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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倡義摧堅

    這種荒村野店,雖是粗竹搭成,器物簡陋,但綠陰清風,卻是頗為舒爽。

    華雲龍目光微轉,巳看出座中盡是商旅農夫,並無一個武林人物,那般人見到一位俊美無儔的少年與一位中年清麗道姑入內,靜了一瞬,旋又吃喝起來。

    店小二雖覺扎眼,卻瞧出兩人是江湖人物,忙不迭送上酒菜。

    華雲龍邊吃邊道:“前輩今後欲居何處?若無他事,可否枉駕寒舍?”

    程淑美放下筷子,冷然道:“關外。”

    華雲龍怔了一怔,放下碗筷,道:“前輩不是與玄冥教已扯破臉了?瞧端木世良與孟為謙,似已對前輩萬分恨毒?”

    程淑美漠然道:“你放心,貧道雖居虎口,安若泰山。”

    華雲龍暗暗想道:“看她有恃無恐的樣子,只怕與玄冥教關係極深。”沉吟須臾,問道:“前輩是否與玄冥教中某一人認識?”

    程淑美欲待不答,卻不忍過拂他的好意,沉吟半晌,避重就輕的道:“貧道與教中某一人略有關係。”

    華雲龍道:“是教主?”

    程淑美搖一搖頭。華雲龍又道:“此人身份在端木世良與孟為謙之上吧?”

    程淑美啞然道:“你不必旁敲側擊,空費心極了,貧道決不會說的,至於玄冥教中的情形……”微嘆一聲道:“孩子,你該不會讓貧道背義吧?”

    她這麼一說,華雲龍如果再行追問,便成逼人出賣朋友了。

    華雲龍微微一笑道:“前輩言重了,晚輩縱有天膽,也不敢如此。”

    程淑美道:“那就不要問了。”

    華雲龍低聲一笑,道:“是。”

    程淑美面色一沉,道:“你笑什麼?少打鬼主意,想從貧道口裡套出一言半語,那是作夢。”

    華雲龍道:“我怕前輩生氣,不敢說。”

    程淑美略一忖思,倒想不出自己何處可笑了,黛眉一揚道:“你倒說說看,貧道決不生氣。”

    華雲龍心中暗笑,卻作無可奈何之狀,道:“這可是前輩要我說的。”

    程淑美曬然道:“少出點子,講吧!”

    華雲龍含笑道:“晚輩在想前輩那位在玄冥教中朋友是否姓吳……”

    “吳”字一出口,程淑美面色陡變,華雲龍察言觀色,連忙住口。

    寂然片刻,程淑美容色漸緩,道:“貧道早聽人說你好弄狡獪,是個小滑頭,先頭還不相信,如今始知不虛。”

    華雲龍暗忖:“看來我揣測不誤,她玄冥教中的朋友,根本就是她昔日丈夫。”

    心中在想,口中說道:“前輩是聽誰說的?只怕不確哩,晚輩堂堂正正……”

    程淑美失聲一笑,道:“堂堂正正?你這孩子真不害羞,堂堂正正是自己說的麼?”

    華雲龍見她已無怒意,嘻笑道:“前輩說過決不生氣,因何又沉下面來,令晚輩心頭惴惴,好不……”

    程淑美也忍俊不住,笑叱道:“假如你會心頭惴惴,那才是日出西山了。”

    華雲龍目的已達,即見好就收,微微一笑,重新埋首加餐。

    程淑美也垂首進餐,她雖無法號,仍屬三清弟子,葷酒俱禁,飯量也不大,略進些許,便擲筷抬頭。

    華雲龍食量雖大,吃起飯卻很快,早已吃飽,店小二雖送來一壺酒釀,他也善飲,礙著程淑美在側,也就未動,摺扇輕搖,默然等候。

    程淑美望他一眼,忖道:“這孩子人是精靈,又是一副纏夾脾氣,不說一些,看來還真不行。”

    心念一轉,道:“看來貧道是纏不過你的,你想知道什麼?說吧!”

    華雲龍收起摺扇,道:“說來慚愧,晚輩與玄冥教交鋒非止一次,可是連他們的教主是誰,猶諱莫如深。”

    程淑美將手一搖,道:“很抱歉,我已有約言,不能說出,反正遲早你總能知道。”語音一頓,道:“貧道能告訴你的,此人與你家有殺師大仇。”

    華雲龍暗暗想道:“這不是廢話麼?當年死在奶奶及爹爹手下的魔頭不少,誰知那玄冥教主是何人之徒?”

