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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俄卡斯達

    這是一雙有魔力的眼睛,黑色的眼珠晶瑩剔透,瞳仁深處閃爍著一種廳異的微光。那彷彿是貝雅特引導但丁上天堂的靈光;又彷彿是幽寂深長的拱道里燃起的燈火,雖然溫和卻具有一種持久的熱力。多看一會兒,便彷彿會被吸進這雙。眼睛裡去了。

    “你好,我叫亞特。今天突然上門打擾,給你添麻煩了”他大聲說。我一激靈,避開他的目光,心中生出怪怪的感覺:這孩子身上帶有一種難言的氣質,他明亮的眼睛,莊重的表情,過於周到的祀數都不符合他的年齡。我不禁暗罵肖葦:死丫頭,真會給我添麻煩,聽說我休假,居然把你當事人的小孩扔給我。我又不是保姆,叫我使這個怪小孩怎麼辦好呢?

    亞特見我半晌不作聲,表情有些侷促,他望望腳下光可覽人的地板,默默地彎下腰,脫下自己的皮鞋,規規矩矩地放到鞋架上。他左手已伸向架上的拖,但又收了回來,可憐巴巴地看我的臉色。我被打擾的懊惱之情在他的目光中化為烏有——這孩子太懂事了,看著都讓人心疼。肖葦也真是的,莽莽撞撞地扔下孩子就走,換了個怕生的孩子還不知會怎麼著呢。我上前兩步,幫亞特解下又大又沉的肯包,示意他換上拖鞋。

    “你好,我叫陳平,肖律師的好朋友。這兩天就由我來照顧你。”

    亞特跟隨我走進客廳,懷裡緊緊抱著那個大揹包,那裡頭都裝了些什麼?只是換洗的衣物不會有那麼沉的。

    “陳,你是記者吧?”他在沙發上坐定,興致盎然地問。

    “是肖律師告訴你的吧?”

    “那麼這是真的了。你就是《默》週刊’海外傳真’版上頻頻露面的陳平?”

    咦?我覺得事情不對勁兒。這小人精說話的語氣彷彿他自己讀過<默>週刊這本華文雜誌似的。”你懂中文?這句話未經思考就從我嘴裡蹦了出來。”是,我會一點兒。我常看〈默〉週刊,它是第一流的華文雜誌。”亞特用流利、純正的普通話回答了我的問題。

    我從未遇到過中文說得這麼好的N國人,我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並不廳怪,我懂七國語言。””請問你貴庚幾何?”我改用日語問。”我五歲。”他也用日語回答。

    我像被定住了一樣,呆呆地看著亞特。是的,我相信他會七國語言。可他才五歲?他看上去至少有十歲!我面對著這個怪孩,一時間手足無措,心裡直發毛。

    亞特一定了解我的感受,他把兩保佑小手攥得緊緊的,低聲地說:“如果可以,我想告訴你我有十歲,但是我不想騙你。而,我出生證上寫得很清楚,我是五年前出生的,由不得我撒謊。”

    我忽然有個新念頭,小心翼翼地問:“你……。不會有早衰症吧?”早衰症患者是語言天才麼?

    “那麼你至少是個神童,測過智商麼?”

    “兩百四。”

    我打了個哆嗦:智商超過一百二十就可以歸入天才的行列,這個小人精是個超級天才。我簡直對他產生了敬畏之情,不知該如何招特這位全人類的寶貝才好。

    “嗯……。那麼……。亞特,你想喝點什麼?有可樂和鮮奶。”

    “如果可以的話務我想要點兒鮮奶。”

    當然可以。”我從冰箱裡取出一升裝的鮮奶,為他倒滿了一杯,“不過,我以為小孩都喜歡可樂呢。”

    亞特目光閃爍,彷彿表示:別把我和一般的小孩相比。可口裡卻說:“可樂沒有營養。”

    一個五歲的小孩居然告訴我可樂沒有營養!我又好氣又好笑——二十好幾的我依然喜歡可樂,所以我還不如一個五歲幼童有見識……。當然,我是不如他,我只會三國語言。想到這兒,我自覺很沒面子,乾笑了兩聲,卻聽見我自己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幾乎同時,牆上的掛鐘敲響了十二下,是吃午飯的時候了。

    “亞特,中飯想吃點什麼?”

    “不用麻煩,陳,你吃什麼我也吃什麼。”

    真夠體貼人的,我生怕他要我做營養大餐呢。“我做飯時候你要不要看電視?”

    “謝謝,我不看。電腦在哪兒?”

    “在書房裡,你……。”我望著他從揹包裡掏了一大摞電腦軟盤,知道自己絕對沒有必要教他如何使用那臺古老的“686”,“可以隨便使用。”

    金黃色的雞蛋在煎鍋裡“吱吱”叫著,加熱後罐裝牛肉散發出濃濃的醬汁的香味,碧綠碧綠的蒸豆子淋上淡黃色的奶油,看上去是那麼誘人……。這些年我一人住在這套偌大的公寓裡,很少請人來吃飯,想到是在準備自己和亞特兩個人的午餐就覺得很有幹勁——看來,我並不討厭亞特,也並不排斥多一個人生活。

    “亞特,吃飯了!”我連叫了三聲卻聽不到任何反應,只得走進書店去叫。亞特並沒有開動電腦,他一直在看那份我隨手擱在打印機上的今天的〈晨報〉。

    我陡然想起今天〈晨報〉的頭條新聞就是關於他母親的報道,慌忙上前奪下他手中的報紙。他用平靜又略帶憂傷的目光迎向我,輕輕地說:“媽媽是無罪的。”

    我只覺鼻子發酸,雖然仍不習慣他早熟的目光,但同情使我一時衝動起來,一把將亞特摟進懷裡。他小小的腦袋非常堅硬,我親切地揉揉地柔軟地亞麻色的頭髮,無數細小的發鬈在我的指間跳動,在我的心中激起了母性的溫情?

    亞特把臉埋在我的胸前,溫熱的眼淚如潮水般不斷從他的睛眶裡湧出來,把我的衣裳搞得溼漉漉的。我用自己都難以置信的異常柔和的聲音說:“哭吧,亞特,哭吧,哭出來會好受一些。”

    我搖搖頭,安撫地輕拍他的背:“我當然不會。”

    “那麼……。你不會笑話我像小孩子麼?”

    “你本來就是小孩子嘛。”我不禁失笑,“況且,即使是個成年人,在這種情況下也不會做得比你更好了。”

    亞特的情況確實很特別。他母親被指控謀殺了他的父親。

    跑今一個多月前,確切地說是今年3月7日,歐辛夫婦帶著他們的兒子住進了“海之回憶”旅館。旅館坐落在本市南部海濱,中等規模,主要接特來海濱度假的遊客,由於價格實惠,服務周到,在附近一帶口碑甚佳。旅館218號房的歐辛先生已失蹤兩天。

    沙魯的話:“歐先生一家三口是3月7日住進我的旅館的,就算沒有合登記我也不會記錯,警官,我的記性很好,而且那一家……。怎麼說呢,非常特別,你只要見一面就沒法忘掉。弗爾。歐辛先生——這名字就很古怪(farocean,意為:遙遠的大洋)。我得說,我一輩子都沒有見過這樣耀眼奪目的美男子,他一走進大廳,整個屋子彷彿都亮堂起來啦。他身上有一種古典的優雅,讓人聯想到……莫札特的音樂,像安魂曲一樣舒緩……"不,我沒有跑題,警官,我認為我沒有跑題。總之,歐辛先生是那種令人一見難忘的美男子,一想到他可能遭到的不幸,我就覺得難受。他的夫人,梅拉妮。歐凌晨撲克上去比先生的年齡大幾歲,如果不是有這樣一位丈夫做陪襯,她本來也可以稱得上是個漂亮女人。她的臉略有些消瘦,金絲眼鏡後面的那雙碧眼裡含著一絲憂愁,好象總有什麼事情讓她心神不定。她在旅館登記簿上簽名時手有點兒發抖,當時我覺得這位太太可能有點神經質。真的,警官,你絕對可以相信一位在這一行幹了二十三年的旅館經理的判斷,雖然這麼說不厚道,但這位太太就是那種會出事的人。至於他們的孩子亞特,可真是個機靈乖巧的小傢伙,看上去大概有十一二歲,但不曉得為什麼沒有上學。這孩子,也有點兒怪……“好的,警官好的,我揀重要的說。歐辛先生的身子骨好像不那麼硬朗。愛莉莎,旅館服務員告訴我說:“夫人,如果您的丈夫需要一位醫生,我很樂意向您推薦……。‘她卻好像很害怕,打斷我的話說:‘不’經理先生,我不需要再找什麼醫生了,我本人就有行醫熱照。’既然她已經這麼說了,我再堅持請醫生就未免不禮貌了,好像我懷疑我客人的人格似的。後來歐辛先生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了,他太太知道瞞不過我,便來向我請求讓她丈夫往下去,她保證他得的絕不是傳染病,而且也不會有生命危險。為證明她的話具有權威性,她真的向我出示了她的醫生執照。既然歐辛先生的病既沒有傳染可能又沒有致命危險,我又有什麼理由不讓他繼續付給我房錢?我沒想到後來會出這種可怕的事情……“4月5日早上七點鐘左右,大廳值班的瑪拉看到歐辛太太攙扶丈夫走出賓館,但同一天下午三點鐘,歐辛太太是一個人回來的,她說自己的丈夫已獨自‘回家去了’。瑪拉馬上把這事兒向我報告。認能相信這麼一個病人會‘自己回家’呢?況且他的妻兒還都旅館裡呢。我懷疑歐辛太太害了她的丈夫……“是,是,警官,我不該這麼說,因為還沒發現歐辛先生的失蹤是可以確認的事實,所以4月7日,也就是昨天,我通知了警方。”

