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楚軍的軍營紀律嚴明,戒備森嚴,每過一段時間,都有軍士一批緊接一批地巡邏,更有許多明崗暗哨,外人要想混入進去,談何容易?
但對扶滄海來説,卻是小事一樁,他只須制服一名軍士就可以大搖大擺地出入整個大營。問題就在他無法在短時間內找到項羽的營帳,更沒有接近項羽的機會。
“口令!”扶滄海剛剛穿過一排營帳,繞到一批大樹前,猛然聽到林子裏有人喝道。
“興楚。”扶滄海早已從那名軍士的口中套得了口令,是以絲毫不顯慌亂。
走到近處,才看見這樹上、樹下都埋伏着數名精壯軍士,扶滄海靈機一動道:“各位辛苦了。”
自那些軍士中站出一個領頭模樣的人物,打量了扶滄海一眼道:“你是哪個營的?怎麼這個時候還出來溜噠?”
扶滄海哈了哈腰道:“這麼冷的天誰有心思出來溜噠?我是回來替我們將軍傳個話,這不,還得趕回大王的大帳裏接他去。”
那領頭軍士“咦”了一聲道:“你是昏了頭了,大王的大帳在那邊,你往這邊跑幹什麼?”
扶滄海笑嘻嘻地道:“可不是昏了頭了?”當下照準領頭軍士所指的方向直直走去。
項羽的大帳果然高大氣派,遠遠望去,燈火通明,戒備森嚴。扶滄海行到距大帳還有千步之遙時,不敢冒進,而是攀上一棵大樹觀察地形。
他最終選擇了一條比較僻靜的路線躡步過去,雖然這條路線最遠,但卻有山丘樹林作掩護,這對他來説,無疑是比較安全的。
扶滄海十分小心地移動着身形,行至一半,卻聽得身後的一塊岩石後面有人叫道:“口令!”
“興楚——”扶滄海話未落音,猛然感覺到腦後有一道勁風無聲無息地逼至。
扶滄海弄不明白自己究竟錯在哪裏,也根本沒有任何考慮的機會。對於這種級數的高手來説,高手所具有的反應和本能才是最有效的。
扶滄海的身形剛剛向左一讓,一道涼颼颼的劍鋒自他的腦後堪堪擦過,鋭利的殺氣刺得扶滄海的肌膚隱隱生痛,但扶滄海還是避過了這要命的一劍。
對方竟然是一個高手,這一點連扶滄海也沒有料到。
他想不出來,是因為他不明白這樣一個用劍高手會混跡於一羣軍士之中。如果説是敵人早有準備,自己的行蹤又怎會暴露?
既然想不明白,不如不想,扶滄海沒有猶豫,搶在第一時間出手了。
對於敵人,絕不留情,這是扶滄海做事的風格,因為他心裏清楚,對敵人留情,就是對自己的無情,殺人,就一定要斷喉!
三尺短槍,自袖中彈射而出,劃過一道暗紅的弧度,猶如殘虹般悽美。
這是扶滄海專為這次行動設計的兵器,雖然比起他擅使的丈二長槍短了九尺,但槍到了他的手中,已是如虎添翼。
“叮……”槍尖一點來劍,呈波浪形在劍背上滑動,粘如軟泥,不纏不休,槍鋒所指,是對方的咽喉。
對方是一個精瘦老者,穿着打扮活似一個老農,但在夜色之睛,他的眼中盡現精光,出手之利落,反應之靈敏,已有大家風範。
扶滄海出手便是殺招,在這是非之地,他不敢多有耽擱,必須速戰速決,所以就在老者讓過他的一槍之後,手臂驀然一振,槍尖處幻化成萬千雨點,直扎那老者的面門。
但可怕的不是這一槍,而是刀,是扶滄海學自於紀空手的飛刀!
扶滄海年紀輕輕,便能坐上南海長槍世家傳人的位置,這固然有一脈相承的原因,更主要的一點就是他的天賦極高,對武道有自己獨到的見解。是以當他從紀空手手中學到這飛刀絕技之後,略加改良,就變成了此刻他所使的必殺技——“聲東擊西”!
