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清原禪寺二十多里處,月夜中,路邊出現一座茅草棚子,似這種暫時棲身的草棚子,在關外常可以看到,誰都知道這是到關外開荒的人暫時落腳之所。
三更天快過去了,蘇東二把坐騎勒住,道:“需要歇歇了,咱們就在這高粱棚內睡一覺吧。”
珍珠是不會反對的,當然,朱全也更沒意見。
下得馬來,蘇東二抱起珍珠往棚中走,朱全忙把帶的氈子取下來,先往棚內瞧,真是妙,乾草架起一張小睡牀,那架子是用草繩編織的,上面還有烏拉草。
朱全把氈子先鋪好,一張鋪,一張蓋,他對蘇東二道:“叔叔,你們睡吧,我同馬睡在一起。”
蘇東二道:“去吧,若太冷吃不消,你也可以到棚內來,別硬撐。”
朱全笑了。
他把兩匹馬拉在一棵大樹下,下了鞍子取繮套,再把馬拍着卧在地上。
兩匹馬並着卧,朱全便擠在二馬中間枕馬腿睡了。
這還真叫妙,馬的體温比他蓋一牀棉被還舒服。
這一夜蘇東二與珍珠沒有浪費好時光,二人擁抱在一起,夜來寒冷他們不覺得,他們只是耳鬢廝磨着。
“珍珠啊!”
“東二哥!”
“珍珠啊,我好怕唷!”
“你怕什麼?東二哥,你是英雄啊。”
“我是怕一旦失去你,我怎麼辦?”
“我不會離開你的,東二哥,我們已是夫妻了嘛。”
“唔,珍珠啊,我們是夫妻了。”
珍珠輕悄悄的宛似一隻温柔的小貓,那麼舒泰地依偎在蘇東二身邊。蘇東二在一番歡愉之後很快就睡着了。他睡得很香,睡得十分甜,於是……
有一個手杖在地上敲打着,蘇東二抬頭看過去,他不由得歡笑地迎上去了。
那是個十分慈祥的老太太,這位老太太他是見過的,他在鏡泊湖岸見過她的。
蘇東二十分高興地迎上去,雙手立刻扶着這老人,道:“你怎麼也來了?”
老太太笑了,但卻又面色十分凝重地道:“唉!沒辦法呀,蘇東二。”
蘇東二吃一驚,道:“老太太,發生什麼事了?”
老太太拉過蘇東二,道:“蘇東二,你跟我來,來了我再告訴你。”
蘇東二跟着老太太,兩個人走到一條小河邊才停下來。老太太指着河水,道:“條條江河通大海,一去難回頭,人哪,千年苦悶一場夢,夢中因果誰知情?”
蘇東二道:“老太太,你這話太玄了,我不懂。”
老太太道:“你若懂,我不會天天水裏來火裏淌了。”
蘇東二道:“老太太,你還未告訴我你來作甚?”
老太太道:“有一件事情,我還未告訴你呢。”
“什麼事?”
老太太指着河水,道:“江河之中有魚也有蝦,原本各自為生的,但境泊湖就不一樣,鏡泊湖中魚兒有牙齒而且嘴又尖。”
蘇東二不懂,為什麼老太太會對他説出這些事?
只聽老太太又道:“那些魚兒動作快,他們常常在湖底把大量的蝦咬死再吃掉,每年死了許多蝦。”
蘇東二怎知這些,他以為這是弱肉強食,人也一樣,不足為怪。
老太太道:“你在湖畔吹笛子,引出珍珠在湖岸上會你,才知道有寶可以把那些可惡的魚兒引到光明地方去,真是太妙了,哈……”
老太太忍不住地笑了,而且笑得幾乎岔了氣。
蘇東二也笑,他笑老太太的動作滑稽。
老太太道:“自從珍珠跟了你,可把那些可惡的尖嘴魚消滅不少,全被漁民們撈去了。”她拍拍蘇東二,又道:“鏡泊湖中如今蝦可多了,也興旺了,這全是你的功勞呀,哈……”
蘇東二聽得一怔,怎會有這種事,太離奇了。
老太太笑道:“珍珠她爹願意把女兒許配給你,是報你的恩呢,你知道嗎?”
蘇東二怔住了,珍珠從未提起她父母的,怎麼這老太太此刻提起來了?
蘇東二正在懷疑着,就聽老太太又道:“真不幸,珍珠她娘生了重病,老夫人思念女兒呀,希望再看珍珠最後一面,所以命我老婆子趕來了。”
蘇東二大吃一驚,道:“你要帶珍珠回去?”
“回去見她娘最後一面呀。”
“不!”
“這是人之常情嘛,不能有了丈夫忘了爹孃呀。”
蘇東二道:“路太遠了。”
老太太道:“不遠,不遠,你們還未進關呀。”
蘇東二道:“可是……我們已走了快兩千裏啦。”
老太太道:“蘇東二,回頭路我們會走的,你放心吧,別為我們操心啊。”
蘇東二道:“老太太,如果珍珠不回頭……”
“她會的。”
“我們是恩愛夫妻呀,老太太。”
“她要回去探孃親,是不是?”
蘇東二道:“我捨不得她回去呀。”
老太太道:“蘇東二,英雄千萬彆氣短。”
蘇凍二道:“你帶走珍珠,我何止氣短,我會發瘋的呀,老太太。”
老太太道:“有緣自然能相會,你何必私心重。”
老太太去拉珍珠,她要珍珠跟她快快走,為怕晚了難見到她的孃親了。
蘇東二就是不放人,兩個人相互推又拉,蘇東二還是拉不住珍珠,他忍不住地一聲吼:“不,不要拆散我們夫妻。”他這裏猛一挺,哎,懷中抱起了珍珠。
“你做夢了。”
蘇東二大喘氣,道:“夢,唉,原來是夢呀,倒把我嚇一跳。”
珍珠笑道:“我知道,你怕失去我,是嗎?”
蘇東二吻上珍珠,這就是最好的回答,何用多言呢。
已經馳向一片平坦原野上了,蘇東二指着一道河,道:“過了這條大河,咱們就繞過瀋陽了,那王天柱絕想不到咱們會走繞彎的遠路,哈……”他只笑了兩聲便不笑了。
蘇東二為什麼不笑,那當然是有原因的,他發現前面的大河渡船堤岸上停了一乘轎子。他在夢中就夢到了那頂轎,而且還是同樣的顏色,同樣的兩個大漢站在轎前。
令蘇東二吃驚的乃是轎前站着個老太太,而這個老太太的衣着打扮也是和夢中的一模一樣。
蘇東二忍不住地叫了一聲:“不!”
在他身後抱緊他的珍珠道:“你又怎麼了?”
“不,不是的。”
“什麼呀,東二哥。”
於是,河岸邊那個老太太走過來,這時候蘇東二真想撥馬就走。然而,老太太開口了,老太太雙腿走得快,一邊走一邊叫道:“蘇東二快過來,老身等你好久了。”
珍珠吃一驚地道:“是姥姥。”
她呼叫着,立刻跳下馬來往老太太奔過去:“姥姥,姥姥。”
珍珠投入老太太懷中,她笑,但卻有眼淚。
老太太抓住珍珠雙肩,仔細地看着,笑道:“我們的小公主瘦了,可也精神了。”
珍珠道:“姥姥,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她這麼一問,老太太的臉上立刻變得黯然神傷,道:“小姐,是發生了事情,所以我們拚命地趕來了。”
珍珠吃驚地道:“姥姥,快説呀。”
蘇東二過來了,朱全也來了,他兩人牽着馬,但蘇東二隻是低聲地道:“姥姥嗎?
你來接回珍珠呀。”
老太太點頭道:“珍珠她娘快嚥氣了,一直叨唸着要見珍珠最後一面,所以……”
“所以你趕來接珍珠回去。”
“生離如斷腸,死別更可憐,蘇東二,你不會自私到眼睜睜不叫她們母女見這最後一面吧?”
蘇東二怔住了。他也想着:自己如此疼愛珍珠,如果拉住珍珠不讓他回去,她會以為自己太自私,説不定會恨我一輩子。
蘇東二心中泣血,但他拉住珍珠,道:“上馬,我們快馬加鞭,我送你回去見老孃,我這做女婿的尚未見過自己的岳母呀。”
珍珠落淚了。
老太太對蘇東二道:“你如果送珍珠回去,你必然帶給我們極大災難。”
“怎麼説?”