    瑪拉的話:“那天我當值警,警官。大約七點零五分時,歐辛太太攙扶著她丈夫從電梯間走出來,我向他們問好,只有太太回答,這很不尋常,因為歐辛先生一向很有禮貌。當時歐辛先生戴著一頂帽子,帽簷壓得很低,看不清表情……;“不,警官,不會是冒充的,歐辛先生有一米九幾,當時我們旅館裡沒有比他個子更高的客人了。歐辛先生好像在瑟瑟發抖,幾乎把整個身子都在他妻子身上。歐辛太太主動告訴我,他們要去海邊散散步……“不,我沒有勸阻,警官,我一向不是那號多嘴的人,可這次我確實後悔來著……那天下午1點心15分,歐辛太太一個人回來了,我很奇怪,她又主動告訴我說:‘我丈夫已經獨自回家去了。’自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弗爾·歐辛先生。就這些。”“愛莉沙的話:“警官先生,歐辛太太是冤枉的,她絕不會殺死她丈夫,噢,上帝呀,您不知道她有多麼愛他。即使歐辛先生有一億美元的遺產,她也不會為錢謀害他的。再說,這世界上不可能有哪位女性全狠得下心殺害弗爾·歐辛先生的,他的臉是那樣俊美,充滿男子氣概,像古希臘的雕塑一樣,尤其是他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眼睛,像有魔力似的,把我們都迷住了……您問我們指哪些人?所有人,警官先生。所有見過他的人沒有不愛上他的。歐辛先生不僅僅只有漂亮的臉,他非常有禮貌,待人接物很有分寸。他總是很體貼旁人,每次我到達218刻間打掃衛生,他都會微笑著用他深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說:“對不起,辛苦你了。”小費也給得很多。噢,誰不愛歐辛先生呢?

    “好的,警官先生,我長話短說。我很早就發現歐辛先生身體不大好,有幾次我進屋打掃時他躺在床上,他太太坐在床邊,他的頭就擱在她的膝蓋上。我是懂愛情的,真正的愛就在梅拉妮·歐辛太太的目光裡,那是一種無比纏綿的感情。丈夫望著妻子的目光也是那麼溫柔,那情形……就像一對相親相愛的野鴿子。可我也看到歐辛先生的臉色很差,大概還不停地冒冷汗。因為他太太用紙巾不停地給他擦汗。我當時就說了要去請醫生,可歐辛馬上微微喘著氣說‘不需要別的醫生’……“歐辛先生的病越來越重了,我的眼睛可是雪亮雪亮的呢,他們瞞不過我。歐辛先生漸漸不大說得出話了,我還看到他襯衣領口開得低的地方露出白紗布的邊角,還有長袖襯衫的袖口也是……我簡直懷疑他除了臉、脖子和手這些必須露出來的地方之外,其餘部位都紮上了紗布,裹得像木乃伊一樣了呢。我在倒垃圾的時候沒有發現大塊紗布,歐辛太太可能用別的法子把換下來的紗布丟掉了。還有一件可怕的事情,我曾經在沖洗浴缸的時候發現一些東西……你絕對想不到那是什麼,警官!那是兩小塊皮膚,挺厚的。小指甲一樣大,一面是灰白色的,另一面鮮紅鮮紅的。我當時可真嚇壞了,我好像看到歐辛先生全身上下的皮膚一塊塊地往下掉……啊,我的上帝呀,我簡直到不敢想!可我又不能告訴經理……,“對,這事兒我沒告訴沙魯先生……為什麼?如果告訴他,我想他一定不會讓歐辛先生再住下去的。也許他是該去醫院,可他一定有什麼不想去或者不能去的原因,想住哪兒就住哪兒……“您問歐辛太太會不會因為丈夫太痛苦而幫他“安樂死”?說實話,警官先生,我雖然不希望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可這倒是我唯一能接受的關於歐辛太太殺丈夫的理由。她愛他,警官先生,我相信她無論做了什麼都是為了愛而不是別的什麼。”

    梅拉妮-歐辛的話:“今年3月7日,我和丈夫弗爾-歐辛帶著兒子亞特住進了“海之回憶”旅館。在那之前弗爾的身體就不太好,但檢查不出病因。我想帶他到海濱休假兩個月,幫他調養身體。但弗爾的病情急轉直下,我確認那是一種罕見的絕症,因為弗爾不願繼續在病痛中掙扎,希望我幫助他“安樂死”。我答應了。弗欠喜歡海。希望死生葬在海里。4月5日,我扶他到海濱,坐上事先租好的快艇駛向大海。我在快艇上為弗爾注射了特殊的針劑,兇停止呼吸後,我用塑料布把他的遺體包裹好,綁上石塊,然後沉入海底。我是下午回旅館的,不想嚇著別人,就推說弗爾回家了。我也知道沒人會相信我的話,我也沒打算逃避責任,所以一直住在裡,直到您出現。”

    關於梅拉妮·歐辛一案,雖然還有少數人像那位賓館服務員一樣相信歐辛太太是為了愛情而幫助丈夫實行了“安樂死”,大多數人,包括我,都認為或至少傾向於認為她謀害了自己的丈夫。這個案件有兩大疑點:第一,N國各法律有一定區別,本州立法機關尚未通過“安樂死”合法化的條文,作為醫生,歐辛太太不可能不瞭解這一佔。她為什麼甘願被判過失殺人而不願把她丈夫送到其它視“安樂死”為合法的州,到指定的“殺手醫生”那裡去接受“死亡注射”呢?此外,能為病人實行安樂死注射的醫生是經過政府考核的特別指定的醫生,歐辛太太並不具備此資格。第二,歐辛太太在為丈夫注射了致命的針劑之後,將他的屍體沉入大海,這使得“安樂死”一說推動了最可靠的證據。如果她的丈夫真的患有夫法治癒又痛苦難耐的病症以至於需要“安樂死”,他的屍體是為患病一說提供支持的最好證據,歐辛太太“毀證”的作法只能使用權人認為她是想毀屍來跡。鑑於以上兩點,雖然歐辛太太持有丈夫親筆寫的要求“安樂死”的證明書,並且歐辛先生在去世前兩週己把他的全部財產轉到太太名下(因此她謀財害命動機不成立),但與論認為,此案以謀殺罪名成立的可能性很大。

    雖然梅拉妮·歐辛太太很有錢,她卻並未聘請有名的大律師為自己辯護,而是接受法院指派的(一般都不怎麼出名的律師)肖葦作她的辯護律師。我為此很為肖葦叫屈,作為一位華裔女性,想在N國的法律界打開一方天地實在是太艱難了。肖葦前幾次的案子辯護得很成功,眼看再衝一衝就有資格開辦私人律師事務所了,誰想卻攤上這麼一個燙手的山芋。如果她的當事人梅拉妮敗訴,會給她的前途帶來難以反動派去的陰影。

    明知是必敗的案子,肖葦卻依然全心投入了準備工作,甚至還把局外人——我也扯了進來,幫著照顧她的當事人的孩子。我對歐辛太太這樣狠毒的女人毫無好感,可我不得不承認,我已經喜歡上了她的兒子——雖然過分聰明卻又懂事得讓人心疼的亞特。

    “突然上門打擾”的那一天晚上,亞特就住在我家裡。我在客廳地板上為他鋪上了厚厚的褥子,絕對比我自己的睡還要舒服。

    鬥夜時分我從睡夢中驚醒。也許是因為心裡老惦記著亞特吧,我很久沒有像這樣睡睡不安穩了,我悄悄起訂,輕手輕腳地推開通向客廳的門。亞特睡得怎麼樣了?如果睡相不好,著了閔會生病的。他會不會因為住在陌生人家裡而睡不著呢?——瞧,我簡直像一位母親那樣操心了。

    眼前的景象讓我吃了一驚:亞特的鋪位空蕩蕩的,被窩是涼的,他已經離開很久了。我略一搜索,立刻眼現了從書房裡漏出的微光——這孩子,一定又在玩電腦了!

