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丐又哈哈大笑道:“你弄錯咧,方才那是那猴兒崽子信口胡說,我老人家卻決不會便將你看成那等人,再說,你自己看看,這副尊範,可以讓人承教嗎?”
程子云愈怒,只氣得幾乎把氣閉過去,那老丐又笑道:“我和你說的是正經話,你不口口聲聲自稱東魯狂生程子云,又是什麼王府上賓嗎?我打算向你打聽一個人,你知道不知道。”
程子云方才緩過氣來,厲聲道:“你既然是正經話,打算打聽誰,只俺認得,一定實話實說便了。”
老丐又微微笑道:“其實那也不算什麼,我是打算向你打聽一個姓王的,他叫王紹曾,外號鐵掌書生,他雖原籍江南,當年卻經常遊學齊魯一帶,你認得此人嗎?”
程子云不由一怔,睜大了眼睛道:“那是俺受業恩師,便俺這點小功夫,也從他老人家學來,你認得嗎?”
老丐又哈哈大笑道:“他老子南孫,是我的師弟,如何不識得?你這麼一說,那我們便算是一家人咧。”
程子云又一翻怪眼道:“你這老賊丐,休得嘴裡亂佔便宜,俺那恩師論歲數,也和你相仿,我那師祖怎麼曾是你的師弟?俺和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為何一再計算於俺?士可殺而不可辱,俺寧願一死,卻義不受辱,還不與俺快閉上你那鳥嘴。”
老丐倏然面色一沉,二目神光畢露冷笑一聲道:“你這背師忘本的逆徒,居然也知道士可殺而不可辱嗎?我來問你,當日你那恩師對你教讀傳藝之時,會有過什麼訓戒嗎?”
程子云猛然想起當年恩師因為遊學自己故鄉曹州十里碑,設帳授徒時候,果然曾有不許應試做官的話,並且曾有他這學術武技不輕傳人,是凡門下弟子必須要清清白白做一個華夏好子孫,決不許替異族去做鷹犬等語,不由又驚出一身冷汗來,比方才被擒倒吊起來更覺駭然,半晌方道:“你究竟是誰,既有師門淵源,何妨明言,俺便死而無怨,何必這樣藏頭露尾,平白讓俺多所開罪不也不好嗎?”
那老丐又鐵青著臉道:“你不必先問這個,少時我自還你一個明白。”
接著又道:“你這次下太湖,既是為了要捉那魚老將軍向你那主子什麼十四王爺邀功,知道這魚老將軍和你那師祖是何淵源嗎?”
程子云雖當深秋赤身吊在那裡,並沒覺得冷,一聞此言,卻不寒而慄道:“弟子知過了,那魚老將軍,與我那師祖也有同門之誼,雖非一師所傳,昔年卻頗親近,便恩師也曾提過。”
那老丐又壽眉一聳道:“原來你這畜生竟也知道有此瓜葛,那便好說了,我來問你,那魚老將軍又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此次刺那韃酋又是為了何事你知道嗎?不妨再還我一個明白來。”
程子云忙道:“弟子該死,不合冒這大不韙,到這太湖上來一趟,不過此舉,卻非完全利慾薰心,打算出賣前輩求榮,實在此中尚有一段隱情,如容詳述,還望稍假片刻,俾得盡言,否則便請速賜一死,也決不敢辭。”
那老丐卓然而立,又看了他一眼哈哈大笑道:“你以為你真是一個辯士,便圖以口舌來混淆黑白,欺矇我嗎?”
接著又一拄竹杖厲聲道:“好,那你儘管說吧。”
程子云忙道:“弟子雖然愚魯,也承蒙恩師自幼即加訓誨,你老人家既是師門前輩,焉敢以舌辯矇混,不過俺雖已入權門,有違師戒卻決不是便甘作異族鷹犬,老實說俺自應聘之日就早已打了一主意,這卻是外人決不知道的。”
老丐又冷笑一聲道:“你那主意再有出息無非打算做個吳三桂、尚可喜、耿精忠而已,須知你那恩師所有望於他的弟子,卻不是這樣咧。”
程子云忙又道:“老前輩,你這話卻屈殺俺咧,俺雖不肖,焉肯如此,說實在的,俺雖周旋於那韃虜諸王之間,卻也心存故國,素懷重整河山,還俺漢宮威儀壯志,便此次追尋魚老將軍,也有深意存焉,要不然,憑俺這點末技菲材,敢到這裡來嗎?如只為貪圖富貴,俺已深得那十四王爺信任,卻犯不著求這不可必得之功,冒這不測之險咧。”
那老丐顏色略轉又冷笑道:“那你的來意又是如何咧?老實說便任你舌吐蓮花,老夫也難置信,你儘管再說下去便了。”
程子云忙又道:“你要問這個,俺之所以來上這一趟,便是要和這江南諸位有志之士共商大計,卻決非要捉那魚老將軍父女,你便立刻宰了俺,俺也是這幾句話,你如不信,容俺再說便可明白了。”
老丐又臉色一沉冷笑道:“當真如此嗎?那你一人前來已足,又何必去著那曹寅老兒弄上兩個公門名捕前來,你以為那兩名老捕頭便能逃過我的耳目嗎?如今玄燁那老韃酋,暗中已懸重賞,又以官升三級為餌,你不是利慾薰心,打算藉此升官發財還有什麼?”
接著又道:“你不是從那曹寅老兒索取雛妓苗玉燕為酬嗎?只要能將魚家父女下落探明,便可如願,怎麼竟又說出這片大道理來,憑你也配。”
程子云一聞此言,不由又驚得說不出話來,只不解那老丐為何這等知之甚洋,忙又亢聲道:“你老人家說的一點沒錯,不過俺如不這樣向那曹寅說,他便難以置信,至於那兩個老捕頭也確係由曹寅邀來,俺對這裡人生路不熟,你老人家雖然在俺口袋中留下哪張紙條,俺卻不知這條路如何走法,才帶這二人同來,他們本來不肯,也是俺硬逼著來的,如今他兩人和那條船全已不見了,想必也和俺一樣,已被逮住,你只一問便知道咧。”
正說著,猛聽那殿外,院落之中又有人大笑道:“老叫化,你那有這閒工夫,和這無恥賊奴多說,起初我只疑惑他當真是個毛賊,才這般看待,既是這等人,著孩子們綁出去一砍,扔下湖去喂王八不省卻無數唇舌嗎?”
程子云再看時,卻是那將自己擒住的老人,忙又大叫道:“二位老前輩既對俺不能置信,不妨將俺砍了,俺也不再叫屈,只是你兩位殺俺程子云無妨,卻誤了匡復大計咧。”
那老人正好走向殿上,又重重的啐了他一口道:“呸,憑你也配說這話,你這無恥無賴的賊奴,算是什麼東西,怎麼宰了你,便會誤卻匡復大計?既如此說,待我完全告訴你,也讓你做個明白鬼。”
接著又一捋修髯道:“你這賊奴不是一心要打聽這裡是誰當家嗎?這裡當家的便是俺九里山王彭天柱,這位便是娑婆教南宗掌門人俠丐蘇仲元,你別做夢,不用說這江南的事,一舉一動全難逃不了我二人耳目,便那韃虜朝政,我們也瞭如指掌,你打算前來蒙我們行嗎?”
程子云不由涼了半截又大叫道:“俺真有眼不識泰山,原來二位卻是當年威震江淮,使流寇清兵聞風喪膽的兩位老前輩,那便難怪蘇老前輩方才那等說法咧,既如此說,那你老人家,確實也是我的師叔祖,弟子一切無庸再說,但憑處置便了。”
彭天柱聞言,忙向蘇仲元道:“你這老叫化已經告訴這小子,你和王徵南老前輩的淵源嗎?那他便更該剁碎了扔下湖去喂王八咧。”
說著,又向外面大喝道:“你們還不來人,趕快與我動手,將這廝大卸八塊,然後再剁碎了扔下湖去。”
一聲喝罷,那門外爆雷也似的一聲答應,前見壯丁又全奔了進來,便待動手。
那蘇仲元又喝道:“且慢,我還有話說。”
彭天柱忙又一瞪眼,鐵面微沉道:“咦,這就奇咧,這等無賴無恥的賊奴,不早宰了,還留著做什?難道你還真當他的話靠得住有什麼作為嗎?”
蘇仲元笑道:“你先別這麼大的火氣,憑這種人我要宰他何在乎一時,我也知道他說的話決靠不住,不過我這人做事,向來要教人心服口服,此時如就將他宰了,他雖不敢說什麼,心中卻未必不說我們屈殺了他,如依鄙見不妨放他回去以觀後效,我們這裡既用不著他獻策定計,也不怕他作祟,將韃虜勾來,只敢再言不顧行,他便藏到天外去,也難逃誅戮,何況他到底與我略有淵源,還須看在他師門幾代份上才好。”
彭天柱又沉著臉道:“你既打算放他回去,那兩個老捕頭又待如何咧?難道連那兩個老殺胚也饒了不成。”
蘇仲元又賠著笑道:“既放他回去,那兩個老傢伙原本受逼而來,又退卯多年,自然也該放了回去,才能得其平,要不然,豈不又是冤枉。”
彭天柱又道:“你打算就這麼一放了事嗎?那可沒有這等便宜,至少也著他三個每人留下一件記號來,可將那兩個老殺胚照子留下,這廝也將耳鼻割去,再放他們回去,便算是看你份上咧。”
說著又向左右壯丁道:“你們還不快去將那兩個老殺胚也與我一齊綁來,就此動手。”
那些壯丁又是一聲答應,立刻退了下去,不一會便將兩個老捕頭,五花大綁押了前來,將程子云也從樑上放落,那先見的郭連方,提著一柄牛耳尖刀笑道:“蘇老大爺,如今那杏花村已經打烊,今夜做菜已來不及,只好將這三個的眼睛耳朵鼻子取下來炒了給你老人家下酒咧。”
那左張兩位老捕頭忙又伏地衰求道:“我二人本來決不肯來,全是由這位程老爺和曹大人所逼,奉上差遣,身不由己,還望饒過這一次,下次便有天大的膽也不敢再來咧。”
彭天柱聞言,忙一拍案道:“你這兩個老殺胚,既敢到我這裡窺探,知道規矩嗎?老實說如依慣例,本非大卸八塊,打包送回不可,這等發落,已是格外施恩,你們打算囫圇著回去,那我可無法破例。”
郭連方也提刀大笑道:“朋友,你也這大年紀咧,還不放值價些,一雙照子有什麼了不起,值得這樣嗎?”
說著便待動手,猛聽程子云大嚷道:“兩位老前輩且慢動手,容俺一言,死而無怨。”
蘇仲元忙喝道:“你還有什麼話說的,如今已是大大便宜咧。”
程子云卻又嚷道:“你要宰俺,那是罪有應得,俺決不含糊,不過這兩位老朋友卻委實由俺強迫而來,你兩位用不著割俺耳鼻,不妨將這顆腦袋也砍了,俺全樂意,只對人家這兩位,還望從寬發落。”
彭天柱又一拍案道:“那也好,我便成全你這點義氣便了。”
說罷,把手一揮又向蘇仲元道:“如今是他自己願意,卻非我不看你這份交情咧。”
那郭連方忙又喝道:“你這廝這是何苦,一定非掉腦袋不可?須知這玩藝卻非耳鼻可比,只一砍下來便完咧。”
程子云卻哈哈大笑道:“你以為俺對這顆腦袋還有所吝惜嗎?須知這兩位全是俺逼得來的,俺便掉腦袋自己也心安理得,如果讓人家跟著受累卻非大丈夫所為,要砍便砍,卻須給俺一個痛快,俺豈不知道這顆腦袋一砍下來就完,還用你勸嗎?”
郭連方擎刀在手又喝道:“你這廝休得充硬漢,耍嘴皮子,如今我們老莊主已經下令動手,我包你痛快就是咧。”
說著猛一伸手,提著他的頭髮,拎將起來,大喝道:“既想痛快,還不跪好,老爺宰完了你,還得回去舒舒服服的睡上一大覺咧。”
說罷一摸他項上骨縫,便是一刀劃下,程子云只覺得刀劃處一涼,卻不覺痛,正在奇怪,耳聽那彭天柱又大笑道:“這小子還有二分骨頭,既如此說,且饒他一命,索性連這兩個老殺胚也放他們回去吧。”
接著又沉著臉道:“我這太湖之中,本決不容外人窺探,無論你這廝用心如何,只擅入禁地一步便是非死不可,今天所以放你們回去,一則念你確實和這老叫化具有淵源,二則也因你稍有膽識,方才說的話雖非由衷之言,果能如此,也還不枉你那恩師一番造就,所以才為你破例一次,此番回去,你那一切作為,我們全知道,真要言不顧行,你這顆腦袋少不得有人來取,卻別自以為倚舌辯便可君子欺之以方,那你便藏到玄燁老韃酋深宮內苑也不會讓你跑掉的。”
說著又一擺手道:“你們還不快些給他鬆綁,讓他和這兩個老殺胚一同回去,我老人家還須有事,卻不耐煩再和這廝糾纏不清咧。”
說罷起身徑去,那郭連方,忙和左右各壯丁給他鬆了綁,連兩位老捕頭也解了縛,一面笑道:“你三個的來船現在山側老柳樹之下,從你這廝吃糞之時起,直到現在,這些體面事,船上全不知道,你三個只把話對好,不漏出去,也許不至丟人太大。”
程子云不由長嘆一聲道:“俺這一次已經栽到家,便丟人也說不得咧。”
說著又向蘇仲元道:“你老人家慢走一步,待俺穿好衣服再為叩頭便了。”
那兩位老捕頭也千恩萬謝,一再聲言,以後決不再來。蘇仲元卻哈哈大笑道:“你兩個確實是奉上差遣,身不由己,我也知道,以後只知道厲害就行了。”
接著又向程子云笑道:“你既然為了那魚老將軍父女而來,難道也不想見上一面,就此回去嗎?”
