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震眉頭一揚,道:
“先生有事只管詢問,小子知無不言。”
容園隱士點點頭,道:
“你胸前衣襟破了一塊,又在那絕壁衰草上爬行,究竟為了什麼?莫不是逃避敵人的追蹤?”
雲震聽他問起這件事,心頭頓時想到雯兒與大寶,但此刻他卻不能開口辭去,只得強捺心神,道:
“小子被人擊傷內腑,為友人帶到上面一座山洞中治療傷勢,後來傷勢漸愈,友人因故離去,小子久等不歸,心焦氣浮下,迷失路徑,誤投另一出口,因之想越過那片絕壁,前去尋訪友人下落。”
容園隱士眉頭一皺,道:
“依我看,雲小友似非等閒之輩,何人能夠傷你?”
雲震道:
“小子乃是傷在羅侯神君一掌‘雷動萬物’之下。”
容園隱士聳然動容,道:
“羅侯神君?你接得下‘雷動萬物’一掌?”
雲震喟聲一嘆,道:
“此乃僥倖。”
容園隱士道:
“僥倖也不容易,不知小友用的什麼武功?”
雲震道:
“太乙門中‘六丁抱一大法’。”
容園隱士説道:
“‘六丁抱一大法’?這倒沒有聽説過,是令師近年研創的嗎?”
雲震道:
“正是蘇老前輩研創的”。
容園隱士容顏一舒,忽然嘆口氣道:
“蘇真人學究天人,胸羅萬有,二十年光陰,也該有絕學研創成功了。”
雲震見他忽然感喟起來,不覺受其感染,暗暗忖道:這位先生對蘇老前輩如此心儀,想來早年必是俠義中人,也許正是心志難展,始才隱居於此,獨善其身。唉!道消魔長,正派人士又有幾人能不灰心喪志呢?
他情緒雖然受了感染,口中卻問道:
“先生見過蘇老前輩嗎?”
容園隱士點道:
“蘇真人熱心世務,早年見過。”
雲震又問道:
“羅侯神君先生也是見過的了?”
容園隱士,
“此人心胸狹窄,終身為惡,早年也是見過的。”
雲震心中一動,暗忖道:那金陵王神秘得很,這次也是蒙面現身,他與那“打水姑娘”
結為夫婦,又有意與羅侯神君聯盟,看來不會是正派人士。泰山之會是一回事,不讓邪派勢力擴張又是一回事,眼下這位先生對前輩人物很熟,我何不向他打聽金陵王的一切……
雲震獻身武林,時時以消滅邪惡勢力為念,想到這裏,連忙問道:“先生可認得金陵王?”
容園隱士先是一怔,繼而訝然道:
“金陵王是誰?”
雲震見他訝然之狀,微微有點失望,但卻答道:
“小子所知不多,僅知他出身金陵世家,名叫高華”。
容園隱士微微一笑,道,
“原來高華又叫金陵王,這外號倒是不俗。”
雲震精神一振,忙道:
“先生認得他?”
容園隱士含首道:
“認得!認得!高華我自然認得………”
雲震喜上眉梢,脱口接道:
“那麼,您也見過‘打水姑娘’啦?”。
容園隱士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隨即哈哈大笑道:
“你是説高華的妻子吧?那是位人間仙子,我當然也是見過的了。”
雲震被他笑得好生奇怪,但念頭尚未轉得過來,那“容園隱士”已經放下碗筷,含笑道:
“旁人的事,別去管他,小友吃飯吧,吃過了我領你去換身衣服,你這身衣服又破又髒,不能再穿了。”
這叫做欲速不達,雲震一時高興,脱口問起金陵王夫人,換來“容園隱士”一陣怪笑,如今話題已被引開,雲震自然不便追問,只得匆匆填飽肚子,跟隨“容園隱士”到了他卧室之內。這間卧室不見寢具,倒有無數箱籠,另外一張楠木牀榻在正中,一隻草織蒲團放在那牀榻之前。
“容園隱士”打開一隻木箱,取出一件天青織錦團花長袍,一套烏綢緊身衣褲,一隻紫緞粉底高靴,及一條海青絲質腰帶,一併交給了雲震,笑道:
“這裏沒有銅鏡,那張楠木大牀榻倒可鑑人,你換好衣服立即出來,咱們繼續談談。”
説着,轉身出房而去。
雲震心知虛套無用,當下寬去舊衣,換上新裝。
當他見到身上那件灰狸馬夾時,心頭頓時幻起雯兒的倩影,又想到了那塊“玉符”,不知雯兒可曾找到那塊“玉符”?可曾到那山洞去找他?於是,他匆匆穿好衣服,換上粉底高靴,一面結着腰帶,一面向門外走去。
他所以這般匆忙,本是想辭別而去,不料邁出房門,“容園隱士”已經一把將他抓住,哈哈笑道:
“佛要金裝,人要衣裝,這話的是不假,你穿上這身乾淨衣服,比我當年還要英偉,哈哈!舊友相見,怕要認不得你了。”
笑聲中,拉住雲震,走向竹榻,接着:
“我要問你,這適才入室以前,口中吟吟有詞,説什麼‘芥子’、‘天地’,究竟吟些什麼,你還記得嗎?”
這時,雲震想要告辭,卻又不能夠了。
兩人先後坐定,雲震再向那幅狂草瞥了一眼,道:
“先生這幅中堂,令小子收穫不小。”
容園隱士含笑截口道:
“收穫大小,那是你的天份,説你剛才吟些什麼呢?”
雲震微微一笑,顯得有些難以為情,,
“小子見到那幅中堂,心中忽有所悟,因而言道:‘藏芥子於六合之內,其亦小乎?
展心志於天地以外,斯為大矣!’胡謅之詞,不值先生一笑。”
“容園隱士”手捻長鬚,搖頭晃腦,口中一再吟着那兩句聯詞,就像老夫子,偶得妙句,正在細細品味。
“好志向!好意境!好句子!雲小友,你的意思是説:芥子雖小,六合也不能滅其形體;志向再高,卻無人超出世俗常情以外。是這樣嗎?”
雲震郝然含首,
“先生謬讚,小子的意思確是如此。”
容園隱士眨眨眼睛,忽又皺起眉道:
“那不對啁!這兩句聯詞意境雖高,卻無作用,雲小友忽然入定,這又是什麼緣故呢?”
雲震“哦”了聲,笑道:
“難怪先生見疑,小子乃是覺得其中哲理,或與所習‘六丁抱一大法’有益,因此閉目運功,試上一試。”
容園隱士微微一怔,道:
“哦!結果有益嗎?”
雲震含笑點頭道:
“這都是先生所賜,小子的功力,進入第四層門徑了。”
容園隱士訝然脱口道:
“何謂第四層門徑?”
雲震微一吟哦,隨即坦然道:
“不瞞先生,‘六丁抱一大法’有四個層次,乃是‘六緯相生’,‘六脈相見’‘六氣呼應’與‘六合歸一’循序而進,若至大成,則真氣內力,綿綿不絕,自可不慮匱乏。小子原先已達‘六氣呼應’之境,那時真氣洶湧,內力澎湃,若遇外力襲擊,全身的真氣內力,就能迅速湧向此點,自然生出一股反彈之力與之相抗,那時遇一般高手,倒也沒有傷亡之慮,但若遇上羅侯神君這等高手,那情況就不同了。”
容園隱士聽得入神,不覺問道:
“怎樣不同呢?”
雲震道:
“小子受過羅侯神君一掌,當時的感覺是:真氣內力不受控制,勢若裂肌破體衝出,若非有個‘不能死’的意念支撐着,小子恐怕早已血崩力竭,粉身碎骨了。”
他頓了一下,接着又道:
“小子見到先生那幅中堂,默默想到‘退藏於密’的道理,覺得芥子雖小,六合也不能滅其形體,我若能將那洶湧澎湃的真氣內力,束檢於體內,聽命於意志,豈不正合那‘六合歸一’之理,殊不知胡鬧,竟被小子鬧對門徑了。”
容園隱士本是絕頂高手,雲震説得這般詳盡,自然懂得其中之難易,他原先雖然聽得入神,也不時露出讚許之色,但云震講完以後,他竟滿臉肅容道:
“雲小友,你的悟性極高,觸類旁通,舉一隅而反三隅,這一點令人欽佩,然而你欠缺機心,卻又令人不得不為你擔心。承你信得過我,將修為的層次與現象説得這般詳細,但我卻不感激你,我還得警告你,往後在旁人面前,似這等武功訣竅,千萬不要輕易泄露才是。”
雲震微微一笑,口齒啓動,想要加以解説,但“容園隱士”卻不容他解説,作了個阻止的手勢,接着又,
“不必説了,我知道‘六丁抱一大法’另有修練法門,並不慮旁人聽去。可是,你該明白,武功之道,萬流同源,萬源歸宗,遇上有心之人,沒有參不透的。再説,你適才心有所悟,立即不擇時地,獨自運起功來,這也是欠缺機心,那時若有人意圖對你不利,那你就殆危了。”
這時,雲震但覺冷汗淋淋,不覺起立惶然道:
“是!是!小子無知,先生教訓得極是。”
容園隱士微微一笑,伸手按住他肩頭,説道:
“不必緊張,我你一見投緣,我也不怕交淺言深之譏。只要你知道,人心不同,各如其臉,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好啦!不去談它啦!你坐下,我還有話問你。”
雲震如言坐下。“容園隱士”辭懇意切,純粹一片關顧愛護之情,他就想加以解説,那也是多餘的了。
這時,“容園隱士”忽又莊重起來,説道:
“雲小友,芥子雖小猶大,這得力於其能自安,你由於知機,所以你有了收穫,這我已經明白了,但你所謂‘展心志於天地之外,斯為大矣!’究竟是對大小二字意形變易的感觸,還是有此志向,準備作一番努力呢?”
雲震道:
“是感觸,也想作一番努力。”
容園隱士含首道:
“你講講看。”
雲震想了一想,道:
“先生以一室喻天地,又以一身喻泰山,泰山與一身,天地與一室,孰大孰小,形體上不言可知,但在意念上,若能心安理得,則大小就無差異。小子是想:有形之物如此,無形之念何嘗不是一樣?這就是小子的感觸”。
“容園隱士”無疑也是睿智之士,他自然明白雲震所謂“無形之念”,乃是指的為人立志而言。
只見他點了點頭道:
“你準備努力一番的事,可是與武林有關嗎?”
