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邦心存怎樣的居心,虞姬又怎會不知?正因為她十分了解劉邦的為人,是以才婉言謝絕了劉邦送來的“榮華富貴”。對於一個女子來說,美女配英雄,這本是身為女人再好不過的歸宿,但是虞姬卻不想因此而成為劉邦手上的一顆可以利用的棋子。
劉邦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所以才想趁人之危,逼虞姬就範。作為一個男人,他當然注意到了虞姬對紀空手的關切之情,以此作為要挾來進行一場政治交易,他認為這不失為一條上上之策。
“你想怎樣?請直說吧!”虞姬心中十分矛盾,可是當她看到已經昏倒在地的紀空手時,再也沒有半點猶豫。
“痛快,本公就喜歡和爽快的人說話。”劉邦淡淡笑道:“你若想救回他的一條性命,只須答應本公一個條件,本公立馬將他送入小樓,全憑小姐處置。”
“你無非是要我下嫁項羽!”虞姬冷哼了一聲道。
“不僅如此,還望小姐在項公面前替我美言幾句。當初本公與項公在楚王面前約定,誰先攻入關中,便封誰為關中王,如今看來,項公對關中已是勢在必得,本公只有退而求其次,想請項公封我為漢中王也就罷了,不知小姐可否應允?”劉邦說出了他的真正意圖,此時天下大勢正是大秦將亡之時,以他的實力,倘若不退守一地,保存實力,難保不被項羽吞併。是以他此計看似求退,實則以退為進,深謀遠慮,顯示了他獨到的戰略眼光。
“沛公這也太高看小女子了吧?就算我肯嫁於項羽,誰又能保證一定可以得到項羽的寵愛呢?”虞姬苦笑一聲,她的心已全在紀空手身上,為了他,她不惜付出自己的一切。她總認為,愛一個人,本就不求回報,而是一種付出,惟有如此,才是真情。
“這一點小姐大可不必擔心,以本公對項羽的瞭解,他既然要本公替他求親,說明他對小姐肯定是一片痴情。”劉邦極有把握地道。
“好!既然你這麼說,我可以答應你,只是你又怎能保證這位紀公子的安全呢?”虞姬看了看紀空手道。
“為了表示本公的誠意,本公這就將他送入小樓之中。一個月後,小姐下嫁之日,便是他重獲自由之時。”劉邦心中雖恨,但也是無法可想,只能無可奈何地提出自己的承諾。
“那就一言為定。”虞姬心中雖然酸楚,但因為自己的付出換來心愛的人重新獲得自由,不由得又生出幾分欣慰。
劉邦抱著紀空手上了小樓,將他放入虞姬的香帳之中,臉上不無妒色地道:“此人能得小姐青睞,實是幾生修來的福分,本公卻有一事不明,想向小姐請教一二。”
虞姬吩咐袖兒端來熱湯,替紀空手揩拭著臉上的血跡,半晌才道:“希望這是你最後一個問題。”
“本公實在弄不明白,小姐從來沒有離開過霸上,又怎會與此人相識?不僅如此,如果本公所料不差,小姐對此人絕非是一般的朋友關係那麼簡單吧?”劉邦道。
虞姬深情地凝視著紀空手,緩緩說道:“一個女人的心思,有的時候連她自己也琢磨不透,何況你呢?她若是喜歡上一個人,也許只要看上一眼就足夠了,因為她是憑著自己的直覺去讀解這個男人,但若是她不喜歡一個人,就算讓她與之相處十年,也是徒然。”
“是嗎?本公還是不太明白。”劉邦的臉上露出尷尬的笑意,狠狠地瞪了一眼昏迷不醒的紀空手,搖了搖頭,向門外走去。
“你是無情之人,所以永遠不會明白。”虞姬冷冷地一笑。
當劉邦走出小樓,樓外已是重兵密佈。他沉凝片刻,下令三千弓箭手先行出城回營,然後叫來樂白道:“從今日起,你親率問天樓的人馬封鎖整個虞府,沒有本公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擅自出入!”