程子云匆匆穿好衣服,連忙過去,恭恭敬敬拜了幾拜,一面道:“俺如今已知過了,你老人家還提這個做什麼?”
蘇仲元又笑道:“既如此說,可速回船,那以後禍福生死,便全在你自己了。”
說著也自拄著竹杖而去,那郭連方等蘇仲元走後,又笑道:“程老爺,你是一位大名士,又是王府上賓,方才這一場可不能怨我,現在莊主爺既然將你放了,我也走咧。”
說著唱了一個無禮諾,也率眾人退了出去,程子云等眾人走後,方又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搖頭道:“好厲害,果真名不虛傳,俺如今算是嘗著滋味了,只累二位這大年紀跟著受驚,卻未免於心不安咧。”
左天彪連忙搖手悄聲道:“程老爺且慢說話,如今還宜火速回船為是。”
程子云連忙搖頭道:“你不必如此說,這兩位老前輩全是正人君子,決無說了不算之理,更決不會因為俺說這些話便又生枝節,要不然,人家也不會放了俺們咧。”說著,一同出了那山神廟,一路仍向湖邊而來,誰知走了一程,才到湖邊,便見一團黑影挾著一道寒光撲面而來,看那高下,決不像個大人,但那輕身之術,卻功夫極高,才到面前,便覺一股勁風衝面,好像潛力甚大,但又未覺受傷,只一掠即過,程子云已成驚弓之烏,忙將身子在路旁站定,一面道:“俺三人雖然不合來此窺探,但已蒙二位老前輩問明放行,朋友卻不必再行相戲了。”
說猶未完,那道寒光又掠面而過,接著一個童稚口音笑道:“你這大狗熊白天的威風到哪裡去了?如今我們再鬥上一場不好嗎?”
程子云一聽口音正是白天那男孩子,忙又道:“小朋友,俺已認輸了,你卻不必再為難咧。”
猛聽那孩子又啐了他一口道:“呸!誰和你這大狗熊論朋友,小爺爺是那位蘇老太爺的師侄,要論輩份,你早該磕頭咧。”
說著,竟提著一口寶劍,當面而立,一瞪小眼道:“我也知道彭老莊主已經饒了你,可是橋歸橋,路歸路,他老人家饒你我不饒你,老實說,我此刻便將你宰了,他老人家,至多也不過說上兩句,決不會因此便大加責罰,現在該怎麼辦,你自己估量著吧。”
程子云聞言,雖覺孩子逼人過甚,但已知厲害哪敢動手,只得又央告道:“小師叔,那你也算是俺的長輩,只求高抬貴手放俺過去也就是咧。”
那孩子掄劍便砍道:“小爺爺是軟硬不吃,你少來這一套,要我饒你不難,只從這裡,給我爬到船上去,否則便須留下點記號才行。”
程子云如在平日,早已動手,但在此時卻敢怒而不敢言,只得又忍著氣道:“你便是俺的師叔,俺已服輸便算咧,你這樣一來不使得俺太為難嗎?”
那孩子卻一定不依不饒,非逼他爬上船去不可,猛聽那前面樹林之中嬌叱道:“旭兒你這孩子又在和誰淘氣?這脾氣如果不改,那我便非告訴你師父不可了。”
程子云一聽來了救星,不管好歹忙道:“大嫂快來,這孩子真頑皮得不得了,簡直無可理喻咧!”
一聲說罷,早從林中走出一個婦人來笑道:“你是誰,怎麼深更半夜的,竟和一個孩子在這裡鬧了起來。”
程子云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原來那來的,正是白天所見那婦人,忙道:“大嫂,這可不是俺一定和孩子鬧著玩,實在他太不像話,你不信,只請問一問他自己便知道咧。”
那婦人走近一步看了他一眼,臉色一沉,冷笑道:“我道是誰,原來又是你,你這大的人,為什麼老趕著人家孩子胡鬧,難道又是這孩子欺侮了你不成。”
說著又向那孩子道:“你說實話,又是怎麼著來?”那孩子一噘小嘴道:“大嬸兒,你難道忘記了白天那一場嗎?他既那麼發橫,我如何能善善的放他回去?老實說,我是找場來了,非著他從這裡爬回船去不可,否則我便要給他留下點記號來。”
那婦人笑了一笑道:“原來為了這個,那也不能全怪你。”
接著又向程子云道:“這是哄孩子的事,好在現在沒人看見,你便爬上兩步,約略見個意思,也便行咧,要不然這孩子可不饒人我也沒法。”
程子云聞言,只氣得兩眼發直半晌說不出話來,那孩子卻拍著手大笑道:“你這大狗熊聽清了,這可是人家大嬸嬸的意思,哪怕你只爬上兩步略見個意思也便算咧。”
程子云不由無明火起,再也忍不住,卓然而立,厲聲道:“俺便再有不是之處,你們也戲弄得夠咧,如果打算將俺宰了,那俺是死而無怨,便請動手,可別再凌辱於俺,現在俺已認命,也不打算再回去咧。”
那婦人和孩子不由全是一怔,正待發話,猛聽林中嬌笑道:“來的是十四王府的程師爺嗎?既承遠道過訪,為什麼不早對人說明咧?這樣一來,豈不令我有失迎迓。”
說著,只見一個少女穿著一身綠色衣裙,俏生生的從林中走了出來,一面向那少婦道:
“姨娘你為什麼出來這好半會老不回去,父親正在等你換藥咧。”
再細看時,卻正是那魚翠娘,人已到了面前,程子云那心中更有說不出的滋味,但人家已經露面招呼,說不上不答話,只有老著臉,先作了一個揖,然後笑道:“魚師叔,你老人家可別再說這話,俺已知罪咧,不過此次……”
翠娘不等說完,便道:“只要你知道師門淵源便不是外人,此外全不必說得,須知事有一定,決非以口舌爭得的,老實說,今日之事,如非蘇老前輩一力主持其間,那不但你難回去,便這兩位老捕頭也未必如此自在了。”
程子云忙又惶恐道:“這個弟子知道,不過俺此心惟天可表,還望轉陳各位尊長以觀後效,便知俺決非言不由衷了。”
兩位老捕頭,也齊聲道:“只要女俠肯放我們回去,此後不但決不敢再踏進這太湖一步,便連家小也當遠遷,以免官中人逼迫。”
翠娘看了二人一眼又笑道:“那倒不必,果真奉上差遣,不存敵意,我們這裡倒也決無為難之意,不過如果甘心去做韃虜鷹犬那便難說了。”
接著又向那孩子道:“你這孩子也真淘氣,白天裡還沒鬧夠嗎?為什麼夜裡又來打這落水狗,如再不回去,那我便只有告訴你師父,以後便不許再出來咧。”
那孩子聞言扮了一個鬼臉徑去,翠娘又指著那婦人道:“這是我的姨娘丁七姑,老實告訴你,那天我父親中了火槍,便是由我兩個從那水師之中救了出來,也就是那韃虜心目中的主犯,你明白嗎?”
程子云聞言,連忙拜倒在地道:“弟子明白了,此番回去,必有一番人心,會讓師叔和各位尊長知道。”
七姑忙又喝道:“你既明白,還不快回船,等天亮再開船回去,這裡卻非你久呆的地方咧。”
程子云慌忙率了兩位老捕頭告辭,繞過山峰之後,果見那船泊在湖邊,才一上船,那艄公便迎著道:“三位赴宴,怎麼才回來,小人們原來泊船的地方,上岸極其便當,為什麼差人著小人泊到這裡來,你們來往不也要多跑路嗎?”
程子云半天沒進飲食,又大嘔了一陣,腹中愈加空虛,聞言不由大怒,但又說不上不認這本帳,只有苦笑道:“俺因故交多年未見,以致席散又復長談,不知不覺便混到現在,船上如有什麼吃的,還得預備一些才好。”
船家又笑道:“船上伙食本來預備得好好的,只因你老人家打發人來說被一位師爺爺留住要赴一個盛筵,所以大家只好吃掉,如今哪有剩的?倒是你老人家飯後向來喜飲的濃茶早預備好了,如果實在餓了,只還有幾個雞蛋,還有點飯,說不得只好炒來充飢咧。”
程子云沒奈何,只有點頭,上船匆匆吃罷,外面已是晨雞動野,解衣正待入睡,猛聽一聲炮響鼓角之聲大起,不由又吃了一大驚,慌忙又披上衣服起來,等搶到船頭上一看,只見斜月在林,星河欲曙,那湖上也不知從哪裡出來的小船,黑壓壓的一隊又一隊,正在向水天空闊之處棹著,看去便如雁陣驚寒,暮鴉歸林一般,簡直將偌大水面全佈滿了,再仔細看時,每一隻船上全是四人,前後二人棹槳,中間立著二人,一個手提雪亮魚叉,一個拿著一面網兜,那進退先後之狀,分明是一種攻守陣法,一會兒,單隻號角一響,那提叉的,各自把手一揚,所有魚叉均脫手飛向另一隊船上去,那船上拿網兜的,一聲鼓譟,一手掄著網兜一手伸手便接,所有飛來魚叉,竟全被接住,極少有墮落湖中的,接著便聽一陣鼓聲,急如竹樓驟雨,那各船魚叉齊飛,此發彼接,銀光繚亂,交織成一片,但那船隻進退序列絲毫不亂,便久經戰陣的水師,也無此整齊嚴肅,又半會之後,忽然號角又響,鼓聲寂然,那千百隻小船,陣勢倏又一變,方才是一隊一隊的,各自為戰,此刻卻變成兩行長列,彷彿兩軍對陣,那拿網兜的,各將手中網兜放下,每人拈起一根竹篙,遠遠看去密密層層,便似麻林,雙方嚴陣以待,中分一線,相隔不過數丈,接著鼓聲又起,兩陣立即相互進攻,各用竹篙刺擊,不但衝殺真如戰陣,便竹篙使動,距離較近的,也可以看得清楚,分明是六合大槍使法,而且便尋常武師也不過如此,在鼓聲頻催,屢進屢退之後,猛又聽一聲炮響,那千百隻小船上的人,忽然一齊跳下水去,兩行船隻全空,自然分散,有的載沉載浮,有的翻了個身,船底朝天,有的竟沉沒得無影無蹤,湖上也一片靜悄悄的,便似大戰忽停,全軍覆沒,半晌之後,炮聲再響,那些已經分散,沉了下去船隻,忽又像浪掃浮萍,直向湖邊湧了上來,等離岸數十丈,號角一起,那些下水的,又各持魚叉網兜篙槳,翻上船來,鼓譟而前。
一陣喊殺之聲直欲天崩地裂,每一條船上,全是最前一人拿著網兜上下飛舞,後面竹篙魚叉,分在左右做攻擊之狀,只後艄一人操槳前進,這才知道,那網兜是代替藤牌鋼盾演習,看看前面的船雖離岸已經不遠,倏又聽一棒鑼響,全部船隻,登時一齊停了前進,又掉轉頭,後隊作前隊,緩緩向湖心退去,仍舊分成一隊一隊慢慢散去,那天色也大明,再看時,只見對面一座小島上,晨光熹微之中,隱約可見一面繡旗在高處招展著,只可惜宿霧未收,卻看不清那指揮的是誰,又停了一會,便全歸平靜,這一來,不由將一位以知兵自豪的東魯狂生看得呆了,竟舌翹不下,良久方才回艙,索性便覺也不睡便吩咐開船回去,這一路上竟鬧了個反舌無聲,淹頭搭腦,豪氣全消,卻不由將兩位老捕頭,暗中笑得肚子疼,原來自從魚老一回鎮江,肯堂和太陽庵諸長老便料定非出事不可,早已派人相機接應,清廷方面,各衙門和扈從各大臣行動全有人分別打聽,曹宅更有內線,程子云一到,便已得訊,並將一切情形隨時探報,那化名舒三喜的蘇仲元,更是主持人之一,左天彪張大勇兩位老捕頭,也早被網羅入教,只可憐這位東魯狂生吃了大虧還不知道,等到鎮江曹寓,曹寅見三人回來,連忙迎著向程子云道:“程兄如何來去神速乃爾,想必已將那魚家父女消息探明瞭,當真藏在那太湖之中嗎?”
