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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奇士的厄運

    程子云連忙一拍胸脯道:“曹兄當真嗎?如今這魚家父女已在俺這夾袋之中,只俺卻非番役捕盜官兵可比,查明下落,那是現成,要讓俺去動手拿人,卻恕難應命,只你說話算數就行。”

    曹寅不由一怔,暗想這怪物倒也真有一手,憑這許多衙門暗中查訪,全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甚至連刺客姓名來歷全沒能摸清,他來才只半日,即便說這大話豈非怪事。想著忙也笑道:“程兄東魯名士,鈐閣上賓,焉有親自捕盜之理,只足下能將那老海盜父女下落探明,小弟自當密奏皇上,著本省督撫派人前往捉拿,至多由程兄主持其事而已。”

    程子云又搖頭道:“何物江南督撫,他們派人前往拿人,卻由俺主持其事,那俺這東魯狂生,簡直成了戈什哈咧,如果真的由俺承辦此案,至少也得由皇上特旨欽派,統率御前侍衛才行,否則卻幹俺底事,俺也犯不著咧。”

    曹寅不由越發暗笑道:“哎啊,由皇上特旨欽派,那你不成欽差嗎?虧得你還說是至少,萬一至多又是什麼咧?”

    程子云又一捋虯髯笑道:“俺本來說明在先,只查明那魚家父女藏匿之處,卻沒允你拿人,你既至多讓俺主持其事,俺便只有至少讓皇上特旨欽派咧,這能怪得俺嗎?”

    曹寅笑道:“原來你是為了這個,你不出面下手拿人也無妨,只將那魚家父女藏匿之處,告訴我也是一樣。”

    程子云哈哈大笑道:“如只要他父女這藏匿之處,這便好辦,你只假俺十口,俺便還你一個確實所在,但那小玉燕兒,你卻須在這期間給俺弄妥,俺卻就喜歡個錢貨兩交,概不欠帳,你可別誤事咧?”

    曹寅忙道:“原來說了半天,你還要期以十日才能探聽出來,玉燕那丫頭至多不過千金身金,只我和她那假母一說便行,你如所言不實,卻又該如何咧。”

    程子云略一沉吟道:“既如此說,你別老不放心,俺且略露端倪便了。”

    說著,便將沿江查訪所遇約略一說,曹寅不由一怔道:“這太湖向來就是一個盜窟,水天空闊,加上島嶼星羅棋佈,港叉紛歧,如果那老海盜真的藏到那裡去,要想拿他那便難了。”

    程子云又大笑道:“俺原只說告訴你下落,卻沒有說拿人,便也為了這個,我們是交代分明,你卻不可因此賴帳咧。”

    曹寅道:“程兄但放寬心,這一姬之贈,我還不至便要賴帳,不過,那開小店的女人既已在逃,那老丐又不知去向,這徒託空言的話,我卻無法入奏,程兄如果有心相助,還須妥籌善策才好。”

    程子云又沉吟半晌,猛然一拍大腿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俺決定親自到那太湖去走一遭便行咧,只是俺一人其勢未免太孤,再說,那湖面上是玩水的地方,俺對此道雖也學過,卻不甚利落,現在卻須用你方才說的話,還得派上倆得力的能手,隨俺調遣才行。”

    曹寅忙又笑道:“程兄真乃今之奇士,此間大小衙門以及水師將弁,扈從文武百僚,何止萬人,出事以後,皇上雖然嚴禁聲張,不許因此擾民,但誰不想建此奇功,卻沒有一個能稍得線索,想不到程兄微行只一出去,便將去處查出,更願親臨虎穴,此豈常人之所能及,既如此說,如果須人差遣,小弟自當竭力設法襄助,至於那玉燕,只等擒得刺客回來,便是佳期,還望多多著力才好。”

    程子云倏又顏色一整道:“你又錯咧,俺雖不肖,卻不會為了一個煙花賤質便爾甘受足下驅使咧。老實說,前言只是一時相戲而已,俺之所以不辭長途跋涉,奔波南下,卻是為了王爺既以國士待俺,不得不以國士報之,此去,也只為了能將那魚家父女拿住,便可將雍邸和年羹堯一齊攀倒,替王爺去一勁敵,卻說不上便為聲色貨利所動,你真打算用那個小姐來做香餌,俺這金鱉卻不會上鉤咧。”

    曹寅忙把大拇指一豎笑道:“程兄真了不起,老實說,我也知道你一定是遊戲三昧,但千古英雄名士,決無不偶佳人,小弟既話已說出口,也無不踐之理,反正我替你在江南留上這一段佳話便了。”

    程子云又一拍大腿大笑道:“曹兄真俺生平知己,既如此說,俺如過拒,倒反有拂盛意了。”

    說著又道:“事不宜遲,你打算弄些什麼人隨俺前往,卻須精幹得力才好,如果只弄些廢物來,那倒還不如俺獨自前往為妙。”

    曹寅道:“你放心,我這就出去一趟,至遲明天必有得力能手隨往,你且請稍等,我先失陪咧。”

    說著告辭出去,果然到深夜方才回來,一見面便道:“我已設法,邀得江南名捕張大勇左天彪來,全是精於水性,智勇雙全的人物!你要見見他們嗎?”

    程子云一偏腦袋,捋著虯髯道:“張大勇我沒聽說過,那左天彪,不是外號金毛虎隻手屠龍的那左老頭兒嗎?如以歲數而論,也該在七十以上咧,他到現在還跟官應役吃公門飯嗎?”

    曹寅道:“原來你也認識這人,他如今早在這附近下蜀鎮上納福,哪還會再在公門中混飯吃,那是我用名帖著人請了出來的,程兄少時見面還須賞他一個臉面。”

    接著又道:“便那張大勇也是江寧縣衙退卯班頭,現在此間江下做木行生理,由我託人請出來,他聲名雖不及左天彪,水性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年紀也較輕,並且走及奔馬,有飛毛腿之稱,少時你一見便明白了。”

    程子云點頭道:“那且著他兩個進來,待俺看看再說,此外俺此去還須趁手兵刃暗器,你這裡,有短刀袖箭嗎?”