    果不出我所料,我推門進屋時,亞特正坐在電腦操作檯前,全神貫注地盯著屏幕。書房裡沒有開燈,熒光屏射出的光線照在他的臉上,使他的臉像是浮在黑暗中似的。那是一張多麼漂亮的臉呀!光潔而飽滿的額頭,挺拔的鼻子,堅定的下額,加上一雙深遂的黑眼睛,這張臉龐科就是一件藝術品!如果他長得像父親,那我滿可以認為“海之回憶”旅館的經理與女服務的證詞中關於弗爾·歐辛英俊外貌的種種敘述看來像是誇大之矢確實可信。

    “亞特,”我輕志說,“怎麼還不睡呢?”亞特轉過臉來,他的眼裡沉積著深深的悲哀,那種悲哀已超越了一個孩子所能忍受和表達的極限。我簡直是驚惶失措地奔上前去拉住人他的手,問:“亞特,你怎麼了?你為什麼這個樣子?”

    “本來,用不著這橛的,本來一定會有別的辦法。”亞特緩緩地說,“可是她一定要不得樣。她說,這是她應得的懲罰。”

    “亞特,你在說什麼呀?”聽他用稚嫩的童聲說出這種神神怪怪的話,我不由失色,心裡覺得很不舒服。

    “媽媽的案子沒有勝訴的希望了,對吧?如果被判犯有謀殺罪她會死的。你們不用瞞我,媽媽早就告訴過我,打算讓她的經紀人做我未來的監護人,照顧我長大成人。”

    我聞言打了個寒戰。怎麼?她居然早已抱定必死之心了麼?她這又是為什麼呢?

    當我的目光轉移到電腦視屏上時,禁不住又吃了一驚,亞特正在英特網上閱讀古希臘悲劇詩人索福克勒斯的名作《俄狄斯王》。

    《俄狄浦斯王》是古希臘悲劇的典範作品。主人公俄狄浦斯出生時,因神示他將弒父娶母而被棄山崖,後為牧人所救,流浪為生。途中他為自衛殺死了他真正的生父——底比斯國王拉伊俄斯,後來又因破解了人面獅芬克司的謎語而被擁為該城的新王,娶了先王的寡妻伊俄卡斯達,沒想到她就是自己的生母。最後真相大白,俄鍬浦斯刺瞎雙目,流浪於茺野,與自己的兒子結婚生子的伊俄卡斯達懸樑處盡。

    為什麼亞特半夜三更想起來看這部古代詩劇呢?我一時如墜五里霧中。

    “陳,”亞特搖搖我的手,“請讓我再看一會吧,再看15分鐘,不10分鐘就好。我只想明白,為什麼伊俄卡斯達非自殺不可。”

    “小孩兒別說大話。”這一刻我又記得他是一個孩童,不管他智商有多高我都不買帳。我親暱地擰擰他的鼻子說:“你拉倒吧,快睡覺!你不休息害得我也睡不踏實。”

    亞特上門後的第三天,肖葦讓我帶讓孩子和她一起去探望梅拉妮·歐辛母子分別僅三日,但重逢的場面令人既感動又心酸。梅拉妮(現在我願意這樣稱呼她了)對兒子的感情是如此真摯強烈,使我懷疑這樣的女人是否能狠心謀害自己的丈夫。

    母子倆說了一大蘿悄悄話,說話時母親的目光還不時從我臉上掃過,他們彷彿在商量什麼重要的事情。我幾乎要對這種不顧別人在場、只管自己談天的作法感到不滿時,梅拉妮對著我開口了:“陳小姐,我想和你單獨談一談,可以麼?”

    還不是反而把她的律師肖葦排除在外了麼?這也太說不過去了!我當然要拒絕,而且頗有幾分義憤:“我不認為有什麼話是肖律師不能聽的。她是你倆的律師,這些天一直在為你的案子四外奔波:她還是我的朋友,如果不是她求我幫忙,我也不會照顧你的兒子。如果有什麼不能告訴她的話,你也就不必對我講了!”

    “我回避好了。”肖葦一下站起來,臉上倒並無悅之色。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別走,啊,你走我也走。”

    “肖律師,請你留下吧。雖然我們相處時間不長,但我感到你是一位值得信賴的人。”梅拉說到這裡微微一笑,“關於我的案子,真是對不起了。如果當事人被判死刑,律師也會被認為是無能之輩的,我可把你害慘了。”

    “什麼死刑?胡說什麼?”肖葦猛然打斷了梅拉妮的話。

    “我罪該處死,只可憐了亞特這個孩子。原想託給經紀人照管,可亞特並不喜歡聳。剛才他說陳小姐和他投緣,他很喜歡和陳小姐在一起。我知道,陳小姐是《默》週刊駐N國的海外記者,工作很心,但即使你不能照顧他,以後能做他名義上的監護人也是好的。”

    一向鎮定自若的肖葦第二次動了氣:“天哪!梅拉妮,你這打的是什麼主意呀!陳平今天和你才第二次見面,你就讓她做你孩子的監護人!你太過分了!”她重重摺了一把我的戶膀,“喂,你別犯老毛病,一時感情和事,後患無窮。”

    當然,梅拉妮的要求太冒昧了,我不能也無法答應,可我在亞特懇求的目光下慌了手腳,這孩子的眼神里有一種令人難以拒絕的東西。我必須控住自己千不能一時心軟而為自己招來無窮的麻煩。“不……這不可能。對不起,梅挾妮,我不能答應你的要求。事實上,即使答應了,記者的職業使我漂泊不定,也根本無法盡到責任……”

    “對不起,陳小姐,我知道自己的要求很失禮。其實,我是希望能讓亞特遠離這個可怕的地方,希望能把他送到中國去,不受干擾地成長。我想陳小姐也許有辦法……”

    “亞特還要出庭作證的。”肖葦用不容置疑的語氣打斷了她的話。

    “他的證詞沒有用,別人會認為是我教唆的。再說,只要我無法澄清所謂的‘兩大疑點’,我就無法證明自己不是蓄意謀殺。我說得對麼,肖律師?”梅拉妮悽然微笑著望向肖葦,她的神情令肖葦啞口無言,“我不想讓亞特上庭,更不想讓他成為人人同情的小可憐——‘因為他母親謀殺了他父親’。雖然亞特不是個一般的孩子,可這樣的環境他是受不了的。陳小姐,亞特喜歡你,他從小到大除了父母之外從未這樣喜歡過一個人。我想念他的判斷力,求你幫忙,把他送到中國去,就是交託給你信得過的人也可以……”

    “為什麼?”我對於她的信任是毫無感動,但心嚇已隱隱感到一種難言的不安,她一定還有別的苦衷,“你雖然說得有理,便並不需要把亞特送到中國去你的案子在本州雖然轟動,但在別處影響並不大,犯得著為此把那麼沔的孩子送出國嗎?請原諒我狼子野心根問底的確脾氣,但你既然要讓我負起這麼大的信任,我現所當鍛有知道真相的權利。”

    梅拉妮聞言渾身一震,她把亞特拉進懷裡,右手緩緩撫摸著他的頭,動作非常非常輕柔,彷彿春風吹過四野。

    “梅拉妮,作為你的律師,我也要求瞭解真相。”肖葦正色說。是的,她也有這個權利。

    “我之所以一直隱瞞著這個秘密,完全是為了亞特。我踏錯一步,說錯一句都會害了我的孩子……”梅拉妮緩緩抬起頭,好像承擔著難以言表的心理負擔。

    “媽媽,你可以說。”亞特打斷了她的話,“陳和肖那是會保守秘密的。這是我讓你說的,我後果自負,絕不反悔。”

    我體味到梅拉妮的苦心,連心應志:“我會保守一切應該保守的秘密。”

    “我也是……如果你有充分的理由。”肖葦淡淡地接上一句。

    “好吧……好吧……也許我今天做錯了事,但多年以來,我一直想找人傾訴這一切,那可怕的罪孽快把我折磨死了,它一直壓在我心頭,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不想辦法懺悔的話,我會發瘋的。弗爾和亞特雖然理角我,但是他們無法真正體會我的心情……他們甚至根本不認為我犯了罪。可是我有罪,蒼天在上,我罪該萬死,我……就是伊俄卡斯達。”

    我的頭“嗡”的一聲響,彷彿霎時間漲大了好幾倍。

    “我全名梅拉妮·弗恩·歐辛,今年四十歲。亞特是我的第二個孩子,而我的頭生子……就是亞特的父親弗爾·歐辛……”

    以下是梅拉妮的敘述——

    事情要從十六年前說起。那是1991年夏天,我剛滿二十四歲,研究生畢業後就留在N國某名牌大學的生命科學研究院工作。院長加里對我很照顧,使你得以參加一項特殊的研究。在十六年前,那項研究還是相當超前的。研究課題是:如何“克隆”動物甚至高級動物。當時震驚世界的綿羊多利尚未出世,但“克隆”這個課題的研究,在世界各地許多研究機構裡都悄悄地進行著。