程子云連忙搖頭道:“俺是上了那老叫化的當咧,此番太湖倒是去了一趟,只那地方水天空闊,卻沒處打聽,偏住的又全是些漁父鄉農,慢說俺語言不通,無法詳詢,便這兩位老英雄也只好乾瞪眼,俺這趟卻真是乘興而往,敗興而歸,只好有負尊命了。”
曹寅卻微笑道:“程兄雖然未探得消息,卻其功自在,那老叫化所言也屬實在,自足下行後已經有人探得確信來,不過搜捕不易而已,如今江南水師已經奉命入湖專辦此案了。”
程子云不由一驚,繼而又笑道:“俺雖然謀事未藏,有負期望,曹兄何得相戲?俺已上當,如果真的勞師動眾而無所獲,那更是笑話,你難道又將此事據實奏聞,那俺卻無法吃這詿誤咧。”
曹寅正色道:“小弟幸承程兄示以線索,方期將這些朱明遺孽一網打盡,以免聖慮,焉有相戲之理。”
接著又道:“自程兄行後,小弟原也以為未必可靠,誰知聖天子自有百靈呵護,竟又有一位深悉湖中秘奧的,已將實情詳細密奏上達天聽,皇上竟轉向我垂詢起來,幸而程兄事前曾略示端倪,小弟應對之間才未舛錯,如今確實水師已經開赴太湖去了。”
程子云方欲再問,曹寅連忙以目示意,一面命人備酒替三人洗塵,那左天彪和張大勇忙道:“下役奉命,只空跑了一趟,並無尺寸之功,焉敢又蒙大人賜筵。”
接著又道:“下役自退卯之後,便在下蜀務農為業,承蒙大人賞臉呼喚不敢不來,但家下尚有瑣事,不容不稍微料理,還望放下役先回去,以免家人懸念。”
張大勇也道:“下役木行中,有若干帳目,也非算不可,匆匆離家一切全擱置著,也望大人恩准,容下役稍微料理,再聽驅使。”
曹寅點頭,連忙一拱手道:“既如此說,恕我虛邀了,二位但請先回去便了。”
二人聞言,連忙告辭而去,曹寅等二人走後,又屏退左右方道:“方才因為有這兩個老捕頭在此,小弟不便多說,如今確實查明,不但那魚家父女全藏太湖之中,並且得知,湖中確有好多朱明遺孽潛伏,其中主持謀逆的首犯便是前明的長公主,獨臂老尼,現正聯絡江湖豪雄,準備大舉,所以皇上非常震怒,除已嚴飭江南大史調取水陸精兵連夜前往搜剿而外,小弟還幾乎又遭嚴旨斥責,幸而程兄得訊於先,小弟又據實奏聞在前,所以未曾獲譴,這能不相謝嗎?”
接著又笑道:“此次雖累程兄空跑上一趟,在小弟卻受益匪淺,那玉燕兒,我決脫籍奉贈便了。”
程子云心下愈驚,但表面上卻不露聲色,轉大笑道:“此訊俺也於無意中偶然碰上,成固不敢邀功,敗亦不任其咎,至於那小妞兒,前言也只相戲而已,曹兄怎麼竟認真起來?俺雖狂悖,卻決不敢無功受賞,這厚賜只好方命咧。”
接著又道:“倒是這位密奏上達天聽的是誰,你能告訴俺嗎?”
曹寅忙搖頭道:“此事不但我不知道,便江南總督,幾乎鬧了革職交部議處,也不知道是誰給他穿的緊鞋,你卻教我拿什麼告訴你。”
程子云聽罷不由默然不語,曹寅心疑不快,又悄聲道:“程兄不必見疑,皇上天稟聰明,無微不燭,有些地方的確令人莫測,你只想他沖齡踐柞,不久,便不動聲色,親率小監,將鰲拜那樣權臣拿下,便可想而知,此事如依我料,也許他老人家,竟白龍魚服,親自向民間訪查亦未可知。要不然,江南能向皇上密奏的不過這幾個人,此事連我們也不知道,何況扈從南來諸人咧。”
程子云只有點頭稱是,當天曹寅當真又備酒相勞,並且仍舊將那吳鶯鶯苗玉燕二妓召來陪伺,直鬧一個晚上方罷,程子云雖然一樣狂放不羈,心中卻懷著老大一個鬼胎,他原宿在那花廳暖房之內,只因時正春末夏初,窗戶全開著未關,僕人早代將行李鋪好,並且點上一枝絳燭,他進房之後,滿腹心事,哪裡睡得著,正秉燭獨坐,在叨唸著:“俺不弄鳥嗎?為什麼偏要到這江南來上一趟,這一來又難免詿誤咧。”忽聽外面那院落角門屈戌微響,又聞蓮步細碎,似乎有個女人先把角門關上,人再走來,接著又聽那屏門後的門也關上了,方疑宅中婢媼查點門戶,忽聽足音踅轉,竟向這間房間而來,方待起來查看是誰,倏又聽一聲冷笑道:“你這廝說話算數嗎?如今卻不能怪我咧。”
再抬頭看時,只見翠娘一身勁裝,手提長劍,滿臉殺氣,人已站在面前,只嚇得他慌忙拜倒在地道:“師叔來得好,俺正待有機密大事稟明,如今已經有人在皇上面前洩了底,派出水陸兩路人馬前往太湖搜捕各位尊長了,此事委實與弟子無關,你老人家千萬不必誤會才好,俺決不惜此微命,但是非卻不可不明,不然便屈殺俺咧。”
翠娘臉色猛又一沉,掄劍一指,嬌喝道:“你這廝少來這一套,你只說,你對曹寅這老兒如何說來?那兩個老傢伙又到哪裡去了?”
程子云忙又道:“俺回來委實沒有說什麼,只說太湖水天空闊,又言語不通無法打聽師叔是否在那湖中,這密奏上去的另有人在,連曹寅和江南總督全不知道,俺怎麼會做這說了不算的事咧?”
接著又道:“俺之所以對師叔如此,一則既在弟子之列,決不敢對尊長侮慢,二則也望將此事弄個水落石出,卻非無恥之言,還望明察。”
說罷便將經過情形一說,翠娘又冷笑道:“你這話也許不假,不過那韃虜就水陸並進,也是枉然,這用不著你管,你只要趕快回北京去,不再獻策生事,便算不負你那恩師教導一場,否則那也由你,但各位老前輩卻不比我好說話,你可自己估量著。”
程子云忙道:“弟子決當遵命,明天即便動身回去,只要諸尊長有所訓示,無不唯力是視。”
說罷偷眼一望,翠娘詞色之間已經和緩多了,忙又道:“弟子還有大惑而不解的,能向師叔求教嗎?”
翠娘道:“你想問什麼,不妨直說,也不必再跪著,須知執禮雖恭,卻不如此心無虧,果真你不忘本,也不在乎這點禮節,否則便當面再恭敬些也是枉然咧。”
程子云又連忙一躍而起道:“弟子謝謝師叔教導,現在所要問的,是弟子對江南諸遺老俠士決無舉以邀功之意,但對清廷諸王之間,卻誠有親疏不同,更不願其和衷共濟,安享太平,而目前諸前輩胥皆為雍邸羅致,那年羹堯以一八旗貴胄子弟,又竟出顧肯堂先生門下,如謂心存匡復明社,實不應有此,如謂諸君子業已變節,則又未聞有所糾正,此誠弟子所大惑而不解者,師叔能明加訓示嗎?”
翠娘倏又變色道:“你為什麼忽然又問起這個來,這用意又何在咧?”
程子云忙道:“弟子已承蘇老前輩之命,一再指出師門淵源並加訓誡,決無惡意,不過雍邸為人,在清廷諸王之中,實為最陰鷙而難制,目前他為奪儲起見,自不得不各方羅致人才,一旦稍得如願,那話便難說,以諸前輩遠識,自勝弟子千百倍,而竟如此做法,卻還恐未免失策,所以不得不有此一問,其實決非窺探,還望明察。”
翠娘按劍而立未及答言,猛聽窗外哈哈大笑道:“你休問這個,須知士各有志,我輩也向不強人所難,只要不盡違師訓稍明大義,我輩便未嘗不可放過,固然前此雍邸所邀各人皆有情非得已之處,便那年小子只不喪心病狂出賣師友以幹功名富貴,我輩也自一樣可以暫置不問,要不然你這次能囫圇著回來嗎?”
說著,但見燭影微動,便如落葉飄墜,那室中早已多了一個人出來,再看時,卻正是這次戲弄自己的蘇仲元,忙又跪拜如儀道:“弟子方才對魚師叔所言,實由肺腑所出,決無虛偽,還請老前輩不必再生誤會。”
蘇仲元卻又哈哈大笑道:“我也知道你現在說的全是實話,所以才也把老實話告訴你,你此番回去,只照你魚師叔的話做,便行了,其他全用不著你管,在京諸老前輩,雖然已應那韃王允禎之邀,卻與變節出仕不同,我輩也一時難加責難,那年小子卻一言一行,全難逃我輩耳目,他本八旗子弟,只要不悖天理人情,為國為民,便算不負乃師一番教誨,否則我老人家也不會放過他,至於那允禎為人,我輩更知之甚詳,用不著你說,你還是好生回京去幹你的,我老人家和你魚師叔,既不想奪儲固寵,又不想做皇上,卻無須你來藉箸代籌咧。”
說罷二目頓露異樣光彩,雖然看去,仍然是一個蓮頭垢面鶉衣百結的老丐,卻威氣逼人,程子云不由打了一個寒噤,不敢再問,忙又叩頭道:“弟子遵命,但今後決當稍明心跡,以求自效,還請老前輩賜一投書往還之法,以便隨時請益才好。”
蘇仲元略一沉吟,又看了他一眼取出一扇牙牌笑道:“既如此說,足證你這小子尚有人心,我這老叫化也不怕你賣了,你如真有大事不決,須問我老人家,可先寫好一封尋常問候書信,趕往豐臺花神廟,放在神前香爐下面,隔上一天再去,那信如果不見了,卻扣上一隻破碗,便算信已送到,然後你再拾塊磚石,將碗砸碎,自然會有人向你論理,教你賠碗,你不妨說,東西是你無心打碎,情願賠還,但身邊無錢,只有一面牙牌可以作抵,那人驗明之後,必定問你姓名,你只須說本來姓程,現在過繼朱家,已經姓朱,那人自會問你來意,你如有事便可商量,有信也可替你送到,決不會誤事。”
程子云接過牙牌一看,只見那牌長可二寸,寬才一指,厚也不過分許,一面鐫著嶽武穆那首滿江紅詞,一面鐫著一隻大船率著幾隻小船渡江,-個人坐在艙首上,做擊揖之狀,連忙收了起來,又叩謝了,方才站起來,又道:“弟子明日便當北返,老前輩和魚師叔還有訓示嗎?”
蘇仲元又笑道:“那也無須這等匆忙,你不妨再勾留數日,且看看他那水陸兩軍到太湖去的情形如何,再回去也還不遲。”
程子云方才躬身應命,只聽蘇仲元低喝一聲:“小子努力自愛,你我也許後會有期。”
便自竄身出去,接著翠娘也將寶劍插入劍囊,跟著穿窗而出,程子云不由一抹額汗,吐舌不已,但心下卻安靜多了,這才登榻安眠,一宿無話,第二天一清早便起來,將角門和屏門後面的門開了,不多時便見那曹升匆匆進來道:“程老爺,你老人家睡覺為什麼將前後門全關了,小人已經來了三趟了,我們大人出了事,特著小人來對您說,他老人家就來,務必稍等片刻,千萬不可出去。”
程子云不由又是一驚道:“大人出了什麼事,昨夜不是還好好的嗎?”
曹升悄聲道:“您可別聲張,他老人家昨夜幾乎嚇得昏了過去,如今我們那位姨太太已經成老尼姑咧。”
程子云忙道:“貴上受了驚嚇?是為了什麼事你知道嗎?為什麼姨太太又當了尼姑咧?
難道……”
曹升不等說完忙又悄聲道:“你別想岔了,方才是我沒說清楚。”
說著又低聲一說經過,原來程子云開船不久,蘇仲元和翠娘便也尾追下來,只因他二人所乘之船小巧輕快,又由得力子弟三槳齊棹,所以竟先到了大半天,上岸一打聽,便得江南總督已經調了水陸五個營頭,徑下太湖,搜剿欽犯消息,二人除派人兼程報訊之外,等到下午,又得曹宅人報,程子云等三人已經回來,接著左張二人又遣人將曹寅的話也對蘇仲元說了,翠娘不由怒道:“曹寅這廝本來就不是東西,既如此說,何不乘機將他除了,豈不令那韃酋在江南也少個耳目。”
蘇仲元卻搖頭道:“這卻使不得,如果這樣一來,那玄燁老韃酋勢必立刻追究兇手,我們雖不怕他,卻連累必多,也許會興大獄,這等人有的是,我們殺了一個,他仍然會再派一個來,與其如此,不如儆戒他-下,以後便老實了。”
說罷之後,等到夜深了,二人便一同越城,來到曹宅,恰好正趕上程子云在自言自語叨唸著,翠娘先下去將前後門戶關好以防人來撞上,等二人先後將程子云教訓了一頓之後,這才同往後宅而來,那曹寅鎮江寓所,原是前後五進,左右各有跨院花園的大宅子,程子云所居,只是東邊第二進的花廳,蘇仲元和翠娘這一出來,便直向最後一進上房,只因時值深夜,全宅均已入睡,燈火全無,站在高處一看,只上房東間尚有微亮,似乎人尚未睡,蘇仲元不由笑道:“這廝不知如何,直到現在還未入睡,你且與我巡風,待我去嚇唬他一下,以後也許會老實些。”
說著,順著東邊各屋,飛躍了過去,等到燈光亮處,再一看,只見東間燈火果然未熄,只因那窗上有一重粉紅色窗簾,所以遠遠看去,不太光亮。正待竄落張望,倏見那西火巷之中,似有一盞燈球閃動,忙向翠娘一打手勢,在房上伏好,翠娘一見,也向第四進鴟角後面一閃,不一會,果有兩個丫環,掌著一盞燈球走進角門,一個提著一個食盒,一個提著酒壺,直向上房東間走去,蘇仲元乘著兩人進了屋子,疾忙身子一長,四面略一瞻顧,便使了一個倒卷珠簾,從簷際垂了下去,就著窗隙向裡一望,只見那室內卻是一間臥房,正中由承塵上掛下來一盞羊角明燈而外,靠著窗戶的書桌上,還高燒著一枝絳燭,靠著書桌坐著一個五十不足四十有餘的清瘦小老頭兒,正捧著一枝水煙筒在抽著,身上馬褂已經脫去,只穿一件寶藍貢緞長袍,外面罩著玄色貢緞小坎肩兒,另外還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婦,一身豔服,正坐在他身側,捻兩個粉拳,在他背上輕輕捶著,兩個丫頭一進房,便打開食盒,在那中間燈下,一張小几上,放下四個碟子,一壺酒,又取出兩付杯筷放好,方道:“回大人,酒菜已經取來,您和姨太太請用吧。”那人把頭一點,便站了起來,一手託著水菸袋,一手扯著那少婦玉臂笑道:“我這幾天因為聖駕南巡,又恐那老海盜父女來行刺,不得不起早睡遲,卻累你也陪著,這未免太對不過你了,今夜且稍吃上兩杯便睡吧。”
那婦人把嘴一抿道:“累倒沒有什麼,不過我跟大人全是當的好差事,上次無辜差我去伺候那強盜丫頭,遭了多少沒趣不說,如今又跟著您,擔驚受怕的,這日子到底到什麼時候才了咧。要依我說,我們並沒有虧待那老海盜父女,人心是肉做的,我們又沒有害他,他便來,也有話說,終不成就這樣糊里糊塗,把您殺了,這不枉擔心事嗎?”
