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影子氣吁吁的奔到近前,臉上的神情十分興奮:
“老闆,我們運氣不錯,就在那片林子過去,有一道斜坡,哈,坡上居然有户人家,還是幢磚瓦房哩,你説湊巧不湊巧?”
查既白道:
“會不會是幢廢棄了的空屋?你看清楚有人住在裏頭?”
影子忙着:
“錯不了,屋裏業已掌起早燈,亮晃晃映着人影閃動,莊稼人起身搶在日頭前,包準是在做朝食啦,咱們快一步過去,説不定正好討碗熱粥喝,順便要兩個白饃,又解渴,又搪飢——”
吞了口口水:“孃的,我們使銀子買!”
影子道:
“那就更方便了,能加買點雞蛋肉食什麼的,吃起來就益發適口適心啦。”
谷瑛笑道:
“經你們這一説,我也覺得嘴饞起來,這些天來總是飢一頓少一餐的,壓根沒好好吃過喝過,待會找上那户人家,可得央他多弄點爽味的東西補一補……”
查既白道:
“就是這話,最好能買上一隻老母雞燉它一鍋,再加個蹄膀肚子或火腿什麼的提提味,噴噴,老子一個人就幹得下半鍋,哪怕花上一百兩銀子也情願!”
影子摸着肚皮,喉結不停上下移動:
“我的親孃,饞蟲業已爬到嘴邊啦,想想看,那油旺旺的一鍋燉雞,鍋裏襯着半肥瘦的蹄膀,紅白交問的火腿片浮沉着,香味不但撲鼻,更且沁心;老闆吃半鍋,剩下半鍋我和谷瑛也就好歹消受啦……”
谷瑛道:
“我們還等什麼?”
點點頭,查既白手指林邊:
“走,開路吃燉雞去!”
走過那片稀疏的樹林子,果然看到斜坡上孤伶伶的那户人家,不錯,是兩間相連的磚瓦房屋上的煙滷還在嫋嫋冒着炊煙,敢情真是在做早飯啦。
“咕”的吞了口唾沫,查既白好像已經看到那鍋熱騰騰,香噴噴的燉雞擺到桌上了,隱約間,他似乎還聞到了那股了誘人的雞湯味道。
影子搶在前面,於微露的曙光中舉手叩門——十分温文爾雅的舉手叩門。
只敲了幾下,門裏已傳來一個蒼老低沉的聲音:
“誰呀?”
影子先把自家的衣衫撫整了一番,然後才以一種非常和悦的腔調回話:
“我們是幾個過路的行旅,為了貪圖趕路,夜裏走得早,這一大段腳程趕下來,真叫又飢又渴,特地上門來討碗水喝,還請行個方便……”
厚重的土門輕輕啓開,屋裏的燈光映照着那當門而立的人——嗯,是一個老年人,一個老年的女人。
那老太婆眯着眼打量影子,皺紋重疊的面孔上展現出一抹笑顏,她咧開那張於癟又缺了幾顆牙齒的嘴巴,説話有些不關風:
“呵呵,原來是趕夜路的外鄉人,小夥子,你們一共有幾位呀?”
影子陪笑道:
“老大娘,我們一共三個人,叨擾之處,必有小小補報……”
站在較遠處暗影中的查既白,一聽那老太婆説話的聲音,覺得頗為耳熟,他稍稍向前移近了點,仔細瞧去,卻差點笑了出來!
真他孃的人生何處不相逢,那門裏的老太婆不是別個,竟然就是前些日子趁火打劫,硬索了查既白三萬五千兩銀子買命錢的‘虎姑婆’牟香!