雲震微笑頷首,道:
“正是。”
容園隱士眉頭一蹙,道:
“可是想以德化人,消弭武林中無止無休的殺劫?”
雲震道:
“人性本善,以殺止殺,終究不是辦法。”
容園隱士頻頻搖頭,道:
“錯了!錯了!我不否認人性有善的一面,但武林中人,全有一股暴戾之氣,不是爭強鬥勝,便是以力為霸,仇怨糾纏,更是無日無之,永世難消,你想以德化人,那必是要白費氣力了。”
雲震微微一笑,道:
“先生不須慮得,人性既有善的一面,武人也是人,若能他善的一面抬起頭來,那殺劫總是可以消弭的。”
“你年紀太輕,想得過於天真,須知武人多半剛愎自用,傾向勢力與權威,他不聽你的,那殺劫如何消弭?”
雲震道:
“權威縱然令人嚮往,愛好和平,也是人性之一啊!”
容園隱士漸感不耐,眉頭深蹙道:
“你不懂,試問怨怨相報,你又如何遏阻?”
雲震道:
“凡事總有真理,以理公斷,當不致怨怨相報了。”
容園隱士煩躁的站了起來,道:
“年輕人僅知其一,不知其二。實在對你説,這種志向我也有,令師也有,結果如何呢?
令師的近況我不知道,不去説他,我自己已半生努力,卻落得被困深山………”
“被困”二字,令雲震悚然一震,此所謂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但見雲震兩眼圓睜,愕然接口道:
“先生隱跡於此,是被困?果真非出自願嗎?”
“容園隱士”聞言微怔,頓覺乃是自己失言,他先是不答,默默地來回走了兩趟,繼而停下步來,靜靜地道:
“不錯,原先確是被困,目下則是出於自願,我已打算在此終老,不再出山了。”
雲震微微一怔,暗暗忖道:他語氣如此平穩,好像對那被困之事也不放在心上,胸襟之大,倒也值得敬佩。
他暗念未已,又聽容園隱士説道:
“雲小友,你對世事這般熱忱,本是十分難得之事,但我半生努力,十餘年閉門課讀,潛思默想,總覺世事殊非人力所能左右,倒不如聽其自然的好。依我看來,你天姿聰穎,對哲理方面悟性猶高,若能從學問上用功夫,將來……”
雲震微微一笑,接口道:
“多謝先生謬讚,怎奈小子許身武林,已經不能自主了。”
容園隱士淡淡一笑,道:
“我知道,你的性格堅毅過人,已經立下的志願,輕易不致於更改。也罷!你來。”轉身行去,似屬無可奈何。
雲震聽他語氣惻然,不覺怔住,忘了起身。
容園隱士轉身招手,淡笑如故,道:
“來啊!我讓你看樣東西,你不是想要知道此處何以取名‘容園’麼?”
雲震愣然走去,心中暗忖道:看什麼?那東西與“容園”命名有關?他怎麼突然扯到這上面去了?
忖念中,兩人走進了左側書房。
書房內,重框疊架,滿屋全是經曲書冊,近窗處一張書桌,桌上放着筆墨硯台與書具。
這裏與外間廳屋一樣,也是點塵不染,收拾得乾乾淨淨。
兩人穿過書架形成的甬道,來到後面一處帷幔覆蓋的木框前,“容園隱士”神態肅穆,伸手掀起帷幔,道:
“你知道這人是誰麼?”
雲震抬起頭來,不覺目光發直,又驚又疑的叫道:
“這……這不是金陵王夫人麼?”
原來帷幔之後,乃是一幅全身的美女畫像。那美女秀髮披肩,白衣勝雪,赤裸着一雙天足,清麗之中,並有一種嬌媚之態,望之栩栩如生,正是那金陵王的夫人。金陵王夫人的全身畫像,竟慎重地珍藏在“容園隱士”的書房之內,乍見之下,難怪雲震目光發直,驚疑參半了。
“錯了!她乃是我的妻子。”
雲震眉頭一皺,暗暗忖道:這畫像明明是金陵王夫人,怎説是他的妻子呢?難道他就是金陵王?
他突然想到這裏,頓時注目凝視,道:
“那麼你……你莫非就是金陵王麼?”
容園隱士淡淡一笑,放下帷幔,朝窗下走去,説道:
“我叫高華,金陵世家之中,歷來無人自稱為王。”
這時的雲震似乎呆了,他瞪大眼睛,暗暗自問道:他是金陵王麼?作妻子的會將自己的丈夫囚禁起來,天下怎有這等怪事?他雙目連眨,又想道:是了,他不正是張前輩所説的金陵王當年的風華麼?
他心中轉念,信是信了,但卻信得不夠徹底。
高華走去窗前,坐在竹椅上,向雲震一招手,説道:
“雲小友過來坐下,咱們長話短説。”雲震愣愣地走了過去,如言坐下。
高華道:
“你知道賤內又叫‘打水姑娘’,這是聽令師説的吧?”
雲震定了定神,道:
“晚輩有樁事,須得向前輩説清楚。晚輩的武技雖是張鑄魂前輩所傳,但迄今猶未經過考驗,目下尚算不得是太乙門下。”
他為人嚴謹,知道面前之人乃是高華,不但立即改過稱謂,趕忙乘此機會將自己與太乙門的關係説個清楚,以免高華繼續誤會下去,將他當作了雲中子蘇鉉的徒弟。
豈知高華並不以此為意,只見他皺了皺眉,隨即道:
“那麼,你是聽張大俠説的。”
雲震這才點頭道:
“正是。”
高華微一含首,瞑目片刻,繼而吁了口氣,説道:
“我就從泰山武會講起吧!泰山二次武會,是我與北道南魔初次見面之日,當時我聲言路過泰山,適逢其會,自講權充雙方之見證,其實,我並非路過,我乃是躡人而至,那人就是賤內。”
雲震突然接口道:
“不對啊!晚輩聽説,那次武會,前輩似比尊夫人先到,直到緊要關頭,尊夫人方始現身哩!”
高華道:
“那是他們錯了,賤內當時早已隱身日觀峯下,我本是隨後躡蹤而至,只因怕賤內察覺而起疑,故而裝作遊山玩水之人,越過賤內,登上日觀峯。”
雲震道:
“這般説來,當時您知道尊夫人的企圖了?”
高華輕輕搖頭道:
“不知道。”
雲震眉頭一皺,疑道:
“那……您為何跟蹤尊夫人呢?”
高華喟嘆一聲,道:
“説來慚愧,當時我乃是惑於賤內的容貌與風華,跟蹤她已經近三年,不過,她的企圖,後來我倒是知道了。”
雲震暗暗忖道:説得也是,想那高夫人風華絕代,貌若天仙,誰能對她無動於衷,就像我初見雯兒,還不是自自然然跟她去了。
他心中在想,口中説,
“窈窕淑女,君子好求,這乃是人之常情,前輩不必嘆息。但不知她那企圖,可是想殺害北道南魔,獨霸武林麼?”
高華神色一黯,道:
“如真又假,似是而非,兩者全都不是。”
雲震越發不解,道:
“那是為了什麼啊?”
高華道:
“簡單地説,乃是為了私仇。”
雲震一怔,大疑道:
“什麼?尊夫人與蘇老前輩有仇?”
在他想來,北道雲中子蘇鉉師徒熱心世務,終生行俠,乃是武林中人人敬仰之士,他們與高夫人之間,絕對不會有怨仇牽連。
高華輕輕嘆息一聲道:
“你是愈想愈差了!”
他似有無窮的感慨,喟然又是一聲長嘆,道:
“這事仍得由家岳父説起,賤內本姓薛,乃是前朝一位致仕侯爺的郡主,這位侯爺告老在鄉,遠居關外……”
雲震心頭一動,脱口接道:
“令岳丈可是那五龍山的‘鎮遠侯’麼?”
高華微笑含首,道:
“‘鎮遠侯’仍是前朝授予家嶽的爵位,他老人家一生為官,常戍邊陲,與武林人物素無往來。但家嶽一身武藝,卻得自一位武林前輩所傳,內兄受家嶽親傳,身手自然十分了得,但內兄性喜遊俠,常年在關內走動,不料竟因此失了蹤跡,幾經訪察,方知已經被人殺害陳屍於太行山麓。那時屍骨已腐,連身上一冊武功秘笈也已不知去向,消息傳至關外,家嶽晚年喪卻獨子,自然痛不欲生……”
雲震臉色惑然,忍不住接口道:
“原來尊夫人乃是為兄長報仇而來,這事倒也無可厚非,但怎能遷怒於蘇老前輩?她該仔細查訪兇手啊!”
高華輕輕搖頭,深深一嘆道:
“賤內一個女流之輩,她對中原武林一無所知,況且內兄屍骨早已腐爛,又叫她如何着手查訪?”
雲震嘆了口氣,道:
“這事令岳丈應該親自入關才是。”
高華道:
“家嶽生性淡泊,不然也不至於盛年致仕了……”
他頓了一頓,接着又道:
“據賤內相告,家嶽當時雖然痛不欲生,卻無為子索仇之念,但賤內事親致孝,不忍眼見家嶽終日長嘆,鬱郁不能開懷,加上她秉性至剛,對唯一的兄長友愛逾恆,她每日面對老父寡嫂,以及襁褓之中的侄兒,這份怨仇怎樣也不能忘懷,因之她獨自悄悄入關,立誓要為內兄報仇。”
雲震想了一下,道:
“令內兄不是失落一本秘笈嗎?可以從秘笈着手啊!”
高華道:
“家嶽對那秘笈守口如瓶,賤內不知秘笈是何名稱,也是枉然。”
雲震暗暗忖道:這倒確是為難了。
他心中轉念,口中問道:
“尊夫人莫非遷怒於整個武林,想從北道南魔……”
高華截口道:
“不是遷怒,想從北道南魔兩大高手身上,行使她那索仇之計倒是真的。”
雲震皺眉不解道:
“怎樣的索仇之計?”
高華,
“她想收肺髏啪絛鄖槔淇幔藍隙佬校簧輝贛餚宋椋殼暗那樾穩詞鞘置饗裕厥塹?