“這其中是否也包括了虞公夫婦以及小姐?”樂白問道。
“他們不在此例。非但如此,你們只能嚴密監視他們的行蹤,不可有半點怠慢,倘若有得罪之處,你就提頭來見!”劉邦一臉陰沉地道。
“可是萬一紀空手傷病痊癒,只怕屬下這些人手難以應付。”樂白想到紀空手之勇,依然心有餘悸地道。
“這一點你大可放心,所謂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本公豈能真的縱虎歸山?在他的身上,本公早已做下手腳,除非神農再生,否則你我就再也看不到那個驍勇善戰的紀空手了。”劉邦猙獰一笑,只有這時,他才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意。
他之所以答應饒紀空手不死,雖然是想利用虞姬來為他爭取在項羽面前取得信任,但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他有一套“封穴閉經”的手法,這套手法極為陰毒,難練得緊,乃問天樓不傳之秘,一旦用於人身,可使內家高手在頃刻間變成常人,只是沒有太大的實戰性,是以極少使用,江湖中人更是知者甚少。
但在此刻用於紀空手的身上,卻是再合適不過了。一來紀空手人已昏迷,毫無反抗之力,劉邦只須在抱他入樓時,即可得手,二來又可遮人耳目,不讓虞姬起任何疑心,這樣一來,紀空手功力盡廢,以一個廢人來換得一個活生生的大美人,然後將之獻給項羽,這等買賣可謂划算。
虞姬眼見紀空手昏迷不醒,早已方寸大亂,哪裡想到劉邦會有這等手段?不過在她的精心照料下,眼見紀空手的狀況一天好似一天,心中也著實歡喜。
紀空手又哪裡知道虞姬為了自己所付出的代價,他雖然猜到了一點,可真正讓他感動的卻是虞姬對自己的這番真情。
在虞姬與袖兒的陪護下,又過了數日,紀空手終於可以起床行走了。虞公夫婦雖然覺得女兒的行為太過離經叛道,然而愛女心切,也就任著她的性子行事,倒也相安無事,只是虞府內外有人監視,使得府中上下的氣氛略微緊張了些。
在這幾天中,紀空手數次調息體內真氣,都未成功,始知劉邦用在自己身上的手法絕非一般,心裡雖然著急,但為了不讓虞姬擔心,卻也隱忍下來。
虞姬為了博他開心,每日總是陪他撫琴弄歌,偶爾興之所致,亦來一段長袖舞,令紀空手大開眼界。自從那一日他明白虞姬心跡之後,不知不覺中,他也漸漸地在心中生出幾縷情愫,只覺得虞姬在自己心中的地位愈來愈重,對她更加難以割捨。
但是隨著時間一天天地過去,虞姬的笑臉愈發少了,眉間的愁絲卻不減反增,等到紀空手明白了事實的真相時,此刻距虞姬下嫁之日不過十天之數。
惟有此時,紀空手才明白虞姬為了自己所付出的犧牲是如何之大。一個女人,為了自己所愛的男人卻要下嫁給一個她所不愛的人,這是何等悽美的傳說,又是何等感人的故事,若非真愛,誰又有這般情懷。
不過他是紀空手,紀空手是絕對不能容忍這種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雖然他功力盡廢,可是他還有頭腦。
他始終認為,自己之所以能讓對手害怕,並不是因為高明的武功。在很多情況下,擁有超人的智慧遠比武功要管用得多。
是以,他決定用自己的頭腦來改變虞姬的命運,要想讓虞姬不守承諾,就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在她下嫁之前,他必須平安地離開虞府,離開霸上。
一個功力盡廢的人,要想從如雲的高手之中逃脫,除非是出現奇蹟。
不知道紀空手這一次是否也能創造這個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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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上城外,大軍主帥營帳中。