這時,牟香笑得更親熱了,她一偏身子,擺出好一派慈祥長者的悄梯神情:
“唉呀,説什麼補報不補報?出門在外的人,誰沒有不便的時候?快別提這些,小夥子,招呼你的伴當進屋來坐,巧得很,我這才熬好一鍋稀粥,蒸妥兩籠黃麪食呢……”
影子微微躬身,感激的道:
“多謝老大娘慷慨,我們也就敬領了。”
説着,他趕緊回頭低叫:
“老闆,老闆,人家老大娘有請啦……”
牟香雙眸閃亮,喜不自勝:
“小夥子,你還是和你們老闆一道搭檔的呀?你們老闆在哪兒發財哪,蒙黑起早的趕路,必是有一票重大的生意等着做吧?”
不待影子回答,查既白己從昏暗中露了面,他笑呵呵的道:
“可不是?牟大娘,所以我身上尚帶着大筆的現銀,成把的金銀子哩!”
牟香不禁呆了呆,由於屋裏亮,外頭黑,她一時沒有看清説話的人,卻相當警覺的往後退了一步,仍然笑得恁般和氣:
“外頭是哪一位呀?聽口氣似乎還認得我老婆子——”
重重抱拳,查既白皮笑肉不動的道:
“在下姓查,人稱老查,牟大娘,咱們可是有一陣子不曾把晤啦!”
牟香神色急速變化着,嘴裏卻誇大的叫嚷出來:
“我道是誰?想不到竟是你老查來啦,老查啊,這天下真是何其大義何其小,我這才在吩叨着不知什麼時候見得着你,你卻自己找上門啦,稀客稀客。老查,快請進來坐,我老婆於要好生看看你……”
查既白心裏竊笑——孃的,好一一個積世的老虔婆,你倒不是想看看我查某人,只打譜用面子先把我老查穩住,再圖後謀罷了!
他哈哈笑着,大大方方的朝門衞走,影子在旁有些迷惘的道:
“老闆,啊,你和這老大娘竟是素識?”
查既白擠眉弄眼的道:
“何止素識?我們在銀錢上還有來往哩。”
三個人進了這間擺設粗陋的堂屋,牟香先招呼着他們落坐,一邊拉開嗓門朝裏喊:
“熊娃子啊,叫小狼把稀粥和饅頭端出來,再切盤野味、洗上一把葱白,我們家裏來了貴客啦!”
裏屋有人答應着,牟香這才眯起雙眼端詳查既白,她在上下打量一陣之後,不由搖頭嘆氣。
“老查,看來你似乎時運仍然不濟,怎麼弄得般狼狽法?全身裏外又是血污、又是灰土,就像剛和什麼人大拼之後倉皇奔命的模樣……”
查既白也嘆了口氣:
“你正説對了,牟大娘,這些日子來,我可的確過得不順當,盡和刀口子結緣,他娘就同個賣人肉的差不離了,説起來,咳,真叫慘……”
牟香滿臉同情之色,她彷彿相當關切的道:
“都是和些什麼人卯上啦?天可憐見,你身上那橫一道、豎一條的傷口,連我光看着心裏全透麻涼,割在肉上一定痛死人啦,唉,老查,你也真是的,自己一點也不珍惜自己身子,人要這樣挨割挨剮下去,能撐得多久哇?”
查既白當然不會告訴對方他是和誰結了仇,他清楚牟香的底細,知道這老婆娘是個標準“見利忘義”的東西,大半輩子全靠落井下石的招數掙金摟銀,如果牟香探悉他們乃是和近在颶尺的“丹月堂”結下樑於,十有八九會暗裏前去通風報信,領取賞金,查既白可不願再花一次買命錢、再遭一次可能對實際毫無幫助的勒索!
舔舔嘴唇,他故意愁眉苦臉的道:
“牟大娘,人是肉做的,肉長在我自己身上,我又不曾發瘋發癲,怎會如此作踐自己?也是沒有法子啊,事情罩到頭上,總不能頂着,扮熊耍孬一樣要遭罪,伸頭一刀,縮頭亦是一刀,就不如硬挺着幹啦!”
