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幻嶽無奈地道:
“不錯,話是這麼說,潘巧怡,其實,你又何必如此多疑?解藥交給我,木盒留下給你,大家交易成功,得其所哉,豈不是上上大吉嗎?”
潘巧怡冷冰冰的道:
“啟開木盒,唐丹人頭在內,我立即給你解藥!”
南幻嶽怒道:
“你怎麼這樣不相信人?”
潘巧怡唇角一撇,又重複了一遍她方才所講的話,
“信任就是毒藥!”
南幻嶽神色倏寒狠狠地道;
“姓潘的娘們,你是活膩味了?敬酒不吃吃罰酒I你當我是好說話的人麼?老實告訴你,只要我翻下臉來,我可以將你活卸八塊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潘巧怡一挺胸,刁辣地道:
“你真嚇住我了,武林中的剎星,江湖道上的屠夫,你來下手呀,看看我潘巧怡是不是也會皺皺眉頭?”
南幻嶽大吼一聲雙目如火:
“你真想找死?”
潘巧怡冷淡地道:
“姓南的,你歇著吧,別‘閃’了舌頭——不錯,我真想找死,如果你也不想活了的活!”
南幻嶽咬咬牙厲色道:
“不要逼我,潘巧怡,若惹翻了我,我會不顧一切的!”
潘巧怡冷悽悽地笑了道:
“如你這麼看得開,我還有什麼看不開的?”
一下子真是無所適從了,南幻嶽有生以來,這種場面可還是第一次遇上,他愣愣地站在那裡,但是氣湧如山,咬牙切齒,可就奈何不了人家——下手吧,委實諸多顧慮,不下手吧,這口鳥氣又怎生吞嚥?
潘巧怡毫無表情地道;
“該怎麼做你可以做了,南幻嶽,我對人生原本也無甚留戀。而且,陰山道上,你我又何妨結個伴兒?只是一個先行,一個後至罷了!”
南幻嶽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道:
“你可真叫狠,潘巧怡!”
潘巧怡淡淡地道:
“你也此門高手!”
雨幻嶽遲疑地道:
“潘巧怡,何必這麼固執?我一定會給你木盤,大家貨銀兩訖,豈不是彼此放心?”
潘巧怡陰沉地哼了一聲,道:
“木盤先給我啟開驗視,若然不假,內中確為唐丹人頭,我一定會將解藥雙手奉上,南幻嶽你不需怕我食言,因為我敵不過你,但是,如我給了你解藥,而木盒內又非我所需之物,我便失去對你的‘鉗制’了,我將毫無辦法,道理全一樣——因為我敵不過你!”
凝視著對方,她又道:
“所以,應該戒備的是我,不是你。”
南幻嶽怒衝衝地道:
“這算什麼?不見兔子不撒鷹?”
潘巧怡木然道:
“當然,勢非如此不可!”
南幻嶽放緩了語氣道:
“潘巧怡,我們全別冒火,彼此好好商量一下,行不?”
潘巧怡搖搖頭斬釘截鐵地道:
“除非你照我的方法,否則,不必再談了!”
拿著木盒,南幻嶽真是進退維谷了,依言啟蓋吧,盒裡除了塞得滿滿的木屑泥土之外根本什麼也沒有,不啟盒吧,照對方的態度來看,則絕無妥協的餘地,而啟盒與不啟盤的結果全是-樣——休想要潘巧怡拿出解藥來,因為他事實上沒有完成對方的託付,未曾履行條件啊……
潘巧怡突然悽悽地,冷冷地,像帶著嗚咽般地笑了,她的聲音宛似來自九幽,那麼悲涼陰森,又那麼寒瑟愴楚:
“不要再演戲了,南幻嶽,你根本沒有依照我們之間的約定去做,根本沒有履行你的諾言,是嗎?木盒裡裝的是什麼?泥土抑是石塊?多麼可悲可笑,這種幼稚又下流的騙術……”
南幻嶽嚥了口唾液,卻講不出一句話來,是的,現在,你叫他講些什麼好?他未曾依言去殺戮唐丹,在他來說問心無愧,但是,對一種既定的允諾來說——不管這允諾的內涵是否正確——他卻總是失信了啊……
潘巧怕搖搖頭,失望又憤恨地道:
“你不止是個雙手染滿鮮血的屠夫,也不止是個道中的兇梟,南幻嶽你更是一個失信的人,一個騙子!”
南幻嶽突然怒火沖天,他又大叫道;
“你住口!孃的,我不替你去當工具,不為你去殺戮一個不該殺的人,不做這種有虧良心的事,這也叫失信,叫欺騙麼?”