“很明顯,女真國已普下通告,死也要緝拿你,你們逃還來不及,豈可再深入敵人腹地呀。”這話倒是真的,蘇東二怔住了。
老太太又道:“我老婆子只不過接她回去與她垂死的孃親見一面,事情順利,就會再把珍珠送還你的,短時的分離也是不得已,你安心吧!”
蘇東二還能説什麼?他以為,這一切好像是早安排好了的,一切均是按計劃一步一步地進行着,好似半點都不由人。
他忽地拉住珍珠,泣道:“我的珍珠,我的寶貝,你就要離開我了。”
珍珠泣道:“我娘最疼我,我娘快死了,我回去是盡一份孝,你要保重啊!”
突聞朱全哭道:“珍珠阿姨,你不要走呀。”
珍珠抹淚對朱全道:“阿姨送你的避毒珠,小心保存,那是百毒不侵的寶貝啊。”
朱全點頭,道:“我放在袋子裏,阿姨。”
老太太拉過珍珠,道:“他日還會相聚,咱們快走了,時辰不多了。”
她拉着珍珠往轎子走,有個大漢已掀起轎簾,恭敬地請珍珠上了轎,老太太也一齊坐在轎子上了。
轎簾已放下了,只見兩個轎伕抬起那頂轎子,便飛一般地往河流北方疾奔而去。
抬轎的走得快,使朱全也吃一驚。他指着轎子對蘇東二道:“叔叔你看呢。”
蘇東二道:“我看到了。”
“叔叔,轎子不下沉,也不閃晃,好似空轎一般,他們的行走如飛,難道他們也會功夫?”
蘇東二道:“功夫到了極至就是仙,你不覺得你珍珠阿姨有幾次發出的極光如同仙人施法嗎?”
朱全怔住了,他以為叔叔沒有注意到這些,如今才明白,叔叔早就知道了。
遙望着遠方,遠方的那頂轎子早已消失在林子的那一方了。
蘇東二心中是什麼滋味?依他的想法,那是有人在他的身上挖下一大塊肉,他心中那份疼就別提了。
騎在馬上的蘇東二,心中想着這些日子與珍珠在一起,雖説是免不了廝殺,可也歡樂有餘,自覺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原是打算把朱全送回五台山,自己與珍珠兩人找一名山大川清靜地度過這一生了,誰知中途會發生這種不幸的事情。
想着珍珠臨去的回首一瞥,蘇東二忍不住就是一聲長長的悲嘆。
這種事朱全是無法相勸的,他只有默默地跟在蘇東二的後面不開口。
沉默不一定就是對的,有時候不出聲也不對。
蘇東二突然對朱全道:“你為什麼不説話?”
朱全道:“我只是心中難過。”
“不要難過,你沒聽到嗎?你珍珠阿姨還會回來的。”
“可是,她將來怎麼找到我們?”
“她必定有辦法,阿全,你不開口説話,那麼,聽我吹笛子吧。”
朱全道:“叔叔,你好苦啊。”
蘇東二叱道:“誰説我苦?我不苦,我心中充滿了無窮的幸福和希望。”
朱全道:“叔叔的希望就是早早與珍珠阿姨再團圓,是不是?”
蘇東二仰天大笑。
他很少這麼大笑,笑聲如龍捲風似的直把他那高亢的笑聲捲入雲端而久久不散。
於是,笛聲響起了。
蘇東二吹的笛聲從來就未有過如此淒涼、悲慘,有着世界末日那種令人以為一切全完了的味道。笛聲傳人林中,林鳥為之尖鳴,走獸為之嗚咽,行路的人也以為這不正是孝子哭墓嘛。朱全早在馬背上落淚了。
朱全不知道在這以後的日子裏,叔叔要如何地度過。
這一日蘇東二坐在馬上吹着蒼涼的曲調,那種“吹笛問青天,明月幾時圓”的苦澀,引出了大唐陳子昂的詩句來:“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蘇東二幾已忘了天快黑了,他與朱全兩人騎在馬上慢吞吞地前行已是百里外了,這時候他才長長嘆了一口氣,道:“唉,世上果是扯不清的是非,人間何曾有不散的筵席。”
朱全這才對蘇東二道:“叔叔,累了,吃一些東西,到個清靜地方住一宿吧。”
蘇東二道:“夢,一切都是夢,人生本就是一場夢,是不是?”
他這是答非所問,朱全怔住了。他是不會領略到蘇東二此刻感受的,他還小。
也許真的逃過了瀋陽被截殺的一切。蘇東二與朱全二人在越過錦州拍馬直馳中,他對朱全道:“再過一天馬程就是古北口,只等過了此地,女真國便對咱們毫無辦法了。”。
朱全道:“叔叔,不知我爹孃現在怎麼樣了,我現在很想念他們。”
蘇東二道:“只待進了關,我們直奔五台山。”
朱全心中激動,也很興奮,少年人總是會形諸於行動上的,朱全笑對蘇東二道:“叔叔,我可以吹笛子嗎?”
蘇東二笑了,道:“當然可以。”他把笛子交在朱全手上,又道:“自從離開鏡泊湖,就很少聽你吹笛子了,不知你的功力如何了。”
朱全把笛子看了看,又摸了摸,道:“自覺有進步,但欲達叔叔的境界,還是相差一大截。”他吹起來了。
朱全吹的曲子是平實的,充滿了感性的懷念意味,卻也引得蘇東二一聲嘆息。
只不過朱全很用心地吹,幾次也令蘇東二點頭不已,忍不住地笑了。
朱全吹了半個時辰之久才停下來,他神不變,氣不喘,臉上略帶紅光。
他似乎精神更大了。
要知蘇東二這笛子功夫並非一般演奏樂器,那是練內功與氣功心法的手段。
天下功夫都能練,各有巧妙手段。
蘇東二的這套功夫,也只有一個人清楚,那個人便是霍天行。
霍天行曾對蘇東二的這套功夫研究過,他發現蘇東二把全身精力融於笛聲中之後,蘇東二血脈賁張,力量大增,到達最高處便有搏獅殺虎的潛力。
霍天行乃太行神醫,他的發現自是不會有錯,而他也鼓勵蘇東二多多潛研氣功真諦。如今,蘇東二也把這一套傳給了朱全。
蘇東二的刀法,朱全早已習會,只差的是刀道,而此刻蘇東二聽了朱全的笛聲,他笑了。當朱全收起笛子,把笛子還回蘇東二的時候,他對朱全笑笑,道:“阿全,你又進步不少,值得叔叔為你一賀。”
朱全道:“兩年多全賴叔叔不時指導,此生不忘。”
蘇凍二道:“不必放在心上,如果一切順利,我把你交在五台山萬愚大師那裏,我就打算再回關外去。”
朱全道:“叔叔仍然打算找珍珠阿姨?”
“我忘不了她啊。”
“可是,你知道珍珠阿姨住哪兒嗎?”
“鏡泊湖上我吹笛,她會見我的。”
朱全怔住了。
蘇東二又道:“你如果再跟萬愚大師習武功,學得他的那一路‘大羅漢步法’,江湖上你便罕有對手了。”
朱全黯然道:“人生為什麼要鬥爭?為什麼不能和氣地過一生?爭的是空字呀。”
蘇東二雙眉一挑,道:“阿全,你能説出這些話,足以證明你的功夫已至一流,也只有功夫到家之士,才會突然心明如鏡地洞悉人生真義。”
他—頓又道:“且看多少高人走人深山去修道,多少奇人異士突然視權與利如糞土而歸隱山林,只不過你呀,你要想退出也不容易了。”
朱全道:“我想與爹孃隱居,可是哪裏有我們的容身之地呀?”
蘇東二道:“所以,你是背了一身是非的人,你的責任便是維護正義,大明江山對你而言,是一項重擔了。”
朱全低頭不語,他心中還真痛苦。
前面是一個小鎮,平靜的小街上行人並不多,蘇東二與朱全二人把馬拴在一家小店門外,便走進去找了個座位坐下來。
蘇東二兩天來因為身邊少了個心愛的珍珠,他是有些煩又悶。
那小店是個酒館,午時尚未到,酒館中的客人並不多,也只不過兩三個而已。
小二一邊抹拭桌子,一邊笑問:“二位,打算吃點喝點什麼?”