牟香跟着不着邊際的感嘆了一陣,又衝着影子和谷瑛問查既白:
“老查,這兩位是?”
查既白簡單明瞭的道:
“朋友。”
“哦”了一聲,牟香道:
“能跟着你同患難,必定是極其要好的朋友了?”
查既白笑笑,道:
“不錯,我們是極其要好的朋友。”
指了影子,牟香道:
“這小夥子叫你老闆,我還以為是你的夥計呢。”
聳了聳肩,查既白道:
“我們是伴當,原沒什麼主從之分,大概我比他痴長几歲,在稱呼上他高抬我一點就是了……”
這時,影子吞着口水,低聲道:
“老闆,那鍋雞湯……”
查既白打了個哈哈,道:
“你不提,我還差一點忘了,是的,那鍋雞湯……”
牟香下解的道:
“雞湯?什麼雞湯?”
查既白一本正經的道:
“牟大娘,不瞞你説,這幾天來,我們三個可是受了不少折磨,吃沒吃好,喝沒喝足,人被糟蹋得不成話啦,所以麼,我門想吃點好的東西補一補,也把枯乾的五臟廟滋潤一下,我們一致決定,。先來上一鍋老母雞燉的雞湯,湯裏再加個時子、一段雲腿,湯要熬得濃、肉要燉得爛,當然,裏面能再加點香菇竹筍什麼的配料,就他娘更美了……”
牟香愣了片刻,忍不住大笑起來:
“我説老查呀,看樣子你們三位可真是被折騰得不輕,以你老查的身份場面,平日裏別説吃只雞,吃塊肉,哪怕是現燉一隻活鳳凰你也不會覺得稀罕,瞧瞧眼下吧,只不過是熬鍋雞湯,你竟説得這般鄭重其事法,倒叫我一時傻住啦,老查呀,先頭我還以為你打譜叫我準備一鍋人肉湯呢……”
查既白忙道:
“聽你這一説,似乎燉鍋雞湯不成問題?”
牟香嘿嘿一笑,雙掌連拍:
“熊娃子,昨天你打的那隻山雞不是早用文火燉在灶上了麼?這一夜熬也該熬出味來啦,給我一道端出來,為孃的便少補一次,權且替貴客加道菜吧……”
裏問又一聲答應,隨即從門後轉出一個怪人來——説這人“怪”一點不錯,精瘦的身軀,膚色黝黑透亮,肌肉結實扎棍,塊塊墳突如栗,全身上下汗毛濃密茸生,偏頂着一張狹長臉龐,臉上的五官也都是細窄的,兩眼卻綠光隱射,這人的形態間,頗具有那麼點狼味,再加上他斜披袒肩的灰褐狼皮掛靠,看起來就益發接近了。
這怪人左手上託着一瓷缽的稀粥,右手拎着二淺口竹筐的黃面悻諄,頭頂上更頂着一隻大木盤,木盤中盡是油亮鮮鬱的大塊滷肉,還有把切肉的刀子插在上面;稀冒着熱氣,悻伸散發着剛出籠的暖香,而滷肉的芬芳尤其引人入勝,這些味道加合在一起,人便不餓,也會透着三分餓了……
查既白不由食指大動,他搓着一雙手連聲讚歎:
“往昔裏真他娘人在福中不知福,大魚大肉視若糟糠,今番受過委屈,才知道那是人間珍品,果腹充飢的無上妙物;瞧瞧這滾燙的米粥,熱騰騰的饅頭,油旺旺的滷肉,我操,就算吃了下地獄,我姓查的也情願!”