潘巧怡僵硬地道:
“然則,你叫這種行為做什麼?只要你不履行諾言,即是失信,不說真話,就算欺騙!”
南幻嶽咬牙道:
“荒謬,強辯,豈有此理!”
潘巧怡幽幽地一笑,道:
“為什麼?南幻嶽,你為什麼不依照我的話,不依照我們的約定去做?在你來說,殺一個唐丹——甚或他那四個結義兄弟,都不是一件難事,你可以十分順利的完成這件工作,但你為什麼不做呢?何況,這其中,還牽連著你的生命——”
南幻嶽沉重地道:
“我有我的道理……”
潘巧怡輕輕的道;
“莫非——你沒見著他?”
南幻嶽道:
“見著了……”
潘巧怡咬咬下唇,道:
“因為他苦苦哀求,你不忍下手?”
南幻嶽緩緩地道:
“你知道,唐丹不是那種貪生怕死的窩囊角色,我也不是那種軟心腸的人!”
潘巧恰道:
“或者——他們人多你敵不過?”
南幻嶽搖搖頭道;
“也不,他們兄弟五個具有一身了得的功夫,但是,以我的武功造詣來說,以一敵五,仍然不成問題!”
潘巧怡迷惑的道:
“那麼,你是為了什麼?”
甫幻嶽嘆了口氣道:
“很簡單,只是因為他不該死,他沒有受誅的理由——他是個好人!”
潘巧怡冷冷一哼道:
“你真這麼以為?”
南幻嶽看著她,道:
“不錯,這是事實!”
潘巧怡突然尖聲叫道:
“他不是!”
南幻嶽低喟一聲道:
“我很抱歉的說,假如你與他之間,定要指出哪一個不是好人的活,那個人是你,而不是他!”
潘巧怡愕厲地笑了,冷冷地、沉沉地道:
“你這麼以為?”
南幻嶽正色道:
“我不是‘以為’,潘巧恰,這是事實!”頓了一頓,他又道:
“潘巧怡,你痛恨他‘遺棄’了你,‘玩弄’了你,是麼?其實這是一種絕對錯誤的看法,也是你那種怪異狹窄心理的病態意識,他素來愛你,愛你若命,愛你入骨,之所以造成日後你們勞燕分飛,不得諧和的一切原因,全在你自己身上,所有責任也該由你個人承擔,誰叫你如此現實,如此自利,如此斤斤計較於利益,誰又叫你這樣寡情鮮義,見危不顧,萬事皆以物慾為前提?你否決了人的情感、靈性、道義、善良,而將一切律築在‘代價’之上,居然眼見自己愛侶的親母陷入火窟中而不顧,更且藉此機會索取報酬,這是一種什麼行為?是勒索、脅迫、敲詐!是一種邪惡的狠毒心性作祟,潘巧怡,唐丹還算是篤厚仁義的,他就這麼放你走了,如果換了我,無論我多愛你,你有這種行為只怕我也饒你不過!”
潘巧怡沉默了良久,靜靜地道:
“他把一切經過都向你說了?”
南幻嶽重重地道:
“你承認麼?”
潘巧怕苦澀地一笑道;
“當然,我承認……”
南幻嶽冷沉地道:
“既是如此你尚有何言?”
潘巧怡一摔頭,秀髮蓬飛,突然憤怒地道:
“但是,他也有些話是沒有向你說的!”
南幻嶽怔了怔道:
“譬如——?”
潘巧怡激動地道:
“他說過他的父母如何不喜歡我,如何毫無理由的阻撓我們來往,又如何的想扼殺我們的情感?他說過他的表妹如何想將他自我手中奪回面故意扮演成一個可憐弱者的模樣藉以騙取他父母的同情支持?除了他,他們全家的人都冷淡我,鄙視我,我憑什麼要在他們有難的時候冒著生命危險去賣力?我憑什麼不向這些故意打擊我的人索取代價?如果我有了急難,他們也會來救助我嗎?不,只怕他們巴不得我早死了來得乾淨,他們對我不好,我當然無需對他們好,我沒有這種以德報怨的氣量!”
南幻嶽平靜地道:
“你錯了——固然也有同情之處,但是,你仍是錯了。”
潘巧怡面容變色,憤怒得美眸怒睜,細白的皮膚下那淡青的血管也浮現出來,她顫抖著道:
“我錯了?我什麼地方錯?要我向他們乞憐,哭求,跪下來吻他們的鞋尖請他們饒恕我,成全我,待我好一點才對嗎?”
