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説:“金指太歲”丁大光手拍茶凳,沉聲問:“石家堡老堡主石堅,已經死了一年多,到現在你還沒有把石家堡拉過來,你説,你在這九江是怎麼混的?”
“賽李逵”劉彪有點哆嗦,低聲回道:“屬下無能,叫總幫主操心,只是石家堡當今堡主石勇,一直躲着屬下,不肯坐下來與屬下詳談,其間屬下也故意製造一些糾紛,奈何這石勇一味的不理不睬,實在叫人無法可施。”
“賽李逵”劉彪似是福至心靈地又道:“另有一樁喜事,屬下稟於總幫主知道。”
“什麼事?就快説!”
“就是那藏在高山野峯,不敢出來的那個黑小子,一年多前,他殺了總幫主的四大武士之一王士魁與屬下的副舵主常忠,如今那個小子,已被屬下活捉,就囚在分舵。”
“他們不是兩個人嗎?”“金指太歲”丁大光問。
“另一個年長的沒有出現。”
“你活捉小的,就不怕年長的那個找上你?”
“賽李逵”劉彪似是成竹在胸的説:“只要他一出現,屬下照樣能把他活捉。”
冷冷一笑,“金指太歲”丁大光目光如刃的,直看得劉彪心中一涼。
只聽“金指太歲”丁大光厲聲説:“既然抓住,就該儘快解決,難道還要等那年長的把他救走?”
劉彪一聽,不住連聲的直説“是……”
突又聽“金指太歲”丁大光説:“備一份厚禮,趕明天一大早,隨我去石家堡,我要親自處理這件事。”
“賽李逵”劉彪一聽,急忙又磕了個頭,這才唯唯諾諾,往艙門退去。
也就在劉彪快要彎腰退出的時候,突又聽“金指太歲”丁大光招手説:“你等等。”
然後,就見這位長江水幫總幫主,來回踱了兩三趟碎步,猛然在劉彪身前站住,説:“把抓住的那個黑小子帶來,我要看看他到底是什麼長相,你們竟然五個人還撂不倒他。”
劉彪正要説什麼,卻是丁大光雙目怒視,急忙把要説的話在喉嚨打住,改變語音,連聲應“是”。
走出大艙門,“賽李逵”劉彪已是額頭冒汗,內衣盡濕,迎着江風,猛吸一口大氣,煞白着臉,領着李剛四人,下船登上小舟,急急駛回分舵。
一路上,誰也沒有多説一句話,當快船靠着分舵大船的時候,劉彪只是高聲叫道:“快把小牢裏那小子帶來。”
他的臉色難看,口氣不善,當他話聲一落,分舵大船上的一眾人等,早已七手八腳,把牢中的玉柱子提了上來,一個勁的往邊舷拖。
原來玉柱子在水牢中,早已清醒,力量也恢復了八九成,只是緊緊捆住他的手腳的繩子,卻在水的浸泡下,變得更為結實,所以他一直沒有辦法掙脱。着昏迷的樣子,心中卻在盤算如如何脱險。
又是兩個身衣勁裝赤腳漢子,一邊一個,連拖帶拉,把玉柱子拖出水牢,然後丟下靠在大船邊的快船上。李剛還在玉柱子的屁股上踢了一腳,自言自語地説:“可不能就讓這小子迷迷忽忽的死掉,那太便宜他了。”
玉柱子發覺小船在快速的航進,如果不是手腳被牢牢的綁住,他只要一個翻身,就會投入水中,雖説這長江水幫的人,個個精通水性,但玉柱子自認也不會比他們差到哪兒,水中搏鬥雖無把握,但藉遁水逃,應無問題。
也不過半個時辰光景,小船突然一震,就聽有人説:“上纜,上纜。”
然後又有人叫道:“放軟梯。”
玉柱子在一翻動中,被人又拖上大船,心中不由一陣奇怪,很想睜眼瞧瞧,卻又怕被人發現。
又是一陣拖拉,不久,他又被狠狠地丟在甲板上。
也就在這時候,突然聽到“賽李逵”劉彪高聲道:“啓稟總幫主,人已經帶到,恭請總幫主發落。”
“帶進來。”聲音不高,但卻顯現出無與倫比的權威性與懼人心魄感。
於是,玉柱子被人挾着,提進艙中,只是被人往地上摔的時候,一點疼痛都沒有,相反的,倒覺着柔軟無比。
“把他弄醒過來!”依舊是那個具有權威的聲音。
很快的,有人端來一碗涼水,兩指夾住玉柱子的鼻子,逼得玉柱子嘴張開,就聽“咕嘟”一聲,一股泌人心肺的涼水,含有一股濃濃的苦澀味道,白玉柱子喉嚨直下五臟。
玉柱子口是苦的,但心中卻是舒暢無比。
揉揉眼,玉柱了雙手撐地,緩緩坐了起來,這才把大艙內看了個真切。
就這室內的擺設,玉柱子依稀回憶到當年身在王府時候的情形,每一物件,擺設的模樣,幾乎叫玉柱子有重回童年之感。
先是看了一眼身邊的“賽李逵”劉彪一眼,見他似是變了一個人似的,那種畢恭畢敬的樣子,誰見了都會替他大表同情與可憐。
再往上瞧,正看到一個錦衣紅臉漢子,左手不停的在滾動着兩隻大鋼球,右手扶在太師椅的把手上,卧蠶眉下面,生了一對渾圓的大眼睛,一顆大蒜鼻子上,有一粒黑痣,八字鬍,闊嘴巴卻是閉得緊緊的,一雙大耳朵,在雙眉不停的挑動中,耳輪子也跟着跳動,這人似是不比玉柱子矮小,因為一張大太師椅子,被他填得滿滿的。
“説吧!你是哪條道上的?”聲音仍然帶着無比的威嚴與神氣。
玉柱子一愣,什麼哪條道上的?