那人忙道:“你知道什麼?這老海盜父女連皇上全敢刺,還在乎我嗎?”
接著又微慨道:“其實這次我只據那程子云的話入奏,並不知道太湖底細,卻不知是誰,竟連主持人是前明長公主也打聽出來,如非祖宗有德,恰好那怪物得訊在前,我已奏聞他父女現已藏身太湖,那說不定,便要聖怒不測,我又何嘗能打聽出什麼來,果真那丫頭找來可不是天大的冤枉?”
那少婦又道:“那麼這密奏皇上的,到底是誰咧?既然他敢請皇上調兵去剿,萬一拿不著人,不也該是一個欺君大罪嗎?”
蘇仲元這才知道,那人果然是曹寅,那婦人即是前此籠絡翠孃的曹姨太太,接著又聽曹寅道:“這個我也打聽過,據隨侍內監說,這幾天只有一位丁憂在籍的御史,曾奉皇上召見,垂詢了不少事情,或許是這一位說的亦未可知。”
那姨太太一面替他斟上酒,一面又道:“這位御史又是誰咧?這也就多事得很,他難道就不怕那強盜丫頭去找他嗎?”
曹寅一面在上首坐下,一面又道:“其實這也是大家推測之詞,卻未必便是這人說的,他姓王,雙名維賢,祖父、父親全是前明的大官,本人又是由皇上徵召起用的,平日對-般遺老也頗有往來,所以大家全疑惑是他密奏的,我是沒有什麼難過,本省督撫卻已把他恨透,此番水陸兩軍前往進剿,如果真的毫無所得,那便也夠他受的咧。”
說著便命那姨太太在身邊坐下,又笑道:“我這兩天真煩透了,今夜忙了一個晚上,才將一封信寫好,已經又累得腰痠背痛,這份活罪卻沒處去說咧。”
蘇仲元聽得分明,暗想,那王維賢對太陽庵各人並無往來,卻緣何會知道長公主的事,這就奇怪咧,正想著,再看時,那姨太太已經坐向曹寅膝上,一仰脖子笑道:“你又寫什麼信,隨來師爺就有好幾位,為什麼不讓他們寫去,這不自己找罪受嗎?”
曹寅一手摟著她,一手舉杯呷了一口酒,又道:“你一個婦道人家,哪裡知道,這是給十四王爺的信,焉能假手旁人,果真是可以由老夫子代筆的那我還犯得著自己寫嗎?”
說著,雙方神態漸趨狎褻,蘇仲元不耐再看,連忙身子向上-翻,向翠娘把手一招,又附耳數語,翠娘不由一笑,從劍囊中,掣出那口盤龍劍,一個飢鷹撲食,直竄向下面院落當中,掄劍在手,便向屋中走去,猛一掀那東間軟簾,一聲嬌叱,接著喝道:“曹寅老兒,你這該死的奴才,竟敢在那韃虜面前將我父女賣了,如今姑娘來了,還不快來受死?”
曹寅本就懷著一肚子鬼胎,惟恐魚家父女尋他,一聞此言不由驚得呆了,手中酒杯先是噹啷一聲落在地下打得粉碎,再抬頭一看,只見翠娘一臉殺氣,勁裝仗劍而來,只在那椅上抖顫不已,那曹姨太太一聲驚呼,竟嚇得粉臉焦黃暈了過去,直癱在曹寅身上,旁侍二婢,雖然想走,那兩條腿卻做不得主,一步也動不得,一個直挫了下去,一個便似木人一般呆在那裡,翠娘見狀,又冷笑了一聲,秀眉直豎,用寶劍一指道:“你這廝不是要拿我父女邀功嗎?如今我已來了,你瞧著辦吧。”
曹寅越發害怕,勉強掙出一聲:“饒命。”打算起來,卻也苦於一雙腿,卻全軟了,又有一個姨太太倒在身上,翠娘見狀忙又一抖那劍道:“這口寶劍本來是你送我的,如今卻又須用你這奴才試試鋒利如何咧?”
曹寅一看那劍果然是自己所贈,連忙掙扎著道:“女俠不必誤……誤……誤會,我……
我……並沒有對……對……對皇上說……說什麼。”
翠娘又冷笑道:“你還賴什麼?我早已打聽好了,你既著程子云到太湖去窺探我父女下落於前,又密奏韃酋玄燁,派遣水陸兩軍拿我父女於後,事實俱在,還有什麼說的,難道我還冤屈你不成?”
曹寅驚悸之餘,忙又道:“那……那……那程子云雖然曾到太……太……太湖去,卻非我主使,至至……至於派兵前往,我……我……我更……更不知道,還請明……明……明察。”
翠娘見他期期艾艾簡直說不出話來,不由好笑,忙將寶劍一起,又嬌喝道:“我不聽這一套,你既敢做,為什麼又裝成這個膿包樣兒?”說罷,劈面就是一劍砍下,曹寅不由叫聲啊哎,向後一仰,連曹姨太太帶那張椅子全倒了下去。
蘇仲元在窗外看得分明,連忙大喝道:“翠娘且慢動手,我還有話問他。”,說著一連兩縱,便也掀簾而入,再看時,那曹寅和姨太太已經嚇得雙雙昏死過去,再看那書桌上卻放著一封寫好的信,正是專人送向北京十四王府的,封皮兀自未封,再打開一看,卻是敘明魚老逃往太湖,已由皇上派兵搜剿的事,底下又附了一行小字是:“案關謀逆,聖怒不測,周潯了因等人聞在年宅,此誠天假良機,奴才以為此案一破,不但雍邸所邀各人必一網打盡無疑,即年遐齡父子亦罪有應得,而雍邸更有口莫辯,此王爺洪福也。”
蘇仲元看罷,連忙揣了起來,一面索過翠娘手中那口寶劍將曹寅髮辮割去大半截,連曹姨太太的一個大髻子也削了下來,放在書桌上將劍仍還翠娘,乘著現成筆墨,取過一張花箋,大書道:“足下本亦漢人,乃竟認賊作父,甘為鷹犬,此神人共憤在所必誅,姑念所言不盡虛誣,權且割發代首,今後如仍怙惡不悛,則毋謂吾劍不利。”
寫罷用那兩截斷髮,向上一壓,又向翠娘道了一個走字,兩人便一同出房上屋而去,這房中四人,只有一婢,人尚清醒,等他兩人走了好半會,方才驚叫出來,只無奈這上房之內,除曹寅和一妾二婢之外,並無男僕伺候,夜深人靜,全都睡熟,那丫頭又不敢出去,只在房中叫著,一時哪裡會有人聽見,轉是曹寅不久便悠悠醒來,睜眼一看,翠娘已不在身邊,那丫頭卻力竭聲嘶,瞪大了眼睛,張著雙手在叫著,只不見外面有什麼動靜,連忙一下撐了起來,轉不令聲張,等一問經過,才知道,自己暈過去之後,又來了一個老丐,竟將自己髮辮和姨太太鬆髻削去,還留有紙條,不由又嚇得幾乎暈了過去,忙又扶著那丫頭,走向書桌一看,果然在半條辮子和一個大髻底下壓著一張信箋,那一筆字,連真帶草,寫得龍蛇飛舞,便一時書家也不過如此,再看那措詞,更不由一抹額汗,長長的噓了一口氣,暗說一聲僥倖,將那張花箋摺好收了起來,又和那丫頭,用冷水將姨太太和另外一個丫頭噴醒,心中轉安定得多,只姨太太自將一個大髻子割去,已成了小尼姑,痛定思痛,不由痛哭不已,曹寅一再安慰,並允第二天便託人渡江,到揚州尋巧手匠人做一個假髻套上,方才暫忍悲聲,這一鬧外面天色已是大明,曹寅索性不睡,著人去請程子云商量,卻不料那花廳前後門全關著,竟無法進去,等了好久,又不見他出來,那曹升只有據實稟明。曹寅聞訊,又疑程子云也出了事,方才命人破門進去查看,恰好程子云已經出來,一聞此言,不由暗自說聲慚愧,但表面不動聲色,轉向曹升道:“真的有這事嗎?怎麼俺一點也不知道咧?”
曹升忙道:“不但程老爺不知道,如非玉蘭那丫頭是我妹妹又親眼看見,便連我們也不知道,大人早吩咐過不許聲張咧。”
程子云忙將頭一點道:“你趕快去請貴上出來,就說俺在這裡恭候便行了。至於他願不願意聲張,那又是一回事,他如不願聲張,俺也決不問他。”
曹升去後,不多會曹寅便走了出來,程子云一面迎著,一面卻睜大了眼睛,看著他那條辮子,雖然覺得略形短些,卻不十分看得出來,曹升跟在身後,卻把手連搖,又連連使著眼色,程子云雖然沒有說什麼,但神色之間,卻被曹寅看了出來,連忙遣去曹升,一面道:
“程兄夜來竟毫未驚覺嗎?小弟又出了大亂子咧。”
說著,忙將夜來經過一說,一面道:“這些人實是防不勝防,幸而小弟尚未十分開罪,那封信也只敘明經過而已,否則今天便無法再與程兄相見了,此事卻如何說法咧?尤其是十四王爺面前,小弟因為程兄一說,早有兩封信出去,全用程兄之計,請王爺藉此扳倒雍邸,先將那年家父子和周潯了因等人除去,如果事發被這些人知道,便不知又出如何怪異,小弟實在嚇怕了,還望有以教我才對。”
程子云不由默然半晌方道:“你那信已遞出嗎?這卻還須設法才好,否則這些人真不好對付,尤其是周潯那老兒狡詐百出,只一被認定策由我們所獻,那便是不了之局咧。”
曹寅見他如此說法,愈加慌急道:“小弟一切均系依程兄之命而行,信上也曾說明程兄現在已由敝寓前往太湖,如果王爺不察,得信即行密奏,皇上正在盛怒之下,萬一據奏即行傳旨著雍邸交人,那紙決包不住火,這本帳豈不是要算到我們頭上來。”
程子云連忙搖頭道:“你可別完全扯到俺身上,這主意雖然是俺出的,俺卻沒有著你孟浪寫信出去,果真俺有這把握,自己早寫信給王爺,也用不著到太湖去丟人咧。”
曹寅聞言忙道:“難道程兄在太湖也著人手嗎?何妨且對小弟實說咧。”
程子云不由臉上一紅把腦袋連搖道:“俺怎麼會著人手,所言丟人,不過指徒勞僕馬而已。”
接著又道:“那兩封信能設法追回嗎?要不然卻真不妥咧。”
曹寅也搖頭道:“這兩封信,全是附著六百里加急的文書遞出,怎麼追得回來,程兄還須為我另行籌策才好。”
程子云沉吟半晌道:“如今只有另行追上一封信去,說明皇上已有旨著江南總督派兵進剿,等有斬獲,再請王爺決定,或可將事情緩了下來亦未可知,此行只好等太湖搜剿如何,由俺再趕回北京去,向王爺面陳一切再定行止,否則卻無別法子。”
曹寅思維再四,只有依言,又寫了一封信,仍由驛遞發了出去,好在自從康熙皇帝到了江南之後,每日皆有加急羽遞,還不至太慢,從這次之後,程子云竟將狂態收起一大半,那曹寅又因皇上不時均有詢問,在宅時極少,程子云也不出去,只有用酒來消遣,一連四五天過去,這天曹寅方從外面回來,便屏退從人道:“如今進剿太湖的水師已有確訊回來了。”
程子云忙道:“消息如何咧,拿獲一二首要沒有?”
曹寅搖頭道:“不但一個匪類沒有拿著,據那去的統領說,那湖中諸山全極其平靜,所有居民均系土生土長,大家務農打漁為業,連一個形跡可疑的全沒有,至於前明長公主隱藏在內,那更是謊言,如今已由各山裡正紳董取具並無匪類的切結回來,不過查得魚家父女那條船,則確已由太湖向浙東開去,如今已經行文令飭各地一體嚴緝,這場事算已過去咧。”
程子云忙道:“如何?俺的話不錯罷,委實那湖中平靜已極,俺固然上了那老叫化的當,卻想不到連官兵也撲了個空,這個消息到底是誰奏聞上達天聽的,如今也許要帶上點不是咧。”
曹寅忙又悄聲道:“這人也算遭了報應,已經死咧。”
程子云忙一拍大腿道:“難道皇上因為他所言不實,已經處死嗎?這人又是誰咧?”