牟香笑嘻嘻的道:
“盡情的吃吧,那隻山雞也該燉爛了;還是昨天熊娃子使彈弓獵着的,好大好肥的一隻彩羽母山雞,怕沒有四五斤沉,膘垂油厚,包管出味,就叫巧,像是端端為着你們燉上鍋的……”
看着那怪人一樣一樣朝桌上擺置這些吃食,查既白連吞口水:
“感謝老天爺的恩賜,竟在大地上孕育了這麼多美味可口的食物給我們享用,人他娘活着能夠吃飽原就該心滿意足了,想不透為什麼還有那些層出不窮的爭紛糾葛,莫非個個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牟香指着木盤裏大塊大塊的滷肉道:
“啊,這是鹿肉,這是免肉,那一塊是野豬的後腿肉……全都經過老滷淹泡,味道香醇厚重,你們且先吃着,吃飽了以後如果能夠心無他念,志無他求,將一切慾望全泡在口腹的滿足之內,則我老婆子不惜再割下自己身上的人肉來饗食各位!”
原來牟香所言乃是大框框套着小框框——畫中有畫(話),暗駁查既白的一時感嘆,皮裏陽秋,是指人活着那能端巴望填飽肚皮算數!
查既白老實不客氣的拿起一個饅頭,一分為二,就着木盤裏的小刀切下一大片鹿肉來夾往當中,牟香正等着看他那張嘴大嚼之狀,查既自己把夾肉饅頭送到她的面前:
“牟大娘,不是我多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入之心卻不可無,你要叫我們這三個餓鬼開始大嚼,能不能先吃一口給我們看?”
牟香先是臉上變色,卻隨即接過夾肉饅頭來,咬上一大口,跟着又咬上一大口,一邊使勁咀嚼,邊憤然作聲:
“這年頭,不是好人做不得嗎?我老婆子滿腔熱誠,一片真摯,卻換來人家的猜慮疑忌,早知道,還不如關上大門來個不理不應,也少了這些嘔事!”
已走到裏屋門邊的那個怪人,聞聲之下站住腳步,側臉望向牟香,是一副“聽命行事”的架勢,看情形,他對牟香似乎十分尊敬忠耿。
一揮手,牟香沒好氣的道:
“沒有你的事,小狼,進去幫熊娃子的忙!”
等那叫小狼的怪人走了進去,查既白和影子、谷瑛三個已開始動手吃喝起來,查既白一面狼吞虎肌一邊陪着笑,伊晤不清的道:
“你可……,別生氣,我説牟大娘,江湖走道,我少不得謹審點…哦,卻絕對沒有猜忌你的念頭……我説牟大娘,今天你我立場互易,你也會像我這樣做……可不是?”
牟香咬着夾肉饃,悻悻的道:
“一片好心,被人當成驢肝肺,這世道還像個世道麼?我們也算舊識,你這麼不相信人?”
又切了一大片狸腿肉朝嘴裏塞,查既白順手再咬進半個黃面悻諄,他他腮幫上鼓得老高,在上下顎的用力咬合動作中,更用木勺舀了大半碗米粥:
“相……信……我怎會……不相信你?這只是例行……,公事……”
哼了哼,牟香走過去端起粗瓷碗來,大口嚼吸碗裏的米粥:
“好,不用你説,這粥,我老婆子也替你。例行公事,的品嚐過了,這下你該放心了吧!”
伸出油膩的大手,查既白替谷玻也舀了一碗米粥送過去,邊衝着牟香瞅牙一笑:
“放心,牟大娘,對你我是早就放心了……哦,剛才你是説了些什麼來着?好像説要割你身上的肉給我們吃?”
牟香怒道:
“如果你們只需填飽肚皮就能清心寡慾,再無他求,我就可以這麼辦!”
喝了一口粥,查既白笑道:
“我乃是有感而發,牟大娘。,你之與我論調不同,只是因為你不曾像我們這樣遭過飢渴,一朝你也嘗試嘗試,想法就會有異了……”
牟香找了張椅子坐下,翹起二郎腿,幽悽悽的冒出幾句話:
“老查,你照實説,你們真的是湊巧摸到這裏的?”