心雲震的安危,因之一改往日習性,偕同歸隱農等人找尋雲震,以致與羅侯公子等動手相搏。
如今他身負創傷,流血不止,乍見雲震,竟然不顧自己的傷勢,兀自追問雲震的近況,這份關顧之情、隱藏着多少愛意,雲震自然明白,難怪他幾乎流淚了。
“請問哪位身邊帶有金創藥麼?”
“沒有!”
一本和尚叫道:
“酒家歷來不帶金創藥。”
齊小冬眨眨眼睛,驀地撕下一條衣襟,道:
“先將創口包上再説吧!”
雲震微微一怔,一時無可奈何,皺着眉頭,正待去接那條破爛的衣襟,忽聽一個宏亮的聲音喝道:
“不可!”
眾人都吃了一驚,連忙循聲望去。
原來那人竟是丐幫幫主周公鐸。
他站在東邊一隅,身後是無影神丐、鐵腳仙、獨臂神丐等“丐幫三老”,三老身後,大小叫化多達二三十人。
齊小冬見是師父出聲喝阻,不覺疑忖道:怪了!他老人家俠義為懷,氣度宏偉,怎的不許替西門咎包紮傷口呢?
他心頭存疑,脱口叫道:
“師父……”
西門咎一見是他,怒不可遏,獨目一瞪,吼道:
“你管得着麼?”
他二人同聲吼叫,雲震也是暗暗詫異不已。
但見周公鐸舉手一揮,回頭一顧無影神丐,道:
“偏勞長老送一瓶‘芝血六神散’過去。”
此話出口,雲震頓時如釋重負,暗暗喜忖道:倒底是領袖一幫,名馳江湖的人,這份氣度就非常人可及!
西門咎怔了怔,卻不領情,抗聲道:
“不行!西門咎不受你的恩情。”
無影神丐走了過來,將一隻翠綠藥瓶交給雲震,接口道:
“廣德城外,老叫化承你未下毒手,這瓶‘芝血六神散’,算是報答昔日之惠,算不得恩情。”
西門咎口齒微動,話未出口,雲震已自急急道:
“老前輩不要再固執了,眼下將有非常事故,晚輩尚須借重您哩!”
啓開瓶塞,傾了一半白色藥末在創口,另一半強迫西門咎服下,齊小冬連忙將那創口包紮起來。
這片刻,羅侯公子早已率領屬下退了回去,場中只剩下幾具屍體,大半傷在西門咎鋼筒毒針之下。
羅侯神君不愧的是心機深沉之人,雲震臨空飛至,他內心的疑懼,實在不下於羅侯公子,但他卻能不動聲色。靜靜地觀察了一番,這時始才陰聲一笑,道:
“雲震,你能接下老夫一掌,端的不易,此刻趕來,莫非自認功力已足,要擊回一掌去麼?”
雲震初登峯頭,心懸多端,連那牛大寶也未一顧,此刻聽得羅侯神君問起一掌之約,這才移目向他望去。
羅侯神君身踞南隅,身後除了高大威猛的莫成以外,人影幢幢,環立着三五十個青衣人,那些青衣人一個個身佩兵刃,目露神光,看去都是一流高手,再加上羅侯公子帶來的四童、四女、八俊等,為數不下六十餘人,其聲勢之浩大,與實力之堅強,比丐幫尚要超過一倍有餘。
雲震看得暗暗心驚,臉上卻淡淡一笑,道:
“雲某非是狂妄自大之人,那一掌以後再説吧!”
羅侯神君眉頭聳動,道:
“那你急急地趕來,為了什麼?”
雲震坦然道:
“敝友為令徒所困,雲某乃是馳援而來。”
羅侯神君目光一瞪,道:
“來此馳援?莫非想在此地繼續拼鬥下去?”
雲震道:
“好在此刻已經歇手了。”
羅侯神君陰聲一哼,道:
“若未歇手,你是打算插足啦?”
雲震夷然道:
“那是當然的事,神君多此一問了。”
羅侯神君臉色一沉,道:
“旁人不知與人有約,猶有可説,你卻是明知故犯,難道認為老夫無力取你性命麼?”
雲震見到羅侯神君臉色陰沉,殺氣騰騰,內心着實震動了一下,但他眉目軒動,卻又朗聲一笑,道:
“神君不覺得薄於責己麼?”
羅侯神君冷聲一哼,道:
“你的膽愈來愈大了。”
雲震侃侃而言道:
“人爭一個理,佛爭一炷香。事實乃是令徒率人來此尋事,若是礙着神君與人之約,這責任也該由令徒承擔。何況戰事已歇,雲某並未礙着神君,神君不責令徒,反而一味苛責雲某,天下寧有此理?”
他話聲剛歇,西門咎倏地高聲道:
“你怕死嗎?”
雲震微微一怔,道:
“老前輩何出此言?晚輩豈是怕死之人。”
“既然不怕死,你跟他嚕嗦什麼?”
羅侯神君呵呵大笑,道:
“西門咎,看來你是不怕死了。”
西門咎大步而出,峻聲道:
“叫你徒兒出來,老夫先宰他……”
雲震前跨一步,伸手將他拉住,急急道:
“老前輩且慢……”
西門咎一掙不脱,住步沉聲道:
“羅侯小子仰仗人多,乘虛鑽隙,刺了老夫一劍,擊了老夫一掌,老夫難道就此罷了不成?”
原來前此一場亂戰,歸隱農等人武功固然了得,但那羅侯公子與北斗劍張鑄魂齊名,一身功力非同小可,況且他手下人多,羣毆羣攻,根本不講江湖規矩,歸隱農等人自然不是敵手,差幸西門咎兇名在外,悍不畏死,羅侯公子對他甚為顧忌,他那鋼筒毒針,發必傷人,更是霸道無倫,令人防不勝防,故此得以保持不敗之局,但局勢也僅僅未敗而已,那險象仍是層出不窮;脱困可也不易。
正當此時,雲震突然長嘯而至,他那嘯聲分散了西門咎的心神,微愣之下,致遭羅侯公子擊中一掌,又遭一名白衣少女刺中一劍。西門咎本是窮兇極惡之人,性格更是暴戾無比,這口怨氣,他自然忍不下去了。
雲震正想勸他幾句,那羅侯公子卻已搶先冷笑道:
“西門咎,虧你還是成名人物,臨敵交手,講求抱元守一,心不二用,誰叫你分神他顧,授人以隙的?”
西門咎氣得猛一跺足,吼道:
“小子,你過來!”
羅侯公子不屑道:
“過來幹麼?哼!敗軍之將,還敢言勇?”
雲震道:
“老前輩,您別中他激將之計……”
西門咎鬚髮皆動,大聲厲笑,道:
“雲震,你別怕那老羅侯,老夫可未將他放在心上。”
舉臂驀然一揮,掙脱了雲震的手掌,大步行去。
“老人家,您聽我……”
西門咎獨目一瞪,峻聲截口道:
“不聽!快讓開!”
他那形象十分兇惡,雲震不覺往後退了一步。
但周公鐸揚聲喚道:
“西門咎留步。”
這位一幫之主,畢竟別有一種懾人之威,西門咎聞得這聲呼喚,不由自主地身形一頓,轉臉道:
“什麼事?”
周公鐸緩緩説道:
“你該聽雲兄説一句話。”
他語氣雖是和氣温柔,卻自具一股威嚴逼人的力量,西門咎微微一愣,獨目閃動,忽然冷聲道:
“你是在命令我麼?”
周公鐸淡淡地道:
“羅侯神君好似與人相約在此處見面,咱們不能壞了武林常規。”
西門咎冷聲一哼,道:
“臭規矩!”
轉臉而行,對周公鐸之言仍是不聽。
忽聞齊小冬尖聲叫道:
“西門咎,你算不算人?”
西門咎霍地旋身,怒容滿臉,道:
“你敢損我?”
齊小冬高聲道:
“什麼損你?你若是人,就不該一意孤行!”
西門咎微一怔,齊小冬接着又道:
“你不聽幫主令諭,不過是丐幫的叛徒,但若失去雲大哥這樣一個朋友,那就再也無人同情你了。”
西門咎又是一怔,但他終究是冷酷成性的人,旋即冷聲道:
“老夫何須要人同情?”
齊小冬一聲冷嗤,道:
“那你根本不能算人,難道我還講錯了麼?”
雲震急得高呼道:
“齊兄弟,你怎可對尊長如此無理?”
他是怕一旦激發西門咎的兇性,那將是個自相殘殺之局,豈知齊小冬一點也不體諒他的心意,竟而抗聲道:
“大哥不必責備我,論輩份,他算得是小弟尊長,但這種是非不明,善惡不分的尊長,小弟實在不敢恭維。您往日曾經囑咐我,為他‘盡力周全’,我縱然對那勸人向善的事完全外行,卻也時時記在心上,不敢忘懷,但按眼下的情形看來,這惡人竟是這般罔顧情意,那還談什麼‘改過向善’?我看大哥也不必再費心了。”
西門咎聞得此言,內心若受巨雷陣擊,一時獨目環顧,看看周公鐸,又看看羅侯公子,最後將目光落在雲震身上。他這時目光如電,好像要將雲震看個洞穿,其實他心中正在叫喊着:
“這孩子對我很關心,這孩子果然對我很關心!”
突然間,一股衝動的情緒湧上心頭,脱口叫道:
“孩子,你要我忍下那一掌一劍之辱麼?”
要知人類本是感情動物,愈是行為乖張,看去冷酷無情的人,那感情愈是濃厚強烈,只是平日深藏心底,未曾被人引發罷了。這種人,大半幼遭孤苦,受盡折磨與歧視,即使有人愛顧,那份情意也不夠深切,若是一旦覺得有人真正關心他,他那深藏心底的感情,也就毫不保留了。
西門咎往日就曾感覺雲震對他有情感,卻未想到雲震竟是這般關心他,這情形如今由小叫化齊小冬嘴裏説出,西門咎頓時感到若不按照雲震的意思去做,那將大大傷了雲震的心,故此縱然有違自己的習性,那也顧不得了。
雲震心智靈敏,見到西門咎激動地問出這話,自知這是西門咎感情最為脆弱之時,只要他微微一含首,今後的西門咎,不難走上向善之路,但他心念電轉,又覺得叫面前這位殘廢老人委曲了自己的意念,卻是萬萬不當。
他這時情緒也是十分激動,只見他微一吟哦,搖了搖頭,道:
“不!老人家,您若認為那是恥辱,您就去找羅侯公子動手吧!”