蘇東二道:“一斤燒刀子,弄個拼盤,二十個包子吧。”
小二點頭,道:“再來個大碗羊肉湯,好不好?”
蘇東二道:“就依你説的,要快點。”
小二直起身子高聲唱起來,他唱的是《西出陽關無故人》曲調:“嘿,燒刀子來羊肉湯,二十個包子大拼盤喲,嗨嗨嗨……”
聲音是粗了些,但調子還是未變,朱全幾乎想笑。
蘇東二不笑,因為蘇東二坐的地方是個面對着大街的。
蘇東二似乎發現兩個人,那兩個人不應該在此地出現的,為什麼他們也來了?
蘇東二並不對朱全説出他發現什麼人了。
小二很快地把一應吃喝送上桌,蘇東二對朱全道:“快吃,吃完咱們快上馬走。”
朱全見蘇東二有不悦之色,立刻警覺,他四下裏看看,並未發現什麼。
蘇東二已舉杯喝起來。他對朱全道:“來,你也喝兩杯。”
他為朱全斟上酒,並舉杯道:“來,幹……”
朱全還是頭一回喝酒,他已發覺叔叔把他當成朋友般地對待了。
朱全又怎麼會知道,按其身份而言,蘇東二又怎麼可以與他平起平坐了?
朱全的身份是小王子呀,而蘇東二,他只不過是個會操刀的殺手而已。
這兩年多蘇東二把朱全帶在身邊,為了嚴厲地教朱全武功,他不得不有所固執,如今就不一樣了。如今蘇東二該教的全教了,而且只一到了五台山,朱全便與他分別了,那種猶似師生之誼應不再存在了。
蘇東二對朱全微微一笑,道:“男人嘛,酒是要會喝的,不是嗎?”
朱全覺得辛辣,但他強忍着,他身上發熱,一身的力道無法使出來,他一口氣便吃了五個肉包子。
朱全也主動地為蘇東二斟了酒,他是酒壯了膽,便雙手捧着酒杯站起來了。
朱全對蘇東二道:“叔叔啊,兩年多的耳提面訓,兩年多的辛苦教導,朱全心中一片熱呼呼的感激,今日叔叔要我喝酒,我就以此酒敬叔叔,感激你的大力救助,他日再有所圖報了。”
他“咕嘟”一口喝完酒。蘇東二舉杯也喝光,放下酒杯他拉住朱全,道:“阿全啊,別對我説得那麼好,若是沒有你,我又怎麼有珍珠?”
朱全道:“可是叔叔又失去了珍珠阿姨,這兩天叔叔的心情我明白,好苦啊。”
蘇東二道:“阿全啊,不錯,叔叔是苦,但想想與你珍珠阿姨在一起的日子裏,我太快樂了,唔,多少人一輩子也比不過我們一日的快樂,我已滿足了。”
兩個人又坐了下來,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來。
二十個包子不夠吃,朱全再叫二十個,那蘇東二又叫了半斤燒刀子,大碗的羊肉湯也吃光了。二人吃飽了算帳,一共一兩五錢銀子,太便宜了,給二兩不用找零了。
酒館門外上了馬,蘇東二問朱全道:“醉了嗎?”
“沒醉。”
“那就好。”
“叔叔,你也沒醉吧?”
“當然不會醉。”他把笛子放在朱全手中道:“運用氣功,把酒快快逼出來。”
朱全道:“現在?”
“不錯。”
小街上,朱全吹起笛子,他騎在馬上吹笛子,引起路人的微微笑。
沒多久,朱全已滿身大汗淋漓了。
朱全再把笛子交還蘇東二,蘇東二冷笑了。
“太妙了,牛鬼蛇神到齊了。”
他此言一出,朱全立刻回頭瞧,可不正有幾個人也騎着馬追上來了。
朱全低聲道:“叔叔,來了。”
“我早發覺了,嘿……這樣最好不過。”
“如何打發他們?”
蘇東二道:“搏殺最好的地方便是由咱們去選了。”他説完活,立刻拍馬疾馳。
朱全追了上去。
他倆剛馳出小鎮,小鎮上已有人在吼叱,道:“快追,絕不能被他們逃了。”—
一時間小鎮上蹄聲如轟雷般嚇得人們跑出門來觀看,不少人以為發生了什麼事。
只見拍馬疾出小鎮的人還真不少,算一算就有十幾個之多。
但如果再細看,這些人之中就有“老超度”葛紅與他的相好“河澗閻羅”屠天雲二人。另外還有個東方水兒也來了。
百里和尚未來,想是百里和尚傷得太重,一時間只怕有得罪受了。
除了這三人之外,就是那王天柱與七個彪形大漢,這七個大漢手中的兵刃也齊全了。七個人沒有一個是同樣的兵刃,刀槍劍戟,斧鈎叉,每人一大件,騎在馬上還在吆喝着:“媽巴子的,只不過兩個小子呀。”
拍馬在前面的王天柱道:“休得小看他二人,他們出刀神出鬼沒,十二黑衣武士也死在他手上呀。”
“媽的,咱們拍馬千里地,都只為這兩個小子,大侍衞呀,你真熊。”
王天柱在馬上大吼:“你們如此小覷敵人,追上去你們就會知道了。”
忽然屠天雲道:“怎麼變成兩個,不是有個如花似玉的女人嗎?怎麼不見?”
葛紅叱道:“你就知道女人。”
屠天雲不吭聲了。
葛紅又尖聲道:“老屠,咱們今天如果不把那小子收拾掉,他日霍天行就會找上咱們,你琢磨吧。”
屠天雲道:“葛姑娘,你還羅嗦什麼?這一回咱們不再一意孤行呀,咱們不是同王大侍衞合作了嗎?倒是這一次你可不能再失手了。”
這二人還在馬背上相互地抱怨不已。
緊追在二人之後的乃是“花蝴蝶”東方水兒。
東方水兒在清原禪寺搭上了百里和尚,兩個人原是一對野鴛鴦,怎知那天匆匆地來了王天柱,這王天柱又是百里和尚的俗家徒弟,經過王天柱的要求與設計,生生地把蘇東二三人引到清原禪寺來了。
蘇東二三人原本打算去清原鎮,因見清原鎮城門有兵把守着,進出的人盤問得甚為仔細才改變主意的。他們怎知王天柱故意這樣設計,目的在使得蘇東二三人不敢往城內走,那麼,最好的借住地方便是清原禪寺了。
那清原禪寺方丈百里和尚武功高,他也調教出十八羅漢陣,王天柱以為必可萬無一失地把蘇東二三人活捉,怎知仍然希望落了空。
王天柱是個不認輸的關外人,他不死心地立刻連夜往瀋陽趕去,他約來了關外七友。如今狂奔在王天柱前面的正是那關外七友。
這些狂追的人個個身俱絕活,武功均有獨到之處,只不過前面看上去似是逃走的蘇東二與朱全二人,可也心生逗趣之意。
蘇東二在馬上對朱全道:“阿全,發力狂奔,先在這馬術上鬥一鬥這批邪魔。”
朱全年紀輕,心眼早已靈活得像個老江湖,他笑道:“叔叔,咱們騎的是千里良駒,正可以同他們較一較馬勁,哈……”他還笑哈哈呢。
蘇東二是如何同追他的人較勁?他拍馬馳出五十里,回頭不見追他的人,於是他下得馬來貼地聽,笑笑,道:“來了。”
他再上得馬,但不拍馬再馳,直待追的人相距他不過半里遠,就聽他哈哈大笑,然後和朱全二人再並肩一路狂馳而去。蘇東二不但狂馳,他還能把笛子吹起來。
蘇東二吹的笛子聲音更見高亢嘹亮,《戰刀曲》隨着馬蹄聲有韻律地當伴奏,吹得更見快調好聽。他吹笛包含着氣功在音符裏,聲音在空中半天也不會消散。
於是,王天柱追的人也聽到了。王天柱大罵:“媽拉巴子,他還吹呢。”
關外七友早已大怒地罵起來:“一個猴崽子,他還有興致吹笛子呀,爺們這是第一回遇上這種瘋子。”
王天柱道:“把蘇東二當瘋子是危險的事情。”
“老超度”葛紅尖聲道:“你們休要弄錯了,姓蘇的小子吹笛子乃是在提功聚力呀,他氣功已臻化境了呀,你們千萬別以為他在笛子上吹吹而已。”
屠天雲道:“説來都是你,當初你不把油燈上的迷藥取下,他們早死了。”
他二人又在拌嘴了。其實他們二人拌嘴已三十年了,有人就以為,常拌嘴的夫妻不會離,還真在他二人身上應驗了。
雙方又是一陣狂追,漸漸地,蘇東二與朱全二人又不見蹤影了。
那蘇東二回頭看了看,他拍着坐騎十分地愉快,因為他很滿意這兩匹健馬。
“阿全。”
“叔叔。”
“咱們下馬,登高再看看。”
這二人又下了馬,慢慢地往一道斜坡上走着,這道斜坡有青草,兩匹馬低頭啃吃着。不時地,蘇東二把耳朵貼在地上聽。
朱全卻取出乾糧來,分了一些送到蘇東二的手裏。
蘇東二笑笑,道:“累死這些王八蛋。”
他吃了幾個肉包子,那還是在小鎮上吃剩下的,朱全一把兜到袋子裏了。
兩個人把包子吃完,再喝了袋中的水,蘇東二已指着後面,道:“阿全你看,他們至少還有九里遠。”
朱全道:“咱們的馬兒猛吃草,他們的馬兒猛着跑,哈哈……早晚會把他們騎的馬累倒。”
蘇東二道:“對,叔叔我就是這主意。”
朱全道:“而且也是好主意。”
後面已聞到蹄聲滾雷般地過來了。朱全拉馬就騎上,蘇東二又在馬上吹起笛子來了。笛聲再度盤旋在空中,兩騎千里良駒又撒開四蹄往前狂奔而去。
在後面狂追的人,王天柱就發出撕破喉管的大吼:“蘇東二,你個王八蛋,你們逃不掉了。”
蘇東二回以笛聲更高亢,他的坐騎也在他的笛聲中不時地一聲長嘯。
於是,葛紅忍不住地大叫起來:“蘇東二,你是霍天行的大殺手呀,霍天行的名兒被你丟盡了,你只會逃呀,我説兒……”
她怎知這是蘇東二在故意逗他們來玩的?