南幻嶽舐舐唇道:
“不必如此,但你卻大可用其他較為和緩明智的方法來改變他們的觀念,爭取他們的好感,你冰雪聰明,豔麗無比,加上唐丹對你的情感,慢慢設法,用你的優厚條件,再襯以一個好女人的善良品德與細膩心思,曲意求得唐家人的好感,你成功的希望是頗大的,至少,不會搞到今天反臉成仇的地步!”
他吁了口氣,又道:
“可是,你卻在這種情形下更顯示了你那原本就自私狹窄又絕情絕義的現實心理,越使它倔強激發,終於弄成不可收拾……潘巧怡,你要搞清楚,唐丹的表妹自幼孤苦伶仃,容貌平凡,她與唐丹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唐丹的父母在這種又有親血關係,又有深刻了解的情形下,當然是愛憐有加的,因此希望他們結成夫婦也是頗理成章的事,你後來以一個陌生人的身分介入,你很美,但個性古怪,為人淡漠,既不奉承,也不親近,唐丹雙親當然就不會喜歡你,而他們發現你有奪取他們長子的趨勢時,阻撓反對也就不足為奇了,可是,這並非罪惡,只是老一輩人的守舊觀念而已,你卻以那種令人驚駭切齒的手段去報復他們,未免就大過分了,這也造成了今天的悲慘後果,在當時的情形下,唐丹如何還會娶你?除非那人是個逆子,是個天大的混帳,否則,這場鴛鴦夢必是難諧……你自己弄成那等局面,卻又怎能怨恨唐丹‘遺棄’甚且‘玩弄’了你呢?他不娶你是正確的,如娶了你才叫可惡了……”
潘巧怡細白的玉齒深齧著下唇,她的表情是冷木的。茫然的,雙眸中浮現起一層似煙似霧的波閃晶幕,她有些微的顫抖,小巧的鼻翹兒不住翕動,唇角抽搐,臉色蒼白得像紙——顯然,她的內心有著激烈的感受,愛與恨正在交織,那抹可能探埋魂魄幽邃之處的良知也正和她體內形成的邪惡怨毒在衝蕩……
突然——她鬆開緊齧的牙齒,殷紅的鮮血流自唇間,表情在剎那間變成陰冷冷的:
“南幻嶽,我不能賭輸這口氣——你卻使我輸了,這可恨的後果便要你全部承擔!”
南幻嶽沉重的道:
“話都說盡了,還不能令你心燈明亮,苦海回頭?”
潘巧怡冷森地道:
“我怨恨難消,南幻嶽,唐丹不死,只好你死!”
南幻嶽嘆了口氣道:
“你就這麼執迷不悟?潘巧怡,我並不畏死,但就算我死了吧,對你來說,又有什麼益處?”
潘巧怕生硬地道:
“不管有無益處,我的恨,我的怨都需消洩一下,我已受不了它們在我心中的壓迫,而你死去,它們也該平靜了——至少,暫時平靜了……”
一下子將手中本盒摔在地下,木屑泥土隨著散裂的盒子飛灑,南幻嶽氣沖沖地道:
“孃的,天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你們談情說愛生了波折,鬧了個悲歡哼合的結局,卻將這一肚子委屈出在我身上,我這算是幹什麼來的?連他娘邊都沒沾過,就得以命相抵?真是越想越不甘心!”
潘巧怡冷冷地道:
“甘不甘心是你的事,願意與否卻由不得你!”
南幻嶽突然大聲道:
“你也不用得意,老子上道不要緊,總也得拾個墊庇的,誰坑了老子,老子收拾誰,姑娘,咱們一同開路吧!”
潘巧怡涼涼地一笑道:
“可以,對生命來說,我還不及你那麼熱忱,無論什麼時候走,我陪你一起就是了……”
南幻嶽乾咳一聲,急道:
“這樣吧,姑娘,你既是如此厭倦這人間世,而我卻有點留戀不捨,我們何妨做個交易,你把解藥拿給我,讓我在這個混沌凡塵再待幾年,當然,我也不會忽略你的原則——代價,你給我解藥,我負責送你上道,包管手法利落,乾淨快捷,你只會感到一剎那痛苦,然後,就四大皆空,萬念俱消,既沒有恨,也沒有怨了……’
潘巧怡古怪的表情一現,又化為不屑:
“要知道,‘異想天開’的確切含意嗎?就是你現在的念頭了,南幻嶽,你這麼貪生怕死?”
南幻嶽“哇”了一聲,咆哮道:
“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死得其義無可不死,死得其所無可不死,但是,像這麼一死,算是為何而死?”
潘巧怡輕蔑地道:
“就算你是為毀諾失信而死,為消我心頭之恨而死吧!”
南幻嶽大吼道:
“棍帳賤人,老子憑什麼要當你的犧牲品?”