    曹寅笑道:“這些東西只有錢便有處買,那南城外鐵匠店有的是,程兄儘管選購,便船隻我也備妥,決不會誤事。”

    說著又喚來左右道:“你們快到廳上去將那左、張兩位老班頭請進來,就說我和京裡下來的程老爺在花廳相候。”

    那家丁去後,不一會便引了兩個一身便服的老頭兒進來,燈光下看去,第一個年在佔稀以上,鬚眉皆白,卻精神飽滿,毫無老態,面龐長中帶圓隆鼻闊口,皮膚微現紅色,身上只穿著一件藍布大褂,那後面一個,紫黑臉膛,濃眉大眼,一部花白鬍子,看去,也在六十上下,卻穿著一件青綢長衫,一進花廳,口稱下役左天彪、張大勇叩見,便待跪下去,曹寅、程子云雙雙迎出扶著道:“兩位老英雄久經辭差不幹,何須行此大禮,且請入座再為細談便了。”說著便以賓主之禮肅客就坐,那左天彪首先道:“有曹大人和程老爺在此,哪有下役等座位,大人有話但請吩咐便了。”

    曹寅大笑道:“老英雄這等說法,那便不是我和這位程老爺相邀之意了。”

    程子云也道:“俺在山東,便久已聞得左老英雄以一柄分水狼牙鑽,和十二支透骨追風鏢得名,簡直是威震大江南北,無人敢敵,久已打算一見,只恨俺事情太忙,近日又蒙十四王爺延往北京,更加事與願違,卻心儀已久,便這位張老英雄,也是這一帶知名人物,你二位要這麼一來,俺便不好共事咧。”

    二人又遜謝再三方才坐下,曹寅略為寒暄之下又笑道:“我與程老爺這次所以請二位出來,是為了有一件大案非二位不能破,所以才特為派人相邀,還望二位鼎力相助才好。”

    那左天彪忙道:“下役既蒙大人和程老爺賞臉,自應遵命,略效犬馬之勞,但年紀委實太大了,只恐力不從心,不免誤事,還請大人先將案情對小人言明才好量力而行。”

    曹寅忙將左右屏退一說程子云所言,並道:“二位如能相助這位程老爺將刺客擒來,不但皇上恩詔一下立刻平步青雲,便能探出魚家父女匿處,也是賞賜有加頂戴榮身。這是千載難逢的機緣,還望不可錯過。”

    二人聞言不由半晌做聲不得,左天彪首先道:“曹大人和程爺在上,下役承蒙這等恩遇,並非不知進退,實在如今筋骨已硬,功夫也放下多年,這魚家父女委實難敵,加之那太湖之中,外面看來似乎異常平靜,實際則處處荊棘,外人如想進去比登天還難,如果這魚家父女確屬藏在裡面,那便更無法想,這等案子下役實不敢率爾承辦,還望大人明察。”

    曹寅忙道:“聞得那太湖之中昔年確實萑苻不靖是個盜藪,但自本朝定鼎以來,皇上德化所至,久經斂跡,間有劫掠,難道近日其中又有大股盤踞嗎?”

    二人不由彼此相顧做聲不得,程子云卻頗不耐道:“二位有話只管請說,曹大人固然不是地方官,便俺程子云在貴省也無職守,不過因為皇上曾有密詔,要拿這刺客,打算藉此稍報天恩,二則也大家圖個出身,這是可進可退的事,如果實在厲害,不但二位一世英名不易,便俺也犯不著咧,你二位既知實在何妨先說出來,讓俺和曹大人再為斟酌不也好嗎?”

    左天彪仍舊沉吟不語,張大勇卻先看著他道:“老哥哥,你我全已這大歲數,既蒙曹大人不拿我們當個退卯下役,優禮邀來,便辦不了,實話卻非說不可,待我先對大人說便了。”

    說著又請了一個安然後道:“大人也許不知道,目前這太湖之中,雖然不見有什麼大案,實際上卻有好多隱名能手,隱居在內,他們雖不出來劫掠行旅,為害客商,一樣種田打魚各安生理,照樣完糧納稅,極其安份,但外人如果想進去,卻頗不易,尤其是公門中人,打算訪查探聽什麼,只被看出,實話實說也許無妨,只心存敵意,那便非吃虧不可,不用說只下役等一二人,便人再多些,功夫再好些也別想出來。所以只好請大人和程老爺多多原宥了。”

    程子云忙又道:“他們既然安份為什麼又不讓公門中人進去,這又居心何在,難道打算造反嗎?這個俺卻有些不信,你知道那為首的是誰嗎?”

    左天彪不等張大勇答話,先道:“程老爺如問這個便下役也不太清楚,不過這位張老弟的話卻是實情。”

    曹寅一看二人神色忙道:“我知二位現在全有身家,不願結怨匪人,但這刺客是否藏匿其中,卻必須查明,何況此事即使必須當官,也有程老爺出面,決不令二位老英雄為難,還望不必椎辭。”

    左天彪又躊躇道:“大人如果單想打聽這魚家父女是否藏在湖中,不令下役等動手拿人,倒也許可以一試,但那湖中禁忌極多,也險惡異常,能否打聽出來卻不一定,還請大人寬賞期限,容下役等慢慢訪查才好。”

    程子云不由哈哈大笑道:“二位既有這句話,這期限到不必向曹大人討得,老實說,俺就本來打算獨下太湖,見識見識這個世面,只因那地勢不熟,再說孤身一人,也怕無法接應,顧此失彼,既如此說,便煩二位同往一行,我們是決不動手拿人,只求個水落石出,看一看那老海盜父女是否藏在內面便回來,量亦無礙,再說二位已經這大年紀,俺又是一個異鄉人,再將裝束稍改上一下,作為過路客商,誰也沒有臉上刻有公門中人字樣,難道他們還能看出,至於他們如有禁忌,只二位知道,俺不去犯他,不也就可以無事嗎?”