槍只是一個幌子,飛刀才是真正的殺器。
等到那個老者明白過來,已經遲了,他只覺得自己的心臟被什麼硬器分割而過,整個人如斷線的風箏般飛跌出去。
扶滄海一招得手,並沒有立即動作,而是深吸了一口氣,平穩住心神。本來他今日前來行刺,就已不再考慮退路,然而這老者的出現讓扶滄海意識到了危機的存在。
他只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選擇向前,能不能刺殺項羽,關係到數萬人的生命,他又豈能為了自己一人的安危而放棄?
在這個世界上有這樣一種人,他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真正意義上的“俠”者,在一些小事上也並不比其他人更光明磊落,然而,一到關鍵的時刻,他們就能挺身而出,義無反顧,做出讓後人評定為“俠義”的大事。
紀空手是這樣的人,扶滄海也不例外,所以註定了他們是朋友,也註定了他們的生命屬於輝煌,永遠燦爛。
“呼……”一道近似於鬼嚎的破空之聲直襲向扶滄海的左肋,身在半空的扶滄海猛然一沉,就在長箭堪堪自肋邊擦過的一瞬間,他的手掌竟然握住了箭尾,照準長箭來處疾甩而去。
他這一手力道極大,又十分突然,然而並沒有聽到他預想中的慘呼聲,扶滄海的心裏不由一震,這才明白在這暗黑的夜裏,居然埋伏了不少高手。
他的人剛一落地,便清晰地感應到在自己的前後左右四個方位都站着一個人,每人身上所發出的那種壓迫性的氣勢猶如山嶽橫移而來,幾乎讓他難以呼吸。
特別是扶滄海所正對的那條身影,雖然他無法看清對方的臉,卻從那一雙鋭利的眼芒中感到了一種無比強大的自信。這種自信,惟有高手才真正具有。
扶滄海的心裏有一絲莫名的震顫,這在他的一生中殊為少見,然而他卻沒有絲毫的恐懼。
他無法恐懼,也沒有時間來考慮太多的事情,他只知道自己無形之中陷入了一個死局,考慮再多都是多餘。
他惟一能做的,就只有面對。
延綿百里的兵營處處燃起燈火,映紅了大半邊夜空。那火光映上雲彩所呈現出來的血紅看上去是那麼的美麗,卻又是那麼地觸目驚心。夜風很冷,卻吹不進這段空間,這隻因為,這裏的每一寸空間,都瀰漫着如鋒刃般的殺氣。
“項羽?”扶滄海的眼神陡然一亮,似乎有一種強烈的預感讓他意識到了對手真正的身分。
“不錯!”那人顯得十分的孤傲,淡淡而道:“你是誰?”
扶滄海心中一驚,直到此時,他才明白自己已經被人出賣了,否則,項羽絕對不會這麼巧地出現在斯時斯地。
誰是內奸?
扶滄海的心裏疑惑不解,然而,他無法多想,從項羽身上散發出來的壓力幾欲讓人窒息,他必須集中心神才能緩解這種近乎是精神上的壓迫。
“我姓扶,對你來説,應該並不陌生吧?”扶滄海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淡淡而道。
項羽的眼神跳了一下,沉默良久,這才輕嘆了一聲道:“江湖上傳言南海長槍世家已為紀空手所用,怪不得本王久攻城陽不下,原來在田橫的後面有你們支撐。”
扶滄海笑了一笑,突然心中一動,雖然此時此刻自己已經失去了行刺的條件,但項羽畢竟現身眼前……
“江湖上人道紀空手聰明絕頂,看來傳言終歸是傳言。”項羽的語氣中帶着一絲輕蔑的味道:“他支持田橫與本王作對,先不論能否成功,實際上他的所作所為只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得利者只能是劉邦,難道他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嗎?”
扶滄海的臉色變了一變,他不知道紀空手是否想過這個問題,卻在自己的心裏想過無數次。誠如項羽所言,紀空手命自己和車侯率洞殿人馬北上抗楚,只能為劉邦出兵贏的時間。
然而,他絲毫沒有懷疑紀空手的意思。縱然他對紀空手的命令無法理解,卻堅信紀空手,堅信紀空手此舉另有深意,所以,他顯得非常平靜。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君子之所為,又豈是小人可以理解得了的。”扶滄海悠然而道。
項羽望着眼前這狂妄的年輕人,臉上已是一片鐵青。
他一生以“英雄”自許,少年帶兵,又統領流雲齋一干江湖高手,算得上是當世之中難得一見的英才,這還是他第一次聽到有人當面罵他為“小人”,又怎能不叫他心中生怒?