也就是在他這麼一愣之間,冷不防身邊的劉彪,一腳踹來,正端在玉柱子的胯骨上。
就聽“賽李逵”劉彪喝道:“總幫主在問你話,你小子還裝個什麼勁?”
劉彪的那一腳相當重,因為玉柱子被他踹了個元寶翻身,正好滾在那個香煙裊繞的銅香爐邊。
玉柱子伸手撫摸被踢的地方,咬着牙就是不開腔。
“賽李逵”劉彪又喝道:“這是什麼地方,還容得了你這野小子這兒耍賴?”
一面揚手就要劈去。
“讓他清醒一下再説。”“金指太歲”丁大光搖手製止劉彪再出手。
望着劉彪低頭後退,玉柱子冷然一笑,這才説:“我不懂什麼道上,我是從高山荒嶺下來的。”
“聽説你還有個夥計,他到哪兒去啦?”
“我那夥計,被他們嚇跑啦!”説着用手一指侍站在一旁的劉彪。
冷冽的目芒,射向劉彪,冷哼一聲,丁大光説:“是真的嗎?”
劉彪急忙回道:“這小子原本帶了一隻老猴,卻被我們在圍上的時候,一溜煙的跑掉了。”
“金指太歲”丁大光一聽,這才轉頭對玉柱子説:“本幫主在問你話,你卻在打哈哈,如果惹惱了我,小心我剝了你這張黑皮。”
玉柱子心想,反正早晚必死,倒不如氣氣這老小子,讓他給自己來個痛快,也免得被整個不死不活。
心念問,立即又哈哈一笑,道:“我本來就是一人一猴,你要不信,何不問問你這個飯桶手下。”
“賽李逵”劉彪一聽,鬚髮怒張,雙手骨節格格作響,屈於總幫主的威嚴,不敢貿然出手,但卻真嗔目怒視着地上的玉柱子,看樣子只要總幫主一聲令下,他就毫不猶豫地出手搏殺玉柱子。
淡然一笑,“金指太歲”丁大光説:“看來你的膽識倒是不錯,不過有了這種膽識,要看在什麼場合,而眼前,你卻只有加快你死亡的時辰。”
微微一頓,又道:“同你一起住在荒山野嶺上的人,他是誰?”
“他是我黑大叔。”
“叫什麼名字?”
“我看省省吧,萬一我説出來,説不準會嚇你一跳。”
玉柱子這裏剛説完,冷不防劉彪又踹來一腳,且聽劉彪又隨口罵道:“小畜牲,你好大的狗膽。”
只這麼一腳,卻又把玉柱子踢過香爐,滾到那個沒有神位的桌前面。
猛一抬頭,玉柱子看了個真切,只見正中的一個較大神位上寫着:“楨王爺之神位”
另一個神位,卻寫着:“長江水幫第一代幫主郭平之神位”
“楨王,楨王!”那不正是自己的父王名諱嗎?怎麼會供奉在這兒?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於是,玉柱子有些茫然,更有着迷惘。
卻是“金指太歲”丁大光,看了玉柱子這種不合作的態度,似感無奈,擺擺手,連話都不説一句。
“賽李逵”劉彪一個箭步,衝到玉柱子跟前,彎腰就要去拖。
突然,玉柱子大喝一聲:“慢着!”