使勁吞下口裏的東西,查既白瞪眼道:
“然則你以為我們是怎麼來的?就算你還欠我五千兩銀子,我也犯不着到處追蹤或尋查於你呀!”
牟香眼珠子一翻:
“我欠你五千兩銀子?”
查既白打着哈哈:
“莫不成你還忘啦?我説牟大娘,你不是救過我一遭麼?你不是為了救過我那一遭而向我索取了二萬五千兩銀子的報酬麼?”
牟香形色自若的道:
“不錯,救你與你那伴當一命,我並不認為二萬五千兩銀子的需索有何過份之處!”
查既白笑道:
“是不過份,而且我也照付了,牟大娘,問題在於你老人家多拿了我五千兩銀票,説好二萬五千兩的報酬,卻超額五千兩成為三萬兩,這不是你欠我的麼?”
牟香微微一怔,又作尋思之狀,好一陣子,才“哦”了一聲,是種恍然而悟的表情:
“我想起來了,是有這麼一回事,不過,好像不是我有意多拿,緣因你的銀票數額湊不攏我們談妥的價碼,少一張就欠數,多一張便超出,而我呢,偏又一時找換不開,所以,啊……”
查既白咧開大嘴:
“所以,牟大娘你便索興超額先收五千兩了,你説過,多出來的錢算欠我的,這一欠,可有好長一段辰光了吧?”
臉色一沉,牟香老大不快的道:
“要好耍滑不耍賴,我老婆子走三江過五湖,肩膀上跑得馬、胳膊上立得人,什等場面沒見識過、什等境況沒經歷過?區區這點銀子,難道我還會坑你騙你?老查,你也未免小看我了!”
查既白忙道:
“決無此意,只是碰巧遇上了,順便提提而已,牟大娘,總不能説,我老查連開口都不該吧?”
哼了哼,牟香道:
“放心,老查,我老婆子只要該收的,不該我要的我乃分文不取,你不信,無妨堆座金山在我前面試試,我連瞅也不會瞅上一眼!”
查既白呵呵笑了,他心裏在想,這老太婆真他娘生了好一根巧舌,説的比唱的還好聽,明明是落井下石,節骨眼上撈橫財的黑心主兒,偏偏就能假撇清,扮出那等的三貞九烈,冠冕堂皇來,孃的,堆座金山給她看?不必金山,只那麼一堆銀屑,這老婆子就必定兩眼眩花,準備動點子玩活人了;所謂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虎姑婆乃是專門打那加一的一棒,一傢伙就能把人砸個死去活來!
牟香直視查既白,惱怒的道:
“你笑什麼,莫非我説得不對?”
連連點頭,查既白道。
“對,對。牟大娘,你説得對極了,我也知曉你一向是這樣的人一一耿直清介,一絲不苟,該你的是你的,該我的是我的。”
牟香一仰臉,道:
“犯不着再加條尾巴,那五千兩銀子,我決計會還你!”
拱拱手,查既白道:
“多謝多謝,這倒真是及時雨,身處如此困逆,原攜財物業已四大皆空,正愁難以為繼,大娘慷慨,好歹撐過這陣艱難,幾個人添衣補食,想是夠了……”
這時,一邊的谷瑛像已吃飽,她剛把手上的粗瓷碗放下,滿口塞着滷肉的影子已急忙含混不清的示意:
“等等……後頭還有哩……還有雞湯沒喝……”
正待伸手切肉的查既白趕緊縮回手來,衝着牟香一瞅牙:
“可不是:我倒差一點忘了,光叫這些粗肉稀粥填滿肚子,香噴噴的雞湯就喝不下了啦;我説牟大娘,那鍋燉雞呢?彩羽母山雞、油重膘厚的彩羽母山雞?”
牟香沒好氣的道:
“也沒見過這麼嘴饞的人一一你們稍候,少不了那鍋雞,我老婆子五千兩白花花的紋銀都不想賴你分文,豈會賴掉一鍋雞?”