    他想不出玄冥教主會是何人,又知程淑美絕不肯說,當下道:“玄冥教的總教壇是否在沂蒙山?”

    程淑美訝然道:“你從那裡得來的消息?”

    華雲龍道:“這是晚輩一位朋友探來的,究竟是不是,就要請前輩指示了?”

    程淑美略一沉吟,歉然道:“貧道於此,實不能給你任何暗示及決斷。”

    她雖言不能給於任何指示,其實無異承認了。

    華雲龍想了一想,笑道:“前輩顧忌太多,連我也不知怎麼問好。”

    程淑美吟哦半晌,道:“貧道可以告訴你一件事。”

    華雲龍肅容道:“前輩請講。”

    程淑美緩緩說道:“那玄冥教主對你家銜恨極深,也不知那來的神通,卑辭厚禮,敦請出不少蓋代巨魔……”

    華雲龍暗暗忖道:“什麼巨魔?憑咱們雲中世家還制不住不成?”

    程淑美看出他漫不經心之狀,沉聲道:“華煬,你忘了驕兵必敗的古訓?”

    華雲龍瞿然一驚,面容一整,道:“小子承教。”

    程淑美容色稍霽,道:“你休得小視這批人,就算令尊見到而今玄冥教的聲勢,怕也不能十拿九穩……”

    她似是不欲多言,話說一半,便倏然而止。

    華雲龍暗道:“瞧這光景,她與玄冥教的約言,似是玄冥教不侵犯她,她也不透露玄冥教中的事,只是處處束縛,重要隱密是無法探出了。”

    忽聽程淑美道:“那位蔡姑娘的尊親,似落入魔教手中,東郭壽那個師兄縱然厲害,也非元清大師敵手,為何元清大師輕易放走他們,你可知箇中緣故?”

    華雲龍道:“據小子猜測,他老人家是為了替我逼毒輸功,耗去大半真氣,已難制住魔教的人,唉!如為此令蔡伯父有損,則真是罪不可贖了。”

    程淑美道:“事已如此,你也不必自艾自怨了。”

    頓了一頓,問道:“功力耗去大半,如何能施展‘蓮臺虛渡’及‘叩心鍾’兩種大費真力的神功?”

    華雲龍想了一想,道:“他老人家想是運出玄關所聚功力施展,不過這情形似被那個申屠主瞧出幾分,故說出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的話來。”

    程淑美暗暗點頭,覺得究竟是落霞山莊出來的人物,沉聲一嘆,道:“那個申屠主也真厲害,貧道就未瞧出,如魔教與玄冥教全力攻擊,豈不危險?”

    忽然一笑,道:“此言也不盡然,別說申屠主未必窺出,就算確定,也得顧忌元清大師盡提玄關真元,傾力一搏。”

    忽聽華雲龍道:“此事異常重大,前輩勿請洩露。”

    程淑美拂然道:“你當貧道是何等人了?”

    華雲龍訕訕一笑,暗忖:“這位前輩既能謹守與玄冥教的約定,顯系信守不渝之士,我此言確屬多餘,且有失敬意。”

    正欲啟齒,忽聽一陣馬蹄雜著鸞鈴之聲,隱隱傳來,瞬息之間,蹄聲鈴聲,已是震耳,瞧那來勢,分明是匹日行一千兩頭見日的精駒。

    武林中人,愛名駒不下寶劍,華雲龍與程淑美不禁皆轉目望去。

    只見黃塵滾滾中,一騎如飛,似風馳電掣般衝過,以華雲龍目力,也僅看出那匹馬毛色如墨,鞍上的人,體態婀娜,裙袂飄揚,似是一位少女,至於那少女的容貌,卻因馬行太速,又屬側面,卻未看清。

    酒店中人,聽得蹄聲有若擂鼓,也紛紛扭頭望向店外,憑他們這些村夫俗漢,更是僅見黑影掃過,馬上依稀有個人影。

    黑馬一過,立刻議論紛沓,吵成一片。

    華雲龍想起自己那匹‘龍兒’,在荊門被賈嫣所擄之後,便莫知下落,但他並不擔心,自信那匹‘龍兒’,性已通靈,常人駕御不住,高手不忍心傷害,同道好友,識者不少,決然無虞,說不定這時已回到了落霞山莊了。