朱全緊緊地跟在蘇東二的後面,他當蘇東二的觀察員,他只回頭瞧,然後向蘇東二報告。蘇東二隻聽朱全的報告,就知道敵人距離他們多遠了,他只在馬背上吹《戰刀曲》,而且一遍又一遍地吹。
在後面,朱全哈哈笑起來了:“叔叔,他們又不見了也。”
收起笛子,蘇東二回頭看,不由笑道:“咱們這場逗趣的功夫,他們是不會知道的,等到他們知道,只怕一個個累成龜孫子……哈……”
他指着一處高地,道:“咱們上去瞧瞧。”
他與朱全二人拍馬直到路邊高處,才看見五七里外一批快馬在狂奔呢。
蘇東二哈哈一笑,道:“且找地方叫馬兒飲些水。”
朱全道:“路邊有個小池塘。”
這二人似是溜馬般,拉着兩匹馬到了池塘邊,蘇東二隻要兩匹馬稍飲幾口,便又騎上了。朱全就不懂,為什麼只要馬兒飲幾口,他怎知狂奔中的怒馬水是不能飲得太飽的。
飲太飽了就跑不快了。
於是,前面一道羊腸似的盤山道上,蘇東二與朱全就在這山道上拍馬疾馳,那“之”字形的山道,看上去雙方只差兩裏遠,但要追趕上,還得追上五里地。
當雙方都可看見的時候,蘇東二立馬在山道上方還哈哈狂笑,只不過他換來了一連串的咒罵。此刻能聽聽敵人的咒罵也是一樁愉快的事情。這話怎麼説?
想也知道,當敵人向你開罵的時候,大都是敵人對你無可奈何的時候,那麼,罵上幾句自然無可非議,反而自己得計。
蘇東二就樂得哈哈一笑,撥馬便往山道的另一邊狂馳而去。
朱全可樂了,他從未想到一向莊嚴而又不苟言笑的叔叔逗起人來是如此地高明。其實這在蘇東二而言,就等於雙方在較量,逗,只不過也是較量的一種手段而已。
後面的吼罵聲漸漸地遠了,聽不到了。
蘇東二對朱全道:“再奔馳一陣,天就快黑了,咱們至少已馳了兩百里地,我以為追咱們的敵人應該吃不消而停止追咱們了。”
朱全道:“再馳幾十裏也沒問題。”
蘇東二道:“叔叔在想一件事情。”
朱全道:“叔叔在想珍珠阿姨了?”
蘇東二帶着幾許黯然之色,道:“是的,我一直在思念着珍珠,阿全,這時候我才知道思念一個人,尤其是思念親愛的人,是多麼地痛苦啊。”
朱全道:“我也一樣,只不過珍珠阿姨必會再來的,她説過會找來的。”
蘇東二道:“中原何其大,太行山方圓八百里,她怎可找到我唷。”
朱全道:“會的,我相信珍珠阿姨有辦法找到你的,叔叔,珍珠阿姨……”
他摸出懷中的兩粒避毒珠,又道:“叔叔,你不是也有這樣的避毒珠嗎?”
蘇東二道:“我就是要告訴你,當我們與敵人交手的時候,就把這避毒珠放進鼻孔中。”他忽地一聲冷笑,又道:“那個葛紅乃是最擅長使用毒藥的女人,咱們差一點上了她的當。”
朱全道:“那個大腳女人嗎?她的渾號叫老超度,哼,咱們今天就超度她吧!”
蘇東二道:“這一回咱們二人出刀,且記我平日告訴過你的話……知道嗎?”
朱全道:“知道,叔叔,我一直未忘記,出刀就是要對方死,下手不可手軟,狠與準缺一不可。”
蘇東二道:“對,就是這樣,你沒叫叔叔失望。”
這二人拍馬又馳出三十多里路,天色已快黑了。
天黑對馬兒而言,是要休息的。
蘇東二對他的這匹馬十分珍惜,他四下裏看了一遍,指着遠處的密林,道:“咱們今夜住在林子裏。”
朱全道:“這幫人還在後面呢,叔叔。”
蘇東二道:“四更天咱們再上路,他們永遠也追不上咱們的。”
朱全回頭看,果然早已不見有追兵過來。蘇東二已拉着馬到了斜坡上往那林中走去。這二人把馬拉進林子裏,朱全把吃的喝的送到蘇東二手上,道:“叔叔,馬兒吃什麼?”
“吃草,把它們鬆了繮繩,任他們去吃草吧。”
朱全依言放了兩匹馬,他坐在蘇東二一邊,將在馬背上取下的兩條毛氈,一人一件裹在身上。朱全摸着腰上的短刀,他心想,這以後就是這把刀為他殺人了。
他也想到當年被東廠番子們追殺的日子,若非遇上叔叔,他們一家三口就完了。
朱全想着過去,忍不住地叫了一聲“叔叔。”
蘇東二已經睡着了。
這一夜雖然睡在林子裏,但二人卻睡得很沉,也睡得過癮,只因為二人不但吃得飽,精神好,更是愉快極了。
把王天柱一夥人逗樂在股掌之上,蘇東二與朱全二人可真愉快極了。
蘇東二還未醒,朱全已彈身而起,因為刺目的光芒自樹叢中把朱全照醒了。
朱全一驚而起,自責為何如此貪睡,他立即看看身邊:“叔叔,叔叔。”
蘇東二猛可裏睜開雙目,他身上還緊緊裹着氈子:“天亮了?”
“是的,天亮了,叔叔,咱們睡過頭了。”
他二人起來了,朱全把氈子收拾好,蘇東二四下一看,道:“馬呢?”、朱全道:“叔叔,我去找……”
他往高處奔去,四下裏盡是荒林大樹,很難找那兩匹千里良駒,朱全心下可急了。如果沒有了坐騎,再像來關外時一樣,走路就要一個月,那可就慘了。
朱全沒有找到馬,煩惱地走回來,道:“叔叔,怕是野馬難馴,又逃走了。”
蘇東二道:“早已不是野馬了,不可能走的。”
只見他取出笛子來,盤膝坐在地上吹起來。
蘇東二不是吹的《戰刀曲》,更非吹奏《血魂曲》,他吹的是《懷念曲》,如果仔細聽,在他那悠揚的笛聲中充滿了感性的味道,更是充滿了情義的流露,彷彿在懷念着多年的好友不知何日再相見似的。
朱全知道,這是叔叔在召喚兩匹馬兒,他便立即往四下裏觀看着。
蘇東二幾乎吹了半個時辰未見馬回,朱全也以為沒有希望了,他準備自己背起馬鞍了,忽地,林子深處傳來兩聲馬嘶,立刻令朱全精神一振,叫道:“馬兒回來了。”
蘇東二吹的笛子更富感性了,就聽得蹄聲自林中奔來了,蘇東二收起笛子抬頭看,果見兩匹馬兒已奔回來了,那真是令人喜出望外的事情。
蘇東二撫着馬背道:“你們去了哪裏?咱們要走了,我捨不得拋下你們呀。”
兩匹馬似是聽懂蘇東二的話似的,盡在蘇東二的身上磨蹭着。
於是,朱全為兩匹馬套上了馬鞍,那蘇東二看看天色,道:“也許王天柱迫不上咱們,他們回去了。”
朱全道:“他們也可能追到前面等着咱們吧?”