潘巧怡冷冷一哼,道:
“因為你身不由己,運道欠佳!”
南幻嶽目光泛著血紅暴叱:
“我先宰了你!”
潘巧怡一仰頭道:
“悉聽尊意!”
“意”字剛在潘巧恰粉嫩小巧的唇尖上打轉,寒光有如西天的蛇電疾閃,炫花了她的眼,也炫花了她的意識,當她尚不及有任何反應之前,耳邊驟涼,冷風透頰——就像一隻無形的鬼手在那個部位摸過!
鎮定恢復之後,潘巧怡不由自主的伸手撫著自己左面耳額,但是,怪了,不覺一點痛苦,也毫無血漬——她並沒有受傷,皮膚上絲毫破損也沒有!
南幻嶽站在對面,雙手環胸,冷酷的盯著她,這裡還另外有人的話,潘巧怡可真不敢相信方才那一劍是南幻嶽所施展的,天下竟有這麼凌厲猛快的劍法?連人家出手都沒役看見,一切俱已成為過去了,他站在那裡,根本就和從未有過任何動作的情形一樣!
潘巧怡有些怔忡,她輕輕地道:
“是你出的劍麼?”
南幻嶽冷冷地道:
“你還以為是誰?”
潘巧怡嘆了口氣,道:
“我承認——你的劍法已臻化境,那麼快……我有生以來,從未見過比你更快的出手……”
南幻嶽切齒道:
“卻也叫你坑了!”
潘巧怡迷惘的問:
“但是,為什麼你不殺我?剛才,如果你要殺,我已經倒臥血泊中了……”
南幻嶽惡狠狠地吼道:
“這是無庸置疑的,你沒有多少掙扎反抗的機會——如果老子成心宰了你的話……”
潘巧怡舐舐唇上的血漬,柔和的道:
“什麼原因又使你改變初衷了呢?”
南幻嶽粗暴地說道:
“我更率直告訴你吧,我之所以不殺你的原因有二:第一,你曾救過我,而我沒有做到答應你的條件,仍然欠你的情,現在,你救了我命又收回我命,彼此互不相欠,算是扯平了,第二,在先前有一剎那裡,你似乎在內心裡十分矛盾不寧,像是處於人天交戰的困窘中極為猶豫苦惱,這證明你善心末泯,尚有一點人性,只不過如今你的惡性更盛一些而已,假以時日,你或許會有所改變,第三——”他一咬牙,接著道:
“第三,你是個世上少見的美人,雖然卑鄙邪惡,卻是一個難得的上天傑作,我多少也不忍心——”
似乎有些動容了,但這樣異樣的表情只是初現又消,潘巧怡冷漠地道:
“承你看得起,我可不領情,我無需你手下慈悲,同樣的,我對你也不會有所恕宥!”
南幻嶽大聲道:
“去你的含波眼,柳黛眉,去你的芙蓉面,凝脂肌,老子更不需你的恕宥,你是什麼東西,竟來恕宥我,拿去!”
手一拋,一朵翠玉珠花碧閃閃的丟到潘巧怡面前,她驚異的伸手接住,目光一飄,駭然發覺綴連成的十二顆的珠子上都經鋒刃劃了一個小小十字——同一部分,同樣大小,宛若被精工雕上去的!
南幻嶽無視於對方震驚的表情,他狠厲地道:
“就算用你這朵珠花頂了你的命吧!”
在潘巧怡尚未來及說話之前,南幻嶽已經邁開大步,昂然離開,他走得那麼迅速,以至當潘巧怡剛想開口說什麼的時候,他的身影早在澗谷中隱沒了。
潘巧怡悵悵地,若有所失地凝視著手中這朵翠珠花,在這一剎間,她有一種感覺——那些顆翠珠上的刃痕,似是全割在她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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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澗谷後的南幻嶽,這時心中的苦惱與煩悶也是難以言喻的,眼前的一切景物,在他看來,全已不是那麼回子事了,就好像全蒙上一層灰蒼,一片黯淡——帶著死亡氣息的黯淡,山也不像山,坡亦不似坡了,都變得那樣的生硬冷木,那樣的毫無生機,抬頭望望天,先前還晴朗的天空,在這時看來,居然也有些陰霾的意味啦……
真的,死亡是種什麼感覺呢?渾僵僵的麼?任什麼都不知道了麼?還是仍會有點兒意識——這意識在那冷硬的軀殼中又能存在多久?而且,人死了真有靈魂?這靈魂的形式是否也和生人本體的形式相同——當然,至少那也是沒有實質地,飄飄蕩蕩的了……
南幻嶽悲傷的胡思亂想著,腦誨中不期然浮映起那些古老又湮遠的傳聞來,那些傳聞早已酶黴蒼黃了,那是些怪誕又令人恍惚驚悸的影子,從孩提時代即已在他的心目中留下了印象。
這些年來,他很少去回憶一甚至當他使他的敵人走上這條路的時候他也很少去揣摸對方的感觸。
但如今,他自己也要逐步往這條永恆之路上去了,他才深深體會到這條路是如何個舉步不易法,是誰說過的話,‘自古艱難唯一死’,可不是?