就在這時用卜高大粗壯的熊娃子已從裏屋走了出來,雙手用厚厚的棉布摯託着一隻瓦罐,好傢伙,蓋子尚未揭開,那陣子的香氣己透鼻入胃,真是純正濃郁的原汁雞湯!
熊娃子仍然是以前的那身穿着打扮,一點也沒有變化,查既白看在眼裏,不禁暗中懷疑,這位漢苗合種的女人,是不是再也沒有其他行頭了?
瓦罐端置桌上,牟香親手掀開蓋子,譁,雞汁的異香騰騰昇浮,便越發濃重甘膩,引得人饞涎欲滴;牟香先給自己舀了一碗,一邊撮唇吹散熱氣,邊噴噴有聲的吸嚼了兩口——她這也算是“例行公事”,證明雞湯的成份絕對只是雞湯。
影子拿起查既白與谷玻先前喝粥的瓷碗,連肉帶湯各舀了一碗,分別遞到二人面前,他自己舀的那一碗,乖乖,差點就溢出碗口啦。
雞肉燉得很酥很爛,油黃濃稠的湯汁上浮着片片薄膘,另有幾星淺褐的菇丁浮沉其問,端的色香味俱全,不曾入口,光看着已是大大的享受了……
查既白也撮嘴吹拂湯麪的熱氣,然後,他深深呼吸着,大口大口喝下半碗雞汁——咂着舌頭,他無限滿足的長噓:
“我操他娘,活了這大半輩子,竟不知道雞湯有這麼個好喝法,我説牟大娘,真正是多謝,就憑這一手調羹之妙,你母女倆何苦去吃雜八地?專開個店賣燉雞連湯,財就發不完……”
嘿嘿笑了起來,牟香眼睛閃亮:
“老查,果然有你説的這麼適口?”
又大口喝完碗裏的雞汁,查既白道:
“決不是故意巴結,牟大娘,我險險乎把舌頭一遭吞下肚裏了!”
牟香似是十分受用,她眉開眼笑的道:
“這隻山雞可不是我調理的,乃是我家熊娃子的手藝;老查呀,我家熊娃子不但人生得標緻,閨女該會的她也全會,不論女紅刺繡,量布裁衣,不論下廚調羹,灑掃整潔,她都精巧勤快得很;再説呢,她會的而一般姑娘連邊都沾不上的就更多了,她力大無窮,上山砍得柴,下海摸得魚,功夫好、心眼活,要是哪一家兒郎有幸得我們熊娃子垂青,呵呵,這一生一世享用不盡啦……”
人高馬大的熊娃子,居然也懂得害羞,她那張大臉盤浮起一抹釀紅,依蹭在牟香身邊扭捏着,一邊還擰絞雙手,好一派嬌羞不勝的模樣。
查既白不覺吞了兩口唾液,卻不知怎的一開口仍然嗓門發沙:
“啊,牟大娘這位令媛,確然不同凡響,有她獨成一格的長處,將來,啊,端看是哪家小子有這個福氣了……”
忽然又嘆了口氣,牟香道:
“可恨這丫頭偏又目高於頂,等閒人看不上眼,年歲也不小了,青春虛耗,她雖説不急,我這為孃的卻替她擔心;女娃子大了,總不能成天到晚仍跟着老孃親闖道混世,吃雜八地呀,再這樣下去,丫頭越發野得不像話啦!”
查既白陪着笑道:
“正是這話,令媛固然一片孝心,要多侍奉你幾年,然則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這做母親的可是期望早早替令媛説妥婚事,也算了卻一樁心願;不知牟大娘你是否業已相中什麼人家的兒郎?”