    忽然程淑美“噫!”了一聲,道:“這丫頭為何也來了……”語未罷,右掌一按桌面,人如巨鳥,已然出店。

    華雲龍急聲道:“前輩……”

    只聽程淑美道:“你等貧道一下。”

    華雲龍站起身了,隨又坐下,心道:“我既未曾看清楚,她功力不在我上,想也強不過多少,這少女定是她熟人,始可一瞥之下,便知是誰。”

    滿座食客全都目瞪口呆,偷眼覷著華雲龍,似是怕他變鳥飛走,一時間,鴉雀無聲。

    華雲龍對那般村漢旅客的目光,視若無睹,候了片刻。程淑美仍未回來,百般無聊,便自斟自飲起來。

    那一壺酒盛量不多,一會便已喝光,當下揚聲道:“小二哥,再來一壺。”

    那店小二早候在側,聞喚戰戰兢兢的應了一聲,忙不迭的送來一壺酒,將空壺拿走。

    華雲龍見他滿面惶恐,躡手躡腳的樣子,笑道:“我是煞神?何必如此?”

    那店小二急聲道:“爺是煞神……”

    他本待說不是,不料忙中有錯,反說成華雲龍是煞神了,一時面如土色。

    華雲龍哈哈一笑,掏出一錠銀子,拋在桌上,道:“拿去,免得你以為我是白食的。”

    店小二彎腰哈背道:“不要那麼多。”

    眼睛卻偷覷著那錠銀子,恨不得一把拿過。

    華雲龍將手一揮,笑道:“賞你的,拿去。”

    店小二連忙探手拿過,彎腰不迭的謝了,屁股一扭,急急奔向店後,似怕華雲龍反悔。

    華雲龍微微一笑,轉面向店外路上瞥去,忽見一條纖影,勿勿躲入綠蔭幽篁。

    他一眼便已認出是薛娘小主人,那迄今不知的玄衣少女,欲待追去,忽然想道:“她已看見了我,這般躲避,顯然不欲相晤,追上前去,既不好強逼,也沒什麼結果,若錯過了程前輩,豈非得不償失?”

    這麼一想,頓時重又回座。

    他所行所為,旁若無人,滿座的人,竊竊私議,只是聚蚊成雷,那聲音也就可觀了。

    過了片刻,華雲龍已漸感不耐,暗道:“阮姑娘的師父當然不會跟那匹神駒賽腳程,必是出聲召喚,難道要與那姑娘談偌久……”

    沉吟未已,忽聽程淑美的聲音,由路上傳來,道:“華煬,上路了。”

    華雲龍聞喚,身形一長,已撲出店外。

    只見程淑美當他掠出店門,即身形展動,疾馳而去。

    他忙跟上,高聲叫道:“前輩,那姑娘是誰?”

    程淑美身形不停,冷聲道:“你就會問人家姑娘。”

    華雲龍啼笑皆非,道:“幹麼這樣急?”

    但聽程淑美道:“還要快,要趕五百里。”

    華雲龍舉步若飛,猛然衝上,道:“到那裡?”

    程淑美道:“淮陰。”回目瞬地一眼,黛眉一蹙,道:“省些力氣,這一段路不短。”

    華雲龍笑道:“不打緊,小子撐得住。”

    程淑美哼了一聲,倏地加速。

    華雲龍也深深吸了一口氣,真氣運轉,迸力追趕。

    兩人這一陣疾馳,快逾飄風,跑到日暮,全部喘息有聲,減慢腳步。

    忽聽程淑美道:“華煬,你要不要歇息?”

    華雲龍道:“不必,晚輩能支持到淮陰。”

    程淑美道:“好。”倏地腳步加快,向前疾奔。

    華雲龍緊隨在後,忖道:“她原來未盡全力,看來這位前輩功力雖不及東郭壽,輕功卻可一較。

    醜牌時分,前面黑黝黝的夜色中,矗立著一座城池,正是南北咽喉,江浙要衝的淮陰古城。

    程淑美香汗淋漓,忽然煞住腳步,喘然道:“華煬,咱們先調息一陣,恢復功力,再行入城。”

    華雲龍急欲見到阮紅玉,當下道:“晚輩不累,前輩可否告知令徒居處,讓我先見阮姑娘。”