曹寅搖頭道:“當今皇上再聖明不過,他如不死,也許會問罪亦未可知,不過他卻是自己急病死的,在死前還有遺折,自承誤聽流言,致增聖慮,向皇上請罪咧。”
接著又笑道:“此人姓王,本來是蘇州人,雙名維賢,是個丁憂在籍的御史,因為他是一個博學鴻詞科出身,所以皇上特地召見垂詢民隱,偶然問及這江南一帶素多前明東林復社黨人,有無滋事不遜情事,他便以前明長公主潛藏太湖,陰謀不軌相對,皇上最不放心的便是這些朱明遺孽,這才傳旨派兵入湖搜剿,但他奏對之後,方才回到蘇州,使得一箇中風毛病,自知不起,又深悔不應以巷裡流言上達天聽,特地力疾寫下一封遺折托地方官代為入奏請罪,如今皇上倒非常悼念,不但沒有加罪,反而給了卹典,這也真是異數咧。”
程子云看了他一眼,不由打了一個寒噤,搖頭道:“天下哪有這等巧事,才奏對回去便會得了重病,臨死又上摺子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如依俺料,這其中難免又有蹊蹺咧。”
曹寅忙也道:“我對此事,也未免有點生疑,尤其是那遺折的措詞,除自己承認誤聽流言不應入奏而外,並且對那太湖民情風俗說得非常淳厚朴質,便好像專為湖中居民開脫洗刷一般。這也許又出於那些人的手段咧。”
正說著,忽聽那曹升匆匆進來報道:“回大人的話,現有蘇州王熙儒王少爺來拜。”
說著呈上一個大紅名帖,程子云一看那帖上大書著:“世愚侄王熙儒再拜”,忽然想起解圍之事,忙道:“這姓王的是曹兄的世侄嗎?你見過沒有?”
曹寅忙道:“豈但見過,而且可以算是一位忘年至交,這人不但倜儻異常,便論才華也極好,更精技擊,端的多才多藝,程兄難道也認識嗎?”
程子云大笑道:“俺不但認識,他還算是俺的恩人咧。”
說著,便將在蘇州闖禍為村婦所窘,代為解圍的事說了,曹寅又笑道:“他本來就是一位吳門俠少,像這類的事是常有的,上次為了那鄧佔魁被人打落湖中還幾乎吃了一場詿誤官司咧。”
程子云這才記起來,忙道:“俺也覺得這名字很熟,卻記不起是誰來,原來是他,這就難怪了。”
曹寅忙又道:“既與程兄也是熟人,那便不妨請他進來,此人在吳門一帶眼皮最雜,又姓王,也許對這王御史的死因稍知一二亦未可知。”
說罷,把手一擺,向曹升道:“你快去請他進來,就說北京下來的程子云程老爺也在此間相候便了。”
那曹升答應一聲,退了下去,不多會,便見簾子一掀,那王熙儒已經走了進來,躬身拜倒道:“小侄聞得聖駕南巡,深知此間必有一番熱鬧,世叔也必在扈從之列,所以特為趕來晉謁,就便一瞻這千古盛事,卻不想程君也在此處,這就越發妙了。”
曹寅一面扶著,一面笑道:“我真想不到你在蘇州恰好和這位程老夫子遇上,如今人家正在等著謝你解圍之德咧。”
王熙儒拜罷起來,又向程子云一揖,笑道:“區區小事,也值得掛齒嗎?你這東魯狂生卻也未能免俗咧。”
接著又道:“足下太湖之行如何?曾有所獲嗎?小弟前言未免太率直些,還望恕我失言才好。”
程子云不由紅著臉道:“小弟受教之後,幸未鹵莽從事,但也一無所見,只略在湖上泛舟便自回來。此次卻又徒勞咧。”
王熙儒只微微一笑道:“能如此那是極好,自足下行後,小弟便深悔未能堅留,惟恐出事,卻沒想到竟能無恙回來,這真萬幸。”
接著又看了曹寅一眼道:“世叔這裡便於說話嗎?這位程君君在潭府,當非外人了。”
曹寅連忙點頭道:“我知世兄此來必有話說,這位程兄現在是十四王爺面前唯一紅人,為人也極其磊落,有話但說無妨。”
說著忙命左右退了出去,王熙儒又看著程子云笑道:“小弟前此所談實非危言聳聽,如今卻有兩件事可資證明咧。”
程子云忍不住連忙問道:“哪兩件事,與俺有關嗎?”
王熙儒微笑道:“足下既然要捉那魚家父女建功焉得無關?便曹世叔也未必便能置身事外咧。”
二人聞言,不由心下全是一驚,曹寅首先道:“我向來對政事概不過問,怎麼連我也不能置身事外起來?”
王熙儒大笑道:“世叔不是常問我,這東南一帶遺老頑民的近況嗎?如今便是稍得一二可靠消息,所以前來陳明,而且的確與世叔也稍有關連咧。”
說著,目光向二人一掃,略看臉色,道:“世叔和程君知道此次水陸兩軍入湖進剿匪類的事嗎?”
程子云道:“這個俺倒略有所聞,那水師統領不是也空跑一趟,回來了嗎?聞得那魚家父女已經向浙東一帶逃去,如依俺料,他也許又回到福建海面上去,打算吃舊鍋飯咧。”
王熙儒又笑道:“這是那水師統領的官報而已,其實卻然而不然,那魚家父女誠然已離太湖他去,至於到什麼地方去,卻很難說,不過,這位水師統領黃大人卻吃了一個啞吧虧說不出來,所以才只有命各山裡正紳董出具切結銷差,其實卻幾乎鬧了個未及交鋒先喪元戎咧。”
曹寅忙道:“真有此事嗎?這位黃統領也就真膽大得很,皇上現在江南,他怎麼竟虛報軍情?萬一有人把這事再奏明上去,他有幾個腦袋?卻恐又系傳聞失實咧。”
王熙儒笑了一笑,便不再說下去。程子云正聽到要緊之處,忽見他笑而不言,不由著急道:“這位黃統領到底遇上什麼事,幾乎把命送了,你為什麼說得好好的卻又不開口了?”
王熙儒搖頭笑道:“我本想說下去,卻無如我這位世叔不肯相信,所以只好不說了。”
曹寅也忙道:“我並非對世兄的話不肯相信,只覺得這位黃統領未免膽大妄為而已,即是真有此事,你不說反是見外了。”
王熙儒才又將黃統領入湖搜剿的經過說了出來,原來這位黃統領原也是鑲黃旗人,倒也是一員宿將,年紀已在六十以外,原來曾在施琅部下供職,半生戎馬,功名全從戰功得來,奉命之後,便統率了五十條大小戰船,算是兩個營頭兼程前往太湖出發,那陸路上是由一名參將率領,也是兩個營頭,卻由黃統領節制調遣,等到湖邊,恰好天色已晚,暫時便住了下來,擬等第二天一早,就近先在湖邊各地查詢一切,再定搜剿之策,這兩路官兵一經住下,岸上是人喊馬嘶,湖下是檣帆林立,上下燈火通明,時當天下已定,多年未見兵戎,軍容之盛,也算夠瞧的,那一帶,簡直鬧了個鴉飛雀亂,東山一帶,更是騷擾不堪,等到二更以後,方才平靜下來,黃統領宿在船上,因為那是一個三軍司令的所在,本來防守就嚴,加之黃統領也素聞太湖頗多能手,又有魚老行刺,就擒後經人劫走的事在前,更加小心戒備,不但刁斗之聲相聞,便那船上,艋首後艄也全有戈什哈和親兵等人輪流防守,後邊又全圍滿了戰船,論理便插翅也難有人飛入,但到了三更以後,黃統領因為年事已高,不免疲乏,正待寬衣就寢,忽聽那艙外一聲佛號,似乎一個和尚高聲唸了一句阿彌陀佛,接著又聽木魚卜卜連響,心方微訝,這時候哪裡來的和尚,竟跑到我這戰船上來,正待著人查問,倏見燭光微閃,只見一個清癯老僧,已經掀起門艙布簾而入,站在面前,再一看那老僧,一身緇衣,鬚眉全白,年紀至少也在七十以上,雖然面容清癯瘦削,卻二目神光滿足,毫無老態,正一手拿著一個碗口大小的木魚,手拿著一個朱漆木槌在敲著,不由驚喝道:“你這老和尚是哪裡來的,為何夤夜到本鎮船上來?”
那老和尚微笑道:“貧僧從來處而來,只求大人稍發善德,略微顧全這一帶善良百姓。”
黃統領不由怒道:“本鎮自統兵以來,素不擾民,何用你來相求,這等重地又豈是你一個出家人所可擅自出入的。”
那和尚又笑道:“大人不必動怒,貧僧也知道大人行軍,紀律素稱嚴明,決不擾民,不過這太湖之中,向無匪類潛伏,大人這一來,才只一會工夫,便使行人裹足,居民閉戶,不擾民而騷擾便在其中,何況貴部良莠不齊,索飲食,借宿處,更不乏人,大人雖不擾民,老總們卻未能如大人所言,所以貧僧才不揣冒昧,前來為這一方百姓請命,還望大人明察才好。”
黃統領愈怒道:“依你所言,難道便讓本鎮就此回去不成?須知本鎮此來系奉聖命,卻由不得你說咧。”
正說著,猛覺身後一股勁風撲到,方待轉身,倏又覺得項上一涼,接著又聽背後有人大喝道:“你這老和尚客氣什麼,這等鷹犬不過韃虜面前三四等的奴才,和他有什麼話說?待我一刀砍了,不就完了嗎?”
這一來只驚得黃統領魂飛天外,料定身子已落人手,那架在項上的,一定刀劍之屬,稍一抗拒必無幸理,虧得他久歷戎行,膽量畢竟與文官不同,忙將心神一定道:“黃某此來,實在亦非得已,還請容我一言再為動手,也還不遲。”
一語方罷,便聽那老和尚道:“彭兄且慢魯莽,黃大人與我輩素無仇隙,此番果系情非得已,大家不妨再從長計議。”
接著又聽身後那人喝道:“你理他咧,方才你聽見他那一派官腔嗎?這等人便宰了也不算冤枉。”
那老和尚又笑道:“你也真的性急,這大年紀,怎麼還火氣未退?他只求說一句話,為什麼全不答應,且把那傢伙放下來,聽聽他到底想說什麼不好嗎?”
說著,猛覺那項上冰涼的傢伙一撤,又聽那人喝道:“你想說什麼,還不快說,這是這位老和尚慈悲,要依我說,就沒有這羅唆咧。”
再掉頭一看,卻是一位鐵面銀髯的老者,頭上戴著一頂忠靖巾,身上穿著一件秋香色道袍,足下白襪朱履,分明是前明裝束,但那臉上一團剛毅嚴肅之狀更加令人可怖,尤其是左手挾背一把抓定自己,右手卻揚著一柄雪亮的短刀,看去好像一言不合,便待下手,不由嚇得他矮了半截道:“黃某原也知道,這湖中全是前明忠臣義民,本不肯來,只因江南總督密傳皇上聖旨,嚴飭入湖搜捕那魚家父女和前明長公主,這才不得不來,還請念我年邁無知,恕過這一命。”
那老人哈哈大笑道:“你這奴才倒說得好聽,放你回去便不再來,你既奉旨搜捕這三人,拿不到人卻如何回去復旨咧?”
黃統領忙道:“皇上此次旨意雖嚴,但曾有決不許騷擾良民字樣,二位如能放我,只須用個湖中均系良民,並無匪類潛伏,能再由各山裡正和紳董具一切結,便可復旨了。”
那老者又大喝道:“你當那魚家父女還真在此間麼?老實說,我們這裡,雖然義不帝清,決不會投降韃虜,但也決不願立即和韃虜力拼,糜爛地方,所以那魚老兒一來,便善言遣去,你便想捉他父女也決無法能在這湖中找到,至於大明的長公主,雖久經出家,也並不在此間,你們那主子居然要到這裡來捉人豈不可笑,既如此說,只要你回去,不再侵擾,我們便也決不會在這江南肇事,但如逼得緊了,那便莫怪我先把這附近城鎮全奪了,再尋玄燁那老韃酋算帳咧。”
接著那老和尚也道:“苦海茫茫回頭是岸,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大人已到這般年紀,也該稍為子孫打算才好,果真把一條老命送在此地,也未必合算咧。”
黃統領忙又叩頭道:“只要二位肯留一命,決當以湖中並無匪類潛伏具報,過此一關,我便辭官回去了,還望高抬貴手才好。”
那老人又大喝道:“既如此說,我便饒你一條老命,也不怕你說了不算,你若想囫圇著回去,可自己估量,我卻不會強人所難咧。”
說著猛一鬆手,一掌將燈打熄,便和那老僧,仍舊一前一後出艙而去,那黃統領只嚇得面無人色,戰戰兢兢爬了起來,叫了兩聲來人,卻不聽見答應,再摸索著走上船頭一看,兩名戈什哈,卻仍直挺挺的站在艙外,按刀而立,那老僧已經不知去向,不由怒道:“你們既在這裡,卻為何不開口,也不答應是何道理?”