    就在那個夏天,一個偶然的電話改變了我的人生:我的朋友洛克在他的大西洋探險之旅中發現了有趣的東西,他說那與我的學科有關,請我到他那兒去看看。洛克一向是個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色的冷靜的探險家,電話裡他興奮難抑的語氣和幫作神秘的言辭讓我感到事情極不尋常。既然想念洛克有重大的發現,我就不能不想到加里院長,我自知不識尚淺,如果真有意外收穫,我願與院長共享,在他的指導下研究。於是我冒昧地向院長髮現邀請並說明了情況,院長笑說:“好呀,那我就跟你去一趟,就當是休假好了。”我們兩人帶上一些輕便的設備,來到了大西洋中的恐龍號的海洋考察船上。

    “恐龍號”停泊在大西洋南面一個無名小島附近,船上共有3人。以船長洛克為首的三位探險家雖然年齡差別很大,生活經歷各異,但卻殊途同歸,都為海洋探險這個迷人的事業投入全部熱情。

    船長洛克是一位年輕的探險家,他是我大學時代的校友,那幾年正在追求我,不過我必須說明。我雖然很喜歡他,但卻從未對他產生過那種感情。

    “洛克,你到底發現了什麼?是沉沒的大西國亞特蘭蒂斯的廢墟還是幾億年前就已來絕的水生動物?”我半開玩笑半當真地問。

    “我的發現遠遠超出你的想像。你們跟我來就是了。”洛在讓我們穿上潛上水衣,當“恐龍號”潛入海底約230米處時,他帶著我們“走”出艙我外。

    海底是一個奇特的世界,沒有親身經歷的人絕對無法體會。電視片裡的海底景觀總是那樣美麗而有秩序:藍盈盈的海水,千姿百態、五顏六色的珊瑚,翩然遊戈的錢群……但事實上,海底也有它的暗角,有一些陰暗恐怖的地區:在這裡,巨型藻類瘋狂地生長,一團團、一蓬蓬、彷彿包圍著睡美人城堡的那片魔法森林。我們三人就是在這樣一片“魔法森林”裡艱難地前行著。

    巨型褐藻可以稱得上是植物王國的“高植物之最”,它們一般分佈在美洲沿岸較深圳特區的海底,高度從幾十米至上百米,最高的達500多米,陸上的巨杉與之相比也是小巫見大巫。雖說植物在深海難生長,但在230米深的海底依然不難見到藻類。由於我們身處的這片“褐藻林”密度太大,這一帶海水裡含氧量較少,魚類幾乎無法生存,所以這裡就像是一片死亡之林,無比淒涼幽寂。

    游到“林”深處,洛克忽然轉向頭頂斜上方,我和加里院長緊隨其後,不一會兒,我們進入一個巨大的海底深洞。

    這個深洞原本應該是在陸地上的,後來由於地殼運動沉入海中。

    “根據檢測結果,這個洞穴沉入海底的時間約為五萬年,”洛克說話時手中的探照燈向洞穴中四處照射,霎時間,一座銀光閃閃的奇特的半賀形建築物赫然出現在我們眼前。

    “天哪,洛克!你真的發現了大西洲的遺蹟,真的有史前文明!真的有一個國家沉入了海底!”我不顧笨重的潛水服,激動得與洛克擁抱慶祝,我簡直高興得快發狂了!

    “瞧你,別性急呀,如果只發現了廢墟,我叫你來做什麼!”洛克的語氣裡頗有幾分得意,“我和同伴已經在建築物一邊開了個洞,梅拉妮,加里院長,我們一塊兒進去瞧瞧吧。”

    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那個史前文明遺蹟內產的景象,加里院長直到病逝也還牢記著那一幕,因為那實在是太驚人了!我們這一代人類,我是指有六千年文明的這一代人類,嘔心瀝血所取得的這一點兒文明成果,居然還遠遠不如我們的“上一代”在五萬年前就已取得的成績,我們就像一句罵人話說的那樣“越活越回去了”。

    一進入建築物內部,我就大致猜到這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整個賀形大廳裡呈環形擺放著無數棺形的機器,機器上半部分是透明的,用燈一照,可以看到繁重冶機器裡都躺著一具不著寸縷的軀體,其身體構造與人類極為相似:體型很漂亮,腿與臂較長,上身較短,五官與人類幾乎完全一樣。雖然沒有開機檢查,我與加里院長都認為他們已經死去。

    我是常看科幻小說的人,“冬眠機”或“睡眠機”這個詞一下子躍入了我的腦海中。這裡也許是史前人類的“冬眠基地”,人們因為各種不同的理由來到這裡,進入能延緩新陳代謝速度的冬眠機,希望多年以後在設定的時間被重新喚醒。在十年、幾十年甚至是數百年後的世界,他們原先的難題是否能得到解決?

    然而,這個基地裡的“冬眠者”卻沒有想到,在他們睡著的時候,這片大陸整個地沉入了大西洋,沒有人來喚酷暑他們,他們只能這樣一直沉睡下去他們睡得太久了,太久了,睡美人已經沉睡了一百年,可喚醒她的王子卻沒有出現,於是她和她的城堡就真的永遠也無法醒來了。

    我含著眼淚察看圓廳裡的棺形機器,整個大廳的的棺形機排成一個套一個、越來越小的環形,賀心處只放著一臺機器。這種眾星棒月的排弄方式裡包含了無限的敬意,我狂想那裡睡的人生前一定很了不起,但是他或她,也一樣無法醒來了。

    “你沒有打開一臺機器看看麼?”院長問洛克。

    “我們船上的三人中雖然有一位工程機械方面的行家,但因為不知道這機器的原理而無法著手。況且,如果這種機器是能延緩新陳代謝的‘冬眠機’,那麼,可想而知,發明者的科技水平遠遠超過我們,如果貿然打破水晶蓋,會對屍體會造成很大的破壞。”

    “那為什麼沒有立刻公佈這個消息?這可是震驚世界的大發現呀!”我禁不住問。

    洛克望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才磨磨蹭蹭地說:“我想先告訴你。”

    讓我怎麼感謝洛克才好呢?他給予我這樣千載難逢的研究機會,這份禮物太重、太珍貴了,這比任何甜言蜜語或者珠寶首飾更能打動我的心。可是,我並不愛他,他這使人難以拒絕的情感反而令我惶然了。但我又無法抵禦眼前的誘惑,我不能放棄這個做夢也想不到的機會呀。

    忽然,我腳下的金屬地面微微震顫起來,輕微的震動就令洛克產生了足夠的警覺:“天哪……這,這怎麼可能!附近有一座海底火山……可不應該這樣,這些天一點徵兆也沒有呀……火山要噴發了……真他好的見鬼……這兒完了……啊,有危險,我們馬上離開,再晚就來不及了……”他簡直語無倫次,臉上的表情像要哭出來似的。

    我一時間如雷轟頂。洛克這個謙謙群子居然吐出髒話,可見總是嚴重:如果海底火山爆發,這個“冬眠基地”可能就保不住了!這可是史前文明的重要遺蹟呀,這裡每一臺“冬眠機”裡躺著的屍體都是我們研究史前人類的寶貴資料,都是真的無價之寶呀!我們難道要眼睜睜看著這些稀世珍寶就此消失?那我們就僅僅是入寶山而空返的大傻瓜,更是人類科學史上的罪人啊!

    “梅拉妮,快來幫忙!”加里院長氣喘吁吁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一回頭,我就看見他手裡揮舞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狠狠砸在那臺圓廳中心的棺形機的水晶蓋上,一下,再一下……他用盡全身力氣,砸碎了水晶蓋。

    腳下的地面震動得更厲害了,洛克攔住我:“梅拉妮,拉走,不能再耽擱了,這兒很危險,……加里院長,快走吧,再遲就出不去了,你不要命了麼,快走!”洛克衝上前去抱住加里院長的腰,拼命想把他從機器旁拖開。

    “梅拉妮!”加里院長的一聲怒吼叫醒了我。我跑到加里院長的身邊,然後從在洛克懷中掙扎的院長手中接過一個印發盒,快速打開拿出取樣筒,雙手探入棺形機內,把取樣筒的一頭緊緊按在那具屍體的大腿部位上,一觸按鈕。

    兩秒鐘後,持筒的手一震——這就是取樣成功了。

    “好,現在,快走!”加里院長鬆了一口氣,把手中的探照燈轉向出口的方向。

    “院長,請等一等,請你把燈轉回來,我想看一看他的臉。”我幾乎是哀求著說了這句自己都感到奇怪的話。

    “胡鬧!”洛克簡直快急瘋了,他將院長向出口處猛推了一把,然後幾乎窮兇極惡地向我撲了過來,“梅拉妮,你知道要出什麼事麼?火山如果爆發,這一帶的海水會被煮沸的!而這裡可能會整個沉到海底深處……什麼都可能發生!”