    那左天彪看了他一眼又道:“原來程老爺打算親自前往,那就更好了,不過下役放肆說在之前,還請原宥,那裡面能手委實極多,你老人家如果稍一不慎,便難免吃虧,下役等到時也許力有未逮,難以照顧,還請不要降罪才好。”

    張大勇也道:“如依下役之見,程老爺還是不必同去,等我們探有確訊,你老人家再和曹大人斟酌行止不好嗎?”

    程子云又手捋虯髯大笑道:“兩位的話又不對咧,俺已看中這是一套儻來富貴,如果只讓二位辛苦,俺卻坐享其成,卻不太好意思,只到時二位不將俺程子云賣了,便再吃虧也屬無妨,決無見怪之理,並俺這人做事,向來便喜一個痛快,如今將船隻備好,天明便請同行如何?”

    左天彪聞言忙先向曹寅道:“這事委實關係太大,還求大人做主才是。”

    曹寅略一沉吟便道:“既然程老爺有話在先,但去無妨,不過二位全是老江湖,凡事還宜小心便了。”

    左天彪連忙扯張大勇一齊跪下道:“即然大人有話,下役等遵命就是。”

    接著又道:“此刻才只亥正,離天明還有幾個時辰,還請大人賞給一張床鋪,容下役二人稍為睡上一會,天明再隨程老爺同行。”

    曹寅連忙扶著道:“天色尚早,二位何不先行回去,明早再來,卻無須如此太急咧。”

    左天彪忙道:“一則夜深了,聖駕在此,外面必定戒嚴,下役等已無法回去,二則這案情太重,關防不得不嚴,還請體念下情,容下役等在此一宿。”

    曹寅方在點頭,程子云已經跳了起來,又大笑道:“左老英雄,你這一手可不對,簡直拿俺程子云不當朋友咧,你別瞧俺現在是王府上賓,其實俺也算是一個江湖朋友,你這麼一說可不罵苦了俺咧。”

    左天彪卻連稱下役不敢,堅不言去,程子云雖已知道自己話說得太重,人家這是一個大大的回敬,但也無奈,只得罷了。

    又談了回太湖形勢,方才各自入睡。那左、張二人因曹寅以客禮相待,便也宿在花廳,倒成了一個聯床夜話,程子云是口若懸河,人家卻除恭維幾句而外,出言極其鄭重,天明以後,曹寅陪同用過早點,又著人去替程子云買兵刃暗器,左、張二人卻是徒手上船,程子云不由詫異道:“你二位為什麼不帶傢伙,難道全以赤手空拳應敵嗎?如果遇上事卻不好咧,還不快著人取來。”

    左天彪忙道:“昨夜下役已對程老爺說明在先,此去最好不可含有敵意,既然不想拿人,卻須兵刃何用,所以還以不帶才是。”

    程子云卻搖頭不迭道:“我們雖然不想拿人但身入虎穴,焉有不帶兵刃之理,萬一一言不合,難道真的束手就縛,聽人宰割不成,這個俺卻不敢咧。”

    卻無如二人始終不肯再取兵刃,也便罷了,那條船原系曹寅著人代僱,又撥了二百銀子零用,酒飯茶水俱由船上預備,非常舒適。加上一路順風,不日便抵蘇州境。程子云生長山東,古代本來是一個絃歌禮義之邦,但和這江南的山明水秀比擬起來又大不相同,這舟行數日卻把個東魯狂生看得呆了,幾次促膝吟哦,雖然自問時筒積得佳句不少,卻無如那同行的左、張兩位老捕頭,卻非同調,不但說不上求正推敲,便連題也不能說與某某捕頭同遊某地,舟次口占即呈某某卯首字樣。

    這一來不由大為掃興,只有把一片詩情畫意完全收了起來,打算和二人談些江湖行徑和技擊掌故,順便探測二人,對太湖諸人行蹤,是否深悉。卻無如這兩位老捕頭,只一開口便是:“程老爺在上,下役不敢胡說。”再不然便是下役不知道,而且言必請安,答必躬身,這一本正經,只弄得他開口不得,他雖一再聲明,以朋友相待,人家卻謹守官場禮數,以下役自居,這一來使得他簡直無可奈何。船到了蘇州,一打聽離開太湖還有一日水程,他再也耐不得,這連日積鬱,心中一盤算,便和左、張二人道:“俺聞得這姑蘇城裡,自古是個名勝去處,如今又是東南人文薈萃的地方,這訪查踩緝的事不爭一日,何妨少做勾留,且同覽虎邱劍池之勝如何?”

    左天彪忙又請安道:“下役等本奉曹大人之命,隨同程老爺,聽候差遣,既是程老爺有興玩賞,下役等當得伺候。”

    程子云不由一推那大玳瑁邊墨晶眼鏡兜頭作了一個大揖道:“左老英雄,俺程子云謝謝你,別再這麼著奸不好,如你要再儘管請安叫俺老爺,那俺只好回去咧。”

    左天彪卻不管他這一套,又請安道:“是,下役不敢,程老爺教訓得是。”

    這一來只嘔得程子云捋髯半晌不語,嘆了一口氣搖頭道:“俺這半輩子,從來沒怕過人,這一次遇上二位,俺算佩服咧。”

    說著忙道:“既然二位一定不肯交俺這一朋友,你們且請船上少坐,俺獨自逛上半日再來便了。”

    說著袖了些銀子,徑自獨自上岸,那左、張二人,卻仍侍立船頭恭送如儀,連稱不敢,等他走得遠了,方才拊掌大笑回艙不提。

    程子云獨自上岸之後,因為認不得路,又嫌坐轎氣悶,便僱了一頭毛驢,竟向虎邱而來,到得十里山塘,正是暮春時節,陌上游女如雲,那一片吳依軟語,便似雛鶯出谷。再加上芳草如茵,楊花滲徑,晴空一碧,日麗風和,一片良辰美景,直使得他在那驢背上,顛頭播腦,連連喝彩,顧盼之間吟哦不已,偏又嫌那趕腳的控驢而行不雅,有礙他驢背尋詩本意,竟命跟在驢後,獨自策蹇而行,這才痛快,誰知那頭毛驢卻非孟浩然陸放翁所乘可比,既不解風雅,又素性頑劣,一離主人,竟不受管束,一路狂奔而前。

    程子云人雖善騎,但一心領略這山光水色,又覓句未得,冷不防那胯下的東西,忽也狂態畢露,公然不受羈勒,不由吃了一驚,忙加控制,已是無及。一下正撞在一個擔子上,將人家一隻篾籮撞得揚了起來老高,慌得他趕緊一勒韁繩,手下一用力,那驢子立刻人立而起,一個大轉身,驢蹄落處,又撲在外,卻不比荒村小鎮可以隨便撒野咧!

