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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麻衣追魂

    曾否有個耳聞?靳百器一時怔愕住了,要說天下真有湊巧之事,眼前的這檔子遇合,未免卻巧得離了譜,那黑大戶“無相算盤”牟長山不管生有幾多兒子,總不可能遍佈四方,而江山是這麼大,居然就叫他在委實無意的情形下碰上,對牟鼎這個爹,他倒不知怎麼評論才好了!

    牟鼎對於靳百器的反應不免有些詫異,他放低了聲音,十分小心地道:

    “靳大叔,你怎麼忽然不講話了?是不是……呃,我過於誇張了家父的名聲?”

    定了定神,靳百器微微一笑,安祥自若地道:

    “不,你並沒有誇張令尊的名聲,令尊在江湖上,的確有他無可置疑的地位與威望,對於令尊,我可是久仰了!”

    牟鼎喜孜孜地道:

    “靳大叔知道家父?”

    “當然,道上的圈子就這麼大,名氣盛如令尊者如果尚不知道,豈非白混了?”

    牟鼎搓著手憨笑:

    “是大叔抬舉……”

    靳百器忽道:

    “對了,有關於你的家世、出身,那戴玉魁知道不知道?”

    牟鼎面帶悻悻之色,氣惱地道:

    “大叔不提還好,一提起來,我就心頭上火;戴玉魁原本不知我是什麼背景,我也不打算告訴他,後來被他們追進林子裡,逗急了,我一看情形不對,只好把我的來歷托出,希望能借此鎮住他,誰知不說倒罷了,待我說出,他兩個更是惡向膽邊生,追得越緊,殺得越狠,四隻眼睛血漓漓的好不嚇人……”

    靳百器不以為奇地道:

    “這就是你的處世經驗不夠了,牟鼎,以你和姓戴的糾葛而言,如果他早清楚你的家世,便會有兩種可能發生:其一,他自認倒黴,就此拉倒,其二,一切不顧,必殺你以洩恨;設若他事先不知道你的出身,等到了節骨眼上你才透露,他在驚怒惶急的情緒下,興起的動機就只一個——滅口,你要明白,被奪愛的人充滿心中的全是嫉怨與痛憤,而這些乃可淹沒理智,激發兇戾,下一次,得學聰明點才好。”

    牟鼎訕訕地笑道:

    “大叔教訓得對,不過,一次的遭遇已足,我可不敢再有下一次了!”

    看了一邊羞答答的官秋雲一眼,靳百器道:

    “你爹曉得你和官姑娘之間的這段情緣麼?”

    年鼎嘆了口氣,道:

    “爹知道,只是,他老人家不表贊同。”

    靳百器問:

    “為什麼?”

    牟鼎懊惱地道:

    “還不是為了門戶的問題!靳大叔,別看我爹是武林中人,吃江湖飯,照說算是見多識廣了,腦筋卻仍迂腐得很,什麼光景了嘛,還在那裡堅持門當戶對,家世互稱,也不瞧瞧自己的兒子是塊什麼料,你待挑揀人家,人家還不一定看得上你兒子呢!有了秋雲,不是挺好的事?他偏就不答應……”

    靳百器搖頭道:

    “出身草莽,原應不拘小節,淡於世谷,我道中人,更時常強調兩句話——英雄不問出處,好漢休究根由,意思即是但問今賢、莫論早往,這兩句話,也可用在官姑娘與你的事情上,令尊忝有‘大戶’之稱,卻現實至此,未免令人嗟嘆!牟鼎,你是兩頭不討好了!”