只見他急又對“金指太歲”丁大光説:“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我卻求你一件事,望請成全。”
“一個必死之人,阿鼻地獄已啓開,就等你上門了,你還有啥擱不下放不開的?”丁大光平淡輕鬆的説。
“如果幫主不答應,在下死不瞑目。”
卻是劉彪,早已不耐,伸手抓住玉柱子衣領,道:“你小子還在這羅嗦個鳥,乾脆早些走吧。”
眼看就要被拉出門去,突聽丁大光道:“好吧,你説要求一件什麼事?”
玉柱子猛抬頭,雙目垂淚,望着供桌上的神位,説:“讓我給父王磕個頭,也好了卻人世間唯一的一件心事。”
玉柱子一站落,就見“金指太歲”丁大光唬的一聲,筆直的站了起來,戟指玉柱子道:“臨死你還敢在本幫主面前撒這種彌天大謊。”
玉柱子立刻抗辯道:“我沒有撒謊,而且句句實言,我就是楨王之子,我叫玉柱子。”
真是晴天霹雷,“金指太歲”丁大光有些愣愣的,連“賽李逵”劉彪也直嚷着:“哪有這種事!”
半晌,丁大光才問:“你有什麼證明?”
“我沒有證明,可是我卻依然記得當時的情況。”
玉柱子調整了一下坐的態勢,扭着頭,直直的望着楨王爺的神位。
他似是在心中,極力整理着塵封已久的一段往事。十二年了,在這漫長的歲月中,磨走了他那養尊處優的王子身份,卻無法磨去內心深處的傷痛。
緩緩的,玉柱子似是想到傷心之處,因為,他開始無聲無息的在垂淚,那情形決不是任何人能裝模作樣得了的。他更想到十二年所過的苦日子,那種與世隔絕的,何異於鳥獸的日子。
於是,他再也顧不了什麼長江水幫的總幫主,更不管你答不答應,竟撲身跪在楨王的神位前,雖是地上鋪有毛毯,但仍隱隱可聞玉柱子以頭碰地的聲音,他竟然無顧及的痛哭出聲……
“父王!你沒有用的兒子,玉柱子,要向你老人家告罪了。兒子無能,本欲為你老人家報仇,為咱們全家三十五口死不瞑目的大大小小報仇,可是,這個願望,恐怕無法實現了,天不佑你兒子呀!”説着竟又痛哭起來,那種捶胸碰頭的模樣,把個長江水幫幫主“金指太歲”丁大光當場愣在那兒,就連一心想要殺掉玉柱子的“賽李逵”劉彪,也期期艾艾而有些張慌失措。
是真的嗎?丁大光卧蠶眉緊皺,心中不住的忖度。
如果是偽裝的,這小子就絕不能留他在這世上,從機智反應,似偽又真的表情,實在不是一個像他這麼年齡的人表演出來的。
但如果這小子真是楨王的兒子,自己如果殺了他,豈不成了長江水幫的罪人,更有何顏面去見楨王於地下。
於是,“金指太歲”真的迷惘了。
迷惘的結果,必然產生猶豫,什麼錯都可以鑄造,唯獨這種錯誤,是不能犯的。
要知十五年前,楨王爺似是負有使命,暗中以鴉片之毒,殘害天下武林,並拉攏長江水幫幫主郭平,成立“天下第一堡”於秦嶺的萬壽峯崖窟中,論陰謀,可説是相當成功,但卻不幸到來關外海棠卜麗芳,率領關東八騎入關,才使得楨王的計謀功虧一簣,一怒之下,楨王爺立刻搏殺了主其事的關外卜麗芳的姥姥,終於結下這段滅門大仇。
但不論怎麼樣,楨王爺在世的時候,相當照顧這長江水幫徒眾,尤其在幫主郭平,慘死於萬壽峯前之後,楨王爺立刻派出自己貼身的心腹大將,接替郭平而主其事,就知道楨王爺對這長江水幫的關懷,而這位心腹大將,也正是今日的長江水幫幫主,“金指太歲”丁大光。
十二年前,當丁大光聞知楨王爺全府被殺之後,通令全幫,為楨王爺戴孝七七四十九日,更立了楨王爺的神位,後又聞知楨王的兒子溺斃黃河而屍骨未還,如今已是年深久遠的事,似是早已忘懷,不想今日舊事重提,又如何不叫這位“金指太歲”丁大光,感到吃驚?
就在丁大光目光盯着玉柱子,腦筋電轉的追憶往事的時候,突見玉柱子以手臂試淚,轉過身來,一臉莊嚴的望着丁大光説:“謝謝幫主成全,我玉柱子感謝你,也替我父王感謝你,我想除了京城楨王舊府的人設下我父王的神位之外,大概也只有你這兒才有。”
“金指太歲”丁大光一聽,不由一震,立即問道:“十二年漫長歲月,你為何不去京裏,在你父王墳前祭拜?”