西門咎剎時怔住,他怎樣也想不到雲震竟又同意他去找羅侯公子動手。
忽聽羅侯神君一聲陰笑,道:
“雲震,你當真要與老夫為難麼?須知三更將到,如果有人再在此處動手,老夫可就不能饒他了。”
雲震眉頭一軒,道:
“犯神君的禁忌,神君當然是要出手的。”
羅侯神君頓了一下,縱聲笑道:
“既然知道,定是想假老夫之手,剷除西門咎了?”
雲震靜靜笑道:
“神君錯了!西門老前輩身受令徒等人劍掌之辱,此辱理該洗刷乾淨,神君縱然出手,縱然傷了他的性命,雲某也不能委曲了他的心意。”
羅侯神君呵呵大笑,道:
“聽你的口氣,老夫若是傷了西門咎的性命,你是打算替他報仇啦?”
雲震淡淡説道:
“為友索仇,當然是天經地義的事,那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志氣,神君知道就是了,此問豈不多餘?”
他有個與眾不同的風格,那就是舉凡下定決心,頓時顯得穆穆棣棣,不亢不躁,但旁人卻能從他平淡和氣的言態之中,捉摸到一份堅定不移的意味,那意味每能使人深信他定能做到,因之有人心驚肉跳,有人欽敬不已。
西門咎此刻卻是激動萬分,只聽他顫聲叫道:
“雲震,老夫這一劍一掌之辱暫時忍下了。”
身軀一轉,大步走了回去。
這情形大出眾人意料之外,連那羅侯神君亦自愣住。
周公鐸暗暗忖道:這逆賊倒也恢復些人性了。
月近中天,光色晶潔,四周的天空好象突然間凝結起來,如非那夜風吹的樹葉簌簌作響,簡直岑寂得落針可聞。
岑寂中,雲震腦際充斥了一個意念,愣愣的忖道:
“他是明白是非的,他畢竟是明白是非的……”
此時,牛大寶忽然大步行來,拇指一豎,傻笑道:
“雲大哥,您真了不起,俺大寶也覺得不能讓朋友受了委曲,寧可事後拼了性命替他報仇。嘻嘻!您的想法,居然跟俺大寶一模一樣。”
他乃是實話實講,一絲也不覺得語中有病。
雲震由沉思中驚醒,見到大寶,頓時想起雯兒,想起“玉符”,不知雯兒目下身在何處?
究竟找到“玉符”沒有?
他又想問大寶幾句,但口齒啓動,卻又覺問他也是多餘,於是拍了拍大寶肩頭,輕聲一嘆,牽起大寶走了回去。
周公鐸率領“丐幫三老”大小叫化往這邊走來,西門咎一見,趕忙走開,選了一塊山石,孤零零的坐了下去。
雲震頓時感到左右為難,他暗暗忖道:不去迎接周公鐸,大是禮虧,若是隻顧周公鐸,則又冷落了西門咎,唉!西門咎與丐幫之間不相容,我該如何是好?
心中慨嘆,目光由西門咎身上轉向周公鐸。
突然間,他目光一亮,盯着周公鐸身後,高聲叫道:
“薛兄弟來了。”
眾人全都一怔,急急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但見一大羣人正朝這邊走來,那些人有老有少,一個個步履矯捷,身佩兵刃,當先一人身穿紫色儒衫,年約二十三四,相貌英俊,氣度軒昂,正是那紫衣文士——“鎮遠侯”薛逸民的孫兒,
薛逸民的孫兒足下未停,敞聲笑道:
“我來了,我早就來了,哈哈!雲兄的絕世風標,令人欽佩。”
他伸出白玉般的手掌,與雲震緊緊握了一下,接道:
“兄弟草字頌平,雲兄若不嫌棄,咱們交個朋友。”
兩人左掌相握,目光緊接,雲震但覺薛頌平的感情濃厚而熾熱,滿腹鬱結一掃而空,當下綻容一笑,朗聲道:
“頌平兄曲意下交,雲震高攀了。”
薛頌平舉起左掌,輕輕拍擊雲震肩頭,朗聲道:
“朋友相交,取其志同道合,説什麼‘下交’‘高攀’雲兄弟,你該將各位朋友為愚兄引見一番。”
此人三言兩語,隨即以“愚兄”自稱,可見其性格十分爽朗,必是性情中人,雲震不由大為心折。
忽聽羅侯神君嘰嘰而笑,厲聲道:
“姓薛的小子,你太目中無人了。”
薛頌平身體半旋,右掌仍是緊緊握着雲震,揚聲道:
“足下何妨稍安毋躁?明月斜照,離子時尚差一刻,屆時本公子自會招呼你,你急些什麼?”
羅侯神君鬚髮皆張,目光如炬,吼聲道:
“好小子,當年薛逸民也不敢對老夫這般無禮,你吃了熊心豹子膽啦?”
薛頌平倏地鬆開握着雲震的手,身體轉正,目中神芒大熾,神情頗為激動,但僅稍瞬,又復鎮靜如恆,緩緩地道:
“如此説來,你對家祖父定是熟悉的了?”
羅侯神君冷聲一哼,道:
“老夫與那薛逸民同鎮邊陲之時,你小子尚不知身在何處呢?”
薛頌平倏地大笑,道:
“夠了!夠了!回頭本公子再問你吧!”
話聲中,他好整以暇,緩緩轉過身子。
羅侯神君先是一怔,倏又高聲厲喝道:
“好小子,你可是自知力薄,想拉攏雲震與周公鐸,妄圖與老夫對抗麼?告訴你,此處無人接得下老夫十招,你死了這條心吧!”
薛頌平再次轉身,沉聲道:
“閣下倒比本公子想得還要周到,本公子原來只望你對先父一段公案有所解釋,並未決心與你為敵,如今可……”
他話聲微頓,神色倏變凌厲,峻聲接道:
“説!先父薛永良,可是傷在你的手下?”
羅侯神君桀桀笑道:
“老夫只想替薛逸民教訓教訓你,誰管你那父親傷在何人手下。”
薛頌平冷冷一哼,道:
“丁振魁,別認為你老奸巨滑,強作鎮定,就能瞞得了我,其實你那狐狸尾巴早就露出來了,我不過在求證而已……”
語音微頓,話鋒突然一轉,接道:
“實對你講,家祖父早已知道兇手是你,若非他老人家慈悲為懷,念你早年追隨之情,一直不肯講出其中關鍵,此刻哪裏還有你羅侯神君?可是,你要知道,父仇不共戴天,本公子卻是不能輕饒了你。”
羅侯神君目露兇光,厲聲喝道:
“信口雌黃,老夫與薛逸民四十餘年未曾見面,他怎會無中生有,判定老夫就是殺害你那父親的兇手?”
薛頌平一聲冷嗤,道:
“想的倒是不差,‘四十餘年未曾見面’,怎能誣栽於你?就是先父被害也已二十四載。
那證據早就湮沒了。”
羅侯神君冷冷的道:
“事理本是如此,你若認為老夫與你有殺父之仇,就拿證據來。”
薛頌平一直顯得很沉穩,聽得此言,雙目神芒電射,胸膛起伏,頓時氣惱無比。良久始才峻聲道:
“你講理麼?”
羅侯神君怔了一怔,隨即朗聲一笑,道:
“老夫當然講理。”
薛頌平目光如電,微微含首道:
“那很好,……當年你可是家祖手下的裨將?”
羅侯神君嘴角一披,道:
“同鎮邊疆,薛逸民不過是個小小主官而已。”
薛頌平也不與他爭論,逕自續言道:
“那時你表現得忠心耿耿,遇事爭先,對家祖父是唯命是從,處處逢迎,由於你出身武林,武技甚有根底,故而每次出擊,你俱是一馬當先,並且能以殺敵效果,完成使命,因之深得家祖之賞識,是這樣麼?”
羅侯神君冷聲一哼,道:
“老夫忠心耿耿,唯命是從,每次出擊,勇不可當,乃是為了報效朝廷,博取功名,薛逸民居然貶抑老夫迎逢於他,哼!簡直不知羞恥。”
薛頌平聽他辱及祖父,神色又變凌厲,峻聲喝道:
“那我問你,你既是一意博取功名,也能深得上級之賞識,為何棄官而逃,潛往六詔之陽,建立那羅侯魔宮?”
羅侯神君好似為他聲勢所懾,頓了一下,道:
“你既知老夫出身武林,此事何足為奇,老夫覺得官職再高,總得仰人鼻息,不如武林之中,自在而已。”
薛頌平氣極而笑,笑聲剛歇,厲聲喝道:
“好一個詭言狡辯之徒!我再問你,你那‘羅侯心法’哪裏來的?”
羅侯神君冷冷説道:
“佛門無上大法,唯有德者居之,你管老夫哪裏來的?”
薛頌平連聲冷笑,道:
“丁振魁,你真是無恥之尤!當年你曲意逢迎,竭力爭功,無非是想家祖賞識你,信任你。你盜走家祖的‘羅侯心法’副冊還則罷了,又復暗下毒手,殺死先父,奪去正冊,如今竟敢以德者自居,臉皮之厚,怕那后羿之箭也射你不穿了……”
他氣憤填膺,話聲微頓,繼而又道:
“你追隨家祖多年,應該知道家祖有那記事之冊,家祖縱是有意寬恕於你,卻難忍耐心頭的忿怒與悲痛。實對你講,有關你的一切,家祖斷斷續續,全都記在那記事冊上,你還想狡辯麼?”
羅侯神君不覺脱口道:
“令祖記載些什麼?”
薛頌平神色淒厲,道:
“記載什麼?哼!記載你盜去‘羅侯心法’的副冊,記載你如何阿諛逢迎,又記載他老人家如何乘返京述職之便,夜探你那羅侯魔宮。總之,他老人家生性淡泊,心地慈悲,那時你尚無大惡,他老人家不忍下手將你除去,殊不知你這惡魔,為了‘羅侯心法’的正冊,竟攫去了他老人家唯一獨子的性命,令先父暴屍荒野,使家姑離鄉背井,常年不歸,丁振魁,你可是仍圖脱罪麼?”