    牟鼎伸手握住官秋雲的一隻柔荑,態度非常堅決地道:

    “無論在任何壓力之下,靳大叔,我部不會放棄和秋雲的這段感情!你不知道,秋雲有多可憐,又有多好、多善良……”

    靳百器笑道:

    “我可以看得出來,牟鼎,我祝福你們早離磨難,同偕白首——”

    牟鼎感激地道:

    “謝謝你,靳大叔,真的謝謝你……”

    靳百器望望天色,道:

    “辰光不早,二位也該上路了,不管你們去哪裡,行動舉止都該多加小心。”

    牟鼎的面龐上泛起一絲無奈的苦澀,他努力微笑著,儘管笑裡浮著淡淡的蒼白:

    “我們會,靳大叔。”

    官秋雲也輕輕地道:

    “希望以後還能再見到你,靳大叔。”

    靳百器拍拍兩人肩頭,流露出少見的慈祥:

    “一定會再見的,二位,順風順水了。”

    當兩個人的腳步剛剛移動,靳百器又叫住了他們,語氣深沉地道:

    “牟鼎,假如你看到令尊,最好不要提到我,一個字也別提。”

    怔了怔,牟鼎迷惑地道:

    “靳大波,其中有原因麼?”

    靳百器道:

    “有原因,為了我們大家好,我們這段遇合你還是暫且放在心裡為妙。”

    牟鼎欲言又止,終於牽著官秋雲的手踽踽離開——靳百器目送兩人的身影消失在林外,嘆喟之餘,心中頗生感觸,是誰說的來著?人間事,真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啊……

    也只是才走出林外,靳百器已發現了兩個人靜靜站在那裡,兩個模樣十分奇怪的人。

    兩個人裡,一個身材瘦長高挑,穿著一襲黃慘慘的粗麻衣,滿頭亂髮襯著滿腮的胡茬子,一張馬臉上還散佈著疏落的幾點麻坑,一雙但見眼仁、不見眼瞳的白果眼不停翻動,手上還執有一根翠綠得泛著碧光的青竹棒,竹棒上宛似抹著一層油,色澤鮮亮得緊,瞎子輕輕拿竹棒敲擊地面,表現得意態相當悠閒。

    站在瞎子身邊的那一位,卻是個婦道,三十來歲,四十不到,正屆狼虎之年的一個婦道,生得眼凸嘴闊,兩耳招風,精氣外溢不算,尚帶著三分潑悍刁蠻的味道!

    這兩位,靳百器認得一個——那個瞎子,“麻衣瞎子”仇吟松,道上頂頂難纏又頂頂狠毒的一號角色,正是崔六娘日前慎重提醒他要特加註意的人物,言猶在耳,姓仇的居然就已到了眼前!

    那相貌古怪,令人一見便難忘的婦道,靳百器卻面生得很,然則和仇吟松走在一起,想亦不是什麼吃齋唸佛的主兒。

    看到靳百器出現,女人嘴皮子微微翕動了一下,仇吟松點點頭,面孔已轉對著靳百器接近的方向,他一張馬臉朝上揚起,臉上可沒有絲毫友善的表情。

    有關仇吟松被“大龍會”收買,欲待對靳百器不利的消息,崔六娘早已警告過他,此時此地不期而遇,靳百器當然不會往好處去想,他心裡只有納悶,今日碰上的這些麻煩,未免也太巧太玄了。

    雙方距離還有六七步遠近,仇吟松已先開了口,嗓音粗濁又渾重:

    “是靳百器嗎?”

    站定下來,靳百器淡淡地道:

    “不錯,你是仇瞎子?”

    仇吟松似乎並不怎麼介意人家稱呼他為“瞎子”,大概本來就是瞎子,瞽者自瞽,也就沒啥好氣的了;他神色不動地道:

    “你認識我?”

    靳百器道:

    “見過一面,不過,你自然看不到我。”

    仇吟松嘆一口氣,道:

    “這就是盲人的痛苦了,極目所見,盡是一片暗無天日的世界,任什麼三山五嶽、牛鬼蛇神,也全浮沉在那片混沌之中了……”

    明知道仇吟松是在指桑罵槐,靳百器卻心平氣和,因為他知道如今不是生氣的時候,接下來的,還有比發火更嚴重的場面要應付——他冷冷清清的一笑,古井不波地道:

    “仇瞎子,你來到這裡,是在等人?”