玉柱子立刻回道:“父王在世,樹敵太多,小王藝業未成,自是不敢也不願隨意回京。”
玉柱子這種自然的以小王自居,已使得丁大光信了六成,因為這是無法裝得來的。
於是,丁大光又問:“你由京城趕回汴梁,是誰陪着你的?”
“除了奶孃之外,就是王府的四名護衞。”這件事,玉柱子自然清楚。
“鬆綁!”“金指太歲”丁大光一聲斷喝,就見“賽李逵”全身一震,身不由己的走過去,而又那麼小心翼翼的,為玉柱子鬆開捆綁在玉柱子手腳上的繩子,然後又緩緩而又小心的退在一旁。
看着坐在地毯上的玉柱子,“金指太歲”丁大光又問:“當時中牟縣黃河渡口的那件事,你可是親身經歷的,那就説出來讓我聽聽。”
只見玉柱子雙目突然暴射出冷電寒芒,怔怔的望向遠方,遠方……雖然他身處在大艙中,但從他的眼神中,不難看出,他正在遙望遠方,遙望向當年中牟縣雙龍坡的那幕驚心動魄的情景。
“太久啦!當時我不過六歲,當篷車外面金鐵交嗚,哀號迭起的時候,我緊緊的摟住奶孃,我發覺奶孃更是拼命的抱緊我,就在篷車疾快如風而又顛簸震動中,沒有多久,就被奶孃抱到一大船上。這時候,我才看清追殺我的,是三個女子,而其中一個卻是姨娘。”
他緩了一口氣,又接道:“姨娘本來長的像朵花一般,她很美,可是那時候,她卻變得如同一頭怪獸,令我不敢相信,她就是我姨娘,因此在那一刻,我連開口喊叫她一聲,都無法喊出口,因為我知道,她追殺的目標,是我玉柱子,其他的人,只是陪死而已。”
大艙中“金指太歲”丁大光與“賽李逵”劉彪二人,就像是在聽故事一般,只是怔怔的望着面前這個既黑又紅,全身充滿活力而又高壯的玉柱子。
而丁大光更是不願插嘴,以免打斷玉柱子的這段有血有淚的故事,但卻已認為這碼子事,有了七八成可能。
於是,他不得不在玉柱子一頓之間,插嘴説:“看座!”
即使這小子説的是實情,但對於這種突然的轉變,“賽李逵”劉彪仍無法加以適應,如今又聽到總幫主叫“看座”,似是有些追悔與無可奈何的樣子。
但像劉彪這種迎逢拍馬的本事,總還是有的。
就聽他福至心靈的説:“小王爺,你請坐!”伸手哈腰,就差沒有伸手去扶玉柱子一把。
深長的喘了一口大氣,玉柱子心下在想,總算又逃過一劫,一次要命的劫難。
手腳原本有些麻木,這時早已消失,長身而起,玉柱子坐到丁大光對面的一張座椅上,很自然的環視了這大艙一眼。這時候的觀看,與剛被人摔進來的時候所看,卻是絕然的不大相同,因為,這時候玉柱子的心情是輕鬆的。
當目光望到丁大光臉上的時候,看得出這位總幫主,正在等待他繼續説下去。
於是,玉柱子説出了關鍵的一段往事,也由於這段往事,“金指太歲”丁大光才十成十的相信面前這個青年,就是當年黃河浪濤中倖存的玉柱子,楨王爺惟一的兒子。
緩緩的,卻是有力的,玉柱子接者説:“那時候我記得清清楚楚,就在兩個女的追上大船,眼看就要殺到我與奶孃的時候,是奶孃慌亂中,隨手抱起一根粗竹子,毫不猶豫的抱住我,跳入那滾滾的河水中。”
他説到此處,臉上顯現出一片痛苦的表情,肌肉痙攣的搓着雙手,狠聲道:“那兩個女的好狠心,竟然在我與奶孃跳入水中之後,還撒手擲出一把長劍,那把鋒利的劍,正插在奶孃的肩窩。”
玉柱子似是有些激動,激動得兩手微微顫抖。
一旁的“賽李逵”劉彪哪敢怠慢,急忙推開艙門,把頭伸向大艙門外,高聲説:“快,看茶!”