他愈講愈是激動,講到後來,已是聲淚俱下,眼中噴火了。
但那羅侯神君此刻反而無動於衷,冷聲道:
“薛逸民是這樣記載麼?你那父親被殺以後,他又記了些什麼?”
薛頌平強忍悲憤,舉手抹去淚珠,咬牙道:
“好吧,我告訴你,本公子幼承祖訓,總該讓你心服口服。”
他想了一想,緩緩説道:
“先父遊俠中原,身上帶有‘羅侯心法’正冊,但屍體運回五龍山,那正冊卻已失去。
家祖當日的記載如此,你且仔細聽着:‘良兒屍體已腐,臉目幾不可辯,餘悲傷逾恆,幾至不能自持,但自忖與人無怨,良兒性情温純,更不可能結下強敵,況良兒自幼修習羅侯禪功,中原武林縱有敵手,當不致一掌葬命。餘對此點久久難釋,最後檢驗良兒遺物,始知羅侯心法正冊已失,輾轉思維,但覺兇手躍然於前,此人唯昔之裨將丁振魁也!’……”
心切父仇,他將祖父一篇記事背誦得滾瓜爛熟,但那“丁”字剛剛出口,已聽羅侯神君暴躁的喝道:
“豈有此理!那‘羅侯心法’不能在運屍途中被盜麼?”
此話一出口,激怒了薛頌平身後一位五十出頭的黑髯老者,那老者鬚髮俱張,跨步而出,怒目戟指道:
“你放屁!少君的屍體乃是老夫最先發現,老夫寸步末離,將少君屍體運回五龍山,難道是老夫盜走不成?”
薛頌平移目而顧,道:
“段伯父請稍安,平兒將爺爺的記事再背下去,咱們總得叫那老賊啞口無言,辯無可辯才是。”
雲震霍地趨前一步,接口道:
“頌平兄不必再費唇舌了,兇手八九是他,他縱然死不認賬,實際是欲蓋彌彰。依小弟之見,莫如將此事稟明令姑,與他另約時地,再作了斷。”
薛頌平尚未開口,一本和尚已自敞聲道:
“雲震,你怎的愈來愈婆婆媽媽了?兇手根本就是那老賊,還約什麼時地?莫如眼下見個真章,報仇也報個痛快俐落。”
周公鐸也趨前一步,雙手抱拳,道:
“老朽周公鐸,丐幫幫主,薛公子為令先君報仇之事,無論何時何地,敝幫上下,定當助你一臂之力。”
這些人你言我語,七嘴八舌,俱都是慷慨激昂,仁義凜然之詞,薛頌平聽了,但覺熱血沸騰,激動不已,一時之間,竟連話也答不上來。
但聞羅侯神君桀桀笑道:
“周公鐸,你自認是老夫敵手麼?”
一本和尚接口喝道:
“你敢承認你是兇手麼?”
羅侯神君怔了一怔,接着一陣獰笑,道:
“承認與否,又有什麼兩樣?”
薛頌平怒目而視,厲聲道:
“你必須承認,既然做了,你為何不敢承認?”
羅侯神君仰天大笑,道:
“老夫當然要承認,但拿證據來啊?”
一本和尚猛跺足,大叫道:
“氣死和尚了!姓丁的,你算哪門子的漢子?殺人頂多償命,和尚如果是你,灑家早就自絕了。”
西門咎忽然走了過來,冷聲道:
“雲震,這個還你。”
伸手入懷,取出一塊黃絹,遞給了雲震。
雲震接過黃絹,心頭大喜,連忙遞給薛頌平,説道:
“頌平兄,此絹就是‘羅侯心法’,你且看看,可是你們家的?”
薛頌平微微一怔,接過黃絹,卻是翻也不翻,道:
“愚兄從來未見過‘羅侯心法’,連那名稱尚是目前見到家祖記事始才知道,我又如何分辨得出?”
西門咎冷聲接道:
“普天之下,只有一冊‘羅侯心法’,就連另有副冊之説,老夫今日尚是首次聽到,你若是所言非虛,這塊黃絹無論為正為副,總是你家之物。”
薛頌平轉正身軀,神情激動,道:
“老前輩怎樣稱呼?”
西門咎道:
“老夫西門咎。”
薛頌幹道:
“請問您老,這黃絹得白何處?”
西門咎獨自一閃,頓了一頓,道:
“那塊黃絹,原由神偷裴大化竊得,輾轉到了雲震手上,雲震交與老夫保管,如此而已。”
薛頌平又顯激動,道:
“您老也不知那神偷竊自何處麼?”
西門咎眉間一皺,道:
“年輕人怎的嘮叨不休!那裴大化竊自何處,又有什麼重要?你但需知道:六詔之陽,只有一座羅侯魔宮;環宇之內,只有一位羅侯神君。渾號與莊院,全都以‘羅侯’為名,那黃絹就是‘羅侯心法’,一切豈不都在不言之中啦?”
薛頌平目潤淚光,忽然整衣一揖,恭聲道:
“多謝老前輩教誨。”
西門咎抬臂一攔,道:
“不必了!老夫乃是覺得反覆盤問,卻連本末也未弄清,聽來令人可厭罷了。”
薛頌平聽他話中有話,不覺一怔,道:
“老前輩莫非另有所見麼?”
西門咎道:
“老夫倒無所見,卻有所疑。”
薛頌平道:
“老前輩倘有所疑,只管詢問,晚輩自當知無不言。”
西門咎道:
“想那老羅侯成名三四十年,按説他那時竊走令祖的‘羅侯心法’副冊為時不久,功力定然淺薄,但他竟敢公然以‘羅侯’二字為號,難道他天生虎膽,不知令祖循名追索,下手懲治於他?這一點老夫不解。”
這話問得甚有道理,眾人不覺全向薛頌平望去。
薛頌平“哦”了一聲,道:
“這點難怪老前輩生疑,講來也卻是令人難信,總之姓丁的老賊機智過人,他早將家祖的性情摸得清清楚楚了……”
他話聲微頓,伸手入懷,取出一本副冊,接道:
“家祖心地寬厚,當年失去的‘羅侯心法’又是手抄本,他老人家雖曾一度去過羅侯魔宮,但因一本與人為善之心,總是不忍下手,姓丁的老賊就是看準這一點,才敢公然以‘羅侯’二字命名為號,箇中詳情,晚輩已將家祖的記事,摘錄在絹冊之中,老前輩但請過目。”
他將絹冊遞給西門咎,西門咎揮了揮手,道:
“老夫識字無多,你講吧!”
薛頌平只得收回絹冊,道:
“講也講不清楚,總之,家祖所記,全是他老人家當年的心情與事實,不過,其中有個關鍵,才使他老人家決定不加追究。”
西門咎道:
“什麼?”
薛頌平道:
“家祖所抄的‘羅侯心法’,沒有插圖與註解,他觀察丁振魁的資質秉賦,決難進入上乘之境,若是丁振魁惡跡昭彰,不知悔悟,他老人家自信能夠將他除去。”
西門咎頻頻含首道: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忽然,他神情一愕,目光盯注薛頌平手中黃絹,訝然道:
“什麼?這是手抄本?”
薛頌平翻開黃絹,看了一看,道:
“不錯,這正是家祖手澤……”
話聲一頓,喟然接道:
“家祖近年紀事,曾經説道先父罹難之因,必是丁振魁依稀記得先父容貌,途中相遇,丁振魁做賊心虛,唯恐先父乃是奉命追緝於他,故而暗下手,擊斃先父,至於那‘羅侯心法’正冊之失,當是先父罹難以後,被那丁振魁搜了去的。”
西門咎道:
“不管是蓄意圖謀,還是事後取走,這殺父之仇,理當要報。”
薛頌嚴肅容切齒道: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這仇豈能不報?”
一本和尚驀地叫喊道:
“動手啊!還等什麼?我和尚一定幫你。”
西門咎趨前一步,拍拍薛頌平肩頭,説道:
“衝着雲震,老夫也幫你,咱們可以動手了。”
這時,歸隱農忽然接口道:
“且慢!這事得從長計議。”
西門咎獨目一凌,冷然道:
“計議什麼?莫非你怕死?”
歸隱農微微一怔,洪聲笑道:
“你聽過黃山劍客歸隱農怕死麼?”
西門咎也是一怔,原來他雖曾與歸隱農聯手對敵,卻不知道這位銀髯飄拂的藹然老者,乃是方今武林名宿之一的黃山劍客。
周公鐸怕他兩人衝突起來,趕忙抱拳一拱,道:
“老爺子不必擔心,公鐸身後二十四名弟子對那‘六丁大陣’已能運用自如,咱們先發‘六丁大陣’困住羅侯神君,先除去他的爪牙,然後合力對付老魔就是了。”
歸隱農聞得“六丁大陣”已經練成,心頭頓時一寬,目光朝周公鐸身後一瞥,但見那二十四名丐幫弟子,一個個氣定神開,眉目朗然,俱是內外兼修的一等高手,不覺點了點頭,“嗯”了一聲,道:
“今日若能除去羅侯老魔,也可免去泰山之會了。”
但聞羅侯神君桀桀獰笑,道:
“何物‘六丁大陣’,竟敢妄言困得住老夫?哈哈!爾等自尋死路,那就怪不得老夫心狠手辣了。”
緩緩行來,一副不屑之狀。
雲震見到羅侯神君緩步而出,心知惡戰已不可免,趕忙低聲向薛頌平道:
“頌平兄,此魔功力深厚,擅長‘天闢神掌’,一招‘雷動萬物’更具威力,小弟先去擋他一陣。”
薛頌平定了定神,他已大步迎了上去。
忽然一聲清脆的聲音臨空而來,道:
“雲震且慢!”
這聲音雖然清脆,但卻震耳欲聾,雲震不覺止住腳步,回身望去,只見樹影之下,卓立着三條人影。
那三條人影一白、一黑、一紅。
紅影是引鳳,黑影是鐵娘,白色人影雲鬢高髻,手持淨瓶,赤裸着一雙天足,赫然竟是那高夫人。
高夫人心切兄仇,率領鐵娘而來,雲震不以為奇,但發覺引鳳丫頭隨同前來,不知為何,心頭竟有一種不祥的感覺,暗暗忖道:那引鳳本是雯兒的貼身侍婢,為何也跟了來?莫非雯兒未曾回府?莫非雯兒已經出了事故了?