    仇吟松高聳的顴骨上那幾點麻坑微微跳動,嘿嘿發出一陣低沉的怪笑:

    “是的,我在等人,而且業已等了好一陣子啦。”

    靳百器道:

    “該不是等我吧?”

    仇吟松又笑了:

    “到底是‘鷹堡’的二頭兒,反應靈快,經驗老辣,竟是被你一猜就著!”

    靳百器道:

    “果然是等我?”

    青竹棒朝著靳百器虛虛一點,仇吟松頷首道:

    “正是等你,靳二當家。”

    靳百器平靜地道:

    “想不出什麼原因勞你大駕,仇瞎子,你找我必定另有道理吧?”

    仇吟松道:

    “說起來,也不算有什麼道理,收了人家的銀子,總要替人家辦點事才能交待,所謂拿人錢財,予人消災,就是這麼一碼事,認真論評,何嘗又來什麼道理?”

    靳百器笑了笑:

    “你倒乾脆,只不知拿了誰的錢財,又要替人消什麼災?”

    仇吟松慢吞吞地道:

    “靳百器,你和‘大龍會’不大對付,可有這麼回子事?”

    靳百器道:

    “不止是不大對付,我們之間,更有著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遲早要分個生死存亡,決難並存!”

    點點頭,仇吟松一副恍然之狀:

    “這就沒有錯了,難怪‘大龍會’容不得你,非要取你性命不可。”

    靳百器道:

    “想是請你代勞?”

    仇吟松的模樣,似是十分無奈:

    “有什麼法子呢?收了他們三萬兩銀子,能打馬虎眼麼?靳百器,三萬兩銀子可不是一筆小數目,拿車運,也得好幾車才行,白花花那麼老高一堆,看在眼裡,實在難以推拒……”

    靳百器道:

    “話是這麼說,卻要看這老高一堆銀子買的是什麼,如果待拿性命交換,三萬兩的行市恐怕就太賤了!”

    白果眼上翻,仇吟松道:

    “買你的命,不算賤了。”

    靳百器道:

    “萬一賠命的是你,豈非不值?”

    仇吟松嘿嘿一笑:

    “我知道你有一身好本事,但我仇某人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沒有三分三,還敢上梁山?靳百器,我既然找上了你,當然就有幾分把握!”

    靳百器道:“把握不是掛在嘴皮子上的,仇瞎子,那要手底下稱量過才能算數,我們彼此無怨無仇,又何苦為了這點錢財拼命?”

    仇吟松嘆著氣道:

    “我也不願為了這點錢財拼命,但不拼不成哪,銀子收下,哪有敲退堂鼓的道理?而且,我們彼此之間,亦不能說全無怨隙,靳百器,你多少還欠我幾分——”

    靳百器皺眉道:

    “我欠你幾分?欠你幾分什麼?”

    馬臉一沉,仇吟松道:

    “前些日,在‘黑風巖’,你一把邪火,差點燒脫我一層人皮,你說算不算欠我?”

    靳百器搖頭道:

    “‘黑風巖’之約,是我與‘大龍會’的事,和你有什麼相干?”

    仇吟松大聲道:

    “我也在場,怎麼和我不相干?莫非那把邪火捲過來的時候認得是我仇某,不朝我身上燒?”

    靳百器笑了:

    “沒有人邀你前往‘黑風巖’,事先你又不曾知會於我,至少不是我的責任!”

    這時,那狼虎之年的婦道忽然插口道:

    “仇瞎子呀,咱們打聽了好多日子,才打聽到姓靳的隱隱約約在附近出現的消息,馬不停蹄吃灰挨曬的趕了過來,又孤魂野鬼似的晃悠了這些圈子,才算千辛萬苦地找著他,見面更不相識,若非先時間過那一雙出林的男女,事情猶不知拖到幾時,花了工夫又碰上機緣,總算押中一寶,你不趕緊動手摘瓢,只顧在這裡盡扯閒淡,當心夜長夢多哪!”