    程淑美轉目望去,只見華雲龍雖亦滿頭大汗,喘息卻微,尤可怪的神采亦亦,反勝午時,與自己疲憊欲絕,大不相同,暗暗訝道:“就算玄冥教主或申屠主,也沒有在五百里長馳後,反而精神益長的道理。”

    她不知道元清大師以佛門‘圓光蒞頂’大法,增益華雲龍功力,這番奔跑,反而漸漸與華雲龍己身真氣,互相融合,獲益匪淺,故暗暗訝異。

    華雲龍雖知此事,也未料到收效如此,心中暗暗感激元清大師。

    程淑美想了一想,道:“既然你不累,咱們這就進城。”

    “前輩……”

    程淑美截口道:“少羅嗦,話可說在前頭,遇上敵人,你上前拼命。”縱身上了城牆。

    華雲龍連忙跟上牆頭。

    只見城內屋宇鱗比,在月光下,沉沉一片,除了深巷犬吠,寂無人聲。

    程淑美喘息一聲,道:“玉兒住在城北一座‘玄妙觀’中,那觀中的主持靜逸道姑,是貧道之友。”

    華雲龍隨口道:“那位觀主,想來也是高人。”

    程淑美道:“你猜錯了,她不會武。”

    說話中,二人已踏著櫛比的房舍,來至一棟碧瓦紅牆,修竹精舍的道觀,雖無廣廈高堂,卻是清幽一片,確是養病善地。

    程淑美領他至後院,道:“夜闌人靜,敲門徒然擾人清夢,還是自行進入。”

    華雲龍點一點頭,翻牆至一棟荷池假山,花木扶疏的精舍之外。

    抬眼一望,不禁淚盈滿眶,心絃震動!

    只見神舍內火燭猶明,窗戶敞開,阮紅玉玉手支香腮,玉容清減,目噙清淚,痴痴的望著中天皓月,神情悽絕!

    華雲龍心中暗喊:“她瘦了,她是為了我而受辱毀功,她……而我在峴山,卻未……”

    忽聽阮紅玉悽聲自語道:“今夕何夕?雲龍……你在哪裡?也會想我麼?”

    螓首一搖,又自語道:“不!我不要你想我,這樣你會不愉快,只要你快快樂樂活著,我……忘了我也行。”

    斷斷續續的數語,包含了說不盡的情愛,那一種至情至性,渾然忘我的感情,又何必斤斤計較對方的反應?

    華雲龍再也忍不住,淚水籟籟流下,低聲呼道:“紅玉……”

    阮紅玉聞聲一驚,霍然轉頭望向他,只是她內功散失,別說華雲龍立於花蔭之中,即使佇立曠地,也難看清,看了半晌,她悽然嘆道:“唉!我思念太過,竟幻出他的聲音來了。”

    倏然低首,幽幽吟道:“紅樓日晚流春水,柔魂常欲繞瑤臺,如何夢為相逢少?怕我愁多不肯來。”

    古今詩詞,至於魂夢相通,已是至情,如今反成微不足道,尤其她一臉纏綿徘惻,神思迷惘,就算鐵石人,也得動心。

    華雲龍淚如泉湧,悄然越窗,行至阮紅玉身後,伸手輕撫她的秀髮,柔聲喚道:“紅玉!”

    這一連串行動,阮紅玉功力已失,毫不知曉,直到他輕撫阮紅玉秀髮,阮紅玉始霍然驚覺。

    她回眸凝視華雲龍,良久,始才痴痴說道:“你昨天已來過了,不該再來了,來的次數太多,薇妹會不高興。”

    華雲龍忽然感到心中一痛,暗道:“她還以為這是夢中,她……我實在是薄情之人。”

    他乃重情尚義之人,一激之下,險險一口鮮血吐出,急忙提起真氣,運功一週,始平定血氣。

    功畢,始柔聲說道:“薇妹不會不悅的。”

    阮紅玉螓首一點,痴笑道:“真的?是真的?”繼而美目一陣眨動,皓腕一伸,似欲碰觸華雲龍身體,以證實是否真的。

    只是,忽又一縮,但恐證實是假,她魂牽夢縈,念念難忘之人,佇立眼前,只不過是幻影而已,那時心碎腸斷,更是難耐。

    華雲龍噙住眼淚,虎軀微俯,輕摟住阮紅玉的纖腰,柔聲道:“你信了?”

    阮紅玉嬌軀一顫,突然哭道:“雲——龍!”