    那婦人聞言連忙鬆了手,但嘴裡還是喃喃罵不絕口,少女也從地下爬了起來,額角上已經擦去一塊油皮,左手掌也擦破了一塊,程子云一看忙道:“俺委實事出無心,你兩個雖然讓俺弄得躺了下來,一個皮破血流,一個一屁股滑膩膩的,全不像樣,俺不也鬧了這一身一手見不得人的東西嗎?”

    說著,用手一抹頭上,的搭一聲抹下了一大塊摔在地下,一面道:“如今總算已經完了事咧,你兩個說一聲,讓俺出多少錢,俺是決不違拗也就算了,誰教俺要找這樂兒咧。”

    說著便待去掏銀子,誰知那人圈之中,就有好事的竟聽懂了他的話,卻又誤認他有心撞了人家婦女還說便宜話,心存調戲,立刻又跳出四五個人來一齊喝道:“你是哪裡來的豬玀,撞傷了人不算,還敢信口胡說,當眾調戲人家婦女,我們還不快拴他起來,先打個半死,再送到衙門裡去。”

    說著便待動手,程子云這急得雙手齊搖道:“俺也是王府上賓,東魯有名的狂士,雖然不拘小節,何至便到貴地來,做此無恥之事,你們這不屈殺俺嗎?”

    那少年聞言,忙將手一揮道:“各位且慢動手,這廝既如此說法,也許尚有來歷亦未可知,待我來問他便了。”

    眾人一聽,方才住手,那少年又向程子云道:“足下尊姓大名,為何卻到敝地來,言語誤會無妨,這王府上賓卻冒充不得,須知皇上聖駕,正值南巡,扈從親貴極多,一旦查出,那罪名就更大咧。”

    程子云忙道:“看你這個樣兒也像個讀書人,俺便再不濟些,焉有冒充王府上賓之理。”

    說罷又道:“俺姓程,名子云,現在北京十四王府充任總文案,神機營也兼有一份差事,雖有東魯狂生之名,卻決不會冒招搖撞騙,你儘管放心便了。”

    那少年和老道人聽罷一齊大笑道:“如果足下真是那名震九城的程子云先生,那倒真是幸會得很,些許小事,如非有心,也只須賠她們一點錢和養傷費,量她也決無不依之理。”

    程子云又一捋頷下虯髯,正色道:“俺程子云生平決無假借,不信你只到南京去向江南織造衙門一打聽便知真假,俺這次便系從自織造那裡出來,他人還在鎮江,還請二位從速了結此事,俺賠些銀子,那是無妨的,只二位說一句,俺是決不駁回還不行嗎?”

    那老道人微笑道:“既如此說,我便先替程爺了結此事,再為細談也好。”

    說罷又向那婦人和少女道:“這位是從北京十四王府出來的,又和江南織造曹大人是至好,你兩個便鬧到衙門裡去也未必有便宜,且聽我說便了。”

    那村婦和少女,一聽這個絡腮鬍子的山東老侉,竟有這麼大來頭,哪敢再說什麼,只有唯唯聽命,那老道人又笑道:“這位程爺是一位老爺,又是王府紅人,人家撞了你們也是無心,雞蛋和花,東西也很微末,算不了什麼,你們只好認個晦氣,算了。”

    這話一說,那旁觀的人不由大譁,又喧嚷起來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既撞壞了人家東西焉有不賠之理,你這道人當真這等趨炎附勢嗎?”

    那道人又笑道:“諸位少安毋躁,我話還沒說完啦。”

    接著又道:“便你二人撞傷跌傷,也只怪自己月運不利,回去自己料理。”

    眾人越發大譁,便連程子云自己也覺得太說不過去,正待承認賠東西,那道人卻轉臉向他笑道:“足下如果真系王府上賓又是那名功公卿,聲震九城的東魯狂生,卻不該在撞了人家之後嘴裡還不清不楚的說便宜話,如果傳到人家丈夫父兄耳朵裡去,固然決不會善罷甘休,便讓扈從各親貴知道,對足下聲譽也未免有損,這還須斟酌才是。”

    程子云忙道:“俺那實在事出無心,決非有意,還請道長原宥。”

    老道人卻大笑道:“我知足下必出無心,所以才這樣說,否則便這許多人也未必肯便放足下他去,如依我說,你對他兩個還須先賠個不是,再送上一些銀子,這眾怒也許可平,要不然那可難說了。”

    程子云聞言一看眾人又略一沉吟道:“本來我也該賠她們東西,依道長之見,著我賠她們多少銀咧。”

    那老道人哈哈一笑道:“你是上府裡出來的,少了拿不出手,至少也得每人給上五十兩才夠場面。”

    程子云不由跳了起來道:“你說了半天好話,到末了卻教俺拿出一百兩銀子來呀,這不是,簡直是拿俺當了土鰲和冤大頭?俺沒有這許多銀子,就有也不願給,該怎麼,你瞧著辦吧。”

    說罷摘下眼鏡氣呼呼的,站在一邊,那老道人冷笑一聲便自走開,眾人又一齊鼓譟起來,那村婦和少女扯定不依,程子云無奈,只得又道:“你們別吵,俺身邊委實只有幾十兩銀子,卻拿不出這許多錢來,就是纏到衙門去也是枉然。”那少年又做好做歹道:“既帶錢不多,那也好說,人家給你說合是好看,卻不能說是拿大頭咧。”

    接著又喝止眾人,一面道:“你身邊有多少銀子,先告訴我聽聽,只差不多,便由我墊上些也未始不可,如若把事鬧僵了可不大好。”