    仇吟松白果眼連連翻動,不快地道:

    “金花,說你是隻‘巧真狐’,你還真當是只‘巧真狐’?他娘羅哩八嗦聒噪得煩是不煩?遇事該怎麼個處斷,我自有主意,你閉上嘴給我乖乖站在一邊,你不說話,我也不會當你是啞巴!”

    那金花闊嘴一嘟,悻悻地道:

    “我可是為你好,瞎子,你別把人家一片好心當做了驢肝肺!”

    仇吟松不耐煩地道:

    “招子放亮、耳朵豎起,替我打點看四周情勢就行,其他不用你費神!”

    靳百器從容地道:

    “看樣子,能找著我也很耗了你們一番工夫?”

    仇吟松的青竹棒在地下點了點,道:

    “可真不容易啊,四處放眼線,高價買消息,捕風捉影跑了多少冤枉路,這一次才算險險找對了目標;只知你的人曾在附近一帶露過行藏,卻不敢斷定確實地點,我和金花這婆娘已經在周圍十幾裡的地面上晃盪了好幾天,直到今日此刻,路過這片林子之際,因為聽到林中傳來的打鬥聲,始差點失之交臂的發現了你,金花看著說像,我又不能眼見,打鬥停下沒多久,來不及攔阻從另一端出去的兩個人,正在發急的光景,天幸那一雙男女娃兒出林而來,金花上前問過,才算確定是你沒錯,唉,真是找得好苦!”

    靳百器不禁興起一股啼笑皆非的感觸——救了牟鼎和官秋雲一命,卻沒想到這小兩口還報以此無心之失,大概上天早巳註定,非得有此一劫不可吧?他聳聳肩,平淡地道:

    “還是你們有本事,仇瞎子,這種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尋人方式,我算服了,只不過,對你們而言,是福是禍,恐怕猶未敢言!”

    仇吟鬆動著那雙見白不見黑的瞽目道:

    “這就正像你說的,靳百器,要等手底下稱量過才算數了!”

    靳百器退後一步,道:

    “仇瞎子,你不急,金花也急,我看,這就開始吧?”

    嘿嘿一笑,仇吟鬆不緊不慢地道:

    “有人漏夜趕科場,有鬼乘風急轉世,你卻急的什麼?靳百器,人間美好,莫不成你就沒有一點留戀?”

    靳百器神態安祥地道:

    “我當然留戀,但是你卻容不得我多加留戀,所以,早早了斷也罷,此外,我還有個僥倖的想法,說不定,嗯,置之死地而後生呢。”

    仇吟松大笑道:

    “靳百器,你是求生不得了——”

    “了”字尚在他的嘴巴里凝音未散,一抹冷芒已像極西的電火掠向這位“麻衣瞎子”的咽喉,速度之快,甚至不容金花來得及有所揭示!

    但是,仇瞎子果然就是仇瞎子,他驀地身形斜閃,青竹棒暴飛而起,準確得無可言喻的擊中了靳百器揮來的大砍刀,在刀棒相觸的一剎,他瘦長的軀體霍然迴旋,青竹棒並集密排,宛如驟雨交織,蛇舞蛟騰,毫無間隙的卷罩靳百器,其聲勢之凌厲,招式之猛銳,便兩個明眼人也不及!

    靳百器突兀立定不動,刀花如蓮翻蕊湧,芒彩似冷焰流射,吞吐伸縮之間,俱帶起呼轟的精氣,而光華隨著精氣澎湃激盪,也那麼紋絲不漏的截住了敵人的猛攻!

    青竹棒彈地上撐,仇吟松飛身丈許,人在半空打轉,竟然周身碧光隱罩,通體泛綠,人與竹棒似已相連相融,以恁般不可思議的快勢筆直射來!

    不錯,仇吟松使用的只是一根竹棒,但他卻將竹棒變換成劍招施展,尤其可怕的是,更乃劍法中幾達爐火純青境界的身劍合一招式,修為到這個地步,難怪他在武林裡盛名不衰,俱有如此威望了!