對“死”這個宇,南幻嶽倒還相當看得開,他不畏死,也不吝嗇一死,但是,他對“死”的意義卻十分重視——為什麼而死?
他最慷慨赴難,亦敢從容就義,他願意為了一樁理想,一個目的而轟轟烈烈的去死,他卻決不願像現在所將道遇的死法。不錯,現在,他又是為了什麼才上陰山道呢?說穿了,只是成為一個嫉妒又怨毒的婦人在報復不遂後的犧牲品罷了……
用力吐了口唾沫,南幻嶽無精打采的喃喃自語:
“這一道,可真是陰溝裡翻了大船,死得不明不白,死得窩囊透頂啦……而且還是栽在一個臭女人手裡……”
慢慢地,他朝坡頂上攀去,嘆了口氣:
“十幾年的江湖稱霸,兩道耍狠,到末了……才三十出頭嘛,唉……正當英武之年,可不是,就這一傢伙,就全砸了,什麼名利,什麼寶貴,都他孃的化了灰燼了……”
自怨自艾著,南幻嶽竟然覺得十分疲憊,他一步一步往山坡上走,摔摔頭,有氣無力的揀了一處有雜草掩遮的地方坐了下來,曲起雙腿,兩手支頤,默默望著峭壁澗谷那邊,心裡又狠狠的想:
“行了,姓潘的賤人,醜八怪,算你贏了,如今,我們是兩不相欠啦,老子就有這個骨氣,到死也不欠誰……假如我一橫下心來,你他娘也少不得陪同上道,孃的,算了,老子放你一碼,大家全落個乾淨,老子等著你,老子不過先走一步罷了,你他娘遲早也跟來的,那裡,在陰曹地府你還得拜謁一下我這老前輩哩……”
又嘆了口氣,他脫口自責:
“南幻嶽呀南幻嶽,事到如今,你還埋怨個鳥,認命了吧……”
他索興躺了下來,靜靜凝視著空中的白雲飄忽,喃喃地道:
“人死了不知是種什麼滋味,約莫也和天上的雲彩一樣,魂兒飄來浮去,輕悠悠的吧?但願人有靈魂才好,至少,也可以嚇唬嚇唬潘巧怡那臭娘們……”
他舐舐唇,又連連搖頭,心想:
“不行,得先叫魂兒駕返我那‘莫塵山莊’,去安慰那可憐的痴心妮子楊玲,還有,再向狄老丈告個罪,他那女兒,我是弄不回來啦……可恨古瀟然那天殺雷劈的,也白白便宜了他……血雨腥風的江湖十餘載,苦寂愁悶的古洞三年多,全活過來了,想不到,這一關竟然未能闖過……命,全是命……”
狠狠拾了一把草梗摔去,他咬牙切齒:
“賀小翠、魏眉,你這兩個恬不知恥,偷人養漢的騷狐狸,白虎星,浪貨!算你們運氣好,沒與範欣欣走上一條路,我他娘活生生啃不了你們,變了鬼也要嚇死你這一對臭婊子,等著吧,當月淡風高的時候,我的鬼魂就去了!”
側轉身,他目光怔怔的看著幾隻黃褐色的小昆蟲在草隙中爬走,輕輕伸出手指撥弄著,他苦澀澀地道;
“唉,連螻蟻尚且貪生哩,稍受驚,便為保命疾逃……孃的,我卻只有眼睜睜地等死,一天一天數著日子,實則,也沒幾天好數了……”
掏了一把泥土,又讓泥土自指縫中沉落,他湊上去聞了聞,皺著眉:
“泥土的味道在某些人來說是芬芳的,可是,我卻沒有這個感覺,一想到將永遠聞著這種味道,便越發不覺其可愛了……”
搖搖頭,他又沉思著:
“一個人,最殘酷的道遇莫過於知道了他的死期……那一天過去便等於墳墓接近一步的感受乃是是要命的,倒不如一頭撞死了來得乾脆利落……想著,想著,真是恨透了那個妖婦了”
吁了口氣,他有些倦意了,閉上眼,他想著:
“就這麼躺著也好,最好一睡就是十來天,在此地睡死了拉倒,省得再去物色一處人傑地靈的風水地了……唉,人就是不能缺少生之意念,這一會兒,怎麼力氣也減了,精神也不清啦?活脫真要翹辮子的前奏一樣,連四肢全軟塌塌的不帶勁,眼睛也澀濛濛的啦……”
正在他萬念俱灰,卻又思潮紛沓的當兒,坡頂的方向,卻突然有些怪異的聲音傳來——那是一種人在急促奔跑時所帶起的衣袂擦動樹枝聲,及雜亂的腳步聲!