    程子云忙將銀包一掏放在手上道:“總共只有這一點,你瞧著辦吧。”

    那少年一看也差不多有二三十兩,連忙接過,分做兩半分別遞向那村婦和少女道:“這是這位程老爺賞給你們的,還不趕快拿去,各自回家。”那村婦少女各得十餘兩,已收拾了蛋籮花籃徑去,眾人也自散去,程子云噘苦一張大嘴,垂頭喪氣,正待回去,卻不料那腳伕忽又一把扯住道:“你打算向那裡去,我們是說好的三錢銀子,你還沒給咧。”

    程子云不由大怒道:“全是你這該下湯鍋的畜生,累俺損嘔氣,還打算要什麼錢。”

    那腳伕卻不依道:“你別開口罵人,說連了事。我可也不是本地人,你說的話,我全懂,驢子是你要騎的,打算不給錢,那可不行。”

    程子云愈怒道:“你還敢發橫,俺雖僱你這驢子,可沒有讓它闖禍,這不怪你卻怪誰。”

    那腳伕冷笑一聲道:“你要說這個,我原跟著驢,它自然不會發野性,誰讓你老爺要玩票,自己拉韁,這怪我嗎?”

    程子云不由說不出話來,卻無如口袋裡的銀子已全掏了出去,再也摸不出一個大錢來,正在著急,那少年在旁卻笑道:“程爺不必為難,這三錢銀子,由我來付便了。”

    說著掏出銀幅子,挑了一塊擲向腳伕道:“你且拿去,卻不可再向程老爺刁頑了。”

    那腳伕接過銀子驅驢徑去,程子云卻滿面羞慚道:“為了俺的事,怎好讓你這相公破鈔,尊府在什麼地方,容俺回船取來,再為奉還便了。”

    那少年書生,卻笑道:“我在傳聞之中,得悉東魯狂生是個奇士,心儀已久,原來也只一個俗客而已,這幾錢銀子也值得掛在口邊嗎?”接著又一把挽著道:“程爺如願結交我這一個朋友,還請不必做此俗態,前面有一個小酒店,我們且小飲三杯,容再請教,否則小弟也不勉強,你只管回船去,那銀子的事,卻不必再提。”

    程子云一聽人家左一個俗客,右一個俗態,轉不好意思再提,再一看那少年一身青綢袷衣,外罩玄色夾紗褂,看年紀不過二十來歲,不但丰神俊美,也非常瀟灑倜儻,真是一表非俗,忙道:“足下尊姓大名,既蒙一再解圍,還望先行見告才是,否則素昧平生,卻不好叨擾咧。”

    那少年微笑道:“小弟吳門王熙儒,現雖忝列庠序,卻極好交遊,便官場之中也有不少知交,決非市井惡少,將有不利於足下,但請放心便了。”

    說著,那挽著他右臂的手,微微一扯,程子云竟禁不住,被扯出一兩步,立足不住,這不由暗吃一驚,暗想:憑俺這身小功夫也算不弱,尋常壯漢,便來上三兩個也休想扯得動,這少年書生,看去還似未出書房的大學生,怎有這等潛力,再一想,這王熙儒三字也似在哪裡見過,一時卻記不起來,便索性使出故態道:“既蒙相邀俺決奉陪就是咧。”

    王熙儒又大笑道:“大丈夫處人接物,自當磊磊落落,程兄怎麼徒有狂生之名,卻如此扭捏,便如三家村窮秀才乍入五都之市一般,一場酒食小東道,也值得這樣嗎?”

    說著扯了便走,果然不遠便有一座小酒店,開設在那石板路旁,門前柳枝披拂,酒旗低亞,雖然只有一順五開間店房,卻前當大道,後臨河水,非常軒敞,潔淨,這時又酒客無多,二人進得店去,便在臨河一邊,選了一張桌子落座,王熙儒把手一招,喚來酒保,要了四個菜,一大壺酒,一面道:“程兄既在十四王府供職,為何不在京城,卻到這蘇州來,是隨王爺扈從聖駕同來嗎?”

    程子云忙道:“王爺並未出京,俺這次是因回來掃墓,偶然到這江南一帶,文物之盛,甲於天下,所以偷暇一遊,卻沒想到才到此地,便丟了一個大人,如非足下解圍,還真幾乎辱於婦女村夫之手,這卻真令俺愧憾無地咧。”

    王熙儒只微微一笑也不再問,少時酒菜送來,一面殷勤勸飲,一面卻從風景名勝扯到詩賦文章上去。程子云三杯落肚,漸漸露出本來面目,不但大放厥詞,連那在舟中所得佳句也一齊露了出來,王熙儒見他說得極其得意,又誇讚了幾句道:“果然出語豪放有力,不落常人格調,奇士吐屬,自是不凡。”

    程子云更加得意,又扯到技擊上去,王熙儒把酒微笑之下,卻不多答話,程子云卻詞鋒更銳,將各家功夫、特長,滔滔不絕,說了個大概,然後一拍大腿道:“俺知王兄必也精於此道,還望不吝指教才是。”

    王熙儒卻搖頭笑道:“小弟雖也略窺門徑,怎敢在程爺面前放肆。”

    說著,有意無意之間,將自己那個酒杯,略為一按,竟自沒入板桌大半,只剩下一個杯口在桌面上,程子云不由大駭道:“俺真想不到王兄如此年輕,卻具有這等上乘功夫,如今這放肆的是俺,卻非足下咧。”

    王熙儒又微笑道:“小弟實因足下談及各家功夫,不由鬧了個心不在焉,以致無意流露出這點薄技,其實卻非有心炫耀,還望恕罪。”

    說著一拈一指,仍將酒杯取出放在桌上,妙在酒杯完好如初,不碎不裂,那桌上一個小圓洞,便如天生一般,光滑平整無斧鑿痕跡,這一來直將一個東魯狂生更驚得呆了,半晌方道:“王兄既具如此深湛內家功夫,何必定於章句中討出身,異路功名不也一樣可以顯達嗎?”