“這麼説來,你和紀空手都是君子囉?”項羽揶揄道:“但凡君子,只怕都命不長久,看來今天又要驗證一回了。”
他的眉頭一緊,眼鋒如刀,緩緩地抬起了手中的長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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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陽城中,依稀還有一些經過戰火洗禮的痕跡,但城中百姓得到漢軍安撫之後,漸漸開門納市,一點一點地恢復着昔日繁華的盛景。
紀空手清楚地認識到,“得民心者得天下”是一句亙古不變的立世名言,要真正地做到這一點,首先就要做到不擾民。所以他一入咸陽,就嚴令大軍駐紮在咸陽城外,一面收編三秦降軍,一面整頓軍務,日日操練。同時,蕭何從南鄭帶來一大批能吏幹臣,安置於關中各地州縣,使得政令得以通行,關中局勢漸趨穩定。
他所居之處,並非是故秦行宮,而是選擇了當年五音先生入住的那家大宅園。紅顏帶着呂雉、虞姬以及無施入住在內園中,紀空手則將前院的幾處廳堂作為了自己統帥軍民的議事廳。
蕭何趕到議事廳時,已是日上三竿時分。自漢軍進入關中以來,他沒日沒夜地奔赴各地,建縣立州,安撫民心,體察民情,直到昨夜三更天才趕回咸陽。因為今天是漢軍進入關中之後召開的第一次軍政會議,所以他只小歇了一會,便又匆匆趕來。
議事廳中已經坐了一批人,張良、陳平、曹參等一干人正恭候着紀空手的駕臨,一見蕭何來到,無不寒喧幾句,倒是張良目光鋭利,見得蕭何一臉冷峻,知道民情棘手,不由心中一沉。
等到紀空手出來時,眾人無不一怔。只見紀空手的臉上一片蒼白,似是有氣無力。只有緊隨在紀空手身後的龍賡知道,那一夜在子嬰墓前,紀空手雖然用刀破去了拳聖的驚天一拳,但拳聖所帶出的拳力還是震傷了紀空手的經脈,若非他有補天石異力護體,只怕至今還在卧牀不起。
“三聖”之名,絕非虛傳,紀空手惟有苦笑。
他緩緩地深吸了一口氣,一見蕭何,精神頓時一振道:“這些日子來辛苦你了,關中得以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做到政局穩定,蕭相當居首功。”
蕭何搖了搖頭道:“此時還談不上政局穩定,只是民心初定,一切開始步入政軌,微臣所看到的形勢依然嚴峻。”
紀空手“哦”了一聲,表示驚奇道:“我倒要聽聽形勢是如何個嚴峻法?”
蕭何的心中早有腹稿,是以娓娓道來:“關中之富,天下聞名,然而自項羽入關之後,燒殺搶掠,大肆搜刮民間財富,致使項羽一退,關中已成極窮之地。若非是這一兩年緩了口氣,只怕關中的人煙還比不上東南各郡稠密。”
紀空手的心裏不由沉重起來,道:“人乃是治國之本,關中人煙稀少,就難以恢復當年盛景,本王既然有心問鼎天下,就一定要先治理好關中一地,否則若一地都治理不了,又何以治天下?”
蕭何似乎胸有成竹地道:“微臣已經想過了,要治關中並不難,難就難在我數十萬大軍馬上要北上伐楚,每日的軍需耗用必須由賦税來支撐。倘若能在關中地區免賦税三年,三年之後,微臣包管關中又可富甲天下。”
紀空手與陳平相視一眼,想到了自己手中所得的登龍圖寶藏。這批寶藏有一部分已被扶滄海運到齊地支持田橫所用,餘下的交由陳平與後生無經營,已然翻了一番,足可支持大軍兩三年時間,不由微微一笑道:“要是本王答應你關中免賦三年,你將採取什麼措施,讓關中富甲天下?”