南幻嶽沒有睜眼,懶懶的自語:
“還有什麼事情值得如此急迫的?上面那幾位仁兄,像是在忙著趕命一樣,可憐可笑的夥計們啊,等你們走到生命盡頭,你們就會恍然明白,任什麼事,都用不著慌張啦……”
驀地——一聲叱噶起處,跟著一聲淒厲的慘叫響起,那聲慘叫,帶著一條長長的顫尾消逝,隨即是一個人的身體自坡頂翻仰撞跌的滾落——滾落到南幻嶽身側幾尺的地方!”
眯著眼一看,南幻嶽即已明白不用再看第二眼了——那個躺在幾尺之外的彪形大漢篤定斷氣啦,他那詭異滿臉的面孔痛苦又驚恐的歪曲著,雙目圓瞪,嘴巴大開,滿臉滿身的血漬,連頭髮都粘沾成了血餅,左肋處,深深插著一柄匕首,匕首上露了個金線纏的把手在外頭!
看死人看得太多了,南幻嶽已經具有深厚的經驗,他不必查檢,只由那人躺臥的姿勢便可以判定是死是活,而這一個,他搖搖頭,早完蛋他孃的了。
眨眨眼,他悲憫地道:
“想不到,就在眼前,居然還有比我先走一步的……不知這位朋友曉不曉得他在今天就要上道——如同我知道我將在何時上道一樣?”
就在這時一-
幾陣衣袂帶風之聲又起,四條身著深灰長衫,頭戴同色布巾的人物,已來到那人伏屍之處,四人中一黝黑強健,容貌兇惡的角色伏身略一檢視,便站直了腰幹,轉向他的三位同伴:
“正如所料,解決了!”
那人一轉身的當兒,南幻醫已自隱躺的草叢之後赫然看清了對方長衫胸口處以白絲線繡縷著一副“白虎圖”!那是一隻形作蹲踞狀的猙獰白虎圖案,繡工精細栩栩如生,而且,這一瞧中,南幻嶽還看明瞭那人胸前的白虎嘴角,兩邊各有兩隻獠牙繡出!
他的眉頭不禁微微一皺,知道這些人的來處——“白虎堡”的人,而且,恐怕也都是“白虎堡”的高手,只從那個胸前刺繡著有四隻獠牙的白虎圖角色來看,即知俱非泛泛,據南幻嶽所知,“白虎堡”堡主“虎姑婆”陳三姑,最高也只有“九齒”!
南幻嶽有些迷惑,“白虎堡”遠在甘邊,與此地相距何止萬兒八千裡,他們的人忽然跑來這裡殺人逞威,算是怎麼回事?南幻嶽明白“白虎堡”在甘境的份量,他們在那裡可以說是獨霸的局面,那一帶的江湖道全得看他們的眼色行事,仰他們的鼻息生活。
“白虎堡”堡主陳三姑,雖說是個婦人,但她的聲威之隆卻令人側目,在甘肅周圍千里之內,她一跺腳可以使全境亂顫,是個不折不扣的一方雄主——奇就奇在這裡了,莫非“白虎堡’’猶不滿足當前形勢,還想擴充地盤?若是如此,可真叫野心勃勃啦!
南幻嶽正在猜疑著,對方四人中一個肥頭大耳的人物也轉身過來,他紅潤的面孔上沒有一了點表情地道:
“我假如連這種不入流的小角色也收拾不掉,還在堡裡掛什麼‘五齒’?”
細一瞧,南幻嶽聳了聳肩,可不是,那位肥兄胸前繡縷著的虎頭嘴角正好二右三左五枝獠牙!
那黑臉黑膚的人笑道:
“這是當然,普天之下,誰不知我們‘白虎’‘五齒’好手,‘野熊’沙庸沙老哥的飛刀堪稱一絕!”
冷冷一笑,那肥頭大耳的沙庸道:
“等一會,這飛刃就要插進潘巧怡那妮子的光滑肚皮中了!”
黑臉人笑道;
“聽說這蠅子美若天仙,如真有這等美法,到時,可有點叫人捨不得‘辣手摧花’呢……”
另一個窄臉鉤鼻的灰衣人叱道:
“聶保,你就是嘴巴不安份,這話若叫老太太聽了去.你等著受罪吧!”