早有一個年輕人,赤着雙腳,雙手捧了一個茶盤,小心翼翼的送到丁大光與玉柱子兩人面前。
這時候的劉彪,臉上透着尷尬,有些無地自容的味道,心中暗自追悔,當初自己一心就想殺人,為什麼不知道對這小子多加盤問?如果是自己把他詰問出來,他就是楨王的兒子,小王爺玉柱子,這件功勞,保不準會把自己調升到總幫裏來。唉!這下可好,功勞不但沒撈到,恐怕還要捱上一頓罵呢。
劉彪這聲輕“唉”,引起丁大光回頭一看,以為劉彪在同情玉柱子,不由嘉許的點點頭。
而玉柱子這時候又飢又餓,立刻端起茶碗,喝了個底朝天。
要知一個人被泡在水中,最容易餓,而且他也僅在一大早撕了幾口肉臨時填填肚皮,六尺多高的大個子,如何能不餓?
這情形看在“金指太歲”丁大光的眼裏,自然心裏有數,於是,就在玉柱子剛放下茶杯的同時,立即開口又吩咐道:“上點心。”
“賽李逵”劉彪似已習慣於丁大光的呼喝,他神不守舍,身不由己,立刻又推開大艙門向外叫道:“上點心。”
不多一會兒,就見一連進來兩個年輕人,俱都長的十分秀氣而又幹淨,兩人也都穿一色潔白如雪的外衣,光着一雙粉白腳丫子,每人手中各端了兩隻高腳碗口大的盤子,碎着腳步,把四隻盤子送到玉柱子面前茶凳上。
玉柱子細看之下,原來是四色茶點,每盤四個,有青紅絲拌白芝麻燒酥餅、什錦乾果酥餅、脆皮蛋卷,另一盤卻是蟹肉燒包,上面還點了幾個鮮豔奪目的紅綠相間的花點。
當玉柱子看到這些精緻的點心的時候,順手抓起一個什錦乾果酥餅,看了又看,自言自語的説:“我小時候,就常吃這種酥餅,御膳房的大師傅最拿手的玩意兒。”
一口咬下一半,一面吃着,又道:“這種酥餅有個不太雅的名稱,叫做‘八寶大草包’,它是什錦乾果烘乾磨粉,製造的時候,還挺費事的。”
説着,一盤什錦乾果酥餅,一個不剩,入了玉柱子的肚中,然後又席捲了其餘三盤的點心,這才挺挺胸,顯現精神奕奕的樣子。
這一切,看在“金指太歲”丁大光的眼中,心中早已有了定奪,不假,絕對是楨王爺的兒子。
但他為了更進一步的觀察,他一直不再開口,他要用敏鋭的目光,與審密的思考,來做最正確的判斷。因為,面前這個壯大的黑青年,只是談着一段往事,而並未提出有力的物證,十多年前的一段血案,不能光憑几句話,就能解決的,雖然,他心中疑團之解,但那段血腥公案,天下知道的人,何其之多?
他心念及此,就在玉柱子拭嘴的時候,緩聲問:“奶孃中劍以後,你又如何逃出那浪濤滾滾的黃河?”
“當時的情景,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玉柱子面含悲慼地説,一面雙目微現淚光。
只見他稍一深呼吸,似要把即將滴出來的淚水,硬擠壓回去一般,緩緩而有力的接道:“奶孃當時痛苦異常,在極度危險中,她用帶子先把我牢牢的捆在那浮竹上,然後在她一息尚存的時間裏,儘量呵護着我,直到……直到她血流盡,氣息停,才悠悠沉入那黃色浪濤中,消失不見,瞬間,我狂喊哭叫,但又有誰會聽得到?”
玉柱子雙目呆滯的望着地毯,又説:“也不知漂了多遠,只見明月高照,泛起河面一片金星的時候,河浪似乎小了,但我卻早已又疲又乏,自忖必死無疑,卻不知怎的又被人救了起來。”
“是那個同你一起窩在高山荒嶺的那人,他救你的?”這是一個關鍵問題,也是關鍵問題中的人物,丁大光不能不加以細問。
搖搖頭,玉柱子説:“不是!”
“金指太歲”丁大光急又問:“那會是誰?”
“石家堡堡主石堅。”
他此言一出,就見“金指太歲”丁大光“唬”的一下站了起來,連“賽李逵”劉彪,也是張口結舌説不出話來。
“是他?你不會弄錯吧!”丁大光的一雙卧蠶眉,幾乎相結在一起。
“是他,一點也不會錯,因為他當時還把我帶到石家堡,住了一陣子。”玉柱子冷冷的説。
於是,“金指太歲”丁大光僵住了……
還有什麼好説的?
又有什麼好問的?
只要石家堡還有人知道這回事,那就足以證明,面前這年輕人,準就是楨王爺的惟一骨血,玉柱子小王爺了。
“金指太歲”丁大光想來,只要有了人證,還怕此事不會大白?而石家堡就在此地,而石家堡也是自己一心要併吞的最大目標。
思前想後,這一切也太離奇了,原來是兩碼子風馬牛不相干的事,如今卻連接在一起,怎不令人拍案叫絕。
“小兄弟,你説的我全信,不過為了對幫眾有個交待,我想你指出一個石家堡能證明你身份的人,以取信於我長江水幫,你可辦得到?”