牟香搖頭道:
“這倒還沒有,婚姻主要靠緣份,此外也得我們家丫頭中意才行,咳,她呀,好像大底下男人沒一一下放在眼裏,以前就有好些個俊俏小子粘纏過她,這丫頭卻連理都不理人家……”
説着,她轉過頭去,憐愛的瞅了瞅依在身邊的熊娃子,這位腰粗膀闊的“大”姑娘靦腆的哼卿了兩聲,似乎想鑽進她娘懷裏的架勢。
查既白深深吸了口氣——只有這樣他才不會笑出聲來,他連連眨着眼,扁着嘴,表情有些古怪,影子見狀,趕忙又舀了一碗雞湯送過來,查既白捧起湯碗,急急吸喝,卻又差一點噎了氣。
牟香格格笑道:
“慢點吃,慢點吃,真個餓鬼投胎不是?就算我們熊娃子的東西做得可口適味,你也別過了量呀,看看這副德性……”
放下瓷碗,查既白手撫肚腹,打着飽嗝,十分滿足的道:
“飽了飽了,真個飽了,牟大娘,一飯之賜,勝過平時三日之飲。謹此致謝,辰光不早。我們也就不再叼擾啦!”
牟香殷勤的道:
“急什麼呀、老查,多日不見,好不容易叫你誤打誤拒的碰上了,正是機緣難得,咱們可得多聊聊,你放心,我這裏有吃有喝。包管比你現在享用的更要豐盛精緻,而且我家熊娃子的手藝你嘗試過。我再叫她多下功大,準備幾樣拿手的菜式出來給大夥打打牙祭……”
查既白忙道:
“心領心領,牟大娘,且待下次再來相擾,我們實在有事在身,延宕不得,盛情高誼,我老查就代表大家多謝啦。”
牟香盯着查既白,忽道:
“老查,你們到底是招惹了哪一路的神聖?看你惶惶棲棲,心緒不寧的樣子,顯見對方來頭不小,能把你老查逼得這麼狼狽的主兒,當今天下,扳指頭數一數還的確沒有幾個!”
乾笑一聲,查既白道:
“這個,牟大娘你就不用打破砂鍋問到底了,總之不是臉面上有光的事,即使我不説,往後你遲早也會知道……”
略一沉吟,牟香道:
“好吧,你不願講,我也不好多問一熊娃子啊,你到為孃的房裏,就在牀頭櫃第三隻抽屜,去數五千兩銀票來。”
熊娃子點着頭走進裏屋,望着好龐大的背影,查既白低聲問。
“牟大娘,你這位小姐,不會説咱們漢語麼?”
牟香好像有些窘迫的笑了笑:
“怎麼不會?你沒聽見我都是用咱們的言語同她説話?她只是,啊,嗓門不大細緻,聲音稍稍粗了一點而已,女娃子嘛,就因此不大愛開口啦!”
“哦”了一聲,查既白道:
“原來如此,其實乃小毛病,算不了什麼,算不了什麼。”
此刻,熊娃子又從裏面大步行出一一真他娘是龍行虎步,虎虎生風;查既白迎着熊娃於滿臉堆笑,暗裏卻在嘆氣;似這樣一位龐然大物的女子,有誰敢要敢娶,還委實得有點膽量才行!
接過熊娃子手上的一疊銀票,牟香手指沾着唾液,一張一張仔細數着,然後,她交給查既白,邊鄭重其事的道。
“你且點點數,別説我老婆子少了你的!”
順手將銀票朝懷裏一塞,查既白笑道:
“不必了,若連你牟大娘都信不過,這天下之大,還有誰人可信?不會錯啦。”
影子和谷瑛已經站起身來,查既白亦起立拱手:
“再一次多謝,牟大娘。”
牟香笑嘻嘻的道:
“好説,有空來玩呀,我們不一定尚有合作的機會哩……”
查既白內心竊笑,表面卻一本正經的道:
“當然當然一一一”
先走到門邊的影子已將前門啓開,他習慣性的巡視四周,又跟着有了動作——不是開步外出的動作,而是暮然把門關上,迅速往後退回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