    靳百器對於仇吟松這一手功力的顯示,亦頗感意外,當竹影迴繞著仇吟松瘦長的軀體長射而來,他手上的大砍刀已環轉如輪,光輪的轉動非常怪異,它由最中心的位置形成小圓,小圓之外再套大圈,一層一層,一圈一圈,逐漸自小而大,用肉眼都可以看出來光圈的層次與流旋的走向,然則,就是看不見使刀的靳百器,彷彿他已隱沒在這旋轉的光輪之內,彷彿他也與光輪融為一體了!

    密集的碰擊聲連串入耳,像煞正月裡進響的花炮,大砍刀鋼質堅硬鋒利,碧杵竹長成的青竹棒強韌無比,當它們以至極的快速與密度持續交觸,反彈的力道已將相互攻殺中的兩人震得身影晃閃,把寒芒翠色潑墨似的擾亂混淆。

    兩條人影猝然交叉穿過,只在分開的瞬息,仇吟松已暴叱一聲,猛仰而回,青竹棒灑起漫天的星點,宛如一蓬碎雪再卷靳百器。

    靳百器單膝著地,只是返手一刀——刀刃貼著左脅穿出,鋒口割切空氣,刺耳的裂帛聲響似能撕開人心,這返手一刀,不見刀形、不見刀影,看得到的,僅乃一抹激射的光柱。

    青竹棒怪蛇一般往後曲捲跳躍,仇吟松“嘿”然出聲,人已歪歪斜斜退走五步,又一屁股跌坐於地,張著大嘴,如同涸澤之魚,拼命喘息。

    靳百器的肩背上綻現著五個血洞,五個血洞排列得有若梅花形狀,每個洞口都在津津冒血,看情形,傷口還相當不淺。

    他慢慢挺立起來,慢慢轉身,臉龐上一片青白,一片脫力之後的青白。

    仇吟松仍舊坐在地下,右腹部也透沁著大塊殷紅,他拿左手緊捂著流血的地方,一雙白果眼翻眨不停,呼吸聲益發粗濁了。

    旁邊,那“巧真狐”金花簡直僵窒住了,自從她與仇吟松搭檔以來,還不曾見過“麻衣瞎子”有出師不利的時候,在她的心目中,要仇吟松掛彩落敗,幾乎是匪夷所思的事,但現下她卻親眼目睹,姓仇的居然真個失風受挫,如今尚坐在那裡喘息吁吁,血流不止哩!

    深深吸了口氣,靳百器雙手拄著大砍刀,聲調沙啞卻頗為平緩地道:

    “仇瞎子……收了那不該收的三萬兩白銀,你求的可就是這一刀?”

    仇吟松努力吞下一口唾沫,乾澀地笑了起來:

    “和尚休要罵禿驢,靳百器,我雖然看不見,我手上的感覺卻已經告訴我,你也並不完整……怎麼樣?大概戳了你五個洞吧?”

    靳百器閉閉眼,道:

    “不錯,是五個洞,但是,我要很遣憾地說,我這五個洞加起來,也比不上你挨的一刀來得嚴重,這一刀殺得你很痛,是不是?”

    哼了一聲,仇吟松咬著牙道:

    “你放心,我還死不了!”

    靳百器詭異地一笑:

    “要你死並不太難,仇瞎子,眼下你的身體情況頗為孱弱,這和方才的你,只怕不能相提並論——人生的際遇,有時候變化是非常快的,快到你無法想象。”

    額頭上有冷汗滲出,仇吟松嗆咳了幾聲,昂首翻眼,桀騖不馴地道:

    “要我死沒那麼容易,不錯,我的身體狀況已頗為孱弱,可是你呢?你也沒有開始的當口那般活蹦亂跳,你若逼我,充其量再拼一次,嘿嘿,鹿死誰手,還不敢說哩!”

    靳百器生硬地道:

    “那麼,我們不妨再拼一次,我倒要看看,這人間世上容得下哪一個!”

    馬臉上起了一陣痙攣,仇吟松憤怒地道:

    “姓靳的,說穿了,你也只不過是個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的鼠輩!”