    我已經記不得是怎樣匆匆心心地離開了那個水下溶洞,離開了那片史前人類的“墓區”。對那段倉皇脫險的經過我不甚了了,只模模糊糊地知道洛克帶著我們以最快的速度穿過了“巨藻林”,回到恐龍號上,然後駛離了危險區域。當時我一心一意只想著史前文明、冬眠基地以及這個小小的取樣筒,這時我忽然意識到:由於冬眠機的特殊功能,長眠不起的史前人身上仍然有可能存在活著的細胞,而取樣筒的採樣裡甚至也可能存在活著的細胞,而取樣筒的採樣裡甚至也可能發現這種活細胞!考慮到我們院正在研究的課題,如果有活細胞就有可能靠它克隆重出一個史前人來!天哪,我簡直為這一奇妙的設想心醉神迷,難以自己。不難想像,當我沉醉在這一奇思妙想中時,對自己身邊發生的事,那使是天大的危險,也很難給予充分的注意。

    在我們離開後半小時,無名島附近的海域沸騰了。我們從遠處依然能聽到海底火山雷鳴般的怒吼,但除此呼嘯,伴隨著火山的轟鳴,有一種壓掐的“隆隆”聲,彷彿是一個巨人痛苦的呻吟。在那呻吟聲中,無名島緩緩下沉,不久就消失在海面上。突然無名島沉沒之處傾瀉下去,海面上出現了一個難以置信的巨大漩渦,雖然我們遠在十五海里之外的洋麵上,卻依然感到了那個可怕的洲渦驚人的威力。

    “看來,那個溶洞真的沉到深海底沉到我們無法再接觸的地方去了。”洛克放下望遠鏡,臉上的表情不無苦澀,“五萬年前,也許是地勢高,也許是別的什麼原因,這個無名島沒有與整個亞特蘭蒂斯大陸一起沉入海底深處,而只是下沉了一部分淹沒了那個溶洞。附近的火山也許5萬年來一直沒有再噴發過,恰好當我們發現了溶洞的秘密時,火山就發怒了,好像是在責怪我們打擾了史前人類的長眠似的。”

    不,我不是這樣想的。也許是讀過許多文學作品,我心中保留了太多的浪漫。我總覺得得這是一個奇蹟。在那片世界上最陰森、最恐怖、最怪異的森林——巨型褐藻林中,有一位王子已經在那裡靜靜沉睡了五萬年。是的,他是一位“睡王子”。採樣的時候我已經留意到:圓廳中心的“冬眠機”裡躺著的是一具男性的軀體。為什麼五萬年前沒有走,為什麼等了整整五百個世紀?這一切,彷彿都是要等著,等著與我們相逢,等著被我們喚醒。

    是的,從某種角度來說,史隆重技術可以幫助他重新醒來。

    一週後,洛克重新考察了原無名島所在海域,證實了巖洞(原來位於無名島島體水下約200米處)連同島嶼,都已從我們可以探測接觸的世界中徹底消失了。我和加里院長回研究院後不久,就聽到了“恐龍號”在一次風暴中發生意外,船上三名探險家全部遇難的消息。洛克他們原本答應過,在我們進行的研究有結果之前,會為“海底基地”的發現保守秘密。我相信,在他們死後,除了我和加里院長,這世界上沒有人知道史前人類冬眠基地的事了。

    對那次採樣結果的研究是在一種全封閉式的絕密狀態下進行的。雖然那是1911年,多利出世給世界帶來的巨大影響力與“克隆”對社會倫理觀念的強勁衝擊尚未出現,但加里院長早已預料到,即使是出於崇高的科學目的,克隆“人”定然是社會所不能允許的離經叛道的行為。所以,在證實史前人的採樣中確實還保存著活體細胞後,克隆史前人的實驗只是在我與加里院長兩人之間秘密進行的。

    多利的創造過程你們都瞭解吧?有三隻羊參與了那個實驗。母羊A為多利提供載有遺傳信息的細胞核(從體細胞中抽取),母羊B為多利提供卵子,抽去卵子中的細胞核,卵子在實驗室發育成胚後被植入母羊C的子宮內,產下的小羊就是多利。從遺傳學的觀點看,多利的父母主是母羊A的父母,它與母羊B、母羊C沒有血緣關係。在我們的實驗中,史前人的體細胞就相當於母羊A的細胞,而為了絕對保密,同時也為了應付各種不測,我義無反顧地一人充當了母羊B、C的雙重角色。

    作為一個還沒有出嫁的姑娘,忽然要生一個孩子,這大概是一位女性能為科學做出的最大犧牲了。對聖瑪麗亞傳說是一位處女媽媽,現代科學卻讓傳說變成了現實。

    當那個小生命在我的腹中一天天長大,自我獻身精神與對科學的熱愛都未能完全抹去的那種淡淡的遺憾感漸漸消失了。女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懷孕生子,不論原先是自願或非自願,不論她對孩子的父親懷著恨意還是愛情,一旦她的腹中開始孕育一個新的生命,原始的母性會立刻使她愛上自己腹中這塊微微蠕動的小肉團。

    這個小生命在我的子宮裡成長了122天,加上試管培養的時間,胚胎的成長速度仍然快得驚人。這122天裡,我的心態逐漸從一個實驗者轉變為一位母親。我不怕發胖,儘量多吃有營養的東西,希望能對孩子有好處;平時注意休息,即使感冒發燒堅持不用藥物,以免對胎兒造成不良影響。

    當孩子第一次用他剛成形的小腳丫在我的肚子裡蹬動時,我的心也驟然抽動,種難言的溫馨與甜密在我心裡暖暖地融化開來。像一般的母親一樣,我開始幻想嬰兒將來的樣子,嬰兒的性別當然是男的,如何為他取一個名字,一個帥氣、威風的名字?

    這122天中,另有一種擔憂時時刻刻威脅著我: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實驗,我腹中的胎兒隨時可能流產(據說多利是上千次實驗後才成功的一例,可見克隆的成功率很小),但我卻無法想像再懷一次孩子。這種“隨地可能失去他”的危機感更加深了我對孩子的愛。

    我們的實驗有如神助,孩子終於順利出生了。在20個鐘頭的陣痛之後,完全虛脫我的軟綿綿地伸出手去:“孩子,我要抱一抱我的孩子。”“沒有什麼孩子,梅拉妮。”加里院長神情嚴肅地站在我訂前,“他是一個史前人,他的父母五萬年就死了,你不是他的母親。”

    “不,他也是我的孩子,是我生了他,不是麼?”我憤怒的精神超越了軟弱的肉體,掙扎著從病訂上坐起來,這一刻我恨透了加里院長,他居然說我不是孩子的母親。

    “冷靜,梅拉妮,冷靜。這段時間你一直有點失常,你忘記了我們是在幹什麼,你忘了實驗的初衷。”加里院長雙手按住我的肩頭,強迫我躺回訂上,“好好休息。我已經為你在C城聯繫了一個新工作,你身體恢復後就得離開這兒。你不能留在孩子身邊。”

    “你說什麼?”我震驚地抬眼望向加里院長,“你在說些什麼?”

    “梅拉妮,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科學,你千萬不能感情用事。我絕不是要把你摒除到實驗之外,獨戰成果。從頭至尾,你才是這項實驗的最大功臣。但是,梅拉妮,你現在對這個孩子——這個史前人,懷有一種母親般的情感,這種感情對我們的實驗有害無益,因為你將無法以冷靜、理智、科學的心態面對他……”加里院長的話如同給我兜頭潑了一盆冷水,我的激情與憤怒被燒熄了。剎那間,那個執著、堅定的科學工作者梅拉妮·費恩又回來了,二十四年間我鍥而不捨地追求的理想又回來了。那122天的經歷和感受變得那樣虛幻不實,彷彿只是一個漫長的美夢,而現在,夢醒了,我也認清了自己的責任。

    “你說得對,院長。我特在這孩子身邊是不大好的,我同意離開一段時間。”雖然,我已經變回到原來的位置,但說這話時心仍像刀割一樣疼痛。

    “你放心。他是人,我不會把他當成實驗動物。”加里院長的表情很溫和,他的眼神如同一位慈祥的祖父。我一直是這橛地崇拜他、敬重他,他的許諾是可以信任的。“過幾年,到了合適的時候,我會再請你回來。”

    “院長,在我離開之前,可以看一看孩子麼?只是看一眼,可以麼?”

    “梅妮拉,你現在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這是錯誤的……”

    “我明白了,”我連心打斷他的話,“那……好吧,我服從你的安排。”我的眼淚終於禁不住奪眶而出,滾燙的淚珠爭先恐後地滑下臉頰。為了科學,我犧牲了我的孩子,這是多麼沉重的代價啊!