蘇求二道:“除了他們繞道,如走我們這條路,咱們會發覺到的,咱們也不可能睡到天亮不知道。”
朱全已上了馬背,他看看大道,問道:“叔叔,還有多久可以進關?”
蘇東二道:“算算日程,快馬應不出兩天吧。”
二人拍馬又上道了。
這天,天將黑的時候,蘇東二與朱全二人過了青龍河,附近有個沿馬路建的小市集。這個市集人不多,從東邊到西頭才不過二十幾户住家兼營客棧。
蘇東二與朱全策馬到一家客棧門外,立刻自客棧中奔出兩個夥計。
蘇東二一邊下馬,一邊問道:“夥計,問你一件事情。”
那夥計拉住馬,笑應道:“爺,你請問。”
蘇東二一邊把身上灰土彈着,一邊問那夥計道:“這兩天可曾有十一個男女騎馬打從這裏過去?”
夥計笑笑,道:“沒見過,爺,這裏少有客人經過,這條路上不通大邑,盡是荒徑小道,過了青龍河,這兒的村集算是大的了。”
夥計回答得仔細,蘇東二也滿意地笑了。
跟着夥計進了店房,蘇東二對朱全道:“王天柱他們回頭了,哈哈……追不上總不能追進關吧。”,朱全一聽笑笑道:“明天就可以進關了,叔叔,咱們總算脱困了。”
蘇東二道:“過不幾日,你也可以看到你的父母了,我先恭喜你了。”
這一晚,二人又是一頓酒菜。
那朱全特別吩咐店中夥計,拿最好的飼料把兩匹馬喂個飽。
這座小鎮人真少。早飯已過,仍不見街上有行人,蘇東二與朱全出了小鎮,蘇東二便不急於再拍馬狂奔了。蘇東二與朱全二人緩緩策馬古北口,他還指着西南方向對朱全笑笑,道:“快了,明天你就可以與父母團聚了。”
朱全全身熱熱的,他對這位亦師亦友的叔叔,心中着實充滿了敬意。
朱全有些激動地道:“叔叔,希望父母平安,希望叔叔常到五台山。”
蘇東二笑笑,並未再説什麼。
蘇東二又取出笛子,他吹着《陽關三疊奔塞上》那半帶哀怨的曲子。
馬兒緩緩馳着,關外的大地吹來一片青草香,但蘇東二卻發現在關外也充滿了血腥,就好像戰火之前的味道,只不過他又看不出未來會有什麼兵災發生。
快午時了,以蘇東二的估計,這夜會住在古北口內的客棧應無問題。
蹄聲,笛聲,在這和風中配合得還真妙,朱全在馬上就在想着一個人,那便是珍珠阿姨。是的,如果此時珍珠阿姨也在一起,多美妙啊。
蘇東二一直吹着哀傷的曲子,因為他就是在想着他的珍珠。
越是接近長城邊,他心中越是悲傷,他在心中吶喊着:“我的珍珠啊,你現在怎麼樣了?你會不會同我一樣地想着我呢?唉!
天若有情天亦老,真的是天長地久,也難再相逢嗎?珍珠啊,我不是等你,我要去找你,我不能讓你就此而去啊。”
蘇東二當然未自口中説出來,他只是在心中激盪不已,也痛苦。
自從珍珠走後,蘇東二一直是這樣子。人啊,如果失去所愛,這個人可能會發瘋。
蘇東二是不會發瘋的,他只有在敵人的挑逗中出刀。現在,他忽然收起他的笛子,他不吹了,低聲對朱全道:“土坡後面必有人,而且還不止一個人。”
朱全絕對相信蘇東二的話,他抬頭看上土坡。土坡上小樹兩三株,顯得有些孤單單的樣子,土坡上還有個半丈高下的小小土地廟,那光景很孤寂。
蘇東二與朱全二人策馬往土坡上的彎路馳上去,他二人還未走到那座小小土地廟前,忽地自三個方向冒出一批惡狠狠的怒漢,這中間還有兩個女人。
是的,王天柱就在這些人的最前面。他還包紮着傷處,卻是一番得意。
蘇東二隻一看到其中有個“老超度”葛紅,立刻把珍珠送的避毒珠塞入鼻孔中。
朱全也同樣的把珍珠阿姨送的避毒珠塞入鼻中,那把短刀也拔在手上了。
“姓蘇的,你逃不了啦,識相的,就隨本大侍衞回去打官司口巴。”
蘇東二冷然説道:“王大侍衞,你的堅持實在叫蘇某人佩服呀。”
王天柱道:“職責所在,我非如此不可。”
蘇東二道:“如果我進了關,難道你也追去關內拿人不成?”
王天柱冷笑道:“你進不了關,姓蘇的,你應該明白,這兒不是關內。”
蘇東二道:“還以為你知難而退了呢。”
王天柱冷笑道:“別為自己説些壯膽子的話了,知難呀,哼,你以為你每次都是那麼幸運呀?”
蘇東二道:“我的出刀總是有目的的,我一向不為自己而出刀,除非被迫,王大侍衞,至今我仍然不想對你下重手,我説過,除非被逼。”
王天柱道:“還帶唬的呀,小子。”
蘇東二道:“我就是弄不懂,你們怎麼會走在我們的前面來了。”
“哈……”王天柱得意地道:“姓蘇的,你以為騎了快馬逃得快呀,我就知道你會走向什麼所在,走古北口是嗎?”
“你怎知我走古北口?”
“我早知你乃太行山神笛郎君,你不會走別的路,古北口才是你走的路,進了古北口,太行山就在西方,而我們便連夜轉入小路,早你們半天就等在此地了,哈……”
“哈……”他笑,其他的人也笑了。
只有葛紅未笑,她開口問道:“蘇東二,你的那位美得冒泡的女人呢?”
蘇東二尚未回答,屠天雲已沉聲道:“葛姑娘,這是什麼時候呀?
你還問些不相干的事了。”
葛紅道:“什麼叫不相干,便是動手,也好斬草除根呀,你説是不是?”
“是個屁,你的毛病我知道,哈哈……”
葛紅想回吵,王天柱叱道:“在這兒吵,你們二人如果當初聽我的,姓蘇的早完了。”他轉而對身邊七人道:“包兄,你們七位難得會合一起為王爺出力,瞧瞧,這就是我對七位老哥説的蘇東二,他可古怪呢。”
姓包的抖着手中板斧:“不就是個人模樣的傢伙,值得我們七人聯手?”
王天柱道:“你忘了,十二黑衣武土也死在他手中,還有我們百里和尚,至今未知他是否已無恙。”他頓了一下,又道:“我們在三岔口未得手,梅河渡口也吃了他的虧,我把一切希望全部放在七位身上了。”
一直未開口的“花蝴蝶”東方水兒便在此時開口了。
她對屠天雲與葛紅二人道:“聽王大侍衞口氣,我們三人是多餘的了,也罷,咱們一邊看熱鬧吧。”
葛紅一聽,冷笑道:“對,咱們一邊看熱鬧,誰出手就是小狗做的。”
王天柱道:“喂,怎麼未交手先內訌呀。”
包大山嘿嘿道:“他們關內來的盡是些小心眼傢伙,別理他們,咱們出刀。”
王天柱又向蘇東二道:“姓蘇的,我如果不加以介紹,你是不知他七位的高名大號何方神聖吧。”
蘇東二道:“何方神聖?”
王天柱道:“你瞧這位包大個子,他叫包大山,蒙古人稱為大斧頭的就是他,嘿嘿嘿,你能吃他三斧頭嗎?”