他心中疑神疑鬼,惴惴不安,但懷中卻帶着高華的手書,那書信關係着張鑄魂的傷勢,卻是不敢怠慢,急急迎了過去,恭身作了一揖,道:
“雲震見過夫人。”
他本想乘機呈上高華的書信,求取那千年茯苓,但高夫人神色卻是冷冷冰冰,瞧也不瞧他一眼,説道:
“知道了。”
白影飄拂,蓮步輕移,逕自往前行去。
雲震怔了一怔,不由自主的朝引鳳望去,引鳳也正向他望來,雲震看得清楚,她臉帶重憂,目中似有責詢之意,但僅一瞬,那引鳳也已掉頭而去,再看鐵娘,鐵娘早已緊隨高夫人向前走了。
這情形,令他心頭巨震,但念頭尚未轉過,已聽高夫人的聲音冷冷説道:
“平兒,你來金陵已經三天了,這些事為何瞞我?”
雲震注目望去,但見薛頌平跪在地上,顫聲道:
“侄兒……侄兒想手刃親仇。”
高夫人冷聲一哼,道:
“不自量力,你道那姓丁的老賊是好鬥的麼?”
薛頌平垂下頭去,道:
“侄兒的‘羅侯神功’已經練成,足可與老賊一拼。”
高夫人峻聲喝道:
“拚?咱們薛家一脈單傳,誰叫你逞匹夫之勇?”
薛頌平身體一顫,道:
“這……是侄兒自己的主意。”
高夫人鳳目一瞪,冷哼道:
“原來那封信是你寫的,你對爺爺的書法學得很像啊!”
薛頌平顫聲道:
“侄兒見到爺爺的記事以後,寢食難安,但爺爺……”
高夫人截口喝道:
“還圖狡辯?爺爺年事已高,姑媽我離家多年,未能晨昏定省,已是大大不該,你不知善盡為孫供奉之責,竟然偷偷跑來中原……”
薛頌平急截口抗辯道:
“不,侄兒入關,已經稟明爺爺跟母親了。”
高夫人訝然道:
“爺爺同意你……”
薛頌平惶然道:
“侄兒稟告爺爺前來探望姑媽您……”
高夫人峻聲道:
“好啊!你連爺爺也欺騙了。”
薛頌平拜伏在地,顫聲道:
“侄兒知罪,侄兒手刃親仇以後,願領家法。”
高夫人一陣顫抖,鳳目中滴落了兩行清淚。
雲震早已走了過來,見狀不覺也拜了下去,恭聲道:
“夫人請息怒,頌平兄心切父仇,縱然有些小疵,卻也無損於孝行,但望夫人……”
高夫人淚眼婆娑,輕輕一哼,截口道:
“你懂些什麼?我還沒有問你,你倒勸起我來了。”
雲震心頭一震,未及轉念,高夫人已自話頭一轉,道:
“平兒,你縱然心切父仇,為何不與姑媽商量?難道你不知道姑媽我含辛茹苦,二十餘年不回五龍山,為的就是替你父親復仇麼?”
薛頌平連忙應道:
“侄兒並非不與姑媽商量,而是連日以來,姑媽正為潔妹之事,憂心忡忡,侄兒不敢騷擾姑媽。”
高夫人哼了一聲,道:
“怕不是不敢騷擾我,而是見我與那羅侯老魔師徒有結盟聯姻之意,因之不敢相信姑媽吧?”
薛頌平微微一怔,結結巴巴道:
“這……侄兒不敢,侄兒日前與那姓丁的老賊相約之事,姑媽想必是知道的,侄兒怎敢懷疑您老。”
高夫人頓了一下,忽然嘆了口氣,道:
“這也怪不得你,近年以來,姑媽確是為你那潔妹的病分了心了,其實你又哪裏知道,我之所以想與羅侯老魔結盟聯姻,目的正是為了查訪你那殺父的仇人。”
薛頌平聞得此言,不覺再次拜了下去,顫聲道:
“侄兒該死!侄兒願受您老任何責罰。”
高夫人又復掉下淚來,幽幽道:
“我説過怪不得你,但你若是一到金陵,就將爺爺記下的種種往事告訴了我,我就不會讓你獨自來此冒險。”
説到這裏,她伸出纖纖玉手,輕輕撫摸着薛頌平的頭顱,無限關切地接道:
“平兒,你這兩天可是追蹤羅侯老賊去了?”
薛頌平早已珠淚盈眶,抬起頭來道:
“是!侄兒在求證爺爺的記事。”
高夫人喟聲一嘆,道:
“你這孩子真不懂事,竟敢追蹤那羅侯老賊,若有差池,你叫姑媽怎樣向你爺爺交代?”
她此刻心中充滿了骨肉之情,洋溢着慈愛和善的光輝,雲震幼遭孤露,深受感染,心中一酸,險險流下淚來。
但他定了定神,連忙恭聲道:
“夫人!頌平兄既已練成‘羅侯神功’,想來羅侯老賊也傷不了他,目下那老賊就在此處,咱們還是先為薛伯父報仇吧!”
高夫人抬目向羅侯神君看了一眼,她那種神態倒是毫不激動,緩緩地道:
“好吧!你們都起來。”
話聲一歇,她捧起手中淨瓶,“咕嚕,咕嚕”飲下了瓶中清泉。
這一舉動,瞧得全場之人俱都呆了。
要知目下這鐘山之巔只有三起人。
一起是西門咎、薛頌平、丐幫三老,以及敵對雙方的一些屬下,這些人對昔年泰山武會之事一無所知,自然不明白淨瓶之中的清泉,可以增加功力,因之對高夫人突然捧起淨瓶,喝下清泉,均覺得十分訝異,因而呆住。
另一起就是周公鐸與歸隱農,他們曾聽北斗劍張鑄魂大俠談起過昔年往事,尚記得“打水姑娘”的裝束,故當高夫人現身之初,他們確是吃了一驚,但因雲震對她執禮甚恭,她身後緊隨鐵娘與引鳳,這二人歸隱農與一本和尚都見過,竊竊私議下,已經判定她乃是“金陵王”的夫人,如今她忽然捧起淨瓶,飲下泉水,這一舉動,豈不證明她就是“打水姑娘”麼?
“打水姑娘”與“金陵王夫人”,驀然合而為一,他們不明白內情,難怪全都呆住了。
再一起,就是那羅侯神君師徒,他倆都曾親歷泰山之會,既知那瓶中清泉的功效,也記得“打水姑娘”的模樣,高夫人現身之際,老羅侯已經呆了,此刻見她飲下清泉,豈不等於説明高夫人即將親自動手?故此,這時的羅侯師徒不僅是呆,簡直是震驚莫名了。
高夫人飲下了瓶中清泉,將那淨瓶隨手遞給引鳳,道:
“平兒,老賊交給我,你對付那小賊吧!”
舉步行去,那神情始終鎮靜得很。
薛頌平好似有話要説,但口齒啓動,卻是不聞聲息,只見他猛一咬牙,邁開大步,追了上去。
話聲驚醒了西門咎,西門咎閃身奔去,急道:
“且慢!小羅侯交給老夫。”
高夫人微微一怔,綻起一絲苦笑,道:
“西門兄,舍侄心切父仇,妾身叫他對付羅侯小賊,已是委曲了他,您就退讓一步,成全他吧!”
西門咎頓時怔住,獨目閃動,吶吶地道:
“這……這……老夫”
他縱然是冷僻成性,獨行其事的人,面對高夫人這等雍容華貴的絕色美女,又帶着一臉誠摯哀求之色,下面的話,也就説不出口了。
周公鐸不明他的心意,忽然揚聲道:
“西門咎,你已答應雲震,暫時忍下那一掌一劍之辱,怎可出爾反爾,講過不算呢?”
西門咎聽得此言,無端激動起來,怒聲道:
“西門咎已非丐幫之人,閣下管得着麼?”
周公鐸並不生氣,緩緩説道:
“那是你個人的想法,丐幫並未將你逐出幫外。”
雲震怕他再次出言頂撞,連忙奔了過去,道:
“老前輩,您就讓一步吧!頌平兄身負血海深仇,咱們何不幫他除去羅侯老魔那些手下,免得他有後顧之憂?”
雲震開了口,西門咎只哼了一聲,果然讓步了。
忽聽羅侯神君桀桀獰笑,厲聲道:
“很好!很好!老夫師徒成為俎上之肉了。”
他到底是桀騖不馴,窮兇極惡的多年老魔,當年泰山二次武會,他與那“打水姑娘”硬拼五掌以後,就曾傷在“打水姑娘”玉掌之下;如今明知“打水姑娘”為兄復仇之心萬分堅定,又飲下了“淨瓶仙露”,他不知乘隙趨避,反而聲發獰笑,語含譏刺,想來他是準備出手了。
高夫人的心機果然深沉,這等時機,她心緒必然十分激動,但從表面看去,她卻鎮靜逾恆,施施然向西門咎福了一福,道:
“多謝西門兄成全。”
西門咎連忙拱手,道:
“不敢!不敢!”
高夫人微微一笑,當下不再多言,轉身行去。
薛頌平神情肅然,功運雙臂,隨後跟去。
雲震微一吟哦,揚聲説道:
“歸老前輩、周幫主,咱們助薛兄一臂之力,上!”
舉手一揖,撒開大步,也隨後跟去。
歸隱農等人竊竊商議一陣,霎時間,衣袂飄飄,人影閃動,“丐幫三老”和二十四名弟子,以及薛頌平帶來的一十二名老少,還有那一本和尚、小叫化齊小冬、鐵娘、引鳳,甚至傻小子牛大寶,俱各紛紛前移,直向對方逼去。
原處於劣勢的局面,此刻已是絕對優勢了,羅侯神君縱然桀騖不馴,眼見這等情勢心中也不覺暗暗吃驚。
羅侯公子忽然躍了過來,在乃師耳際悄悄説了幾句話,羅侯神君先是驚疑,繼而頷首,最後抬起頭來,臉露譎笑,陰惻惻道:
“‘打水姑娘’,你的命很長啊!”