    在c市的八年經歷平淡無奇。我取得了行醫資格,當上了救死扶傷的醫生,但是我的感情生活幾乎一片空白。每當遇到對我感興趣的異性,我就條件反射似的把自己封閉起來。當然,我並不是什麼絕世美女,不有男人會對我窮追不捨,我逃避感情的結果就是一直獨身。

    這八年裡,我時常會做一個相同的夢,夢中的我又回到了1991年的夏天,回到了那片神秘而詭異的海底“森林”。

    冥冥中彷彿有一個聲音在黑暗的森林深處召喚著我:“來吧,快來吧,梅拉妮,我已經等了你五萬年了……”當八年後我又回到研究院時,彷彿也聽到了那個聲音的召喚呢。它一直存在,一直在吸引著我……

    讓我回研究院是加里院長的意思,八年的願望終於實現了,我又回到了這個我工作過、學習過、孕育過夢想的地方。我幾乎等不及與院長敘舊,急於想看到我牽掛了狼年之久的……“孩子”。

    然而,我失望了。我歸來時,適逢加里院長出國考察,周圍的人對於“一個八歲男孩”的事都一無所知。我幾乎是灰心喪氣地安頓下來,又無精打采地到院長為我安排的實驗室工作。就是在那裡,我遇見了我的同事、後來的丈夫——弗爾·歐辛。

    在這個世界上,或許沒有一個姑娘不曾有過浪漫綺麗的夢想:辛蕾拉的水晶鞋、英俊江河的白馬一王子……美好的幻想不受嚴酷現實的約束,於是再醜再不討人喜歡的姑娘都會在夢中遇上能給自己幸福的意中人。我也曾經有夢,曾經想入非非地勾勒著自己心中王子的形像,但是我從未奢望有朝一日他真的會出現在我面前。所以,當弗爾熱情地握住我的手說“歡迎你”的時候,沒有任何語言可以形容我此刻心中的震撼。

    從我看到弗爾的第一眼開始,我就愛上了他。這種愛來得這麼突然,簡直讓我措手不及。愛情照亮了我的生活,我覺得一切都改變了,世界已不再是原來的世界。

    弗爾是一個廳妙的人,他擁有比他的外貌更加出色的才華。在工作中幾乎沒有任何問題可以難倒他。他待人那樣誠懇、那樣熱情、那樣善解人意,處處體貼入微。他不僅有令我一見傾心的風度氣質,同時具有能逐漸影響我、打動的崇高人格魅力。

    兩週後的一個下午,對我來說是個極不尋常的日子。那一天,我剛到實驗室……

    “梅拉妮,我想跟你談談好麼?”弗爾為我站了一杯咖啡,他看著我的眼睛裡燃燒著熱烈的火焰火焰,令我感到窒息,感到自己在他的注視下已經灰飛煙滅。他就像米開朗基羅的大衛雕塑變成的真人:高大、英俊、健美,有著高貴、優雅而略帶神秘的氣質。他此時的話音、語調、眼神、動作無不傳達著一種難以言狀的親切感,彷彿我們已經認識很多年了。

    “好……好吧。”我囁囁嚅嚅地說,逐漸清醒了理智提醒我;自己已是個32歲的老女人,相貌平平我不應該再存有任何的幻想。

    弗爾微微一笑說:“知道麼,梅拉妮,雖然我還年輕,可有時覺得自己的心已經很蒼老,因為我從未遇到讓我真正感興趣的人或事。不過,最近,情況改變了……”他忽然在口,漂了我一眼。

    我的心呀,不要跳得這樣厲害吧。我不明白,為什麼他要對剛認識對知心朋友傾訴心聲。他頗有深意地目光在我身上徘徊以徘徊總是捨不得遊離。為什麼?為什麼他的眼神里竟包含了這麼多的深情厚愛?

    “自我遇上了你……”弗爾輕輕地把話說完,然後用他那對深不見底的黑眼珠吸引了我全的精神與魂魄。

    “可是,弗爾,我已經三十二歲了!”我忍痛報出這個數字與其說是要嚇退他不如說是在提醒自己。

    弗爾微笑著搖搖頭,那微笑從他的嘴角開始漸漸化開,盪漾在他的整張臉上,使他面部的每一根線條都變得特別的柔和、親切。

    “可是,我還有個八歲的兒子……”我脫口說出這句話,頓時後悔莫及:關於那個孩子的一切,原本只是我和加里院長兩個人之間的秘密。為什麼會在此時此刻說出這種話來呢?我真的不明白我自己。

    “是麼?”弗爾的表情更溫柔了,“他在哪裡?”

    “我也不知道……我為了工作,犧牲了他。”既然已經說出口了,再遮遮掩掩反而惹人懷疑。

    “你還是很想念他的”。

    “噯?”我驚異於他每銳的洞察力。

    “正因為心裡總惦記著他,你才會脫口說出這個秘密,不是麼?”

    我聞言大驚失色,他說的“秘密”是什麼意思?是碰巧說中還是真的瞭解一切內幕?如果是後者,那院長為什麼要洩密?

    弗爾緩緩貼近我的身體,他舒展雙臂把不知所措的我摟進懷裡。他的動作是那麼輕,卻又有一種不容擺脫的氣勢。

    隔著襯衫,我能感到他身上傳來的熱量,甚至還能感覺到他急促的心跳。我在他強健有力的懷中顫抖著說:“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弗爾低頭湊向我的耳邊,微微喘息著說:“我?我就是你一直想念的‘八歲孩子’呀。梅拉妮,是你給了我生命。”

    剎那間我暈了過去。

    我在哪兒?這裡怎麼這麼黑,我什麼都看不見。身邊是什麼?長長的、滑膩膩的,纏住我的手腳。我好冷呀,身子冰冷冰冷的,四周的空氣了也冰涼冰涼的……不,不是空氣是海水。我忽然明白過來,我是在海里呢,我是在大西洋海底的巨褐藻林裡。這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有個聲音在呼喚我的名字:“來吧,來吧,梅拉妮,我已經等了你五萬年了……”隨著那聲音,四周漸漸亮堂起來,無數團如螢火景大小的明黃色的光點在我身邊飄舞著,然後緩緩向一處聚集起來。在那裡,在巨褐藻叢中,有一具晶瑩剔透的水晶棺,遠遠地可以望見水晶棺內躺著一個古希臘雕塑般的男人。我心中驟然湧出一股熱流,情不自禁地叫出聲來:“那是我的睡王子!那是我的睡王子呀!”

    我狂奔到水晶棺旁,棺裡躺著的人一動不動,真奇怪,我不管我怎樣瞪大眼睛都看不清他的臉。“院長,請等一等,請你把燈轉回來,我想看一看他的臉。”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於是,霎時間,場景又變了,變成了那個溶洞裡的“冬眠基地”,我看到院長、洛克和“我”正要離開,“我”懇求院長讓我看一看棺形機裡那個史前人的模樣,直到現在我都不明白自己當時為什麼會在危急時刻提出那樣不合時宜的要求。“胡鬧!”洛克把那個“我”與院長拉扯著推出圓廳。而現在的我,這個高高在上、洞燭一切的我,像看電影似的望著這一切發生,我彷彿是憑著第六感覺而不是眼睛,注視到了棺形機裡的那張臉,那張輪郭鮮明、俊美絕倫的臉……那是弗爾·歐辛!

    我緩緩睜開眼睛,意識到自己這次是真的回到現實世界了。我的身子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力氣,而心中盪漾著一片難言的苦澀與無奈。屋子裡非常錯暗,有一個人正站在床邊俯視著我,與八年前的情景是何等相似!我靜靜地望了他很久,終於嘆了口氣說:“原來,你並沒有出國。”

    “是的,我沒有,我一直在密切注意整個事態的發展。”加里院長淡淡地說,“從你回研究院的第一天開始,我就在暗中觀察你,知道你愛上了弗爾,知道你費盡心思想找一個‘八歲孩子’,也知道他終於忍不住對你洩露了身份。”

    “為什麼?為什麼?”我不禁怒火中燒,兩個“為什麼”像子彈出膛似的衝著加里院長飛去。

    “梅拉妮,你冷靜一點,好好聽我說。我會給你合理的解釋。”

    “八年前我聽從了你的話,可現在怎麼樣呢?我為什麼還要聽你的話?你能給我怎樣一個‘合理’的解釋?上帝呀,我在找一個八歲的大小夥子,我一無所知地愛上了自己的兒子,不和他親熱……這叫合理麼?而你,卻是這一切的草帽後操縱者!”我一時間怒不可遏,恨不得殺了他,“你這個魔鬼,你到底要幹什麼?”

    悔恨和悲哀忽然向我湧來,淹沒了怒火與憤恨,我哭出聲來,不知該怎麼辦好。我為什麼要愛上弗爾,為什麼要愛上自己的兒子呢?這個世界是不會原諒我的,我更無法原諒自己。我還記得懷孕時的心情,還記得胎兒在我腹中踢動小腳時引起的溫柔的感觸,我如何能把他和弗爾聯繫在一起呢?