他再指着手裏端着明晃晃鋼叉的大毛漢道:“胡鐵九,長白山挖參的人都免不了他助上一臂之力的,他一個人可以搏熊鬥虎,你會知道厲害的。”
王天柱又指着一個瘦高大漢,道:“這位神鈎馬佔水,關外人少有沒聽過他的大名的。”他還衝着蘇東二一聲冷笑,又道:“看到沒有,那雙手一對短戟的老哥,乃長春武館的張放仁老哥,他的雙戟,嘿嘿嘿,小心他挑出你的肚腸來。”
蘇東二幾乎要閉上雙目了。
王天柱繼續指着一個壯漢道:“天山神劍白玉峯,咱們女真國的劍術名家,還有兩位,那分別是松花江畔的神槍劉長山與長春快刀王化中。”
他還真的有耐性,一一地向蘇東二加以介紹。
王天柱走前一步,冷笑道:“姓蘇的,你知我為什麼要對你加以介紹嗎?”
蘇東二那一雙冷煞眸光一厲,未開口。
王天柱接道:“本大侍衞無非是要你知難而退,不要做些無謂的殺戮,隨我回去投案。”
蘇東二咬咬牙,道:“姓王的,你死,為什麼還要拖上這些人一起死,你太過狡猾了,我蘇東二最痛恨像你這樣的人物。”
王天柱大怒,吼叱道:“你是什麼東西,你不知好歹,死到臨頭還吹牛。”
忽聽蘇東二對朱全道:“稍待出手,這姓王的是你的了。”
他此言一出,朱全立刻往王天柱移過去。
王天柱大怒,道:“媽巴子的,你連這娃兒也利用,真不是東西。”
朱全道:“姓王的,這一路歸程,你為我們製造不愉快太多了,這是算舊帳,你還不出刀?”
王天柱仍未移動。
忽地,只見葛紅在附近抓了一把泥沙拋向空中,這個動作是揹着蘇東二做的。
蘇東二當然未看見,她為什麼有這個舉動?
就在此時,葛紅大叫:“都過來,咱們可以再商量一番如何動手呀。”
她在招手,王天柱便對他身邊的七人示以眼色。於是,這夥人又聚在一起了。
只是他們聚在一起未開口,那葛紅突然格格笑起來。
她一邊笑一邊把雙手揮不停,臉上那股子得意,忍不住地道:“還不倒,倒也……倒……”葛紅仍然在揮手,而朱全和蘇東二二人站在下風頭五丈遠處。
蘇東二心中立刻明白,他冷笑着取出笛子吹起來。是的,《戰刀曲》的聲音,聽得人們心頭一緊,殺戮的前夕,彷彿已見血腥充滿在人們的心頭。
忽聽得王天柱大吼:“老太婆,你這手段不靈光,他二人也未倒下。”
屠天雲道:“哎呀,他乃鬼靈精,知道你用毒,他們早有防備了,收起來吧,咱們還是真刀真槍地且看各人的造化,殺出個結果來吧。”
葛紅還不信邪地道:“怎知他二人有備?”
屠天雲道:“鼻音奇重又非發燒,當然有備。”
王天柱對身後的七個怒漢道:“你們關外七友的聯手,也是咱們女真國的武功代表,今天且看你們的了。”他此言一出,包大山拎着板斧便往蘇東二走去,在他兩邊,扇形的六個人也往前移動着。
屠天雲與葛紅兩人加上個“花蝴蝶”東方水兒,三個人便倒退守在外圍。
他三人不是不出手而是把守外圍攔殺想逃的人,這主意他們似乎早就打定好了。
朱全一直緊盯着王天柱,他也恨透了姓王的,如今見七個大漢往這兩邊包圍過採,他沒有忘記叔叔對他説的話,蘇東二對朱全交代,王天柱是他的了。
朱全錯身閃開七丈外,他高聲對王天柱,道:“姓王的,你別站在一邊當指揮,小爺來侍候你了。”
王天柱一聽火大了,他吼叫:“小王八蛋,你莫非活膩了,找死呀。”
不料朱全回應的也狠:“找死不找死,殺了才知道,你不會再逃走吧?”
王天柱火冒三千丈,他乃大都統鐵木雄身邊第一侍衞,豈能被這半大不小的少年爬在他頭上撒尿。
王天柱的刀隨着挨身上猛刺,厲吼道:“老子砍了你這小鬼頭。”
“跑”!
“唷”!
朱全還真快,快得連他自己也吃驚,他的尖刀那麼快地紮在王天柱的肚皮上,當他左掌挑歪王天柱的那一刀時,他的尖刀帶看一溜鮮血隨他閃躍的身子已在五丈外了。
太快了,這種情形是叫人難以想像的。
王天柱不敢相信,他會那麼快地被這少年人一刀刺在肚皮—亡。
有一種令他難以忍受的痛苦在他的肚子裏翻攪,當他極力地往地上坐下去時,他想叫,但已叫不出聲了……他的刀原是想往地上放,卻又被他坐壓在—下面,那種無奈的表情,真正是死不瞑目。
朱全就在一怔之間,忽聽屠天雲大叫:“不好了,這小子殺了王大侍衞呀。”
蘇東二已被包大山七人團團圍住,只因蘇東二冷漠地站着,七個大漢一時間未來得及對他攻擊,不料卻傳來屠天雲的叫聲。
王化中對包大山道:“包兄,咱們的責任更重了。”
包大山道:“是的,若不提着他兩人的腦袋回去,咱們就別再混了。”
劉長山端槍對身側的白玉峯道:“是王侍衞太大意了,那小子不可忽視呀。”
白玉峯劍指當空,沉聲道:“由此可知,這姓蘇的絕非僥倖闖過幾關,咱們不可稍存大意……”
就在這時候,朱全已仗刀往屠天雲三人逼過去,他冷厲地道:“此時此地,豈能容得你三個奸佞小人再撿拾便宜,你們一齊出招吧。”
“花蝴蝶”東方水兒尖聲道:“好個可惡小子,你是什麼東西,別以為你把王侍衞刺殺,就以為自己了不起呀,你想同咱們三人過招,差遠了。”
葛紅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朱全道:“就聽你們曾與東廠番子聯手坑人,小爺就饒不了你們。”
屠天雲大怒,道:“奶奶的,我宰了你這小狗殺的。”
“殺!”
朱全再也忍不住這三人的兇罵,猛可裏,一頭便往屠天雲的懷中插去。
立刻間,兩人之間發出“沙沙”的響聲怪刺耳的。
也就在一窒之間,就聽屠天雲狂嗥一聲:“啊喲!”
那是一刀自下往上切,朱全那凌厲的短刀被屠天雲的砍刀連阻帶壓的一刻間,朱全疾拍一掌打偏屠天雲的右臂,尖刀便斜挑而上,可把屠天雲殺得直冒鮮血,自左臂連上肋骨,白森森的肋骨可見,痛得他“吱吱”直噎氣。
好個葛紅,她也不知哪兒來的力量,扛了受傷的屠天雲便往那斜坡下奔去。
“花蝴蝶”東方水兒來不及出刀,她還真的一愣,因為她以為屠天雲必能砍了朱全……誰知………
朱全追不及屠天雲,一個錯步逼向東方水兒:“你逃不掉了。”
東方水兒舉刀便殺,兩個人打在一起才兩個照面,就見東方水兒一聲叫:“我不同你打了。”她拔腿就逃,朱全立刻追上去。
朱全的身子已騰起三丈高下,尖刀快指向東方水兒的背上了。
突然間,就見東方水兒賣個身法,整個人斜旋身,左手疾甩又大叫:“着!”-
就見一點星光驟現,雙方距離又近,朱全明知閃躲不及,只有發力一個打橫,“噌”地一下子,一支蝴蝶鏢狠狠地打在他的左臂上,而朱全挨鏢不吭聲,右腿沾地再起,正逢東方水兒又自取鏢在手。
朱全火大了。他大吼一聲一刀劈過去。
“噢……唷……呀!”