一聲未畢,兩人各自倒了下來,黃統領又一怔,那兩名戈什哈,卻一齊叫了起來道:
“非是小人們不答應,實因方才不知如何,倏然渾身全麻,便似睡去,什麼也不知道,直到大人出來,又覺得背上被人拍了一下才又醒轉。”
接著又一齊站了起來道:“大人有事呼喚嗎?小人等在此伺候。”
黃統領原本見多識廣,知道二人被人點了穴道,卻幸喜丟醜乞命之狀未被部屬看見,忙又喝道:“本鎮只因艙中燈燭忽然被風吹熄,所以呼喚一聲,你二人分明偷著打瞌睡,以至未能聽見,何得胡說,還不快與我將燈點上,再到外面查點一下有無動靜,須知行軍之際,卻須小心咧。”
二人連忙答應,掏出火石火鐮紙煤打著,將燈點上,再向後艄一查,兩位值夜親兵,和一名貼身的當差,也和夢寐初醒-樣,全說是隻覺一陣冷風颯然,脅下一麻便不省人事,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醒來,最妙的是旁邊兩條船上,因為夜長無聊,一邊是燈燭輝煌,在鬥著紙牌,一邊是向村民討了些雞魚村酒,正在悄聲的喝著,全沒有覺得有人從船上經過,幾乎連統領大人的腦袋全帶走了。那離得較遠的船隻,有的老總們已經深入睡鄉,有的卻已上岸找樂兒去,更沒有一個覺察的,那兩名戈什哈,哪敢據實報上去,只回了個防守嚴密並無動靜,便算過去,只是苦了這位黃統領,有苦說不出。第二天只有虛張聲勢查問了一番,那地方紳董和里正等人,誰肯說湖中實情,自然一律全稱素無盜賊匪類,向來全是安居樂業,更未見有什麼異狀,那黃統領又在各山,分別看了一遍,也全是異口同聲,說得湖中一片太平歲月,幾乎連鵝鴨之爭的詞訟全沒有,他便向各地首事人取了切結,一路掌著得勝鼓,回來之後,雖然無功可報,那覆文卻著實對聖天子德化恭維一番,只對魚家父女的那條船,卻報了個據查已經過湖向浙東而去算是事出有因,那江南總督,也正巴不得無事,自然據實奏聞,實際上這一場火雜雜的大禍,雖是由太陽庵長老孤峰上人和彭天柱二人消弭於無形,那黃統領卻不知道,這來的一僧一俗是誰,王熙儒當然更不會告訴曹程二人,他只將事實經過一說,已嚇得曹寅舌翹不下,程子云卻道:“此事那黃統領既然諱莫如深,別人又不知道,王兄為什麼卻如此知之甚詳咧?”
王熙儒大笑道:“無怪程君有此-問,這事本來隱秘異常外人決難知道,但是天下事,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如今不但小弟知道,便金閶街上,知道的人也很多,那黃統領雖然不會對人說,太湖派出來一僧一俗兩個能手,也未必便肯說,卻另外有知道此事的人咧。”
接著又道:“那條大船上,除開親兵戈什哈和當差的而外,還有好多名水手,全宿在船頭艙板之下,和舵樓之上,這幾個人,有的聽得明白,有的看得清楚,當時雖然沒敢聲張,來人不知道,黃統領也不知道,但事後卻各親其所親,全向親友說了出來,說的時候,也曾向聽的人切囑不可洩漏,但那聽的人又當新聞告訴別人,這樣便傳了開來咧,小弟之所以知道,便因那水手之中有人,偶然在一家小酒店醉後吐露,你能禁他不在別人面前也亂說嗎?”
程子云不由默然,接著又道:“這才一件,還有一件咧?”
王熙儒又道:“哪一件可就慘了,說來還是小弟一位族叔,只因一念貪功,卻枉自把一條老命送了。”
曹寅忙道:“你說的不是那位王御史嗎?除此間各人卻全說他是中風之外,聽說還有遺折托地方官代呈御覽,難道也是因此出事嗎?”
王熙儒冷笑一聲道:“中風?那有這等便宜,這是我那寒族的事,我自然更知之甚詳,實不相欺,他那棺殮的事,還有我襄助其間咧。”
說著又道:“我這位家叔,詩文皆有可觀,昔年還是錢牧老的入室弟子,卻想不到下場竟如此之慘,說起來卻教小侄異常難受咧。”
程子云不由失聲道:“聞得此番向皇上密奏,太湖藏有前明長公主,意圖謀不軌的正是此人,難道那湖中能手就這等厲害,連這個也全清楚嗎?”
王熙儒又冷笑著看著他道:“方才我不早說過,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嗎?他既做了,如何能瞞得過人?何況太湖之中的能手,簡直形同鬼物,真個來去絕蹤,無微不燭咧。”
接著又道:“就在他老人家召對之後,回到蘇州私第的第二天晚上,忽然便有一位老內相前去拜訪,那人年紀已在六十開外,方面大耳,赤紅臉,卻頷下一根鬍子也沒有,看去分明是一位內監無疑,家叔因恐皇上又有密旨,立刻延入大廳相見,他卻說有極要緊的事,非密談不可,家叔只得請書房內坐,並將僮僕屏去把門關上,誰知直到夜深卻不見賓主動靜,家中上下人等均覺詭異,我那族兄再就窗隙向內一望,那位老內相已經不知去向,他老人家卻垂著頭,端坐在一張椅子上,一動不動,這才連忙破門而入,只見桌上放著一個遺折,另外還有一張紙條,寫著:‘此折必發,否則禍將滅門,今晚之事並不得聲張。’此外並無他語,再看人時,業已坐僵,四肢冰冷,早已死去多時,我那族兄和嬸母上下人等雖覺事出奇怪,但那遺折和紙條全出親筆,大家越發猜不出所以然來,那渾身上下更無傷痕和服毒之狀,真似中風猝斃一般,後來我得訊趕去一看,只那腎俞穴上,略有一點紅瘢,便似蟲咬一般,這才知道被人點了死穴,如依我料,那位假扮老內相的,也定是湖中一位出色能手,入室以後,一定先逼他將遺折寫好,然後才點了死穴,可憐他老人家自己也許還不知道咧,程君你瞧,這厲害不厲害?”
程子云不由背後直冒冷氣道:“令叔平日為人如何?他又為什麼會知道長公主在湖中咧?”
王熙儒長嘆一聲道:“如論我這族叔為人,尚不太惡,只不過過分熱中一點,一念想做大官太急而已,卻想不到因此,竟罹了這場慘禍,說也可憐,他本也守了好多年節,連地方上的事也極少過問,卻想不到那一年,因為本省大吏的推薦,竟應了博學鴻詞科,蒙皇上聖恩,又賞了檢討,一步步升到現職,如論年歲原也早可致仕納福,他老人家卻一心想入閣拜相,知進而不知退,才鬧出事來,至於他對長公主的事本也虛無飄渺得很,哪有什麼把握。”
接著又道:“只因他在東洞庭山有一片果園,我那族祖母病故丁憂回來,無心之中,得悉那裡新建一座太陽庵,主持又是一位只有一條右臂的老尼,他不知如何,忽然想到長公主身上,竟託了佃戶暗中訪查之不足,自己又假作燒香隨喜親自查看,斷定那老尼必定是長公主無疑,又因附近的村民燒香的極多,又斷定便是圖謀不軌,哪知皇上召對,他竟急功太甚,利令智昏,以此邀功,不知說了些什麼話,誰知見淵魚者不祥,轉將一條老命送掉,你二位看值得嗎?”
說罷唏噓不已,接著又道:“其實那獨臂老尼姑,是不是長公主固然難說,即使屬實,人家既已逃禪方外,又是一個女人,也未必便再有什麼雄心大志,燒香唸佛亦屬愚民常情,豈可張大其詞,上達天聽,他老人家真也有點咎由自取,轉又不如那黃統領知機識事了。”
曹程二人全又半晌做聲不得,王熙儒又笑道:“我們且不談這個,世叔素有八旗名士之稱,程君更具東魯狂生別號,才人相聚必有雅集,近日詩興如何,能見告嗎?”
曹寅勉強笑道:“我自聖駕南巡以來,身心交瘁,哪裡還說得上這個,倒是程兄此番倦遊歸來,或有佳章亦未可知。”
王熙儒又笑說:“程君警句,前在姑蘇已承相示……”
忽聽曹升在角門外高聲道:“方才衛大人著人來傳話,說皇上駕幸竹林寺,也許會有旨召見大人,還請大人速做預備。”
曹寅忙一拱手道:“王世兄不妨和程兄稍坐,恕我不克奉陪了。”
說著匆匆入內更衣出去,這裡程子云等他走後,又一捋頷下虯髯道:“曹大人這一出去,說不定什麼時候回來,此地卻非談話之所,王兄在這附近能有地方容俺略罄所衷嗎?”
王熙儒看著他笑道:“這一帶我是常來,程君請隨我來便了。”
說著便把臂一同出門,緩步又出了南城,到了江邊,把手一招,便來了一個水手打扮的矮胖老人道:“少爺打算過江嗎?是到瓜州,還是到揚州咧?”
王熙儒搖頭笑道:“目前聖駕南巡,我趕來便是為了要看個熱鬧,平白的要過江做什麼?
我是因為你這船還乾淨別緻,便菜也做得好,打算在你這船上請一位朋友,吃上一餐飯使得嗎?”
那人看了程子云一眼又笑道:“少爺要請客,這江邊有的是酒樓,哪裡不能去,為何要在船上?”
王熙儒道:“這個你且別管,快去備四五樣菜,一小罈陳年竹葉青便行了。”
程子云一看那老人,雖然短衣赤足,個兒也不高,卻生得團團一張黑臉,蝟毛如雪,顯得異常精神,忙道:“這位是誰,船上能說話嗎?”
王熙儒大笑道:“我既將你邀來,焉有不能說話之理,他這船上,不但可以暢言無忌,而且餚饌俱精,至於他是誰,這個卻不必問得,這裡卻不是太湖咧。”
說著便又扯著他一同向一條船上走去,程子云一看那船並不太大,前後只有三艙,但卻與尋常船隻不同,前艙不過一丈內外,寬也只有五尺有餘,二面各有一排長窗,全洞開著,下面各平排著尺餘寬一塊艙板,便如飛來椅一般,中間卻放著一張花梨小几,几上供兩小盆盆景一隻古鼎之外,還有一套茶具,上面左邊有一個小門通著後艙,右邊卻掛著一張琴,一口古劍,看去几淨窗明整潔異常,不由暗中誇好不已,等入艙以後,那老人又在船頭上道:
“王少爺是熟客,且請陪貴友稍坐,老漢上岸去看看,買點菜蔬就來。”
說罷徑去,王熙儒一面肅客就座,就几上取茶奉上,一面笑道:“這是道地六安茶,中冷泉,且請一嘗,便知古人品題不謬了。”
程子云接過那茶,呷了一口,忙道:“這果然和俺生平所飲不同,其茶如此,主人可知。”接著又咧嘴一笑道:“俺連日吃虧丟人也夠受的了,此船主人到底是誰,王兄還須明示才好,卻不可令俺再開罪咧。”
王熙儒也笑道:“你放心,只要有我隨行,包你不至再吃虧便了。”
接著又道:“以程君聲望功夫,何至吃虧丟人,便前日偶為村婦所窘,也算不了一會事,難道你還放在心頭上嗎?”
程子云品著茶,卻搖頭不迭道:“那是小事一端,俺豈有放在心上之理,俺說的卻另外有事,老實說,俺此番所經簡直說不得咧。”
說著,把頭向艙外一望又長嘆一聲道:“俺狂放半生,卻沒想到這次到江南來,竟受了這大一個教訓,如今俺總算全明白過來咧,少時開船,再細為奉告便了,不過,俺這是咎由自取卻怪不得人咧。”
王熙儒佯作失驚道:“程君難道此番深入太湖也有所遇嗎?這就難怪了,但據我所聞,只一有敵意便決難生還,你竟能脫險回來,不用說這身功夫定有驚人之處,便這辯才也了不起咧,那湖中諸位,卻從不由人分辯,你難道竟能使這些能手懾服嗎?這更令小弟欽佩無已了。”
程子云放下茶杯,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半晌,忽然站起身來,先作了一個揖,接著又正色道:“俺聞得您曾受業於顧肯堂先生之門有這話嗎?您還得先說明才好,否則俺卻又須領責咧。”
王熙儒一面也站了起來,一面微笑道:“你且不必先問這個,還是坐著,我們少時再說不好嗎?”
程子云卻又跪了下去低聲道:“師叔,您不必再對俺藏頭露尾咧,俺已知道了,俺在曹宅便已看出您的來意,只因礙著曹寅那老兒不便多說,這才求您帶了出來,如今俺更明白咧。”
王熙儒慌忙扶著道:“你瘋了嗎?我雖顧門弟子,但我那恩師對湖中諸位素無往來,而且他老人家浪跡江湖已久,十年不獲一歸,你為什麼又扯到這個上來,再說這江邊耳目眾多,你是王府上賓也許無礙,我這詿誤卻當不得咧。”
程子云忙又站了起來低聲道:“師叔責備得是,弟子遵命就是。”
王熙儒見狀不由笑道:“你大概有什麼事被嚇怕咧,為什麼竟一改狂生故態,做起磕頭蟲來,這被旁人看見不笑掉了牙齒嗎?”
說著,仍舊按向艙板坐下又笑道:“你且靜一靜,我們等開船再說不好嗎?”