    其實,即使院長不回答,我也已明白弗爾為什麼長得這麼迅速。他的我們不是同一個進化端點上的生物,我不記得他在我的子宮裡只待了122天就出世了,他生命時鐘比我們的走得快得多。

    “梅拉妮,請你聽我說,好麼?”加里院長的表情像在訓話。八年前他曾是我敬愛的師長,直到此刻這種尊敬之情尚未在我心裡完全消失。我機械地點點頭,聽他作何解釋。

    “八年前你走後,我把孩子帶鄉間別墅,和我一如妻子一起秘密地撫養這個孩子。你可以想像,這對我們來說有多麼艱難,但我不能不讓別人知道他的存在。我不知道他本體的名字,隨口稱呼他弗·歐辛——是的,他是從遙遠的大洋裡走出來的……生物。”

    “弗爾表面上看和我們沒有多大差別,但如果用儀器檢查馬上就能發現許多問題,比如他的肋骨比人類多兩根,又比如他沒有盲腸——從這一點看,他比現代人類進化得更徹底。弗爾的成長速度是驚人的,三個月大時他的外表就像一歲多的孩子了,而且已經學會說話,兩歲時接近人類的八歲兒童,到五歲時就已發育成熟,進入成年期了。我曾經害怕他會像人類中的早衰症患者一樣過早消耗完他的生命,但進入成年期後,他的生長速度明顯放慢。如果說他現在的身體相當於一個二十四歲的青年男性,那麼按照他這兩年的生長速度,十年後,他便相當於三十八歲的人類。”

    “弗爾的身體雖然長得很快,卻依然比不上他吸取知識的速度。他簡直像一臺電腦,無論傳授給他什麼樣的知識,他都能過目不忘。通過英特網他學習了各種他感興趣的科目,算得上小有成就。哲學、文學、藝術、醫學、物理、化學、數學……他在任何一個領域都已達到了專業水準,前不久他匿名發表的關於量子物理學方面的論文在國際上引起轟動,許多世界知名學府都在建築這位天才作者,希望能聘請他任教。在語言方面,他也擁有不可思議的天賦至今他已掌握了三十多個國家的四十一種語言,用筆名發表的英文小說新近被列入了暢銷書的排行榜。至於電腦,簡直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世界上任何一個加入國際聯風的資料庫存都像是敞開大門歡迎他隨時光遊玩的公園,即使是我國國防部的絕密重地,也早就被他逛過好幾趟,如入無人之鏡,事後完全不留痕跡。話說到這兒,如果我告訴你,是弗爾破譯我設置的重重密碼,從研究所中心電腦上找到了關於他身事的資料,你想必也不會再奇怪了吧。”

    “可是既然他知道我是他的母親,為什麼還要和我相愛呢?”我實在是想不通,“或者他與欠人類的觀念不同,但是院長你不是和我一樣的‘人’麼?你為什麼縱容他這麼做,甚至在幕後指使他?”

    “對不起,梅拉妮,我早料到你不喜歡這樣,但這是我唯一的選擇。你不瞭解弗爾,或者說,你不瞭解以前的弗爾,他其實是一個非常可怕的人。說他可怕並不是指他待人處世的態度惡劣,恰恰相反,他是一個最討人喜歡的小夥子,智慧超群,相貌英俊、談吐大方、對每一個人都那麼和藹、禮貌。但是,在內心深處他卻異常孤獨,找不到歸屬感。他從小就意識到自己與正常人的差異懷疑自己是一個怪物,不是‘人’。雖然在他成年後,我把他安排在研究所工作,開始讓他接觸人類社會,但他在這個大千世界裡仍然充滿了‘異己’感。是的,他待每個人都很親切,但他卻誰都不愛,他對他生存著的這個人類的社會沒有半點留戀之情。如果哪一天感到厭煩了,他會毫不猶豫地毀滅他自己,同時像推倒積木一樣把這個無聊的‘玩具世界’一同葬送。我從不小瞧弗爾的能力,他是一個空前絕後的天才,按他現在水平,只願意,確實可以造成世界性的大災難。”

    “那麼說,院長你是為了全人類的利益而犧牲我的嘍?”我聽著加里院長的話,強作鎮定地冷冷微笑,心頭卻掠過一絲寒意。

    “很久以來,這種恐懼一直壓在我的心頭:我怕自己會像弗蘭肯斯坦一樣最終自食其果。如果我能除掉他——那將像殺害我的親孫子一樣痛苦——我會這麼幹的,可是我覺悟太晚,雖然我處理了全部保留的史前人活體細胞,但弗爾·歐辛已經成人了,而且他的智慧就如同最厲害的武器,簡直無堅不摧,我鬥不過他。終於有一天,他找到他出生的秘密。我在電腦裡儲存了一份你懷孕時的身體情況記錄,並沒有具體的說明,但他卻馬上看懂了。他問我:‘我到底是誰?那個孕育我的女人現在在哪裡?’我忽然醒悟到:梅拉妮,你是他與這個世界唯一的聯繫,只要有你,只要他愛你,不管是什麼樣的愛,他就會對這個人世有所留戀,我就不必擔心他會做出瘋狂的事情了。”

    “你把史前人類的事告訴他了?”

    “除非不說,要說只能說真話,弗爾·歐辛不是會受騙上當的人。”“他的反應如何?”

    “從那一刻起,弗爾就不再是一個可怕的危險人物了。因為從知道真相的第一秒鐘,他就全心全意地愛上了尚未謀面的你。這種愛不同與母子這愛,但它高於一切,因為對他來說,你就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的全部。”實際上,你也並非他的真正意義上的母親。”

    “不……”我的抗議是這樣軟弱無力。

    “梅拉妮,這是真話。”我聽到這個低沉悅耳的聲音不由渾身一震。弗爾·歐辛推開虛掩的門,從內室走了出來。

    加里把他單獨留在屋裡。

    “你是……我的孩子?”我難以置信地輕輕地撫摸他靠在我胸前的頭顱,卻找不到一個母親的感覺,“為什麼要和我相愛呢?”

    “不,我的父母在五萬年前就死去了,你不是我的母親,梅拉妮,但你給了我全部。”弗爾用他那雙深遂的黑眼睛罩定了我,無比深情地傾訴心聲,“梅拉妮,我的出生是一個悲劇。克隆技術只能克隆本體的軀殼,卻無法承繼本體的思想和記憶。我不屬於現世,但我同樣不屬於一萬年前的世界,那我是個什麼人呢?梅拉妮,我找不到我生存的意義!”

    “噢,弗爾……”我的臉已被淚水浸泡得又癢又脹了,也許我和加里院長確實犯了一個錯誤,不該把這樣一個璀璨的生命帶到世上卻又給了他一段悲慘的人生。

    “梅拉妮,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你是我和這個世界這間人僅有的聯繫,你就是我的出生地春色的身體是我永遠的家鄉。噢,費爾……”我完全被他打動了,我該怎麼辦?”

    “我愛你,梅拉妮,我要永遠和在一起。我們結婚吧。”

    “噢,弗爾!”我驚呼出聲,“可你是……”

    “別再說我是你的兒子!我聽膩了這一套!”弗爾生氣了,我從來沒有見他發過火的,“人類社會禁止近親通婚是為了防止血族劣變,人口素質下降,可我們兩人在跗遺傳上毫無關係,我們的結合並不違背生命的真理。”

    “但是違反人類社會的倫理道德……”我幽幽的說。

    “現在的清規戒律與我何干?至於你,梅拉妮,是你把一個五萬年前的幽魂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你應該對我負責。”

    “可你才……八歲呀。”

    “不對!我是生長了八年,但我的生理狀況已相當於一個二十人類。我的身份證明上則是二十五歲,我們當然可以結婚。”

    呵,上帝,耶穌,真主,這世界上所有的神呀,饒恕我的罪過。我愛這個人勝過這世間的一切!他是我的睡王子,在海底長眠了五萬年,只為了等待與我相逢。是我,用我的心,用我的愛,用我的身體喚醒了他。他曾是我腹中一團蠕運的血肉,現在卻是一位無與倫比的美男子,一位驚世駭俗的天才。在他神秘的目光後面,隱藏著一個消逝的時代,一片沉沒的大陸,一段燦爛的文明,他就是科學本身!和他結婚,就像是與嚴特壯蒂斯的傳說結合,我無法抗拒他就像我無法抗拒科學的終極誘惑。

    我和弗爾·歐辛婚後的第二年,加里院長去世了,幾乎是同時,一個新的生命誕生了,那是我弗爾愛情的結晶,是伊俄卡斯達之子,為紀念那片沉沒的大陸,我們給他起名“亞特”。

    在我懷上亞特的時候,生活突然變成了一場噩夢亞惡特在我的腹中踢動小腳,我兩次懷孕的記憶便發生了重疊,彷彿我懷著的是弗爾——而他卻是與我同床共枕的丈夫!可怕的噩夢似乎在亞特出生的那一天結束了,可是伊俄卡斯特式的“亂倫”罪惡感如同一副沉重的枷鎖,纏繞在我的心頭。我總是很恐懼,害怕某種巨大的不幸會降臨到我們頭上——我們會像俄狄浦斯夫婦一樣遭到命運無情的懲罰。深重的危機感如達摩克里斯之劍,高懸在我的頭頂,讓我負罪的靈魂即使在幸福的家庭生活中也得不到片刻喘息的機會,弗爾發現了這一點,他痛苦極了,但又不願意離開我——難道我就能離開他麼?不!不!