    嬌軀一側,偎入華雲龍懷中。

    她驚喜交集之下,又覺悲不可抑,亟欲痛哭一場,緊緊抱住華雲龍,低聲啜泣,剎那淚水已溼透了華雲龍的衫袍了。

    華雲龍手撫她的秀髮,柔聲勸道:“不要哭,不要哭……”

    一時間,他也渾忘所以了。

    半晌,阮紅玉始逐漸恢復平靜,埋頭問道:“你好。”

    華雲龍垂首道:“我很好,你也多多保重。”

    見她仍舊緊抱住自己,彷彿只要一鬆手,自己便會杳然而逝,遂又說道:“我們坐下來說。”

    阮紅玉在他懷中點一點頭,緩緩鬆開藕臂,目光轉動,已見這間屋子似是明間,未設衾褥,一桌四椅,桌上燃著一根細燭,昏黃的燭光下,顯得十分蕭條。

    他心中一酸,暗忖:“她不應該住在這裡。”

    阮紅玉見他打量室中,微微一笑,道:“我喜歡這樣,清爽些。”

    華雲龍強笑道:“夜已深了,你這樣於體有損。”

    阮紅玉淡淡一笑,道:“我不想睡。”頓了一頓,道:“其實也沒有關係,你看我不是很好。”

    華雲龍凝視著她清減至極的玉靨,心中又痛又憐,怔了半晌,道:“你瘦了不少。”

    阮紅玉淡然一笑,搖一搖頭。華雲龍也不知她是指沒有瘦損,還是沒有關係,怔了一怔,柔聲道:“你要……”

    阮紅玉忽然岔開道:“你是怎麼找來的?”

    華雲龍知她不欲多談此事,道:“是令師領我至此。”

    阮紅玉早知必是如此,問問只為轉開話題,點一點頭,道:“她老人家現在何處?”

    華雲龍暗道:“我至精舍外,便未注意他事,想這位前輩關心徒弟,必藏身一邊。”

    正欲開口,忽覺風聲飄然,燭焰搖幌,程淑美已立於室中。

    阮紅玉悲喊一聲,道:“師父!”

    縱身投入程淑美懷抱,哀哀痛哭。

    程淑美也目噙淚珠,默然撫著阮紅玉的秀髮。

    寂續半晌,忽聽程淑美道:“玉兒。”

    阮紅玉淚面一仰,道:“師父有何吩咐?”

    程淑美見她人比黃花瘦,不禁心頭一酸,強顏一笑,道:“你先進入內間,為師想與華公子談談。”

    華雲龍心頭一跳,暗道:“她是要我將阮紅玉的事,擺明一談了。”

    阮紅玉也猜出了,將頭一搖,道:“不!”

    程淑美一怔,佯怒道:“你連為師的話,也不聽了?”

    阮紅玉忽然悲聲道:“師父,咱們回關外吧,徒兒已厭倦中原了。”

    程淑美苦笑道:“傻孩子,你難道準備跟為師一輩子?女孩子總要……”

    “嫁人”兩字,嚥住未說,是怕阮紅玉失身之後,聞之不安,這卻欲蓋彌彰,阮紅玉更覺心酸,哭道:“徒兒願侍候你老人家一輩子。”

    程淑美嘆道:“為師不要你侍侯。”

    阮紅玉香肩抽動,道:“師父如不要我,徒兒就隨便找一處道尼庵,出家算了。”

    程淑美促聲道:“玉兒……”

    阮紅玉哭道:“不然就在這裡也行。”

    華雲龍一旁見狀,也不由垂淚不已。

    只見程淑美楞了一楞,忽然移目瞧他,雙目之內,寒芒逼射,道:“華煬!”

    華雲龍心頭一震,應了一聲。

    但聽程淑美寒聲道:“你可知我徒兒何以如此?”

    華雲龍淚道:“晚輩罪不可赦。”

    程淑美道:“那你對我徒兒,得做一個交待。”

    華雲龍滿面猶疑,遲不作答。

    他固為情,卻更重情,阮紅玉的失身,在他目中,乃微不足道的事情,只是就此承諾,將置蔡薇薇於何地?他與蔡薇薇相聚日短,亦無齧臂之盟,卻也說得上心心相印了,若論娶妻,實當是蔡薇薇,況他再放浪不羈,那庭訓之嚴,婚姻事大,豈容他一意孤行,而信口作允,事若生變,又待如何?他雖是行事難以捉摸,卻非同不誠無義,寡諾輕信之輩,華天虹至誠君子,白君儀至情至性,遺傳有自,教養夙奠,故沉吟再三,難以作答。

