發生,但偏偏就出了問題。”
錢來發道:
“問題出在誰的身上?”
嚴子畏道:
“嚴格論起來,父女兩個都有牽扯。”
錢來發詫異的道:
“你不是說你那未過門的媳婦端莊賢慧、知書識禮麼?像這麼一個好女性,又怎會牽扯上麻煩?”
楚雪鳳橫了錢來發-眼:
“等他說下去,你不就明白了?”
嚴子畏接著道:
“我那未來的老泰山,生平並無其他嗜好,就只在興頭來的時候,喜歡賭上兩把,而當地-家賭坊的少東,早已看上我的未婚妻,前後也託人上門說過幾次媒,她爹倒無可無不可,因為她自己不願意,也就推掉了,孰料那賭坊少東一直不曾死心,最近聽說我們已經文定,且即將迎娶過門的事,暗裡便橫著心使了壞,個把月前,他在自己的賭坊裡設下圈套,誘引我未來的老泰山上場下注,結果不及一個時辰,老先生除了自家房地加上一爿絲綢店輸光賠淨之外,另尚負債兩萬七千兩銀子,欠債全打了借據,並言明於兩個月內還清……”
線來發沉吟著道:
“要是還不清呢?”
嚴子畏頹然道:
“掃地出門,送官究辦……”
楚雪鳳冷冷的道:
“還有-個解決方式一一你未婚妻改嫁給他,前債後欠,便可一筆勾銷!”
望著楚雪鳳,嚴子畏吶吶的道:
“沒有錯……楚姑娘真是一猜就著!”
楚雪鳳跟著道:
“按一般情形來說,舉凡地方上開賭包娼的土豪惡霸之流,大多有點財勢,免不了與官府衙門有所勾結,暗裡亦多少引結黑道人物以為奧援,如此一來,便文武齊備,官民兼顧,你那未來的老丈人又白紙黑字,把借據書寫得一清二楚,這場糾紛,他可是無處投訴了!”
嚴於畏垂頭喪氣的道:
“可不正是如此?我也找過對方談判,卻絲毫不得要領,他們斷然表明了先償欠債,否則一切免談的態度,我又託過當地一位有頭面的前輩前往說項,豈知那位前輩不但碰了一鼻子灰,回來之後臉色鐵青,竟絕口不再提及此事……”
錢來發慢吞吞的道:
“這個把月來,你都想了些什麼法子?只和他們談過斤兩、託人碰一鼻子灰?”
嚴子畏窘迫的道:
“我還在等錢,還在另外託人,錢大爺,這次路過此地,就是前往‘榆樹鎮’託人之後打回程——”
“嗯”了一聲,錢一發道:
“你已籌到多少錢、此番託請的又是什麼人?”
嚴於畏略帶囁嚅的道:
“說來慚愧,奔波經月,才籌到了五千來兩銀子,加上我自己的多年積畜,總共還不到一萬兩……這一遭往‘榆樹鎮’託請的人,姓李名少剛,也是一位武林中的耆宿,他已表示過,願意幫我試試……”
楚雪鳳唇角輕撇,道:
“願意幫你試試?只有這麼一句話?”
嚴子畏麵皮發燙,吃力的道:
“他,他大概也有什麼難言之隱……”
錢來發二話不說,起身丟下幾塊散碎銀子,一拍嚴子畏肩頭,又向楚雪鳳使了個眼色,然後-腳踢開板凳,大踏步率先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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