    八年後,不幸真的降臨了——弗爾得了一種怪病。他當然不能去醫院檢查,那會洩漏他身體的秘密。便我是醫生,他自己在醫學上的造詣也是驚人的,我們倆的診斷不會錯:他患的疾病雖然不會傳染可是也無法治癒。那不是現代醫學所知的任何一種病症,破壞力極強。在我們到海濱旅館療養的一個月裡,費爾的病情急轉直下,他每日都痛苦的死去活來,要知道,他身上的皮膚像石灰壁一樣,輕輕一抓就一塊塊的往下掉呀!

    我和加里院長十六年前犯了一個大錯誤,我們在史隆史前人的過程中一直沒有問過自己這個個問題:這個人為什麼會住進“冬眠基地”?在我們的世界裡,也有極少數人把自己用特殊方式冷凍起來,在“冬眠”中度過未來五十年的時光。這些人中絕大多數都是身患絕症,希望在未來能得到救治的人啊!

    我不想再描述弗爾的病狀了,疾病加在他身上的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我全部感同身受。後來發生的事你們是知道的,但那全然是沒有辦法的事啊!既使明知道自己將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我也寧可犧牲性命來縮短弗爾的痛苦。

    以後,也許會有別的辦法,但是弗爾已承受不住了。而看著他受折磨的慘狀,我也快發瘋了。弗爾說:“我不能害你。”可是,他早就害苦我了,那段婚姻使我成了人類社會的罪人。究其本源,卻又是我和加里院長一手造成了這段悲劇——那麼,就讓我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吧。

    弗爾離開人世之後,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待,等待應有的懲罰。我犯了伊俄卡斯達之罪,弗爾活著的時候,他的愛還能給我一些支持,現在他死了,我也沒辦法再活下去了——在內心深處,自始至終我從來沒有原諒過自己,從來沒有。

    房間裡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聲音。聽了梅拉妮的故事,我和肖葦久久說不出話來。

    肖葦摘下眼鏡假裝擦拭,漫不經心地找去眼角的淚痕,這個“鐵娘子”也會掉淚的麼?而後她清了清嗓子,說:“梅拉妮,你別灰心,只要謀殺罪名不成立……”

    “肖葦,別說了!”我焦急地打斷她的話。她難道不明白麼,只有公開梅拉妮的秘密才有可能推翻謀殺的罪名,但若公開秘密,不僅梅拉妮無法再在人類社會中存身,連亞特也會被社會拋棄。

    “肖律師,”梅拉妮的臉煞白煞白,憔悴得怕人,她金絲眼鏡後的那雙眼睛卻異常明亮,帶著一點兒……瘋狂,“我早就被定了罪,在這裡,”她用手指指心口,“即使這世上沒有別人知道我的事,我仍然被定了罪。請你不要把我的故事說出去,那救不了我卻會害了亞特。活下去的代價是這麼大……不,我的生命值不了這麼多。”

    “別激動,梅拉妮,你的秘密是安全的。”我心不迭地寬慰她,“你可以完全放心。還有,我會盡快聯繫好,送亞特去中國。我會關照他的。”

    梅拉妮默默點頭,臉上浮現出一種如釋重負的笑容的意義:她終於可以結束這罪惡的生命。

    我和肖葦兩個人一起散步的時候,她向我道了歉,說是因為她的緣故才讓我攬上了這麼一樁麻煩事。不過她仍然沒有忘記指出,我自己應對此負主要責任:“你呀你,讓你別感情用事,結果呢?你一時頭腦發熱,居然答應幫養孩子!”

    “怎麼了?剛才你也不是很受感動麼?如果你處在我的位置,也不會有別的選擇。”我拍拍肖葦的背,笑了一笑,“好啦,好啦,事情沒那麼嚴重。亞特自理能力很強,不是個讓人操心的孩子。經濟上又有他提供生活費,不會有問題的。只是,把他送到中國去生活的話,我就沒法自己照顧他了……我父母那裡,不知道可不可以……”

    “天哪,”肖葦搖搖頭,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你爸媽若知道這事和我有關會恨死的。天下居然有你這樣不怕給父母添亂的女兒。”

    “不,話應該反過來說,世上居然有這樣無私的父母。”我語調裡混了驕傲與歉意這兩種不同的感情。

    我實現了自己對梅拉妮的許諾:在她的案子正式開庭前,把亞特送到了中國——住在我北京的父母家中。

    臨走前,亞特修改了出生證明,把他的出生年份提前了九年,一則為避免他外觀與真實年齡的巨大反差引起別人懷疑:二則為以後的迅速生長留下餘地。他現在的樣了可以冒充發育不良的14歲少年,弗爾·歐辛生前做過測算,亞特五年後的生理狀況大約相當於20歲的正常青年,而在那之後,生長速度就將大大放慢,接近於常人了。

    剛到北京的第二天早晨,我接到肖葦的電話:梅拉妮於當天凌晨在看守所自殺身亡。

    梅拉妮踏碎了自己的金絲眼鏡,用碎鏡片割破了她自己的血管。使用這種工具自殺是很難的,自殺者必須下很大的決心,忍受痛楚的折磨,才能用那樣的碎破玻璃片切開自己的動脈。她是一心求死啊,死亡對她來說是一種最好的解脫。

    然而,我不能不想到,在她的自殺背後也許還有著別的原因。在法院開庭之前自殺,這個案子就會不了了之,或者不會像敗訴那樣對肖的造的極大的危害,這是她對我們的報答。又或者,她還不能完全相信肖葦,怕肖葦作為律師不願坐視自己敗訴,而把她的秘密在法庭上拋現來。她為了保護亞特,便以自殺的代價作交換,使肖葦保守秘密。

    無論是一種交換還是一種報答,這都是她作為母親能為亞特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兩個月後的一個清晨。

    “叮呤呤……”訂頭的電視電話鈴聲把我吵醒了。“喂,我是陳平。”我沒好氣地打開聲頻接收器,這種一大早不讓人睡覺的電話最煩人了。我心中充滿了歉意:這孩子最近怎麼樣了呢?我對他的關心太少了,他母親自殺已經兩個多月了,他只怕還沒能振作起來吧?我用手指在視頻鈕上輕輕一點,亞特的身影便投身在不遠處的牆壁上,他的表情你像兩月前聽到噩耗時那樣肅穆悲哀。

    “你好麼,亞特。這兩個月來,我一直沒有過問人的情況,實在對不起。”

    “沒有什麼可道歉的,你的工作這麼心,不用為**心。我是想告訴你,我已經沒事了,中國的生活很適合我,真的……”

    “真的沒事麼?不可逞強。”我強忍著悲傷,凝視著這雙堅定、悲傷而勇敢的眼睛。我面前的這個孩子是梅拉妮和弗爾·歐辛唯一的後代,是一段不容於世的戀情的結晶,是史前文明唯一的活證據。他的身上繼承了使弗爾·歐辛致病的基雷達,可能是顯性的,也可能是隱性的,若是前者,要不了多少年,他也會像強爾·歐辛辛一樣悲慘地死去。

    “陳,別哭呀,我都沒哭,你怎麼倒哭起來了。”

    我聞言一摸臉頰,這才發覺眼淚不知什麼時候自己偷跑出來了。“什麼呀,我才沒哭呢,是剛剛點的眼藥水……眼藥水!”

    “真是的,”亞特陰鬱的臉上浮起一絲笑容,恍若烏去中射出的一線陽光,“你就是這麼好強,才找不到男朋友。這樣吧,如果過幾年你不嫁不,就讓我來娶你好了。”

    “你這個小鬼……”我破涕為笑,忘了是在通電視電話,舉起手來要敲他的腦袋。我立刻省悟到自己的錯誤,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正想說點兒解嘲的話,而前的孩子卻忽然呆呆地望著我說:“可是,陳,我真有可能像我父親那樣的結局麼?”

    原來他早已想到了弗爾·歐辛的悲劇的重演!

    “陳,我還有多少個明天可活呢?”

    大驚失色的我頹然跌坐在床上,一時間心如刀餃,不知說什麼才好。

    ※※※

    後記:幾乎是剛寫完《伊俄卡斯達》的二稿,我便讀到了王晉康的《豹》(下篇),意外地發現《伊》的部分情節與《豹》頗有幾分相近,而前輩深厚的文學功底,超前的科技意識與老辣的筆法頓時讓我自慚形穢。

    但是無論如何《伊》是我一次嶄新的嘗試。如果《豹》表現了基因工程對整個人類社會精神世界的強勁衝擊,那麼《伊》則力圖體現克隆技術帶來的倫理觀上的混亂對人人類個體精神世界的影響。當然,《豹》是一篇氣勢磅礴的硬科幻作品,而我卻只有寫軟科幻的本事。構思《伊》時並沒有把握它會是一篇成功的小說,但至少我確信它會理一篇特別的作品。讀者朋友,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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