    忽聽阮紅玉哭道:“師父,徒兒此生但願常伴青燈紅魚……”

    程淑美叱道:“此事由師父作主,你少插嘴。”

    阮紅玉哭道:“師父如逼徒兒嫁人,那就是要徒兒去死。”

    程淑美凝目望住華雲龍,道:“你速速說個明白……”

    華雲龍頓了一頓,道:“晚輩……”

    想起父親嚴令的面孔,祖母峻毅的聲音,不由吶吶難以為繼。

    忽聽阮紅玉悲喊一聲,道:“師父,恕徒兒不孝了。”奮力掙出程淑美懷中,一頭撞向壁角。

    阮紅玉峴山別後,由琪兒陪同北上,恰逢程淑美掛念愛徒,南下中原,於睢寧相遇。

    程淑美見愛徒慘狀,驚怒交集,追問之下,阮紅玉卻堅不吐露,還是從琪兒身上,約略得知。

    她知愛徒所以如此,是為了一個華家弟子名煬字雲龍的,要使愛徒歡樂,只有令華雲龍要她,或許可以,故擱下報仇的事,將兩人安頓淮陰,即漏夜趕至金陵。

    她也知道事同登天,實是千難萬難,無奈為了愛徒終身幸福,也就罔顧一切,強逼華雲龍就範。

    阮紅玉對於華雲龍,雖是情深一往,相思難禁,只是失身之後,自慚敗絮殘花,不堪再論,早不奢望華雲龍能娶她,誓死不嫁,也是真心,程淑美逼華雲龍承諾之際,她心碎腸斷,自艾自卑之情,亦達極點,故猛然求死。

    只是放著室中兩名頂尖高手,如何容得她死?

    華雲龍身形一幌,已將她抱入懷裡。

    阮紅玉武功廢去之後,體虛逾常人,剛才那一陣掙動,已支持不住,被他抱住,登時暈死過去。

    程淑美見她寧死不嫁之態,再想起華家在武林中地位,想起阮紅玉的失身散功,剎那萬念俱灰,猛一跺足,恨聲道:“罷了!罷了!”

    忽由華雲龍手中奪過阮紅玉,掠身出窗上屋。

    華雲龍先是一怔,繼而躡跡而上,顫聲道:“前輩,阮姑娘……”

    程淑美扭頭凜然道:“你再追來,休怨貧道無情了。”

    華雲龍聞言一呆,程淑美冷冷一哼,向北疾掠而去。

    華雲龍暗暗忖道:“媽同娘最寵我,斷然無慮,奶奶及爹爹處,我死纏活賴,又說明箇中經過,這一關想來亦可通過,薇妹純良,必可恕我的過失,體諒我的處境。”

    心念電轉,銜尾疾追,高聲道:“前輩止步。”

    深夜謐靜,他這一喊,半個淮陰城都聽得見。

    他已打算不顧一切,承諾娶下阮紅玉了。

    他輕功不在程淑美之下,況程淑美攜帶一人,追至城牆,便已堪堪追及。

    程淑美見他追來,猛然旋身,冷冷一哼,拂塵反捲,直向華雲龍當頭罩下。

    華雲龍心念電轉,凝立不動。

    程淑美痛心愛徒慘遇之下,這一拂已運足了十二成功力,華雲龍捱上,不死即傷。

    但見華雲龍滿面悽容,凝然不動,倏又心軟,暗道:“也罷!此事也不能怪他。”

    倉猝中,收回一半功力,拂塵一偏,擊中華雲龍左肩。

    華雲龍悶哼一聲,左肩皮開肉綻,翻身跌下牆頭。

    程淑美悠悠一聲長嘆,抱著阮紅玉,轉身向北馳去。

    華雲龍強忍傷痛,騰身上牆,縱聲叫道:“前輩留步,小子無不承命。”

    夜深人靜,曠野寂寂,只有他的語聲,搖曳傳播,卻未聞程淑美回答。

    忽聽一個稚嫩的口音叫道:“二公子!”

    華雲龍回目一瞥,已見來者正是琪兒,急道:“你家姑娘已回金陵,你也速回。”

    縱身下牆,也向北馳去。

    但聽琪兒叫道:“二公子,你呢?”