東方水兒的肩頭中的一刀真不輕,鮮血是噴出來的,她那手上的蝴蝶鏢也落在地上了……朱全咬牙欲撲上去補一刀,但東方水兒冒着冷汗往斜坡下狂奔而去。
她頭也不回地逃了。朱全追了五七丈,突聽一聲厲叱,猛回頭,他一看,只見蘇東二的麪皮在冒血。
蘇東二的身上也冒血,但蘇東二夠狠,他不出聲。
“關外七友”有兩個已坐在地上站不直,只有五個正同蘇東二殺得兇狠。
那真是不要命的拚鬥,就看誰的刀法妙了。
於是朱全厲叫一聲:“叔叔,阿全來也!”
朱全連拔鏢的時間也沒有,他帶着蝴蝶鏢奔過來。
“殺!”朱全對準了劉長山殺上去。
劉長山舞着花槍也冒着血,當朱全往他殺到的時候,他忽地一記回馬槍,只想將朱全一槍打死。但朱全身小動作快,他溜着長槍往劉長山的懷中滑過去,尖刀已沾上姓劉的握槍大手的血了。
就聽劉長山一聲狂叫,他捂住一手往側閃,朱全似乎認準了他會閃似的,尖刀猛一紮。
“啊!”劉長山胯上捱了一記狠的,痛得他跳起來,手中長槍一陣亂扎,人已往山坡下奔去。
朱全只在心中叫可惜,因為他無法追殺,他要幫着叔叔對付這些人物。
蘇東二已發覺壓力大減,他麪皮上流的血便是捱了劉長山的一槍扎。
如今劉長山挨刀逃了,蘇東二的勁道使出來了。
地上被他刺成重傷的兩個正是王化中與白玉峯,這兩人還在地上手捂傷口痛苦叫,就聽蘇東二一聲厲叱:“我殺光你們這些關外畜生。”
就見他流着鮮血騰身而起,半空中他好像是掛在那兒似的一片極光自他的身下在流閃。立刻間,就聽得兩聲慘嗥,只見包大山拋斧掩面暴退不迭,胡鐵九用力壓住脖子上的一刀厲聲叫:“媽巴子的,這是什麼刀法。”他叫着也逃了。
那位使雙鈎的馬佔水,把雙鈎舞了個密不透風,他同使雙短戟的張放仁似乎要穩紮穩打了。
蘇東二這時候對朱全道:“阿全啊。”
“叔叔。”
“你不殺人人殺你,殺。”
“是,叔叔,咱們殺光他們。”
馬佔水還嘿嘿笑,他拚命地把雙鈎掄得“呼呼”響。
蘇東二乃在等機會,他不急於上。他明白,如果自己把這人刺死,自己必也免不了捱上一鈎,如今勝負已定,又何必急於一時呢?他閃動在冷芒外冷笑不已。
而朱全早已把張放仁引過來了。他幾次不得手,他心中就有些急。
忽然,朱全發覺原坐在地上的兩個受傷的敵人現在快到斜坡那兒了,不由大叫:“叔叔,他們逃了。”
蘇東二厲叱一聲:“殺!”
馬佔水不殺,他狂劈七次回身就逃,口中厲叫:“張兄,退!”
張放仁拋下朱全就跑,迎面兩匹健馬由包大山拉過來了,這二人跳上馬背就往山坡下狂奔而去。如今,這一場廝殺結束了。
這一場拚搏只死了一個人,大侍衞王天柱挺屍在草地上還瞪着眼。
朱全處理好自己的臂傷就去牽馬了。
蘇東二的身上傷了五個地方,都是因為他會挨刀,才未被殺死。
傷是傷了,但當朱全為他敷了藥之後,他取出了笛子,趺坐在王天柱屍體附近吹起來。那是《血魂曲》呀。
蘇東二面對地上一灘灘的鮮血,他那笛聲更見淒涼,也聽得人低下頭來。
朱全就拉着兩匹馬木然地站在那裏。
蘇東二與朱全二人並肩往西南方緩緩地馳去。蘇東二對於朱全的表現十分滿意。
“阿全啊,你已是高手人物了,且記一句話,有刀不殺人這句話。”
朱全一怔:“叔叔,什麼意思?”
笑了,蘇東二道:“刀需有刀魂,亂用者必自焚,記住,除非不得已的任務之外,輕易不可出刀。”
朱全道:“我知道了,叔叔,咱不亂殺人,卻也要為正義而出刀,是不是?”
蘇東二道:“不錯,你以後自然會明白。”
這二人就快到古北口了。
長城外草原廣闊,回頭一看遠大無邊,蘇東二看了一眼,立刻拍馬直往古北口關隘馳去。朱全也追上去了。
古北口也是國界,女真國的人若想入關,那得關口邊防加以驗證才放人。
蘇東二與朱全到古北口那關口外的關防堤邊,忽地傳來一聲暴吼:“站住!”
另一聲音叱道:“幹什麼的?”
那時候也講求三通與三不,關外的人若想進關來,查得嚴格,盤問得清楚,然而關內的人想去關外開荒,方便極了,一律放行。
如今蘇東二帶着朱全進關內,有得盤問的。
蘇東二與朱全下得馬來,他們隨身帶的也很簡單,只不過蘇東二把要回太行山的地點娘子關對守城的人説了一遍,而且也亮出二人小小的防身刀。
當然,一錠五兩重的銀子是少不了的送給了守城人。
已經可以通過了,忽地從城內過來一箇中年軍官,這軍官查看蘇東二,身邊除了刀之外,便是一支笛子,他雙目一亮,道:“貴姓?”
“姓蘇。”
“他呢?”
“我的侄兒。”
那軍官一聲淡淡的笑,道:“回太行山到娘子關呀?”
“不錯。”
那軍官一聲沉吼:“去了關外幾年?”
“兩年三個半月。”
“嗯,你倒記得清楚。”
他看看兩匹健馬,又道:“為什麼折回來了?”
蘇東二道:“遭人欺壓,何如在家鄉勞作,官長啊,在人地頭上你就不得不低頭,我是個不想被異族欺壓的漢人,所以回來了。”
那軍官哈哈一笑,道:“説得好,好。”
他伸手指向關內長城內的一家平安客棧,道:“去,今夜你們住在那家客棧。”
蘇東二聽得一怔,這官兒管得也太多了吧,管我住什麼客棧。
只不過當他再一看那官兒,不似有什麼惡意,他也不放在心上了。
蘇東二剛要走,忽又聽到那官員一聲喊:“喂,你們等一等。”
蘇東二與朱全剛進關,立刻拉馬站住了,道:“官爺,有事?”
那軍官再上下看看蘇東二與朱全,道:“是不是剛同滿州人打架了?”
“這傷你是看到了的。”
“有這麼厲害的人物?”
蘇東二道:“能狼難敵眾犬嘛!”
那軍官哈哈一笑:“這是説他們的人多,殺你們兩個人了?”
蘇東二道:“而且是個個身手不凡。”
軍官擔憂似的:“他們有幾個?”
蘇東二道:“再多,也被我殺死殺傷逃走了。”
軍官手一讓,道:“請。”
蘇東二與朱全走向平安客棧,正有幾個邊防軍士提着酒袋走了出來。
沿着一條大道,古北口的這條街也算夠熱鬧的,來往的客人多一半是關內的移民,他們到關外去開荒。另一批人是挖棒槌的一—挖人蔘的人,至於做毛皮生意的人,就更是不在話下。
這兒的熱鬧也是分季節的,一年四季只有冬季最冷清,春暖花開時,關外墾荒去,夏秋之季才是做生意的。
平安客棧中住了一位常客,他已經住了快兩年,他不走,當然沒人趕他走。
這位常客短小精悍,與守關的軍士們混得熟,尤其是那位守城軍官,幾乎已是自家兄弟了。就在朱全把馬鞍扛上肩,蘇東二已往平安客棧中堂走的時候,又見那軍官來了。
那軍官對夥計吩咐:“看到了嗎?這二位剛由關外回來,身子受了點傷,快弄間好房間先叫他們歇着。”
“劉爺,你的朋友?”
“不錯。”
那夥計立刻接過馬鞍,對蘇東二與朱全兩人道:“請跟我後面來。”
夥計把兩人引到一間大客房中,那軍官可沒進來,他反而匆匆地走了。
太神秘了,朱全也發覺有些不對勁。他向蘇東二使眼色,蘇東二卻冷笑了。
門外有另一個夥計在回應:“汾酒一罈,四個大件,刀削麪四碗。”
這是誰在吩咐呀!真能吃,請客不是?