黑臉人——聶保乾笑道:
“蔡老大,你別嚇唬我,其實我也沒說什麼嘛……”
現在,四人中那個一直沉默的人——那是個白淨又清瘦的中年人物,他輕喟一聲,開口道:
“追殺這姓潘的女人,已有快兩個年頭了,兩年時間不算短,面這兩年中者太太對她的痛恨,非但未曾隨著時日減輕;更是越來越強烈了,姓潘的女人夠機警,夠美巧,她非但及時躲過了甘肅那段風急雲湧的我方追捕,甚且也躲開了這兩年來我們多次派出境外的搜騎。
“這些日子裡,我們對她的追捕行動業已相當嚴密緊迫了,且範圍更已擴及了大半天下,不是被她臨時逃逸,便是我們的消息失真而撲了個空。不過,這卻證明了這個女人的狡猾慧黠,非比尋常,因此,我要鄭重告訴你們,切莫對她小看了。
“此次的線索,乃是花費了本堡一千二百兩黃金的代價才到手的,供給線索的趙老五也冒了極大的風險——饒是如此,我們還幾乎又攪了個失著,若非那四個傢伙正好來至潘巧怡的住宅旁,我們這次恐怕又找不著她了!”
聶保頗有把握地道:
“展大哥,這一次不會再落空了,任什麼跡象全表示出那賤人的氣數盡啦!你看,本來我們到達她的屋前是沒找著人的,可是,她用錢僱來的那四個小角色卻偏偏在那時又說又笑的從坡頂上走了下來,更口裡左一下‘潘巧怡’多麼仔細,右一個‘潘巧怡’如何慷慨的間接告訴了我們他幾個與潘巧怡的關係,而我們便正好一網成擒,宰三留一,刑逼出了潘巧怡的藏身之處,展大哥,這全是老天幫忙我們找著這女人啊……”
鷹鉤鼻的姓蔡的也陰沉地道:
“也是那四個傢伙倒黴背運,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就在我們正感無策的時候出現,而且一路談笑無忌,口中‘潘巧怡’叫魂似的吆喝不停,我們不找他們去問又找準?”
“所以說,一個人該完了什麼事也背啦,那最後一個絡腮,我們本不想殺他的,他卻偏乘我們不備之隙逃命,我們豈能叫他逃了?其實,他稍微忍耐會,等我們宰了姓潘的女人,很可能留下他的活口呢……”
聶保一笑道:
“反正,這次最難受的是潘巧怡,兩年前的那件事,咱們堡主老太太每一提起,都恨不得生啖了她!老太大可是恨她恨進骨縫子裡了!”
草叢中,南幻嶽不禁納悶了,是什麼事呢?竟令取“白虎堡”的人對潘巧怡如此痛恨,更欲取她性命?
姓展的瘦長人物,顯而易見的是他們這四個人的首腦,這時,他緩緩吁了口氣,低沉的道:
“怎麼能不恨呢?那潘巧怡在仇家追殺之下倉倉皇皇的朝甘肅躲,老太太遇著她的時候也正是她被人家圈住性命危殆的時候,咱們老太太見她生得靈巧秀美,惻隱之心油然而生,當下不僅出面替她解了圍,將她的仇家攆出了境外,更攜她回堡去加以庇護……她住在堡裡的那幾個月,老太太疼她愛她就算她生的女兒也不過如此了,哪裡知道後來竟會弄出那樣的禍事來!”
那窄臉鉤鼻的仁兄接著道:
“真叫人想不到!展大哥,老太大的獨生子,咱們的少堡主愛上了她可是她的福氣呀,這種如意郎君挑著燈籠也難找,當年她如果嫁了咱們少堡主,就是現成的少奶奶,吃穿取用終身不盡,又有誰敢再觸她的黴頭?
“這樣的親事豈不比媳常年在外混江湖,擔風險要強得多?哪知她非但不肯嫁給少堡主,到末了更將少堡主害成個半身癱瘓,形同廢人可委實太歹毒了!”
聶保在旁邊插嘴道:
“奇怪,這姓潘的婆娘為什麼對咱們少堡主下此辣手?我常常在想,當年她不願嫁就不嫁嘛,還犯得著這麼狠?更且絕情絕義到這等地步連老太太對她的恩惠全不顧慮?……”
胖大的沙庸道:
“可能有什麼內幕情形我們不知道,看樣子,這件事似是不這麼單純,我可也疑惑了些時,想不透那婆娘到底為什麼——”
姓展的中年人皺皺眉頭,道:
“不用瞎猜測,沙庸,我們奉命行事,老太太怎麼交待的,我們就怎麼辦,至於其中有些什麼因果我們就不必管,也不該管了!”