他指的乃是泰山三次武會之事,那時羅侯老魔突施暗襲,以一招“雷動萬物”,將“打水姑娘”擊成重傷。
高夫人腳下未停,臉籠寒霜,目閃電芒,冷冷説道:
“我名薛貽,十七年下嫁高華,記往了,黃泉路上,地府之中,煩你對先兄永良説上一聲。”
羅侯神君陰陰一聲冷笑,道:
“姑且不論兇手是否老夫,你自信有這份力量麼?”
高夫人鳳目威凌一閃,冷哼道:
“事到如今,你居然仍圖狡辯?”
羅侯神君似已成竹在胸,冷聲説道:
“就是老夫承認,你又奈老夫何?”
高夫人欺近他身前八尺,峻聲説道:
“當年若知兇手是你,你還能活到今天?”
話聲中,舉臂一揮,長袖飛舞,一招“孔雀開屏”,欺霜賽雪的纖纖玉掌,已向羅侯神君臉前擊去。
這一招去勢如電,凌厲之極,羅侯神君吃了一驚,急切問身形半側,讓過來勢,右掌倏伸,抓向高夫人手腕,喝道:
“那是你命大,當年若知是你,老夫拼着毒發身死,也得加上三成威力,將你擊斃掌下以絕後患。”
高夫人威凌電射,嬌軀微頓,左手五指箕張,咬牙道:
“那好極,願你目下能加三成力。”
她那箕張的五指陡地一壓一收,朝羅侯神君肩頭抓去,右手妙曼一圈,像天女散花一般,徐徐反擊過去。
這一招右手輕靈妙曼,左手峻急凝重,兩臂的快慢縱然不同威勢卻是一般震人心絃,何況高夫人飲下了“淨瓶仙露”,內力陡增,連那兩隻飄然翻飛的衣袖,已自蓄滿了真力,若被擊中,不死也得重傷。
這乃是金陵世家三大絕藝之一的“散花手”,羅侯神君自然不敢輕攖其鋒,但見他塌肩旋臂,順勢跟進,上半步,足尖一點地面,高大的軀體倏忽不見了,避過了高夫人的功勢,喝道:
“好啊!你跟老夫拼命啦?”
有掌一圈,一兜,驀地朝高夫人背心擊下去。
薛頌平看得清楚,他見羅侯神君閃到高夫人背後出掌,掌勢飆然,心頭大吃一驚,脱口叫道:
“姑媽留……”
“神”字未出,高夫人好似背後長着眼睛,頭也不回,反臂—指,一縷指風,已向羅侯神君“期門穴”襲去,峻聲道:
“老賊傷不了我,你還不動手?”
薛頌平聞得此言,再見高夫人果然無恙,心下一定,煞氣頓生,當下目凝神光,趨前一步,朝那羅侯公子喝道:
“閣下縱然與我無仇,但你乃是老賊門下,又復鄙陋無恥,為害武林,公私兩管,俱皆恕你不得,出手吧。”
功凝雙臂,靜待放手一搏。
羅侯公子見到高夫人突然現身,並知高夫人是敵非友,他乃親歷泰山武會之人,當時那份震驚,實比乃師猶有過之,但此刻他心頭雖然緊張,卻已有恃無恐,毫不在意,只見他轉過身來,嘴角噙着冷笑,輕輕一喝道:
“那很好,本公子正也覺着饒你不得,你先出手!”
薛頌平眉頭一軒,旋又微微一笑,道:
“你我無仇無怨,我讓你三招。”
羅侯公子驀地大笑道:
“好一個‘無仇無怨’,你可記得,昨日在那金陵王府的宴會席上,你曾辱及本公子麼?”
薛頌平先是怔,繼而敞笑道:
“不錯,那也算得是仇怨。”
羅侯公子神色一沉,峻聲道:
“既有仇怨,你何不出手?”
薛頌平又是一聲朗笑,道:
“那是閣下以我為仇,更該先出手了!”
忽聽一本和尚叱叫道:
“小子糊塗,面對武林公敵,又是你小子殺父仇人門下,還講究什麼謙沖禮讓,你若不肯出手,我和尚可以出手!”
亮銀禪杖一蹬,大步走了過去。
羅侯公子一聲冷哼,道:
“手下敗將,竟敢大言不慚,滾回去!”
舉掌一推,勁風急襲,直向一本和尚胸前湧去。
薛頌平身形一閃,一掌橫擋,一掌平切,峻聲道:
“閣下找錯人了。”
他那平切的一掌,看去平淡無奇,其實變化萬千。羅侯公子眼看脈門將被切中,一時卻又無法解化,只得急切收掌,閃身退避。詎料他那橫擋的一掌,志在替一本和尚解圍,卻是擊向羅侯公子推的掌風,早已蓄滿了真力。
真力相接,只聽一聲輕響,場中頓時沙飛石走,塵土飛揚,羅侯公子被那相接的真力一震,退了三步,薛頌平則是前後一陣搖晃,方始拿樁站穩,一本和尚怔得一怔,倒是不再前進了。
羅侯公子微微一愣,一退又進,大聲喝道:
“小子,你早該出手了。”
右掌一揮,掌風鋭嘯,呼地一掌拍去。
薛頌平不慌不忙,待那掌風將到胸前,方始溜溜一轉,轉到羅侯公子身後,冷冷笑道:
“你先別忙,我仍讓你三招。”
羅侯公子一掌擊空,不覺又羞又惱,手腕一翻,雙足緊釘地面,硬將身子旋轉過來,乘勢抓去,喝道:
“我看你狂到幾……”
“時”字未出,薛頌平又復失去蹤跡了。
羅侯公子畢竟是成名多年的人,兩招落空,心頭頓生警惕,立時鎮定心神,身形一轉,舉目環掃,但見薛頌平氣定神閒,佇立在一丈以外。
他這時心神已定,不亢不躁,冷冷説道:
“本公子小看你了,你再接我一招。”
足下一點,人已臨空飛起,半空中,但見他雙掌齊揮,宛若鋨鷹攫食一般,飆然朝薛頌平當頭擊去。
這一招名叫“天風嵐嵐”,乃是“天闢神掌”中的厲害殺手,威力非同小可,掌勢擊出,勢若罡風席捲,鋭不可當。
薛頌平嘴説讓他三招,其即時時都在戒備之中,眼看這一招威力之大,廣披兩丈方圓,心知羅侯公子存心斃敵,但話已出口,自然不能出手抵擋,當下氣運丹田,張口一聲長嘯,嘯聲中,身形一僕,貼地竄了出去。
他身形尚未站穩,驀聞身後“轟”的一聲巨響,急切回頭,只見原來立身之處,已被羅侯公子的掌力擊成一個大洞。他心頭大吃一驚,不覺出了一身冷汗,暗暗忖道:尚幸見機得早,不然,那後果怕是不堪設想了。
轉念中,陡覺勁風急襲,一隻白皙的手掌,又復抓到了胸前。
薛頌平又驚又怒,急切問,但見他猛一挫腰,身形一仰,避過襲來的手掌,緊接着右腳足尖一挑,踢向羅侯公子“中極穴”。“中極穴”乃人身死穴之一,位於臍下四寸,屬足三陰心經,如被踢中,那就沒有命了。
羅侯公子怎肯與他同歸於盡,連忙吸腹含胸,退了開去。
薛頌平乘勢一挺,身軀臨空急旋,躡蹤追去,喝道:
“閣下留神,我要還手了!”
雙掌一挫,右拂左劈,霍地襲去。
羅侯公子一聲冷笑,不退反進,穿入那掌影之中,指彈拳擊,足踢掌飛,兩人霎時殺在一起,殺得難解難分。
他兩人出手之快,目不暇接,攻拒之間,更是奇奧絕倫,較之那羅侯神君與高夫人之戰,煞氣還要重上幾分,雙方之人,一時不覺看得呆了。
須臾,雲震眼角餘光,突見一人由對方奔來,凝神注視下,那人竟是“一掌公”莫成。
只見那莫成氣勢洶洶,殺機盈面,雙目之內兇光畢露,看他奔行的方向,正是高夫人那邊戰場,不用説,莫成當是想去幫他的主人——羅侯神君。
雲震心頭一凜,當下身形猛撲,口中喝道:
“莫成,雲某陪你走幾招。”
他這聲叱喝,頓時驚醒了歸隱農、周公鐸等人。
但聞周公鐸“哦”了一聲,隨即大叫道:
“諸位,咱們仍照前議,上吧!”
舉手一揮,率領三老和二十四名弟子,大步向對方行去。
他這裏率先而行,頓時衣袂飄飄,人影齊動,各找議定的對手,紛紛向羅侯宮的屬下圍了過去。
這是一場混戰,這場混戰一旦爆發,不知有多少人命喪當地,俠義的一方,縱然佔點優勢,那傷亡也是不可避免的了。
雲震與莫成剛剛硬接了一掌,這一掌雲震乃是凌空下擊,身無着力之處,但是掌力一接,強弱立判,那位號稱“一掌公”的莫成,竟被雲震的掌力擊退了七步,而云震下撲的身形只稍為頓一頓,一絲也不覺異樣。
這現象,雲震固然心頭竊喜,信心倍增,但那羅侯神君也已瞧見,他可是大大吃了一驚,凜然難信了。
他難信,莫成更是難信,此人魯莽兇狠,哪裏肯信雲震的功力高過自己,但見他鬚髮俱張,猛地一聲怒叱,道:
“小子,你也接老夫一掌。”
詎料他右掌剛剛提起,羅侯神君已經峻聲大喝道:
“住手,統統住手!”
喝聲中,身形猛翻,脱出了高夫人的戰圈。
他這聲大喝,響徹雲霄,來得過於突然,雙方之人,不覺全都停下來,連高夫人亦自呆住,不知他因何急退?
只見羅侯神君逼近雲震跟前,陰惻惻地道:
“雲震,你且擊老夫一掌。”
雲震一愣,脱口道:
“為什麼?”