    華雲龍頭也不回,道:“我有事。”

    他匆匆關照琪兒回去後,無心多作理會,朝程淑美消逝的方向,迸力追趕。

    追了一程,終無人蹤。

    華雲龍暗道:“她師徒如欲避而不見面,則追也無用。”

    他估計程淑美帶了一人,無法盡施輕功,這陣疾趕,當已可追上,不見人影,顯繫有意規避。

    想到這裡,腳步一收,忽又喃喃自語道:“我先走一步,守定北上道路,她們師徒必然不料,這樣尋到的機會也大些。”

    由淮陰北上的道路著實不少,最怕的是她們師徒抄小路,甚至翻山越嶺而去,因此躊躇,最後他毅然選定徐州。

    心意一決,他略辨星辰,放足逕奔西北。

    這一番奔馳,全力施展輕功,風馳電掣,驚世駭俗,徐州離淮陰雖不甚遠,也該按站歇宿,況剛剛已有一次五百里的趕路,這樣功力消耗,不知多少。

    華雲龍如何不明白?只是他每一念及阮紅玉那玉容清減,芳心欲碎的樣子,不禁心痛如搗,恨不得耗盡全身力量,藉此宣洩心中的悶塞,故亡命奔路。

    詎料,功力非但未因此竭盡,反而真氣流轉不息,愈形流暢,腳程也愈來愈快。

    他知這是元清大師灌頂之故,暗暗想道:“他老人家為了成全我,也不知犧牲多大?我如妄自菲薄,如何對得住他老人家?”

    動念及此,主意略改,擬至徐州之後,邊尋阮紅玉師徒,邊苦練武功。

    翌日,申牌時分,華雲龍步入徐州東門。

    他人是俊逸絕論,輕袍緩帶,佩劍持扇,又是貴胄公子的模樣,左肩卻血汙一片,引得人人側目。

    華雲龍對那些人的神情,視若無睹,先行至徐州首屈一指的“天福客棧”,包下一座獨院,盥洗進餐完畢,然後喚來一個店夥,遞予店夥一錠銀子,道:“你去買一匹白布及與我身上同料同式的衣履來,快一點。”

    那店夥接過銀子,躬身應是,心頭卻不住嘀咕,忖道:“要白布幹麼?難道是作喪事?”

    方一轉身,忽聽華雲龍道:“夥計。”

    那店夥連忙回身,道:“爺臺還有什麼吩咐?”

    華雲龍道:“你將帳房的筆硯借一借。”

    那店夥躬身退出。

    不一刻,那店夥已將白布、筆硯、衣履,盡皆送入院中書房。

    華雲龍撕下四條二丈七八長的白布,鋪在桌上,然後研墨醮飽,振筆疾書。

    半晌,四條白布都圖寫完竣,他擲筆長嘆,自語道:“如若此法依然無效,要尋找她們師徒,則只有俟諸異日了。”

    換過衣履,墨已乾燥,他將四條白布,作成一卷,即離開客棧,至於左肩的傷,早已自行治好,倒毋須煩勞大夫了。

    此時,天色入暮,華燈初上,街上行人如織,夜市剛剛開始,熱鬧萬分。

    華雲龍走遍四門,在萬人注目中,施展輕功,將白布條掛於門樓,旁若無人。

    他一掛妥,人們立刻蜂湧而上。

    只見布招上最觸目的九個字,那是“雲中山華煬尋人之招”,其餘是兩個女子圖像,淡淡幾筆,倒也神肖,下方又略說明二人姓名,所使兵刃,通風報信的賞格,最後註明若得二人訊息,可至“天福客棧”領賞。

    閱罷布招,舉城大譁,不是為賞格之高,而是為華雲龍為雲中山的人,華天虹聲譽之隆,宛如日在中天,販夫走卒,市井小民,也鮮有不知,華家子弟要找人,這消息震動了整座徐州城。

    華雲龍掛好布招,逕自回棧,見收效奇佳,也暗覺得意。忖道:“我可以坐候消息了,豈不比我親身尋找,強上萬倍。”

    他足不出戶,謝絕一切慕名來訪的人。

    三天已過,消息杳然,程淑美師徒似乎未曾走徐州左近的路。

    第四天早上,城門醮樓,赫然又掛起一條布招。

    招上僅有十二個斗大黑字,那是華雲龍挑戰玄冥教、魔教、九陰教。

    九陰教與魔教東山再起,知者不多,玄冥教與華雲龍鏖戰數場,除了當事的人,更是連教名也不知曉,此招一出,更是議論紛紛,不知“玄冥教”究是何物?還有人提議破門而入,向華雲龍問個明白,但也說說而已,並不敢真的這麼做。

    匆匆數月,江湖鼎沸!