    靳百器道:

    “此言何來?”

    仇吟松提著一口氣,喉管中響著呼啦呼啦的痰音:

    “孃的個皮……你明明知道我傷得比你重,情況比你糟,卻偏要在這個節骨眼上撿現成的便宜……靳百器,你說說你還算什麼人物?”

    搖搖頭,靳百器道:

    “和你談不上江湖傳規,更談不上仁義道德,仇瞎子,你來找我的目的,原是想要我的命——為了利慾來要我的命,說起來,你不過只是個賣肉的,或者,賣肉的夥計!”

    仇吟松掙扎著想站起來,但他卻未能做到,腹部強烈的痛苦不僅扯歪了他那張馬臉,原來掛在腦門上的冷汗更一顆一顆順頰流淌,終於,他噓著氣放棄了努力,然而,手中的青竹棒已握得死緊:

    “也罷……靳百器,我就算是個買肉或賣肉的,買賣之間價碼卻訂得不低,你要從我身上稱量,休想白搭!”

    靳百器道:

    “這就要看你現在的能耐了,仇瞎子!”

    仇吟松憋著嗓門吆喝:

    “金花,咱們準備湊合湊合吧。”

    愣了好半晌的“巧真狐”金花,此刻才如夢初醒般激靈靈的打了個冷顫,她趑趑趄趄地走上前來,聲音發乾地道:

    “瞎子,像你眼下的光景,能成麼?”

    仇吟松怒道:

    “不成又待怎的?莫非便呆坐在這裡專等姓靳的來剝皮?”

    金花愁眉苦臉地道:

    “你是知道的,瞎子,咱們倆搭配管搭配,主力仍然是你,你已傷成這般模樣,我怕你難以運功貫氣,動起手來又栽跟斗——”

    仇吟松面色頓變,大聲咆哮:

    “老子會不會栽跟斗用不著你這臭娘們來操心,尚未交手你就觸我的黴頭敗我的興,我看你是壽星公吊頸,嫌命長了!”

    金花無可奈何地道:

    “好吧,既然你非要再試一次,也只有隨你,我無所謂,你自己的身子可得留神點!”

    仇吟松寒著臉道: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他娘都能豁上,你還有什麼拋不開的?等會你好歹給我加把力,說不定就此扭轉乾坤,擺平靳百器!”

    金花慘兮兮地一笑:

    “但願是如此,瞎子。”

    站在那邊的靳百器向著金花點點頭,極有禮貌地道:

    “你也要下來趟這灣混水麼?”

    舐舐嘴唇,金花硬著頭皮道:

    “人說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姓靳的,你這樣趕盡殺絕,未免過於狠毒,我和瞎子是老伴當,怎能袖手不管?”

    靳百器和顏悅色地道:

    “大凡一個人眼瞅著大難臨頭,命在旦夕,都想琢磨著找個倒黴鬼來墊背,現在仇瞎子就正是這種心態,他明知在劫難逃,又不甘一個人上路,打量當前景況,腦筋自然動到你身上來,暗裡期盼著你能陪他一同登程,因為黃泉路遠,寂寞悽清,獨自不堪行哪……”

    金花怔忡的僵立著,面孔上神色陰晴不定,很顯然的已經有了怯意;仇吟松一雙白果眼急速翻轉,氣得額浮青筋,破口大罵:

    “個狗孃養的靳百器,你編得好一套唱詞雜譜,你想頹挫我們的鬥志、離間我們同仇敵愾之心?我告訴你,你是在做夢,你這種淺薄伎倆,不但誆不住我們,甚至誆不了三歲稚童——”

    靳百器嘆著氣道:

    “不要口是心非了,仇瞎子,你是不是有找人墊背的打算,自己肚裡明白,你就可憐可憐金花吧,人家再怎麼說也跟你搭檔了好些年,何苦愣拉她賠上性命不可?仇瞎子,你是個盲人,眼睛不見光明,世界業已去了一半,金花卻目澄神清,身體健全,尤其歲數還不大,前景一片美好,叫她陪你的葬,也實在殘忍了點……”

    仇吟松渾身顫抖,五官扭曲,口沫四濺地吼叫著:

    “靳百器……我操你的三代血親……你他娘頂著一張鳥嘴,暈天黑地的淨放些腥屁,完全在無中生有,瞎扯卵蛋,你給老子記著,老子要叫你一個字一個字再咽回去!”