蕭何原想自己的要求過於苛刻,只是説説罷了。此時一聽紀空手的口風,不由興奮起來,道:“微臣想過,只要關中免賦三年,天下百姓必然振奮,稍有見識者,必舉家遷入關中,到時關中就不愁人煙,農耕必然興盛,市面必將繁華。與此同時,微臣還可以以此為餌,鼓勵巴、蜀、漢中三郡富户北遷關中。這樣一來,只要三年過後,單是關中一地徵收的賦税,就可以供我軍的一切所需。”
此事關係重大,紀空手難以決斷,隨即又將目光投在了張良身上。張良一直靜聽着蕭何的治理之道,心中暗歎:“蕭何治國,的確是不同凡響。”正感慨間,與紀空手四目相對。
張良沉吟片刻道:“能使關中免賦三年,的確是一件需要魄力才能做成的大事。此事看上去很難,卻是勢在必行,因為微臣認為,此事一旦實行,必定是得大於失。”
眾人聞言,無不將目光聚於張良一人身上。
張良正色道:“楚漢相爭,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沒有個三五年時間根本分不出勝負。是以,我們的目光就必須看得長遠一些,表面上看,一旦免賦,我們少了三年的賦税,國力難免空虛,但只要關中再現繁榮,到那個時候,一年的賦税就可以超過這三年的收入,這筆賬想必人人都算得清楚。不過,微臣所看重的,還不僅僅是這些,而是民心所向,只要關中免賦三年的消息傳及天下,試問天下百姓誰不向往?誰不擁護?正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這天下早晚都在大王手中。”
他的這一番分析合情合理,絲絲入扣,引得眾人無不點頭。紀空手下了決心道:“既然如此,蕭相就全權辦理,至於大軍所需,就由陳平負責。”
等到眾人要散時,紀空手特意留下張良、陳平與龍賡,一起步入議事廳後的一間密室裏,裏面的紅顏與呂雉早已恭候多時。
此時的紀空手已恢復了本來面目,輕舒了一下腰道:“這麼做人也忒累了,早知如此,我還是回我的淮陰做無賴,倒勝過了這王侯之命。”
張良知他性情恬淡,對“功名”二字看得透澈,只是笑了笑道:“天將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志,所謂成事在天,謀事在人,做人尚且很累,何況做事?”
紀空手心中一凜道:“我只是説説罷了,真要我現在放手,又豈會甘心?”他的眼中閃出一股嚮往之色,悠然而道:“真要有那麼一天,百姓能夠安居樂業,天下能夠太平昌盛,我也算不負先生之託,也算是了卻了我少年時的一樁心願。”
龍賡久未説話,這時才道:“這有何難?只要你我齊心協力,踏踏實實地做下去,這樣的好日子早晚會出現。”
紀空手頓時想到了自己召集這些人的用意,肅然道:“既然如此,我們就轉入正題吧。”
他第一眼便望向紅顏,紅顏眼中現出一絲隱憂道:“關中既破,項羽卻沒有撤兵的跡象,看來扶滄海那邊的情形不妙。”
張良吃了一驚道:“這可不像項羽的作風,如果這個消息屬實,只怕扶、車二人危矣。”
紀空手心中一沉,頓時有幾分着急起來。他一向視車侯、扶滄海為朋友,將那兩千洞殿人馬視作兄弟,雖然這一年多天隔一方,但他卻無時不刻地惦念他們,擔心着他們的安危。
“何以見得?”紀空手難以再保持自己鎮定的心態,緊緊地盯着張良問道。
“項羽之所以派三秦扼守關中,就是為了牽制我們,不容我們從關中而出一爭天下。然而他得到關中失守的消息卻能無動於衷,就證明了他先要置田橫的義軍於死地。”張良的眼光投向紅顏,不無隱憂地道:“如果我所料不差,田橫等人只怕已在絕地之中。”
紅顏點了點頭,自懷中取出一枚鴿哨道:“這是三天前從城陽傳來的消息,城陽被困已有七日。”
紀空手心中很是吃驚,舒緩了一下自己的情緒道:“看來只有我率人親自走一遭了,無論如何,我也不能坐視他們有任何不測,否則我今生永難安寧。”
張良緩緩地站了起來,眼中似有一份失落道:“遲了,已經遲了,只怕此時城陽已破。一切都只有聽天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