玉柱子毫不遲疑的説:“成!”
答應的相當乾脆,連丁大光都有些吃驚,因為,如果玉柱子有十成把握,他必然會稍加猶豫,但玉柱子沒有,因此,他這種赤裸裸的回答,增加了丁大光的信心。
於是,“金指太歲”丁大光不由自言自語的説:“值得,值得!”
是什麼值得?他不説劉彪也不敢多問。
突聽“金指太歲”丁大光又道:“傳令下去,準備迎賓大宴。”
説着,又對“賽李逵”劉彪説:“就事論事,從開始你就沒有把這事辦好。”
劉彪一聽,不由大吃一驚,也不由自主的望着總幫主丁大光的兩手,全身打着哆嗦,像一灘鼻涕般跪倒在大艙中的地毯上,口中不住的説:“屬下該死。”
丁大光擺擺手,説:“你起來。”
劉彪如遇大赦,恭敬如儀的又肅立起來。
微微一笑,“金指太歲”丁大光又道:“雖説你做事欠缺頭腦,不過玉柱子小兄弟總算是你找到的。”
回頭看了一眼傻瞪雙目的玉柱子一眼,又對劉彪説:“功過相比,你還是功大於過,除了總幫有賞之外,你與同來的幾個屬下,也留在此地,陪玉柱子兄弟喝一杯。”
“賽李逵”劉彪一聽,全身一陣輕鬆,感激的望向端坐在椅子上的玉柱子一眼,立即施禮退出大艙房。
原本劉彪是要玉柱子小命的,哪裏想到反而受了玉柱子的恩惠,這真是的,事情的突變,一時之間劉彪還真是不能適應,所以當劉彪步出大艙門之後,他第一件事,卻是伸手狠狠的擰了大腿一下。
“痛!”
於是,這才使他相信,自己並非在做夢。
於是,他急急傳送總幫主的口諭:“準備迎賓大宴。”
於是九江江面上所有的長江水幫船隻,不論大小,俱都懸掛彩旗,分舵的大船上,更是鞭炮齊鳴,大白天的,早已把三桅上,裝上各色彩燈。
而長江水幫總幫大船上,更加鑼鼓齊鳴,人影幢幢,不停的穿梭其問,顯然在忙着張羅事物。
這一切,把個九江江面上,攪和得好不熱鬧,而來往的大小帆船,也都引頸觀望,不知這長江水幫在歡迎什麼?
但是,有些帆船上的人,略知內幕的,也僅知長江水幫年來不斷的想拉攏石家堡人夥,所以有人會猜測,是不是石家堡已答應與長江水幫合併?
猜歸猜,但總是沒有人會想到,長江水幫究竟遇到什麼喜事。
要知這長江水幫,一旦傳下“備辦迎賓大宴”,就都是遇到特別的大喜事,才有這迎賓大宴。
且不説下屬們忙着備辦迎賓大宴,這時候的大艙房中,只剩下“金指太歲”丁大光與玉柱子二人。
突然之間,“金指太歲”丁大光起身一整錦衣,垂着雙臂,走至玉柱子面前,單膝跪下,頭一低,右手支地,口中低而有力的説:“屬下丁大光,參見小王爺!”
玉柱子神情一窒,但立刻伸手道:“起來吧!”
玉柱子已有十多年沒有這麼神氣的説這句話了。
而“金指太歲”丁大光,同樣已有十多年,沒有聽到玉柱子説的那句話。
玉柱子承受了丁大光的大禮,他是那麼安詳的承受下來,就好像順理成章一般,這叫丁大光更加深信不疑。這種羣臣大禮,絕非一般草民莽漢所承受得起的,也只有見過,甚至受過這項大禮的人,也才能把那種高雅的風度自然的流露出來。
“金指太歲”丁大光雙臂微向後伸的垂了下來,肅穆的站在玉柱子對面。
玉柱子微一抬手,説:“你坐下吧!”
丁大光立刻重又施禮,説:“屬下謝小王爺恩典!”