    王熙儒卻舉杯微慨道:“如今天下澄平已久,四夷拱服,海疆平靖,卻從哪裡去討這異路功名去,小弟將來也只求名場不至蹭蹬,便也於願足矣。”

    程子云卻又放下酒杯,捋著虯髯一晃腦袋笑道:“這也不盡然,俺說的異路功名,卻不見得便非效命疆場不可,如今天下雖平,隱憂仍多,只足下不一定要由科甲出身,俺目前便有一條路可走。”

    王熙儒忙道:“程兄既屬王府上賓,又名滿京華,自不難有路可循,只能汲引,小弟倒願意一試,但不知從何處入手,還望略示端倪才好。”

    程子云覷得附近座頭別無酒客,連忙低聲道:“王兄既願就這條異路功名,能先將家世和尊師何人見告嗎?”

    王熙儒忙又笑道:“小弟家世雖非權要貴介子弟,卻也算得一個世族。”

    說著,歷舉京中貴顯,某也世叔,某也年伯,某也姻兄,某也至戚,最後又笑道:“至於我這點末技,並非外傳,實乃得自先父元亮公,他老人家雖然不以技擊得名,卻實在是武當正宗。”

    接著又笑道:“程兄但放寬心,小弟卻不至是個匪人咧。”

    程子云雖然沒有聽說過王元亮是個什麼樣的人,對所舉顯要卻有一大半全知道,忙又道:

    “王兄既是此間世族,那話便不妨直說,你曾聽到最近皇上在焦山附近遇刺嗎?”王熙儒故意失驚道:“誰敢這樣大逆不道,無父無君,他簡直不要腦袋咧,我們這裡怎麼竟沒有聽見說起,此事當真嗎?”

    程子云忙將自己經過一說,接著又道:“如今只能將這魚家父女拿獲,便不難恩詔立下,平步青雲,說不定從此簡在帝心,將來還有大用之一日,這豈不是一條異路功名的捷徑。”

    說罷又看著他道:“本來我們交淺不可言深,不過俺實在因為王兄磊落可喜,又有這一身好功大,才不拙冒昧說了出來,只足下願建這場奇功,俺便不妨陪你深入太湖去走一道。”

    王熙儒聞言,連忙搖頭不迭道:“小弟承蒙程兄不棄,視為知己,指引這條門路,自是感激,不過這魚家父女,如果確實已經下了太湖,那便決難拿獲,小弟便再功名心切些,也只好作罷了。”

    程子云忙又愕然道:“王兄此話怎麼講,難道那太湖之中,真有大股匪類潛伏不成?”

    王熙儒點頭道:“這太湖之中雖無大股匪類潛伏,卻頗有能者主持,小弟便有一次幾乎喪身其中卻不敢再去咧。”

    程子云猛又一怔道:“此話當真嗎?王兄所遇如何咧?”

    王熙儒又笑道:“程爺勿驚,其實小弟上次也是誤打誤撞才遇上那等屈事,原也怪不得人家。”

    接著又道:“小弟上次是隨一香船前往東西洞庭兩山遊玩,卻不料那香船之上恰好有兩個著名幹捕入湖潛行辦案,以致那湖中主持人竟將小弟也作為一起,邀到一個荒島之上,那兩名幹捕原由貴省而來,一言不合便爾動手,卻被人家只派出一個孩子便立刻制住,大剁八塊用油布包了寄了回去,小弟幸而有自知之明,並未動手,那裡面的一位主持人也因小弟實系本省秀才,與那些吃公門飯的不同,才放了回來,如今想了起來,仍有餘悸,所以這等功名不去想他也罷,否則卻不敢說咧。”

    程子云不由呆了半晌道:“此話當真嗎?王兄既然身歷其境,知道那主持人是誰?”

    王熙儒忙道:“這個,小弟卻實不知道,不過那兩名幹捕的功夫全是勝過小弟十倍,這卻是親目所睹的,所以不敢再去,此係實情。”

    接著又一拱手道:“程爺一片盛意,雖極可感,但小弟實已膽寒,那隻好空自辜負了。”

    程子云不禁有點嗒然若喪,一團豪意全消,酒罷之後,告辭回船,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正在悶悶不樂,卻不料才一走到船頭,那船上艄公和左張兩位老捕頭,全看著他忍俊不禁,笑了出來,程子云見大家全對自己笑,簡直有點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忙向左天彪笑道:“我有什麼可笑之處,老英雄知道嗎?”

    左天彪連忙躬身道:“程老爺,你方才從哪裡來的,為什麼鬧了一頭一身贓東西,連頭髮鬍子也膠成了一片。”

    說著,從艙中取出一面鏡子遞了過去道:“你老人家只自己看一看便明白了。”

    程子云接過-看,只見那蛋黃蛋白已乾結頭髮鬍子上,東一塊,西一塊,委實難看已極,再一看那件馬褂上更多,不由連自己也笑了出來。

    忙將所遭說了,二位老捕頭忙道:“既那姓王的也是這等說法,那麼程老爺還打算不打算到太湖去咧?”

    程子云忙將馬褂脫下命人收拾,一面取來手中梳子,將鬚髮弄乾淨,一面想了一想,把心一橫道:“既是此中有隱君子,俺倒決心想去看看,他便規矩再嚴,俺只以禮求見,又不動手,難道他真能將俺也宰了,打包送到十四王府去不成。”

    二人聞言,不由默然,半晌方又請安道:“既是程老爺一定非去不可,下役決不敢惜命,不過一到湖下,一切還須小心才好。”

    程子云道:“那俺明白,二位放心便了,不過你二位卻不可再以老爺下役相稱,便連這請安侍立等鳥規矩也須免掉,要不然,那便誤事咧。”

    二人又躬身道:“下役一到湖中自當遵命改口,程老爺算是下役主人,我二人全算是長隨也就混過去咧。”

    程子云雙眉一皺道:“二位全已到這等年歲,便舉止也不像個長隨,這還須以朋友相稱才對,最好你算是俺的老世叔,這年歲才相當,不至露出馬腳。”

    左天彪忙又請安道:“這個下役怎敢,你老人家那一來,不折了下役草料嗎?”