姓蔡的窄臉人道:
“展大哥說得對,我們只要知道怎麼做就行,不需追問為什麼要這麼做,等會只要宰了那妮子割下她的腦袋帶回去交差便算功德圓滿了!”
這時,姓展的目光迴轉,然後定定投注在前面的擱谷里,沉默了一下,他冷冰冰的道:
“大家全得加意仔細了,這一道絕對不能再有失閃疏誤,否則,若叫她漏了網,那就更不知道哪年哪月才圈得住啦,記住老太太的囑咐,記住少堡主的仇恨,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其他三個人連連點頭,神色之間全是一副磨拳擦掌,躍躍欲試的衝勁,好像他們業已捏著潘巧怡的脖頸一樣了!
於是,姓展的一揮手:
“我們去,行動務必小心!”
四個“白虎堡”的高手順坡而下,四個人分成四條路線經峽谷那邊摸去,他們行動矯健利落,閃躍如飛,非但悄無聲息,更能充分利用地形物的掩飾,打眼一看,即知這四個人全是久走江湖探識伏襲之道的者手了!
隱在草叢裡的南幻嶽如今已明白了“白虎堡”為何要收拾潘巧怡的原因了,他有一種好笑又嵯嘆的感覺,人生的際遇竟是這樣的反覆無常呢,優劣之勢卻又如此的容易逆轉,不久之前,潘巧怡猶在一心一意想著唐丹的腦袋,就這一會,業已有人要來索取她的腦袋了!
目光尖銳的注視山搜下那四個伏行甚速,逐漸接近谷口的索命者,南幻嶽這時的思維卻是錯雜的,矛盾的,又雜亂的,他迷惘於自己如今應該採取的立場,是袖手看戲呢,還是幫著“白虎堡”的人順便也替自己出口冤氣?是去警告潘巧怡呢?抑是就躺在這裡繼續怨天憂人?他坐了起來,怔怔的有些拿不定主意。
忽然間,他猛一拍大腿,喃喃的道:
“不管該怎麼做,先去看看熱鬧再說,幫著哪一邊或是哪一邊全不幫到時候琢磨吧……”
站起身來略一抄扎,他發覺那四位“白虎堡”的朋友業已掩進峽谷中去了,不由自主的,他嘆了口氣:
“這些殺胚也可真‘郎心如鐵’,像潘巧怡那樣美絕人寰的女子,他們居然狠得下心腸來砍她的頭?”
南幻嶽很快的,有如流光一抹,直撲澗谷,也就是幾次起落,他已經抵達目的地,迅速側站谷壁,探首一瞧,方才那四個“白虎堡”的人剛好通過了谷口!
南幻嶽就像一溜輕煙似的,隨後掩上,卻貼隱在谷口處沒有現身,由他貼隱著的位置角度望出去,可以看清外面的情形,但外面的人除非進入谷中,則發現不了他的蹤跡。
南幻嶽才自悄然瞄眼一瞧,已心頭“撲通”一跳,暗叫一聲“糟也!”原來,就在他先前與潘巧怡交談的地方,潘巧怡卻仍然在那裡沒有離開,只不過先前她是站著,如今卻是坐在一塊平整的石頭上,背朝這邊,獨自默對著眼前的滿山飄紅沉思,似是有什麼莫大的心事一樣,那麼幽幽的,鬱郁的,卻又悵惘落寞的啊……
四名“白虎堡”的仁兄似是也在突然發現潘巧怡背影的一剃間怔住了,大約他們想不到會這麼快又這麼容易的便找著了他們長時間來用盡心力也無處覓尋的獵物吧,四個人竟是全呆在那裡!
當然,這種意外的怔愕只是瞬息的,他們在一愕之後,立即互相打了個跟色,半點聲音也沒有的分向四個位置散開——他們散開後所立的位置,業已在無形中將潘巧怡任何可能脫走的方向截斷了!
暗裡嘆氣,南幻嶽悲哀的想:
“潘巧怡這孃兒人那麼機靈,心思那麼細密,又毒又狠又刁潑,但她的成功的確不怎麼高明,要殺她的人已來到眼毛底啦,猶在那裡不知胡思亂想些什麼鳥事,真叫人替她捏把冷汗!”
他在這裡暗自著急,那四個“白虎堡”的好手卻全現露著一種“美食在口”的滿足表情,靜默裡四雙眼睛的光芒就好像要生吞了潘巧怡似的又貪婪,又兇殘,又得意的定定注牢在潘巧怡那窈窕的背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