一方主案之上,置放著一張攤開的帛書,主案兩邊,跪坐著衛三公子與劉邦,兩人的臉色十分嚴肅,眉頭緊皺,顯然是在為一樁棘手的事情感到煩惱。
這兩人都是城府深遠之人,智慧過人,假若連他們都不可能解決的事情,那的確是件棘手的事情。
“直到今天,我才發現當日在樊陰時犯下了一個多麼可怕的錯誤。”衛三公子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道。
“誰也想不到會是這樣的結果,您又何必自責呢?”劉邦勸慰道。
“我身負復國大計,臥薪嚐膽數十年,就是為了要在今日的亂世之中打造一片屬於我們的天下,假若是為了自己當初一個錯誤的決定而讓這復國大業毀於一旦,我豈止是自責,簡直該死才對!”衛三公子的眼中流露出一絲懊悔,這在他的身上實在少見。
“現在想來,如果我們不殺紀空手,也許會少了這樣的一個大敵,更多了一個真正的強助,這麼看來,當然是一件非常划算的事情。但放在當時,紀空手無論在智計上,還是功力上,都不顯山露水,實在沒有太大的利用價值,更何況他親手為我策劃了‘造神’計劃,留下只能是徒增後患。”劉邦的眼睛眯了一眯道:“所以說,我們的決定並沒有錯,只是此一時彼一時罷了。”
“唉,可惜呀,假若當時我能預見到這一點,也就不至於弄到今日這般頭痛的地步。”衛三公子嘆道。
劉邦詫異地凝視了衛三公子一眼,道:“您老今日怎麼啦,唉聲嘆氣的,這可不是您老的行事作風。我記得您老曾經對我說過這麼一句話,在一個英雄的身上,永遠找不到‘後悔’這兩個字,可是……”
“也許我真的老了。”衛三公子的表情似乎無奈地苦笑了一聲,只有在這一刻,劉邦才發現他的雙鬢已白,滿是華髮,眉間寫盡滄桑,再也不是往昔那叱吒天下的一代梟雄了。
劉邦不忍再看,低下了頭,在他的心裡,忽然泛起一絲難以壓抑的顫慄。
等他再抬頭時,卻見衛三公子又回覆了他一慣的冷峻,手指帛書道:“我們現在還有足夠的時間來彌補我們犯下的過失。依你之見,項羽這封信函的意圖究竟是什麼?”
“他的信函中雖然用詞客氣,邀我赴鴻門一見,但是我想,他最終的目的是要奪去我的兵權。”劉邦思索良久,這才說道。
“也就是說,他對我們已起了疑心,紀空手在霸上一戰為我們造成的隱患終於還是發作了。”衛三公子冷哼一聲道。
“是的。據我所知,項羽直到今日才遣人相約,是充分利用了這段時間,在霸上通往各地的交通要道上設下重兵,對我大軍形成了合圍之勢,假如我軍與之硬抗,在實力如此懸殊的情況下,極有可能遭到全軍覆滅的可能!”劉邦分析著他所知道的消息,掂量著戰與不戰的利弊。對他來說,此刻無疑是生死關頭,任何一個細微的失誤都有可能令他前功盡棄,這樣的結局,當然不是他與衛三公子希望看到的。
“既然不能抗衡,就只有冒險赴宴,向他釋疑。可是你有多大的把握能夠讓項羽確信你與問天樓毫無關係?”衛三公子問道。
“我的手上,只有虞姬這一張王牌,是否成功,就要看我們的運氣了。”劉邦淡淡笑道。
衛三公子沉默半晌,方才緩緩地道:“我這一生中,從不相信命數,也不相信這世間確有運氣的存在。只有無能的人,才會將自己的命運寄託在這本無一物的運氣當中。所以我想,我們還得靠我們自己,才有機會逃過這一劫難。”
“我已經想了很久,實在沒有太大的把握,如果萬一不成,我們就只有放棄,再等待機會,以圖東山再起。”劉邦無奈地苦笑著,說出了他心中的打算。對他來說,要放棄自己多年苦心經營的事業,這無疑是一件比殺頭還要難過的事情。
“不行,這一次已經是我們最好的機會,只要化解了眼前的這場劫難,最多不過兩三年時間,這天下便是我們的天下,我又怎能輕言放棄?”衛三公子搖了搖頭,斷然否決。
“可是就算虞姬屈於我們的要挾,盡心替我們說話,可在時間上還是來不及了。虞姬下嫁之日,也是我赴鴻門之時,她縱有萬千風情,又怎能在一日之內讓項羽著迷其中,言聽計從?”劉邦輕嘆一聲,搖頭道。
衛三公子站將起來,雙手揹負,一個人在大帳之內來回走動,突然想到什麼,問道:“張良何在?所謂一人計短,兩人計長,既有這樣一位可定乾坤的軍師,何不求教於他?”