羅侯神君陰陰一笑,道:
“不為什麼,老夫欠你一掌。”
雲震瞪大眼睛,想了一想,頓時心頭一震,忖道:這老魔想是要試試我的掌力,看來今日不會放過我了。
心中暗暗吃驚,表面鎮靜如常,淡淡的道:
“當日約定,那一掌後年重九之日再補,神君莫非忘啦?”
羅侯神君臉色一沉,道:
“不!老夫要你今日補!”
雲震淡淡一笑,道:
“神君説笑了,那是信約,是信約你我都得遵守,別説雲某自知功力不足,即使功力已足,雲某也得等到後年重九之日。”
羅侯神君一聲冷哼,道:
“那可由不得你。”
雲震心頭洶湧,但卻強自抑制下去,笑道:
“神君又説笑了,手掌長在雲某身上,雲某不想出手,神君就是用強也不行啊?”
羅侯神君道:
“真若如此,那是你自討苦吃。”
雲震哈哈一笑,道:
“我知道了,神君敢是心中害怕?”
羅侯神君目光一凌,道:
“老夫害怕什麼?”
雲震道:
“等到後年,神君怕承受不了雲某一掌?”
羅侯神君先是一怔,繼而桀桀獰笑,道:
“正是!正是!你果然聰明,你太聰明瞭。”
這魔鬼頭軟硬不吃,雲震不由大為震驚,但他終究是寧折不彎的人,既是無法避免的事,也就無所畏懼了。
但見他神色一整,肅然道:
“既然如此,雲某願求一搏,要叫我今日擊你相約之一掌,雲某不屑……”
“為”字未出口,高夫人已經疾躍而來,喝道:
“老賊,你想得太如意了。”
她雖然長得美如仙子,但此刻卻是目透寒芒,臉籠重煞,連話也像嚴冬的寒冰,令人打從心底直打冷顫,渾身發抖。
羅侯神君心頭一凜,陰陰地道:
“什麼如意不如意?須知老夫並非怕你,老夫必得了斷這樁私事。”
高夫人冷冷喝道:
“誰管你怕與不怕,我但知要你納命,我那兄長屈死二十四年,等得太久了。”
羅侯神君陰陰一笑,道:
“你我功力相若,分勝負也得千招以後,妄言叫老夫納命,你不覺過於狂妄麼?”
雲震忽然接口道:
“再次動手,雲某當與高夫人聯手,怕難如神君之意了。”
倏聞此言,羅侯神君不覺怔住。
要知他心中對雲震最是顧忌,雲震日昨接下他“雷動萬物”一招,非但不死,那般沉重的傷勢,竟能於一日之間完全康復,適才他親見雲震臨空一掌,將莫成擊得連退七步,因之他急於試試雲震的掌手究竟有多重,並欲俟機將雲震除去,如今他試掌未成,雲震忽然説要與高夫人聯手,他又焉得不發怔?
高夫人眉頭一皺,顯然不悦,道:
“雲震,你不知道我是為兄報仇麼?”
雲震恭聲道:
“晚輩知道。”
高夫人眉頭皺得更緊,怫然道:
“知道為何説要與我聯手?”
雲震道:
“夫人明鑑,羅侯神君不同旁人,他既是謀害令兄的兇手,也是武林之公敵,對付這種人,大可不必講究武林規矩,總以先行將他擒下為上,免得夜長夢多,另生枝節。究竟如何?
尚請夫人裁決。”
高夫人臉色稍霽,想子一想,道:
“好吧!咱們將他擒下再説。”
話聲中,蓮步轉移,再向羅侯神君身形逼去。
羅侯神君忽然沉聲道:
“且慢,老夫有話説。”
高夫人恍若未聞,仍是一步一步向前逼去。
雲震峻聲道:
“有話回頭再説吧!”
羅侯神君目射兇芒,驀地大喝道:
“高夫人,你再上前一步,莫要後悔?”
話聲一頓,側顧羅侯公子,又道:
“宇兒,你先走,記住,且莫為難她,一切等為師回來裁決。”
高夫人一怔住足,雲震也不由停下來。
但聞羅侯公子道:
“師父,您也走吧!咱們要走,不信他們攔得住。”
羅侯神君道:
“不!你先走,收拾一下,即回六詔,為師立刻就到。”
羅侯公子道:
“倘若師父路上耽誤呢?”
羅侯神君忽然冷哼道:
“耽誤什麼?哼!本宮唯一戒色,對她若再存染指之心,你可小心了。”
羅侯公子躬身道:
“徒兒不敢!徒兒是説,師父若是耽誤太久,對她如何處決?”
羅侯神君道:
“我不會耽誤太久,快走吧!”
他們師徒這段對話,旁人聽了,如墜五里霧中,一絲也不明白,但是雲震聽了,卻不覺心神一凜,初見引鳳時那種不祥的感覺,頓時湧上了心頭。
他一面傾耳細聽,一面暗自疑忖道:他們虜了人?那人是個女子?那女子與高夫人有關?
那女子莫非是雯兒?
雲震這樣一想,頓時心亂如麻,趕忙縱去高夫人身邊,惶然問道:
“夫人,雯妹可在府中?”
不料高夫人也在想着同一件事,聞言目光一凌,道:
“哼!我正要問你要人哩!”
話聲一頓,抬頭急道:
“丁振魁,我那女兒,可是被你虜走了?”
這時,正當羅侯公子轉身揮手,率領屬下下峯而去。
雲震急怒交作,等不及羅侯神君回答,已自撲了過去,大吼道:
“説!高小姐可是你虜去?”
羅侯神君陰陰一笑,道:
“不錯!高小姐現在我那徒兒手中,你若要見她,百日之內,老夫當在羅侯聖宮等你,若逾時限,老夫可就不再負責她的安全了。”
話聲中,轉身行去,竟是毫不慌張。
雲震愣了,其他的人也愣了。
高夫人臉色更寒,驀地一聲大喝道:
“站住!”
羅侯神君如言站住,回身道:
“夫人可是仍為令兄之事?那很抱歉,老夫今日不能奉倍,錯開今日,咱們哪裏碰上哪裏算,夫人意下如何?”
高夫人嬌軀顫動,咬牙道:
“好!算你命長,我那女兒呢?”
羅侯神君陰笑道:
“老夫已經説過,百日之內,老夫保證令媛毫髮無傷,百日以後,如果雲震不來六詔,老夫恕不負責,請夫人隨時提醒雲震吧!”
雲震急怒攻心,心竅閉塞,他竟撲向前去,揮掌就劈,口中斯喝道:
“不用百日,雲某擒下你來,與雯妹交換。”
這正中羅侯神君試掌之意,只見他舉掌一推,哈哈笑道:
“很好!很好!老夫求之不得。”
只聽一聲輕響,掌風相接,如中敗革,羅侯神君手臂一麻,拿樁不穩,不由暗吃一驚,連忙就勢倒翻,急急向峯下奔去,總算沒有當場出醜,雲震則似斷線風箏,臨空飛了出去,差幸高夫人騰身一躍,將他接住,但人卻已昏了過去。
峯下傳來羅侯神君的聲音,陰惻惻道:
“高夫人,莫忘百日之內,叫雲震前來六詔。”
這事的變化,大大出人意外之外,那不可一世,桀驁不馴的一代惡魔,竟會憑恃人質鼠竄而去,而峯上眾人,連那西門咎在內,竟也無人出手阻攔,一個個全都愣了。
“主人,雲公子不要緊嗎?”
原來高夫人席地而坐,正在為雲震推拿,雲震此刻滿面通紅,兀自緊閉雙目,未曾甦醒。
眾人圍了過去,西門咎跺腳狠聲道:
“雲震若有三長兩短,西門咎拼掉老命,也要搏殺你這老魔。”
齊小冬忽然悄聲道:
“老前輩,請小聲一點,莫要驚動了雲大哥。”
西門咎瞪他一眼,悻悻走了開去。
那牛大寶一頭擠進人羣,高聲叫道:
“喂!俺雲大哥受傷了麼?”
齊小冬生怕驚動了雲震,他卻大叫大喊,其實誰又知道他心中正在想着,若是他的“雲大哥”受了傷,他又準備前去提那乳白色的泉水了。
高夫人被他一喊,收回手掌,睜開眼來,道:
“這孩子並未受傷,他僅是急怒攻心,痰氣雍塞,稍時就會醒來,諸位放心吧!”
她這話説得和熙已極,乍聽是在安慰眾人,仔細分辨,其中的意味,竟是痛、愛、驚、嘆兼而有之,與原先的冷冷冰冰,疾顏厲色的情形迥然不同,歸隱農等人心中異奇,但卻不明內情,只有點頭唯唯的份兒。
須臾,雲震張口吐出一口濃痰,倏地坐了起來,出聲喝道:
“老賊……”
睜眼看清四周人羣,話聲頓時中斷,張口愣住。
高夫人幽幽地道:
“孩子!那老賊已經走了,你靜靜。”
雲震雙目一凌,急聲道:
“什麼?他走啦?我去找他。”
手掌一按地面,驀地騰身而起,由眾人頭飛了過去。
高夫人先是一怔,繼而大喝道:
“回來!”
這兩字聲發丹田,震人耳膜,雲震身在空中,一驚之下,神智頓時清醒過來,只見他折身一擰,臨空翻了兩個筋斗,飄飄然回到原處,恭恭敬敬道:
“夫人有什麼吩咐麼?”
高夫人一聲冷哼,道:
“但憑血氣之勇,能成大事麼?”
雲震渾身一顫,頓時垂下頭去,道:
“是,晚輩魯莽,晚輩知錯。”
高夫人道:
“尚好你知錯,不然,我可真要失望了。”
她語氣和緩下來,頓了一頓,接道:
“救回潔兒之事,另外商議,現在我問你,你身上那佩劍哪裏來的?”
雲震抬起頭來,正想回答,高夫人忽然又接道:
“莫非你見到他了?”
雲震先是一怔,繼而恍然道:
“是的,佩劍正是他老人家所贈,這裏另有手書一封,他老人家囑晚輩面陳夫人。”
他由懷內取出高華的手書,雙手遞給高夫人,高夫人接過書信,看了看封套,隨手放入懷內,站起身來環顧道:
“各位如無其他事故,請至舍下盤桓數日,妾身有事奉告,雲震、平兒,咱們走吧!”
眾人疑惑甚多,但卻沒有一人開口,俱各默默無言,相率下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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