程子云聞言連忙正襟危坐,一語不發,半晌之後,那矮胖老頭兒,果然提了一小罈子酒,一竹筐雞鴨魚肉蔬菜回來,從船舷跳板上,走向後艄去,接著,又從艙後走出兩名水手,起碇扯上帆直向江中駛去,直到焦山背後,方才將船泊好,王熙儒哈哈一笑道:“如今可以暢談咧,你有什麼話,也可以不必避免,老實說吧。”
說那兩信並非二位王爺親筆,那三千兩黃金也非秦嶺群賊所送,兄弟便因此得罪也死而無怨,二位還請各自斟酌一下才好。”
龍和丁旺忙也跟了出來,遠遠綴著,不一會便見五人走入一座民家,一會兒又提了兩隻轎箱,同向雙盛棧而來,梁小龍忙向丁旺道:“那位謝老前輩和你馬姑姑,此刻必在客棧房上,你先去送個信,他們既然還有一封信,待我索性取來,便這兩箱金子也不能白白便宜那個什麼鳥協臺,我也決想法弄出來,你送信之後,可在那雙盛棧對面房上等我,索性連你哥哥一齊約去,要不然那兩個箱子太沉,我一個人也許不行咧。”
丁旺依言送信之後,便向丁興一打手式,乘著五娘小香注視下面,一齊悄悄從廂房翻了下來,繞向街南房上伏好,這裡梁小龍卻先趕向店中,從西房內間通後門小門進去,在床下藏好,一等眾人出了西間,他便從床下出來,將兩個妓女點了暈穴放在床上,偷進西房,將兩箱金子提了出來,仍從內間小門出去,將那金子分兩次交給丁氏弟兄,又在西邊房上布了一個疑陣,自己仍又回到裡間,先將燈火吹滅再走進西間,故意略現身形,便藏向一張桌子下面,等群賊出去,內間只剩下毓協臺一人,又下手將信盜去,乘上房無人,轉穿明間從後門出去,繞向街南房上,三人將兩箱金子替換提著,送到崖下,只留丁興等著五娘小香,這一段經過說罷,五娘不由笑道:“今晚不僅群賊跌翻在你們三個小鬼手中,便我也算在你們面前丟了一個大人,不過這卻決不可為訓,須知那侯威老賊出手極黑,果真遇上,他那鬼爪子卻非你們這些嫩骨頭能受的,以後還須小心才好。”
梁小龍一抹鼻頭笑道:“我本來也不敢和那老賊硬碰,但今晚既有你老人家在場,那便又當別論,所以我們的膽子也就大了,當真你老人家還能眼看著人家把我們三個宰了嗎?”
五娘笑罵道:“小猴兒,原來你是打著這個主意,不過我也有個措手不及的時候,你們就準有這把握嗎?”
接著又道:“如今既已得手,我們也該回那松棚去咧,從這裡能去嗎?”
梁小龍忙道:“那很容易,只從這條小道,繞過一條崗子,再翻上去便見松棚,如今白天那場火,引起野燒,還沒有熄,你老人家只看著火光上面走便不會錯咧。”
說罷,掏出那兩封信來,交在五娘手中道:“這便是從那錢知縣毓協臺身上取來的,你老人家帶回去吧,不過兩箱金子真沉重,提在手中,時間一長,可壓手得很,只有由你老人家和這位馬姑姑提著,旺兒興兒他哥兒兩個可不成咧。”
說罷,便似活猴一樣,又竄上山坡去。這裡五娘和小香,每人提著一隻轎箱,攜了二小,依言從那條山徑一直繞了過去,果然野火未熄,照耀極遠,要辨方向並不太難,走了一會,漸聽晨雞動野,舉頭一看,已是星河欲曙,等翻上坡去,那松棚已是在望,隔著松棚還有裡許,便有振遠鏢行趟子手,騎著馬在瞭望著,再走一段路,便見天雄一身勁裝,佩刀而立,一見四人忙道:“謝老前輩回來了,那崖上情形如何?那毓協臺派了一位都司、兩位千總帶人在坡上各處全看過了,那位梁兄已將鏢局各位所擒的幾十個重傷匪人,全交給了他們,但來的兩隊人,並沒撤回去,仍在附近駐紮,我們雖怕不了他,但他們既然打著官軍旗號,這事便不好辦,你老人家得著什麼消息沒有?”
五娘忙將經過略說,一同走向松棚,只見二羅周再興全提著兵刃和四五個鏢行夥計在門外分兩邊站著,戒備真的森嚴已極,一見五娘,也圍著問長問短,再看那松棚之中,燈燭輝煌,人影憧憧,簡直一個也沒有睡,連幾位帶傷的也全在內,等五娘四人一走進去,便全站了起來,迎向院落之中,道勞之下,丁真人一見五娘和小香各提著一口箱子,不由笑道:
“你們去探聽消息,怎麼連人家東西全帶回來,這裡面裝的是什麼?”
五娘一面將轎箱放下,一面笑道:“你要問這個嗎?這兩隻箱子裡面是三千兩金子。”
丁真人不由失驚道:“這許多金子你是從哪裡弄來的?”
五娘忙又笑了一笑道:“我哪裡有功夫,這全是這三個孩子搞的,不但拿來兩箱金子,這裡還有兩樣東西,比三千金子還值錢咧。”
說著掏出那兩封信來,丁真人一看,一封是六王允祺給錢知縣的,一封是八王允鋨給毓協臺的,雖然沒有說明著兩人幫著秦嶺群賊截殺羹堯,但全稱秦嶺賊人為秦隴義士,並如有所求,務須盡力相助等語;那八王一封,更提明孟賽珠、侯威名姓,且有去惡務盡,將來必有升賞措詞,下面各鈐私章,不由大笑道:“這兩封信果然萬金難買,這一來一切更迎刃而解了,但是你們到底怎樣弄來,一文一武兩個官兒對我們又如何打算咧?”
五娘忙將經過詳細一說,羹堯忙道:“丁老前輩和路師叔真是料事如神,果然這兩人已經不敢再生枝節了,能有這兩封信,那明天的話,便更好說,但這三千兩金子卻如何處置,如果真當贓物送上去,又非各位老前輩息事寧人的本意了。”
沙老回回卻大笑道:“你們不是公推我來到這太白山中,佈置陝甘方面的事嗎?要沒錢怎麼行,便將來要把我在青海一帶的舊人找來,也非錢不可,這三千兩金子雖然數目不大,不也可以支持一陣嗎?”
丁真人和路民瞻卻一齊笑道:“論理這三千兩金子,便移做太陽庵福田之用也未嘗不可,不過我們既要這姓毓的幫忙說話,還宜還他為是。”
五娘不由詫異道:“這等儻來之物,不取也罷,只是據我方才所見,那毓協臺已經自保不暇,何況在他轄境之內,出了這樣大的事,即使我們為息事寧人,不必向深處追,以免涉及兩個韃王,但他縱匪攔劫過境大員,我們不找他說話已經夠了,還要他替我們說什麼話。”
路民瞻笑道:“你忘了我為什麼來上這一趟嗎,這其中還有極大文章咧。”
五娘不禁失聲道:“難道這廝和那江南的曹織造一樣,竟也是韃酋所派耳目嗎?”
路民瞻笑道:“如何不是,你知道他是道地正黃旗人嗎?”
五娘忙又道:“旗人也多,你為什麼會知道咧?”
路民瞻道:“這個你別問我,只問一問年賢侄便全明白了。”
五娘愈加奇怪,羹堯一看幕客和家丁人等,全不在側,忙將事情一說,原來那松棚雖用松枝茅草禾杆等物搭成,卻因人多,預料又必須住上一宿兩宿,所以搭得極廣,差不多除馬廄廚房而外約有一二十間,丁真人因為便於說話,便特為將那地方分為前後兩部,前部專供羹堯中鳳和隨行太陽庵門下弟子,以及此次參與其事的各方朋友歇宿,後部只供隨行幕友家丁以及伕役之用,在各人趕赴黃草坡之前,便是如此佈置,並命羹堯託言前有股匪攔路,不令出來,那前面除單辰留下養傷,酌留鏢行夥友趟子手看守而外,所有幕友家丁因為一路途遭兇險,大都遵令住下,誰也不敢向前面來,等到黃草坡火著,吶喊之聲一起,更不敢出來,直到羹堯回來方才放心趕來問候。
那膽小的一聽出了這一場血淋淋的大事更外害怕,用過晚飯之後,羹堯因恐各俠有所商討,自己有些事也必須問明,早命回到後面仍將從人幕客隔開,眾人自從謝五娘和四小行後,因為連日疲勞,除輪流守望值更而外,大半也自休息,只羹堯、路民瞻、老回回沙元亮、方兆雄五人仍在那彷彿客廳的一大間坐著,羹堯又問起連日佈置的事,路民瞻笑道:“如論這一次你能履險如夷,還應歸功於你單辰方兆雄兩位師兄才對,自從你動身之後,我和你周師叔便全料到秦嶺群賊,決不會與你干休,尤其是這地方是他們的老巢,更無善行放過之理,加之那聞天聲是丁老道的愛徒,也必須在事前把話說到,便命他兩人破站趕回,務必在你到之前嚴密佈置,為了這個,他兩人不分晝夜趕了回來,單辰到了天水連家也沒回,便奔北天山,先將聞天聲的事對丁真人陳明,並告以你求周師叔代為醫治的事,丁真人原本也是我輩中人,又與老師父見過多次,便對庵中長老也有往來,聞言不特沒有見怪,反而深表謝意,並問及你的為人,單辰因他也以遺民遁跡方外,義不帝清,竟將實情吐露,他更加高興,立刻也將他在天山自樹反清復明規模和聯絡秦隴豪士的話也說了,並命單辰立即邀我和你周師叔沙老回回等人一見,你單師兄回到天水,方師兄已得官盜勾結之事,又本人動身騎著快馬一步不停,趕到北京向我們說明,並邀西行。誰知就在這時候,連接你去信告知中途所遭,那胡震又探得六八兩韃王竟和秦嶺群賊勾結在一起,非在中途將你置之死地不可,這一來不但我們著急,連你那令親也急了,不斷邀你大師伯和周師叔等人商量,不但要保全你,並且非將秦嶺群賊剷除不可,意在言外,打算請他兩個來一趟,偏你周師叔因為另有一件要緊事離不開,你大師伯更有不能離京一步的苦衷,因此才由胡震出面,將老回回捧出了場,命他前來相機相助,又打發胡震趕到西安去向總督衙門弄了一封嚴飭毓協臺搜剿、限期肅清的文書,本命胡震親遞,但因我也隨老回回而來,所以由我帶來,著他先行回去,卻想不到因為你在中途耽擱過久,我們未到,那孟三婆婆已經有了佈置,並且利用聞道玄是聞天聲胞叔,由他去鼓動丁真人出來和你作對,因丁真人有單辰預為說明不但不為所動,反而攜了兒孫來到天水和你單師兄商量應付之策,那無恥賊道一計不成,又去激動丁真人的夫人盧十九娘,他老夫妻本來失和多年,你那盧老前輩更是一個善善惡惡、易於激動的人,竟為說動,這一來更不容丁真人不管,他本機智絕倫,又和梁剛夫婦淵源甚深,並沾戚誼,梁氏夫婦又是我們這一帶的得力弟子,振遠鏢局實際的主持人,在探明賊人竟欲傾巢一拼之後,老道士便邀了自己的門下弟子和振遠鏢局打成一片,索性連兩位哥老會的老大哥劉氏弟兄也邀了出來,一看人數已是足夠對付,但秦嶺群賊卻有官兵相助,這個老道士卻無法可想,正在著急,只有把人暗中調到寶雞,靜候你到再說,正好我和老回回方兆雄也趕到,大家一商量,這才定下一切佈置,你便也來了,本想先和你說明,但恐一經露面消息外洩反生枝節,所以索性瞞著,除謝五娘曾和大家見過一面而外,直等到了這裡才全敞了開來。”
說罷之後,羹堯忙向方兆雄先作了一揖道:“小弟無知還睡在鼓裡,原來二位師兄,為了小弟已經如此不辭勞瘁。”
接著又向路民瞻和沙元亮拜謝,老回回連忙扶著大笑道:“你又糊塗咧,大家所以如此是為了你嗎?”
接著又道:“難得的倒是那丁老道夫婦,一個是用上了全力,一個竟然能明辨是非,如今他夫妻反目多年,竟也因此和了好咧,你不看,事情才一了,老兩口便急急到房裡去了嗎?”
方兆雄正在向羹堯還禮,說:“既在這一帶遇上事,於公於私,愚兄決無坐視之理,賢弟何出此言?”
一聽老回回說得筒直不像話,不由笑道:“你老人家這話是怎麼說的,要教盧老前輩聽見,不要挨嘴巴嗎?”
老回回方一瞪眼一想自己說的話,也失聲大笑道:“你這小子是怎麼想的,憑那老道和老婆子,合起來,差不多兩百歲咧,難道還能和少年一樣嗎。”
這一說連路民瞻也忍不住笑了出來,正說著,忽見天雄匆匆走了進來道:“外面有前此派在八王府的血滴子邢孝求見,年兄讓他進來嗎?”
羹堯不由一怔道:“他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求見?”
天雄忙道:“年兄忘了嗎?他本來在八王府護院,後來不說弄到了一個京外差事,到陝西來嗎,依血滴子規矩是隻準隨差調遷,不準離差,他雖到了這裡,還算我們的人,聽說總領隊來了,怎敢不見咧,再說他那份月錢,京裡不是還按月寄送嗎?”
羹堯把頭一點道:“這人本來是一個混混出身,人卻頗知孝義,你這一提,我全記得了,他臨走還去辭過行咧,既如此說,可著他進來。”
天雄答應出去不多會,便引了一頭戴硨磲頂子,身穿箭衣的漢子來。一見羹堯便跪了下來道:“小人蒙總領隊恩遇,現有機密大事呈明,還望總領隊暫避賓客,容我細稟才好。”
天雄聞言,連忙退出,路民瞻、沙老回回也迴避入房,邢孝觀得無人連忙拜伏在地道:
“小人自離八王府,便來這裡隨毓大人當差,因為小人昔年在八王府與他曾略盡微勞,所以他對小人非常親信,如今已替小人弄了一個千總前程,小人因為既在血滴子,總領隊又親臨此地,一來請安報到,二來還有好幾件事當面呈明。”
羹堯一面扶著,一面笑道:“你且起來,有什麼事但說無妨,如果確屬機要,我自仍照向例重重有賞。”
邢孝又叩了一個頭起來請安道:“總領隊知道這一次秦嶺群賊攔路行刺是出於八王爺和六王爺之命嗎?”