    天下的武林人物,無不朝徐州趕來,有的是想助拳,有的是想看熱鬧,不管為什麼,總是來了,徐州突然增多了許多箭衣佩劍,勁裝疾服的人。

    徐州的酒家菜肆,秦樓楚館,無不感謝這位華家二爺,因為華雲龍給他們招來了許多顧客,那些顧客們一個個出手綽闊,卻也終日懸心,因為那些顧客多是橫眉豎目,高頭大馬的江湖好漢,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則店主人就要遭殃了。

    總之,正如華雲龍所預期,整個江湖,都注目徐州。

    外面擾攘不堪,華雲龍卻清清靜靜,閉戶苦練,飯菜均由店夥送至院門,他自行取用,一切廝役,概行屏退,有時店夥取出飯菜,猶是原封不動,其勤可知。

    他深懍妖氣再起,風雪隱隱,眼下雖方興未艾,而大有席捲江湖之勢,聽祖母與父親語意,似有何難言之隱,不擬再履江湖,則萬斤重擔,就要落在自己肩上了,豈敢虛度歲月,而不發奮圖強。

    這日晨間,華雲龍正在院中練劍。

    起初,每劍一出,風雷俱動,院中的假山石上,花草樹木,被劍上罡氣,毀得一塌糊塗,好在事先言明,全部賠償,客棧老闆,也就不加過問。

    近數日來,他可以含蘊真力,令威勢萬千的劍法,悄無聲息,進境之速,連他也覺意外。

    忽聽一陣急驟的敲門聲,夾著店夥的叫聲道:“華爺,華爺。”

    華雲龍劍勢一收,怫然道:“夥計,我是如何關照你的?因何……”

    那夥計隔著院門,道:“華爺,你老掛在門樓的布招,全不見了啊!”

    華雲龍瞿然一驚,暗道:“來了。”

    當下持劍拔開門閂,啟扉道:“什麼時候的事?誰做的?”

    那店伏瞠目結舌,道:“這……”

    華雲龍早料到這些人如何能知?這一問,不過隨口說出而已,觀狀拋去一塊碎銀,道:

    “勞你報信,賞你。”

    那店夥就是討賞而來,哈腰接過,歡然而去。

    華雲龍暗暗想道:“若是玄冥教主或東郭壽,必是直接找我,不會一聲不響,取走布招,看來是梅素若了。”

    念頭一轉,覺得別人既已對自己挑戰,則再想清閒,殊屬不可,即走出獨院,向客棧門口行去。

    穿過弄堂,全堂的食客,都知他就是落霞山莊的華二公子,群皆注目。

    剛欲出去,忽聽掌櫃的叫道:“華爺!”

    華雲龍停足扭頭,道:“何事?”

    掌櫃的彎腰由櫃下抱出一堆泥金拜帖,道:“這一月來,不少爺臺來拜訪華爺,卻因華爺吩咐,訪客一律擋駕,弄得小店好不尷尬,有些暴躁的爺臺,幾乎都要將小店拆了。”

    華雲龍冷冷一笑,道:“貴店包打聽,也賺了不少吧!”

    掌櫃的一臉尷尬,道:“那有這事。”

    原來這一月來,訪客見不到華雲龍,又不敢窺他動靜,怕被華雲龍誤會為仇敵,就拿錢叫店夥留心。

    這一件事,不要說華雲龍刁鑽古怪,瞞不過他,以他功力而論,凝神聽察,店前的動靜,也逃不過他的耳朵。

    掌櫃的不知他如何得知,心頭忐忑;就怕華雲龍因此發怒。

    華雲龍接過拜帖,見第一張是幾個金字,是“淮南查幽昌頓首”,他略一凝思,記得好像聽人說過,算得上淮南一霸,在華家人眼中,則又當別論。

    翻開第二張,則是“西蜀杜青山頓首”,暗道:“連川中都已震動,江湖消息,真是快速。”

    又翻了幾張,居然連陝西、福建的都有,不禁想道:“看來我這一舉,真是震驚天下了。”

    拜帖不下二三十張,略略一笑,不再翻閱,當下擱於櫃上,道:“掌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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