    程子云捋髯大笑道:“這不過要瞞過外人耳目,便和串戲一樣,又有何妨,你要再不肯答應,一旦誤事,卻非所宜了,至於這張老英雄,便不妨屈為朋友了。”

    二人又一再推辭方才答應下來,程子云又道:“那太湖號稱二萬六千頃,內有七十二峰,二位知道那主持人的總寨在什麼地方?”

    左張二人又躬身道:“這太湖情形和普通山寨不同,縱有人主持,也無法看出,程老爺想用投帖拜山之法,卻根本說不上,便那主持人到底是誰,也很難說,他想見你,隨時隨地總有人招呼,你想見他,卻無從去找,所以下役等為難也就在這裡,至於那魚家父女,到底藏在哪裡,只他有心規避,你便調上幾營水師也決難搜出。如依下役之見,你老人家既無職守,還宜回去為是,否則卻恐徒勞無功,倘再觸怒其中主持人那便更難說了。”

    程子云又大笑道:“你二位但請放寬心,俺此來雖然為了偵緝那魚家父女,卻實在便是打算一見這些遁跡山林的奇士異人,我相信,只這些人能容俺見上一面,俺憑這三寸不爛之舌,卻不會便以鼎鑊刀鋸相待咧,至於二位恐有疏虞,那不妨全推在俺身上便了。”

    左張兩位老捕頭聞言忙道:“既是程老爺這等說法,下役隨行就是。”

    說罷,第二天一早,便將船開向太湖,等到東山,已是未牌時分,船一泊定,程子云第一個跳上岸去,一看那湖上風光,只見水天一碧,煙波浩淼,一望無際,遠處雖有若干島嶼也只和青螺一樣,浮在夕陽,掩映之中,那遠的,簡直疑有疑無,便似一朵朵閒雲,似欲隨風飛去,再看近處時,那山坡上,滿植枇杷楊梅,平衍處是一片桑麻,湖面上則時有漁舟下網船孃漁父歌聲相和,似有若干善男信女,各揹著香袋,盪舟而來,那樣兒,便似趕什麼會期一般,各方看去,簡直一片昇平景象,再也看不出有什麼伏莽痕跡,更不見有什麼兵法部勒之狀可尋,不由暗中笑道:“原來這些人所言,全是不實不盡,就算此中藏有能手,也不過遁跡漁樵,避居湖上而已,怎麼那個少年和這兩個老傢伙就說著這等厲害,俺倒不信,難道他真會邪術,能夠剪紙為人,灑豆成兵不成。”

    想著便向艙中一招手道:“兩位老夥計,俺們先上岸去沽飲三杯如何?”

    左張二人聞言,忙也上岸,低聲道:“程老爺,還須仔細,這裡已到化外咧,不但官府勢力用不上,便功夫再好也是枉然,你老人家,千萬不可露出馬腳來,否則卻難說咧。”

    程子云不由捋髯大笑道:“二位別再嚇唬俺咧,要依俺瞧,說這裡是個人間樂土,世外桃源全可以,要說這裡,會有匪類盤踞那簡直是笑話,你瞧這些山民漁父何等自在,而且老弱婦孺全有,如果說這些人全有以兵法部勒,可以抗拒官兵,俺卻不太相信咧。”

    那張老捕頭聞言,連忙雙手齊搖,又左右看看道:“幸虧這左右無人,要不然,那還了得,可憐下役還有妻子兒孫,你老人家還須體諒才好。”

    左天彪也道:“你老人家千萬不可託大,須知這些人,你看左老弱婦孺全有,也許碰上一兩個,那立刻就是麻煩,現在事情還一點眉目未見,卻犯不上先生枝節咧。”

    程子云一見二人慌張之狀,心中更加好笑,忙道:“俺不管什麼,既來了,便當遊山玩水逛上一趟也好。”

    說著抬眼一看,見那湖邊柳蔭之下,高掛著一面酒帘卻好隔不上三五丈,便有一家小酒店,忙又一捋虯髯道:“二位且隨俺前去吃上三杯,他便再厲害,既有酒店,卻未見得連酒全不讓吃咧。”

    說罷,大踏步,徑向那酒店走了前去,誰知才走得兩步,便見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從柳蔭之下飛跑了過來,一面笑道:“你說著我來看大狗熊,那狗熊在什麼地方呀,如果騙我,那卻不行咧。”

    接著又聽一個小女孩的口音笑道:“我說狗熊就有狗熊,不過這狗熊卻成精咧,你可別說我騙你。”

    再一看,那後面又跟著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子,也飛也似的趕了過來,那男孩子一面奔著一面掉頭向女孩子笑著,正說:“你別胡說,我們這山上只有兔子,幾時曾見狗熊來,虧你還說成了精,羞也不羞。”

    卻想不到跑得太急,一下竟闖在程子云身上,程子云一見那兩孩子全是粉妝玉琢,尤其是那女孩子一臉稚氣,天真活潑之外,更具有一種精靈之狀,那男孩也非常伶俐可愛,女的是一身花布衣服,男的是一身青衣,雖然全是鄉村打扮,卻不像農家野孩子,正在奇怪,那男孩已經闖到,嘭的一聲,正撞在他膝蓋上,那一下竟非常有力,程子云冷不防被撞得晃了兩下,幾乎直倒了下去,雖然勉強站住,那膝蓋上卻似被一個木杵重重的打了一下,異常痠疼,正待呼叱,那孩子卻不等他開口,先一瞪小眼道:“你是哪裡來的野人,走路沒有帶眼睛嗎,為什麼硬向小爺身上撞。”

    說罷一捻兩個小拳便撲了上去,程子云忙用兩手一擋,卻不料那孩子更來得溜滑,乘他那一彎腰,雙手伸出,倏然向上一竄,一把便將那付大玳瑁邊眼鏡抓落,接著小腿一屈,在他小腹上蹬了一下,縱出老遠大喝道:“你這大狗熊竟到這裡來撒野,真的成了精咧。”