説罷,就見丁大光退着腳步,在椅子上坐下。
玉柱子在丁大光臉上一陣瞧,有些不解的説:“剛才你自稱屬下,應該是我父王屬下,但我卻想不出當年我父王屬下中,有你這麼個人。”
“金指太歲”丁大光微微一笑,説:“當年楨王爺在世的時候,屬下奉派在這長江水幫中,擔當副總幫主之職。那時候的幫主,叫郭平,不幸在秦嶺萬壽峯的一場搏鬥中死去,自那時起,屬下就一直統領着長江水幫。”
玉柱子一笑,説:“原來是這樣,我怎麼説沒有你這個人的點滴印象。”
緊接着,玉柱子又道:“當年我父王樹敵太多,就我所知,當年石家堡的石堅老爺子,就曾邀集武林高手,想制我父王於死地。”
“啊!有這等事?”丁大光憤憤的説。
“也許這就是‘陰錯陽差’吧。如果當年石老爺子不長途跋涉,走人中原,又有誰能救我于濤濤河水之中?但當他們獲知我的身份後,尚未採取行動,我卻早已逃之天天,你説這不是陰錯陽差,又是什麼?”
説罷,玉柱子不由露出苦笑。
“金指太歲”丁大光恭敬的説:“今日得知小王爺大難不死,可真是楨王爺有靈。”
一面又低聲道:“屬下這就派人為小王爺趕辦新裝,三兩天後,屬下親自陪同小王爺人京。”
“不!在大仇未報之前,我還不打算回京,同時你也不必為我趕辦什麼新裝,以免引來仇家,多生枝節。”
“金太歲”丁大光一聽,連連稱“是!”
説着,又對玉柱子道:“長江水幫如今在屬下的支撐下,算是小有局面,小王爺復仇心切,長江水幫願作小王爺的馬前卒,胯下駒,隨時聽候小王爺的差遣。”
説至此,突又提高聲音,高聲説:“來人吶!”
“是!”就見三武士之一的鐵錚,一推艙門,走了進來,但當他一眼看到玉柱子端坐在那兒,總覺得有些不大對勁,但又不敢有所表露,緊走三個碎步,面向總幫主丁大光,抱拳施禮,靜候吩咐。
只聽“金指太歲”丁大光説:“召三武士、四護法、二十四鐵衞士,分批進見。”
又是一聲響亮的“是!”鐵錚垂手退出大艙房門。
立刻,他傳下了總幫主的令諭。
首先,鐵錚當先,率領龍飛與孔大力二人,齊齊站在艙門口,揚聲叫道:“三武士告進!”,聲音落,三人魚貫走進大艙房中,然後並肩站在艙房中間,面對着“金指太歲”丁大光。
只見丁大光莊重地説:“這位就是楨王爺當年逃出虎口的唯一親子,小王爺玉柱子。”
於是鐵錚、龍飛、孔大力三人齊齊説“三武士給小王爺請安。”
口中説着“請安”,但鐵錚心中,實在為死去的王士魁叫屈,原本是自己人,卻死在自己人手中,想想看有多冤。
心中想的一回事,表面行卻又是另回事,因為鐵錚還是畢恭畢敬的給玉柱子請了安。
看到鐵錚,使玉柱子想起荒谷中一戰而搏殺了兩人,如果早知道都是父王的舊部屬下,再怎麼也不會搏殺那兩人的。
就在這一意念問,玉柱子脱口問:“一年多前,咱們還在荒山溪岸交過手,你可記得?”
鐵錚苦笑一聲,重又施禮,説:“小王爺神威,屬下等有眼無珠。”
玉柱子一笑,又問:“你在臨走時,口口聲聲説要重臨荒谷,為死去的報仇,為何一年多都沒有再去?”
鐵錚尚未答話,就聽“金指太歲”丁大光説:“那件事原本是他們不對,學藝不精,還要找上門去送死,又怨得了誰?所以我不准他們再去。”
“原來是這麼回事。”
於是,丁大光擺手,讓三武士退出。
緊接着,艙門外又是幾人齊聲高叫道:“四護法告進!”
又是魚貫的走入四名赤腳大漢,齊齊向玉柱子請安退出,然後又是二十四鐵衞,也全都分批入艙,給玉柱子施禮請安。
這真是長江水幫的一件驚人大事,年齡較大的幫眾,都知道當年楨王爺在世的時候,一直很關心,也很照顧長江水幫徒眾,故不論楨王的目的,是攏絡也好,利用也罷,只要水幫有所要求,楨王都會全力支持。
也因此,造成這長江水幫的凌人氣焰,做出許多令人不齒的勾當,然而這長江水幫,勢力龐大,即使有人吃了暗虧,也只有擺在心上,敢怒而不敢言了。
且説玉柱子似爬天梯一般,一下子從死神手中脱困,而直上雲端,連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
然而,事實擺在眼前,不由使他不信。
於是,當天傍晚,玉柱子成了長江水幫的嘉賓,他被幫主丁大光高高的奉在主位,免不了一頓山珍海味的大餐。
而處在九江地段的長江水幫分舵的徒眾,也藉機會大吃大喝一頓,各船上彩燈高掛,直鬧到三更天。
只是除了幾個分舵副舵主以上的人,知道為什麼長江水幫突然來這麼一下熱鬧慶祝之外,其餘的徒眾,只要有酒喝,誰還管他為什麼慶祝。
當天夜裏,玉柱子又領略到被人啊護侍候的味道,即使一開始還有些不太習慣,但被人侍候,總要比侍候別人要來得舒坦得多。
一夜之間,玉柱子成了人龍,睡在柔軟乾淨的牀鋪上,一閉上雙目,眼前呈現出黑大叔的影子,不知黑大叔現在是什麼樣子,將近十二載漫長的時光相處,一旦分離,又如何不想呢?