蘇東二見夥計放下馬鞍,立刻吩咐道:“久已未吃家鄉的刀削麪了,你去拿兩碗來,外加個拼盤,汾酒一壺。”
小二尚未回應,有個矮壯漢子只一閃晃間便已站在蘇東二的面前了。
蘇東二怔住了。
矮漢也吃驚地愣然咬唇。
就聽門口的那位軍爺道:“小於,是嗎?”
矮漢不回頭,但卻點頭,道:“不錯,就是他,進來吧,今夜咱們喝個痛快。”
姓劉的軍爺撫掌走進門來了,他拍拍朱全笑道:“年輕人,你的眼神精靈,必然功夫不差……”
朱全道:“不敢,不敢。”
夥計又問蘇東二,道:“客官,你要的東西……”
矮漢這才對夥計道:“剛才吩咐過了,你去吧。”
夥計走出,矮漢已把房門關上了。
一張方桌四邊坐,—一邊坐一個,矮漢看看朱全,道:“你是……誰?”
蘇東二道:“別問那麼多,於風,你先説,他是不是咱們的人呢?”
他的目光落在姓劉的軍官身上,那矮漢於風又笑道:“你放心,邊防爺們都恨魏老太監,他們更恨東廠番子,你放心吧。”
蘇東二道:“霍先生可還好?”
於風道:“自從你突然失了蹤,我慘了……”
“怎麼説?”
“你應該想得到的,霍先生在用人之際,你突然不見了,他命我南七北五省的好一陣找你,我上哪兒去找你?”
他嘆了一口氣,又道:“太行山這裏,我也發現你殺了幾個番子,就是不見了霍先生關心的三個人,嗨,我在想,莫非你保着他們逃往關外了?”
蘇東二道:“你猜對了。”
於風道:“可是我到關外什麼地方去找你?關外那麼大,我可急了。”
“你為什麼急?實情實報呀。”
“什麼實情實報,霍先生也出來找你了。霍先生身邊的大頭張與大手陳,兩個人為了救霍先生,差一點死掉,那一場廝殺真慘烈。”
蘇東二道:“什麼時候的事?”
“去年今天吧,娘子關西北方的大山裏。”
蘇東二道:“霍先生必生我的氣了,唉。”
於風道:“霍先生不生你的氣,霍先生卻對我不滿,因為我那一次未守在你的附近就走了。如果我在,也許你就走不了啦。”
蘇東二道:“那時情形令我不能自己呀。”
於風道:“霍先生生了我的氣,他命我再找你,找不到活的,死的也要見屍。我想了一番,覺得你不會在關外耽得久,也許會很快地回來,所以我守在這兒等你。”
他指着姓劉的軍官,又道:“一年多來,我結交的好兄弟,他叫劉明山。”
蘇東二立刻站起來,朝着劉明山施一禮。
劉明山點頭笑了:“坐,都是自己人了。”
夥計把酒菜送上來了。四個人吃着酒菜,朱全也喝了不少。
蘇東二便把他如何救下朱英一家之事説了一遍。
姓劉的軍爺火大了,他似乎多吃了幾杯酒,可也並非是酒言酒語。
“孃的老皮,爺們守着邊關盡喝西北風,朝中卻在你爭我奪的,便是一家人也幹上了,寒心哪。”
於風拍拍劉明山的手背,道:“劉兄,擱在心上,千萬別惹禍上身。”
劉明山沉聲道:“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不了不幹,咱們回家吃閒飯。”
於風道:“怕的是閒飯也吃不成。”
他又問蘇東二道:“兄弟出了關,你們又怎麼混日子呀,怎麼此刻才回來。”
蘇東二道:“呆不住當然要回來。”
於是,他再把鏡泊湖發生之事説了一遍,聽得於風與劉明山兩人嘖嘖稱奇不已。
於風道:“你的珍珠女人是仙人呢。”
蘇東二取出兩粒避毒珠託在掌上,道:“看,這就是我的珍珠送我的呀。”
有一種傷感出現在他那充滿了風霜的臉上,令人也為他忍不住一聲嘆惜。
劉明山道:“長白山怪事,似你兄弟遇到的,我還是頭一回聽説,奇怪呀。”
蘇東二道:“也許有一天她會進關來找我的吧。”
劉明山道:“沒問題,只要我在這裏,必定歡迎她到咱們關內來。”
蘇東二立刻舉杯,道:“劉兄,我先拜託你,這杯酒我敬你。”
劉明山幹了酒,笑問一邊的朱全道:“你就是小王子了,是嗎?”
朱全道:“天下最可憐的小王子,還不如生在百姓家裏平安。”
他感慨地又道:“錯生帝王家,又逢在亂世,我只想早早地回去見我父母。”
蘇東二道:“快了,遲不過兩天馬程,咱們就會趕到五台山。”他對劉明山與於風又道:“三王爺五台山出家作掩護,這件事不能叫人聽了去。”
劉明山拍着胸脯,道:“你放心,這件事太重要了,咱們不會輕易告訴別人。”
於風道:“蘇兄弟,你身上這些傷……”
蘇東二道:“打從鏡泊湖起,幾乎兩千裏一路逃回來,算一算我兩人也是闖了五關才到此地呀。”他帶着幾許唏噓地又道:“我的珍珠與我們一起闖過四關,她一點也沒抱怨我,唉……但不知她如今怎麼樣了。”
於風道:“一路可遇上些什麼樣的人物?”
蘇東二道:“哼,還有關內逃去的三個魔崽子。”
“神行太保”於風聽得關外還有自關內去的人物,他心中一動,道:“三個躲在關外的人是誰?”
蘇凍二道:“男的是‘河澗閻羅’屠天雲,女的有兩個,一個乃屠天雲的相好‘老超度’葛紅,另一個女的乃是‘花蝴蝶’東方水兒。”。
“神行太保”於風雙肩聳動,道:“這些魔崽子們躲到關外去了?”
蘇東二道:“我好像聽説他們是刺殺兩位王爺的人,是不是?”
於風道:“不錯,東方水兒的蝴蝶鏢射死了二王子,江湖上不少人在找她。”
蘇東二道:“她卻躲在清原禪寺與那百里和尚姘上了,哼,只可嘆百里和尚和他的徒弟王天柱已死,只怕這女人又不知到什麼地方找她的避風港去了。”
於風道:“屠天雲與葛紅二人也弄死不少義土,霍先生已找他們很久了。”
蘇東二道:“真可惜,沒有殺死他們,可惜,可惜。”
那姓劉的軍官此刻插上一句,道:“這些狡猾之徒,如果再去找,必已不在原地了。”
於風道:“我天明就上路,劉兄,這一年多的相識,知道軍中兄弟們一片赤膽忠心,不為朝中奸佞小人所用,太令人感動了。”
姓劉的軍官道:“好像於兄弟此去不再來了?”
於風道:“很難説,劉兄,很幸運能認識你,咱們彼此保重,來,我敬你……”
大夥齊舉杯,乾了杯中酒,姓劉的起身走了。
這一夜很平靜地過去了。
蘇東二與於風二人關在一間客房中直談到深夜。
這一夜四人圍坐一張桌子,雖是剖腹挖心地坦城相待,但正應了古人的那句話“知人知面不知心”呢。
一大早姓劉的便來了。
這位守城官劉明山是來送行的,他也騎着馬,那光景是打算要遠送一程了。
蘇東二與朱全二人還真有些不好意思。
那於風認識姓劉的一年多,直到昨天才説出他是太行山霍天行的人,而且是苦守在古北口等他欲找的人了。
如今蘇東二回來了。
蘇東二還帶着三王爺的獨子回來,特別地愉快了。
劉明山昨夜吃酒的時候,還大罵朝中出奸臣,東廠番子害死了義士,他那種忿怒的樣子,誰也知道他是個忠義之士,俠義人物。
已經離開古北口三十多里地了,蘇東二勸劉明山別再往前送了,並約定他日見面醉上三天。
於風對劉明山也至城地抱拳,道:“劉兄,回去吧,兄弟只要有空,必來劉兄這兒請教。”
劉明山愉快地道:“休得忘了劉明山,三位一路上好走了,我在這兒不送了。”
蘇東二三人撥馬便往五台山方向馳去,那是僅有的一條山路。看,劉明山嘿嘿地笑了。他的笑與吃酒時候的笑可就不一樣了。
劉明山還立在高坡上,他自言自語:“唔,原來是這樣呀,難怪了,找遍天下無蹤影,哈……”他撥馬便走,他那模樣可真的輕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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