劉邦道:“此人的確是一個人才,可惜的是他聽了情況之後,只說了一句話,只怕於事無補。”
“哦。”衛三公子驚詫地道:“說來聽聽。”
“他說,能成大事者,必須無情!”劉邦遲疑了片刻,吞吐不定地說道。
衛三公子渾身一震,顯然明白了張良話中的意思,而劉邦之所以吞吞吐吐,恐怕也是基於這層意思。
衛三公子的眼芒直射,與劉邦的目光在虛空交觸,一觸即分,在這一刻間,他的心情陡然激動起來,因為他終於作出了也許是他這一生中最重要的決斷。
劉邦臉上無光,黯然低頭。當他與衛三公子對視的剎那,他讀出了那雙眼睛裡所蘊含的堅定與決心。
他已無話可說。
“我記得有一句話叫‘英雄所見略同’,意思是說但凡英雄,他們看待問題的眼光大致不差。無論張良,還是紀空手,不管他們是友是敵,在我的心中,他們無疑都是這個時代的英雄,如果連他們都認定我們只有一條路可走,那麼我們只怕是別無選擇了。”衛三公子淡淡一笑,目光中的淒涼依然掩飾不住。
“不,我們還可以重頭再來。”劉邦抬起頭來,他的眼中已滿噙淚水。
“我已經老了,再也沒有這份勇氣與耐心了。”衛三公子搖了搖頭道:“這讓我想起了數十年前一件轟動天下的傳奇。燕國太子丹為了策劃行刺秦始皇的大計,請來了當時的天下第一劍客荊軻,荊軻提出,要想接近始皇,必須藉助兩件東西,缺一不可。於是太子丹便問:‘是哪兩樣東西?’荊軻道:‘督亢的地圖,樊於期的人頭。’樊於期乃大秦叛將,為始皇所恨,投靠燕國為將。為了報自己一家的滅門之仇,樊於期毅然捨身獻頭,促成了荊軻赴秦之行。雖然荊軻最終失手,但樊於期的驚人之舉,無疑是江湖上最熱血的一段傳奇。”
“父親,不要說了!”劉邦驚呼道,他已是滿臉淚水,語帶哽咽。
他與衛三公子竟是父子!這的確讓人覺得匪夷所思,雖然合理,卻不合情,是以沒有人會猜到他們之間會是這樣的一層關係。
所謂合理,是因為問天樓如此全力襄助劉邦,甚至不惜犧牲問天樓的利益,假若他們不是父子,以衛三公子的性格為人,又怎會甘作人梯?
所謂不能合乎於情,是因為劉邦既是衛三公子的親生兒子,衛三公子縱是一代豪閥,畢竟也還是一個人,他又怎能安心將自己的兒子交到別人的家中撫養?而且一養就是二十年呢?
沒有人能夠了解衛三公子的心態,也許只有他們父子之間才有這種近乎畸型的親情,但也只有他們是父子,才可以解釋劉邦何以會從沛縣的一個小小亭長一變而成為可以爭霸天下的風雲人物。
衛三公子帶著憐惜的目光深深地看了劉邦一眼,臉上的肌肉因為激動而抽搐了幾下,緩緩地道:“我等著你叫我這個稱呼,已等了二十多年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但是為了我問天樓的百年大業,為父只能選擇這樣去做,你可明白為父的用意?”
“孩兒明白。”劉邦緊咬嘴唇,點著頭道。
“你明白了什麼?告訴我。”衛三公子冷冷地道。
劉邦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眼神緊盯在衛三公子不動的背影上,一字一句地道:“因為我不姓劉,而姓衛,是衛國王室的後裔,更是問天樓閥主衛三公子的兒子!所以我一來到這個世界,就已經不屬於我自己了,我必須為自己肩上的重擔去忍受一切。”
“說得好!”衛三公子拍了一下掌道:“那麼你應該理解為父為何要將你送到沛縣的原因了吧?”
“是的,因為你害怕我會在舒適的環境下磨滅鬥志,害怕我會躺在父輩的榮譽中去享受生命。所以你就讓我一個人生活在生存環境極度惡劣的地方,去鍛鍊自己的意志,去磨鍊自己的耐性,從而可以擔當去自己應該擔當的責任。”劉邦的臉上一片堅毅,顯得極度自信。
“你吃了這麼多的苦,難道就從無怨言?”衛三公子轉過頭來,充滿慈愛地道。
“我也怨恨自己生於一個貧苦的家庭,受盡貧寒,受盡屈辱,也恨自己何以要低人一等,但是當我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身世之後,我才發覺這些磨難正是我最大的財富,日後再遇上挫折也絕對不會影響到我的心態,更不會影響到我爭霸天下的決心。”劉邦堅定地道。
“你能這樣想,為父真的感到非常欣慰,這至少證明了你已成熟,可以單獨去完成我們祖先留下的夙願。”衛三公子淡淡一笑道:“所以,你應該明白為父為何要提起樊於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