在紛擾不寧,興奮不已的心念裏,玉柱子又想到杜叔叔,不知他是否也來到九江?
然後,玉柱子猛然坐起來,怔怔的望着圓窗外的江面上,半晌,他一動不動,嘴巴緊閉,但在他的內心中,卻是激動得有如萬馬奔騰,因為他想到了那隻與他相依十載的猴子,不知它現在藏匿在何處?
想起猴子,玉柱子就有些坐立不安,如果不是船泊江心,他會毫不猶豫的一路找下去。
朦朧中,也不知天將幾更,玉柱子只覺得,不過剛剛入睡,就被外面的腳步聲吵醒。
揉揉眼,翻身下牀,卻已發覺“金指太歲”丁大光就坐在艙門邊的椅子上。
他不等丁大光説什麼,立即輕聲但很有力的説:“我準備今天就上路。”
丁大光一怔,正要開口,玉柱子一擺手又道:“但在我離開之前,我要見見石家堡的人。”
丁大光立即問:“難道小王爺不怕石家堡的人找上麻煩?這恐怕有待商榷吧!”
玉柱子一笑,道:“我想事隔十年,石家堡應該不會再找我來個‘父債子還’了吧。再説我只要你派人去邀約,我在七丈峯北頭的那家客店等候。”
説着,不輕易的又望了一眼丁大光,又道:“希望屆時你能在另一桌上坐着,也好聽聽我們説些什麼。”
這正是“金指太歲”丁大光所希望的,也是他欲做而不便開口的。
雖説玉柱子已説得夠明白,而他也深信不疑,但若是再有人證,豈不是更令人滿意。
其實,在丁大光來説,他統領這龐大的長江水幫,除了金陵總幫之外,尚有一十二座分舵,聲勢自然浩大,如果親自處理的這件事,萬一有誤,如何能向幫眾交待?
所以當他聽了玉柱子的話,自然大表同意。
又是那個小鎮。
又是那家客店。
距離午時至少尚有一個時辰,所以店中客人寥寥無幾。
玉柱子一個獨據中央的一張桌子,旁邊放了他那支丈八鋼叉,只是獨缺那隻老猴子,所以玉柱子並不開心。
在這家飯店靠邊的暗落處,一位錦衣大漢,低垂着他那雙濃濃的卧蠶眉,淺酌低飲,一副悠閒的樣子。他,正是統領當今長江水幫的龍頭幫主,“金指太歲”丁大光。
等人原是一件無聊的事,想起昨日一大早,迎面送給自己一茶的店夥計,玉柱子不由環視着整個客店,但他卻並沒有發現那個店夥計,不由有些迷惑。
其實,玉柱子哪裏知道,那個送他茶水喝的人,原是這九江分舵的人所指使,當然也是在“賽李逵”劉彪五人商量設計之後,才完成的傑作,如今玉柱子上門,早躲起來了。
玉柱子舉起茶碗,心中有着異樣的感觸。
同樣的一杯茶,可以為人解渴,也可以奪人的命。
因此,他想到這一切,完全是操之於人。
一念及此,不由撩起玉柱子偏激心理。
而他這種偏激心理的造成,完全是環境的關係,加上“黑豹子”任衝的有意製造出這顆武林煞星,所以玉柱子在不自覺的情況下,心理上有了偏激的傾向。但他至今,尚不知,那個搏殺他全家三十五口的姨娘,卜麗芳,卜麗人,就是造成“黑豹子”任衝逃避十丈紅塵,而隱居高山荒嶺的罪魁禍首,他更不知道麗貴人現在那裏?但從研判上看,像麗貴人這種嬌眉柔情的女人,絕逃不出京師繁華的誘惑,至少會藏在大城鎮中。
就在玉柱子思前想後,尚未決定出未來行止的時候,店門外,馬蹄聲得得,由遠而近,漸漸靜止在店門外。
玉柱子猛然又走回現實。
只見他睜大着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店門。
而店門外,正走進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在這年輕人的身後,緊跟了一個胖嘟溜圓,身材不高的老人。
他們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