    靳百器閒閒地道:

    “仇瞎子,你已經語無倫次了,一個原本鼎鼎大名的人物卻落得此步田地,說來也可悲。”

    猛一扭頭,仇吟松怪叫:

    “金花,金花,休聽這邪蓋龜孫的胡言亂語,你準備著,咱們上手!”

    金花窒噎一聲,遲疑地道:

    “瞎子,你——真還行嗎?”

    仇吟松嘶聲大吼:

    “我怎麼不行?就算要死也是我先頂在前頭,你含糊什麼?”

    金花雙手用力往裙襬上揩擦,臉色白裡透青:

    “就聽你的——”

    仇吟松驀然狂笑起來:

    “好金花,到底不愧是我的老伴當,你放心,只要我們兩個配合得宜,像往常一樣按步就班,我包管姓靳的是死定了!”

    金花喃喃地道:

    “我……我準備好了,瞎子。”

    仇吟松的雙肩突兀聳起,雙手撐地,架勢好像待要往上挺立。

    但是,他並沒有真正挺立起來。

    他這樣做,只是一種姿態,佯裝以引人錯覺的姿態,他的青竹棒猝向斜伸,並同時奮力上挑——金花的雙足已在青竹棒斜伸的一剎踏上,因此竹棒上挑,她的人便飛彈而起,以比尋常快上幾倍的速度撲向靳百器。

    金花的手中,不知何時已握有一柄前銳后豐的鋼錐,錐長不及兩尺,通體黝黑烏亮,她在這種快速衝刺下挺錐襲擊,莫說只是個人,哪怕一頭象也能叫她刺穿!

    如果一戳而中的話。

    靳百器霍然身形半旋,大砍刀由下往上,以斜角方向探劈,一刀出手,光華如帶,炫燦的刀芒仿若水銀四溢,寒波湧揚,但聞“嗆”聲脆響,金花整個身子已震起七尺,翻跌五步,她人未沾地,尖聲狂喊:

    “玄字點——”

    仇吟松形隨聲動,青竹棒倏顫橫抬,正巧迎住了金花的下跌之勢,又兜腰將她撐升丈許,時間位置拿捏之準,真是匪夷所思!

    金花人上半空,尖聲再叫:

    “打天字點!”

    “點”字甫出金花口唇,仇吟松一個倒翻人已躍至右側上方,揮棒如電,暴砸狠戳,攻擊的角度,竟恰好是靳百器立足處的身上要害!

    大砍刀飛快閃掣,刃走鋒回下靳百器剛剛把仇吟松的攻擊封住,半懸空的金花又已從背後逼來,手上利錐筆直前伸,對著靳百器的脊樑便刺。

    在錐尖與人肉接觸前的須臾,靳百器突然全身倒仰,刀光猝映裡鋒口貼著鼻尖挑起,衝至眼前的金花一聲怪叫,死命扭腰側滾,時間卻已慢了一步,人不錯仍舊翻滾出去,只加補上一蓬血霧,一蓬猩赤的血霧!

    仇吟松白果眼亂眨,嘶啞地吼喝:

    “哪一點?金花,你在哪一點上?”

    滿身是血的金花連連在地下打了幾滾,才披頭散髮的爬將起來,她手握鋼錐,卻步踉蹌,由右胸至腰際,明明白白的裂開一道尺多長傷口,血還在不停湧冒,更順著裙裾滴滴淌落,僅此瞬息前後,這位“巧真狐”的一張面孔已透了白——那種陰慘悸布,近似鬼氣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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