羹堯笑道:“這個我早知道,你們毓大人和那錢知縣不就奉了兩位王爺之命,要將我和隨行各人全留在這嶺上嗎?”
邢孝忙又躬身道:“此事既然總領隊已經知道,小人也無容細說,不過這中間還有一重機密,總領隊也知道嗎?”
羹堯看了他一眼道:“還有什麼機密,我也許不知道,你何妨再詳細說來。”
邢孝又請了一個安,低聲道:“總領隊知道這丁太沖和劉讓劉謙老弟兄全心存叛逆,皇上已有密旨教甘陝兩省各衙門暗中嚴加防範嗎?便我們大人也奉有密旨,查辦此事咧,您對這幹人還須小心才好。”
羹堯不由暗吃一驚,但面上仍然不動聲色笑道:“川陝疆吏也許會奉有密旨,你們那毓大人他不過一個副將前程,焉有皇上能下密旨之理。”
邢孝又請了一個安道:“小人決不敢胡說,總領隊也許不知道,毓大人雖然只不過一個副將,不過他卻是黃帶子宗室,早年又在宗人府前當差,所以皇上著他到這裡來,便是為了此事,目前他用密函奏事,就是督撫也未必便知道咧。”
接著又道:“這事對總領隊本無關聯,卻不知道誰竟出了個壞主意,定下了一個移禍江東的絕戶計,打算讓那秦嶺來的人,把總領隊和從人全坑在這嶺上,再向丁太沖和兩個姓劉的身上一推,用前明遺孽攔路截殺大員、圖謀不軌的字樣向上一報,便可派兵搜剿,卻想不到那丁太沖和兩個姓劉的,倒幫著總領隊,將這些王八羔子宰了,如今我們大人已經不敢再用原計,只好倒過來,又拿秦嶺諸人擋了災,據實分別奏報,不過聞得孟三婆婆因那坡下另有秘徑,並未燒死,她為了要救那被擒頭目,已經翻上摘星崖去,此事還恐有變,所以特為乘夜前來稟明,還望總領隊作速準備。”
羹堯點頭笑道:“此事我已盡知,不過你能盡職,也算奇功一件,可速再探明那孟三婆婆上崖以後消息,一齊領賞。”
邢孝忙又請安道:“這是小人分內之事,自當遵命再探,決不敢領賞,只求總領隊將來在雍王爺面前提上一句,說小人尚能盡力便感激不盡了。”
說著又叩頭辭出,羹堯等他走後,忙將各人請出一說,路民瞻忙道:“此事我還尚未有暇對你細說,只因在江南那曹寅老兒鬧了鬼,所以我和你周師叔便早留上了神,如今只知那老韃酋各省幾乎全派有親信駐查密報,只職位高下不等而已,有的竟以鉅商流寓、地方紳縉,甚至叢林方文代充鷹犬,那表面簡直一點也看不出來,這卻著實可慮咧。”
丁真人笑道:“凡事只怕不知道,便無法可想,現在既已知道,便不難應付,目前此事,他除能將我們一網打盡一個不留而外,便決無法想,至多隻有防他乘著夜深用綠營官兵冒充盜賊來攻,但以我料,那毓昆卻決無此膽量,秦嶺群賊雖然能手漏網甚多,那廖樹聲巴大魁一死,無戒又被我削去一耳,也決不敢來,只等謝五娘一回來,也許實情便更明白,不過為了以防萬一,我們戒備卻不可不嚴。”說著,便命各人加意防守,並且派出卡子,分向各要隘,哨探出去數里,以防不測,以致弄得又如臨大敵。五娘聽罷,不由笑道:“原來尚有這麼一層文章在內,不過這三千兩金子卻如何還他咧?”
丁真人又看著羹堯大笑道:“這個我已想下一條因勢利導之計,明日年賢侄少不得要和那毓協臺見面,你話不妨向重處說,只能逼得他下臺不得,到時我自有法使他就範便了。”
眾人忙問計將安出,丁真人笑道:“這條計我不已經說明,擺在這裡嗎?老實說,年賢侄是用不著怕這些人的,我的意思,是索性讓他把壞人做到底,然後再由我和梁剛出面來打圓場做好人,讓他知道感激畏懼,然後再把金子和那兩封信還他,把這一場事揭過去,便算完咧。”
老回回聞言連睜大了眼睛道:“金子還他還有一說,那兩封信是老大把柄,你真要給他,那不弄鳥嗎?”
路民瞻笑道:“這兩封信看來雖然極其重要,如果由年賢侄專人送給那允禎去,倒不愁六八兩個韃王不受那玄燁老韃酋處分,不過我們是要他兄弟鬩牆,卻不是真要幫著誰來奪這皇位,讓他們互相傾軋則可,在這個時候,要讓誰把誰攀倒了,可不是意思,這個好人為什麼不做咧。”
老回回又道:“這些人物有什麼信義可言,你就不怕他把信拿回去,再動你們的手嗎?”
丁真人大笑道:“這個我自有道理,讓他不會翻出手心去,你放心,他要的是我和那兩位劉老哥的腦袋,卻與別人無關咧。”
五娘不由一笑道:“既如此說,那我但憑各位主張便了。”
老回回卻把手一張道:“又是自有道理,我被你這牛鼻子簡直越鬧越糊塗咧,反正既沒有我的事,我也樂得不問咧。”
丁真人不由一笑,又向羹堯附耳數語,便將兩封信和三千兩金子一齊收好,各自休息。
第二天一早,羹堯便命周再興攜了名帖,徑向崖上雙盛棧。請毓協臺和錢知縣到松棚來,周再興領命之後,丁路二人又囑咐了一番話,這才上馬,趕向崖上,投帖之後,那毓協臺,原本徹夜未睡,但卻想不出一個妥善之策來,錢知縣卻因毓協臺也著人手,將書信失去,自己那注黃金又尚未過手,轉覺暗暗高興,至於北京下來的人和孟三婆婆侯威等,卻各懷鬼胎,忽聽羹堯差人來請,不由全都一震。鬱天祥略一沉吟忙道:“如果那兩信已落姓年的手,這事便不好辦,毓大人和錢老爺此去,還須有個腹案才好,能將就,還是將就一下,要不然,萬一他將這兩信向雍王爺那裡一送,真的鬧到皇上面前去,這事結局便難說了。”
毓協臺和錢知縣不由更面面相覷做聲不得,榮禧也道:“這事兩位最好還是委曲求全,別讓他把事弄大才好。”
毓協臺無奈,只有點頭,但那心下終是忐忑,忽然想到,他既派人來請,來人也許可以知道,何不先傳來問上一問,想罷連忙命人,將周再興傳至上房,那周再興原是一個極其機智的人,一看等了好久,才有人來傳,心知毓協臺一定想探自己口氣,一到上房便先請了一個安道:“小人周再興奉了敝上四川學政年大人之命,來請毓大人和錢老爺到公館一敘,還望毓大人和錢老爺賞臉。”
此刻上房各人全已退向房中,只毓協臺和錢知縣坐著,毓協臺首先笑道:“貴上既然來邀,我少時必去,只是在我和錢老爺境內竟出上這件逆事,卻教我居心難安,貴上對此曾有責難嗎?”
周再興又請了一個安道:“這個小人卻不敢說,還請大人原宥。”
毓協臺忙道:“我與貴上原屬通家至好,便老大人也曾見過,所以問你這話,實因彼此不外,你但說無妨,便他有什麼話,難道我還怪他不成,只不過這官場之中全在彼此照應,我也犯不著無故得罪人,你能告訴我一點,不也可免去誤會嗎?”
錢知縣也摸著鼠須微笑道:“週二爺但說無妨,此事毓大人與我委實全有失察之處,卻難怨貴上動氣咧。”
周再興忙也躬身道:“既毓大人和錢老爺全這樣說,那小人不妨直言告稟一二,二位卻不可動怒咧。”
接著又看了毓協臺一眼道:“此事敝上現在倒沒有全怪大人和錢老爺,他已對幾位師爺說過,您兩位全是奉了兩位王爺之命,各為其主,並不足深責,倒是六八兩位王爺,居然指令巨寇,沿途攔劫欽派大員,這心中簡直沒有國法和皇上,卻決不可忍,目前他已決定,拼得這學政不幹,非專摺奏聞不可,聞得折稿已經繕就,還有兩位王爺的親筆信也打算附呈上去,現在請毓大人和錢老爺過去,也便為了彼此公誼私交全有個不錯,這事已經敞了開來,也無容諱言,打算先向兩位呈明一下,即便拜折專人遞出咧。”
毓協臺不由嚇得幾乎從椅子上挫了下去,忙道:“貴……
貴上這卻孟浪不得咧,果……果真把這事,專摺奏聞,萬一聖怒不測,那便無法挽回了。”
接著,略一定神又道:“你這話當真嗎,他那兩封親筆信又是從哪裡來的?這卻含糊不得咧。”
周再興忙又請安道:“在大人面前,小人怎麼敢說謊,委實敝上和各位師爺全忙了一個通夜,直到現在方才忙好,卻一點不假咧,至於那兩信,小人卻不知道是從哪來的,不過敝上從出京以來,各方的佈置和消息卻沒一件他不知道,便秦嶺群賊的一切奸謀,他也早知道,大人請想,要不然,昨天那個大驚險場面,他能應付裕如,毫無傷損嗎?”
說罷又道:“既承大人賞臉,小人不敢多留,便也回去覆命咧。”
便自告退出去,毓協臺已驚得呆了,半晌方道:“我真想不到這年學臺,一個新進書生,又是一個公子哥兒出身竟如此厲害,如今這事卻如何是好咧。”
錢知縣更是呆在那裡和一尊石像一樣,鬱天祥等人在房中也聽得分明,等周再興一走,全跑了出來,鬱天祥第一個道:“方才那年小子派來的手下聽差已經說得很明白,這兩封信確實已經落在他手上了,而且他已決定專摺奏聞,這卻是不了之局咧。”
孟三婆婆忙也道:“不僅那兩封信和兩箱金子一定全到了姓年的手裡,便方才來的這人,也是武當門下能手,我們那賴人龍賴賢弟,便死在他手中,餘媚殊那丫頭也曾吃他大虧,據卞太婆說,連她那千斤拐,全能接個一兩下,這種人豈是當長隨的,要依我說昨夜來做手腳的,也許便有他在內亦未可知。”
接著其他各人,也七言八語,認定信和金子已被羹堯差人盜去,卻想不出個善處之策來,末了還是榮禧說:“他如果真的打算專摺奏聞,只管把摺子拜發出去便完了,又何必再請大人和錢老爺去,既然著人來請,也許就有挽回餘地亦未可知,大人和錢老爺還宜趕快去上一趟才是。”
這一下卻將個錢知縣提醒,低頭不語半晌道:“榮總管的話確實有理,這小子雖然和雍親王至親至戚,有人還說他們暗地裡是把兄弟,但這是關係著兩位王爺的事,誰也料不定結果,我們雖然怕他據實奏聞,他也未必便真有這膽子,鬧到皇上面前去,稍有虛誣,他有幾個腦袋夠砍的,再說便雍親王也擔當不了一個兄弟互相傾軋的聲名,要依卑職之見,他也許捏著這兩件把柄,打算對大人和卑職有挾而求倒在意中,果真如此,那我們只有委曲求全先答應下來,將來再呈明兩位王爺慢慢收拾這小子,卻千萬不能把事情弄僵咧。”
毓協臺不由長嘆一聲道:“誰教我們遇上這逆事咧,如今說不得只有先將就這小子了,但願他適如榮總管所料才好,要不然那便更無法善後了。”
說著便命備馬,和錢知縣各帶從人直向崖下松棚而來。
才到棚前,便見數十名鄉勇,一式白布纏頭,青布褂褲,各抱兵刃,雁翅也似的排出老遠,羹堯卻一身官服迎了出來道:“論理兄弟本該直趨轅門拜謁才是,卻無如此中略有機密,不便讓大人麾下官兵知道,所以才命人請由大人枉駕,毓大人,您能不見怪嗎?”
毓協臺本就作賊心虛,再一看羹堯一臉怒色,那張俊臉,便如著了一層寒霜一般,兩隻眼睛也威光畢露,直掃了過來,不由打了一個寒噤道:“年大人路過敝境,竟迭出逆事,全是兄弟平日疏於防範,致令匪徒猖獗,累您受驚,兄弟當得過來請罪。”
羹堯卻冷笑一聲道:“大人原本奉命而行,何罪之有,不過幸而兄弟事前事後均略有佈置,得免於難,要不然,便死在這黃草坡上,也不免是個糊塗鬼咧。”
說著,仍舊沉著臉,肅客入棚坐下,經循例獻茶之後,又看著兩人道:“今日之事,彼此均無庸諱言,毓大人和錢老兄更不必推託隱瞞,老實說,兩位王爺的信件,和秦嶺群賊昨夜打算向二位買命的三千兩黃金,全系由我命人取來,如今專折已經繕就,少時便當拜發,本無對二位說明之必要,不過,兄弟做事向極慎重,所以才請兩位前來當面奉告,只二位能說那兩信並非二位王爺親筆,那三千兩黃金也非秦嶺群賊所送,兄弟便因此得罪也死而無怨,二位還請各自斟酌一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