    程子云又著了一下重的,不由大怒,連忙將眼鏡從地下搶了起來,揣在懷裡,一分雙掌大喝道:“誰家的野孩子,有大人沒有,自己撞了人,還要打人,再沒人管,那俺便對不住,要替你父母管教管教咧。”

    那孩子又喝道:“你這大狗熊打算管教誰,再不夾了尾巴滾回去,那小爺爺便要耍狗熊咧。”

    程子云愈怒,雙掌一分,便向孩子劈去,掌方出手,猛又聽身後一聲嬌笑,腿窪裡又著了一下,疾忙收回那一掌,再掉頭看時,那小女孩已縱得老遠,正在抱手笑唱道:“大狗熊,不中用,我一打,你一動,再不回去一下一個倒栽蔥。”

    程子云直氣得兩眼發直,雖然明知這一男一女全非尋常孩子,但一怒之下,更不管好歹,又向女孩奔去,才一舉步,那後腦上又著了一塊鵝蛋石子,再轉身一看,那男孩子,正撿了兩手石子,在笑著叫道:“四娘,這狗熊真成了精,我們拿拳腳打他,他未必疼還是用石頭砸,你看方才這一下,打得多麼準,他已用爪子在摸咧。”

    程子云被那一石子,還真打得不輕,雖未皮開肉綻,卻也起了一個大紫苞,正在用手摸著,聞言不由無明火起,忙又縱了過去,大喝道:“小雜種休走,俺今天非捉住你這小鬼不可,哪怕你身後再有厲害人物,俺也須一拼。”

    人方縱起,卻不料,那小女孩又用石子從側面連珠打來,那手法簡直和大人用的飛蝗石一般,三不知左頰上又中了一下,那女孩又拍手笑道:“旭哥哥,你看我這一手,又比你準多了,逗這狗熊,不比你上樹掏雀兒有趣嗎?”

    程子云連連吃虧之下,不由瞪圓了大眼睛,舍了男孩又來捉那女孩,才-轉身,那男孩又用石子打他,這一下雖然沒打中,但也是連珠手法,一個接一個打來,不容不閃避,那女孩子卻跳躍如飛,一面扮著鬼臉嘔他,一面不時也用石子打到,程子云枉自暴跳如雷,卻說什麼也捉不著,再看那左張二位老捕頭時,卻站在一邊,不住價在搖頭使眼色,卻不上來相助也不開口,不由大叫道:“這兩個小鬼委實可惡,你兩個為什麼還不助我拿下?”

    正叱喝著,倏見那柳蔭後面又轉出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來冷笑道:“哪裡來的野人,竟敢到這裡來欺負人家孩子,看你這大把年紀,也像個人物,怎麼和兩個孩子一般見識起來,當真你不是吃飯長大的嗎?”

    接著又喝道:“四娘旭兒,你們也不許頑皮,還不快些回去。”

    那男孩,連忙跳過一邊道:“大嬸嬸,這大狗熊也不知從哪裡來的,硬向我身上撞,還不認帳,一舉手就想打人,因此我才拿石頭砸他,其實並沒有頑皮,不信你老人家只一問四娘妹妹便知道了。”

    那小女孩也撲向婦人懷中道:“大嬸嬸,這大鬍子委實不是好人,也許真是一隻狗熊成了精,你看他那張大嘴毛乎乎的,不像要吃人嗎?你快攔著些兒,我怕呢!”

    程子云一見那婦人出來,一見面便衛護著兩個孩子,說他不是吃飯長大,不由瞪大了眼睛怒道:“這兩個孩子是你什麼人,為什麼容他在外面拿石子亂打人,你瞧俺這頭上臉上,就捱了好幾下,你既出來說話,須先還俺一個明白來。”

    那婦人又冷笑一聲道:“嚇!你倒有理了,你這大一個男人,為什麼竟和兩個孩子吵起來,你說他拿石頭打你,他兩個跑到你家裡去沒有,捱打,活該,誰教你打算欺負人家孩子。”

    程子云一見那婦人一味護犢,簡直不說理,不由怒極,一下跳了起來大喝道:“你這浪女人竟敢不說理,縱容孩子打人還說活該,你丈夫是誰,還不給俺叫他出來,這裡雖不真是化外,俺倒得說說。”

    那婦人聞言,不由秀眉一聳嬌喝道:“你這砍了頭的賊奴才,是從哪裡跑來的,竟敢開口罵人。”

    接著猛伸纖手,在那身側大楊樹上橫砍了一下,那合抱的大樹上立刻砍下半寸來深一條痕,一面又冷笑道:“你別問我丈夫是誰,有話只管衝著我說好了。”

    程子云不由一怔,暗想,想不到一個女人,手底下竟也如此明白,但自忖如論真的動手,也未見得便輸,想了一下,把心一橫,也冷笑道:“大嫂好功夫,俺已明白咧,老實說,俺此來,便是要訪問此間的當家是誰,有話要說,你可少弄這一套,快把正經主兒請出來見見才是,俺程子云卻不是隻憑這一手可以嚇倒的。”

    說著,一拍腦袋又大笑道:“俺帶了這傢伙來,卻沒有打算帶回去,真要瞧得起俺這東魯狂生來,你瞧著辦吧。”

    那婦人聞言,轉也一怔,正待發話,倏聽背後又有一個蒼老的口音大喝道:“你是什麼東西變的,也敢到這裡來撒野,七姑還不帶著兩個孩子快回去,待我來料理他便了。”

    程子云再抬頭一看,只見那柳蔭之下又來了一位鐵面銀髯老者,看去鬚眉皓然,卻精神異常飽滿,那聲音更如洪鐘一般,雖然身上只穿了一件藍布長衫,下面赤足芒鞋,但氣象極為威猛,一從樹後出來便又喝道:“你別要骨頭,要找誰只管說,我們這裡全是安份良民,既不開山只不立櫃,哪來的當家的,大家種田打魚,又誰是正經主兒,你這廝,大概想當奴才沒當上,所以到處想找主兒,跑到這裡來,卻找錯了地方咧。”

    程子云一見那老人,簡直和廟裡塑的閻王爺一般,沉著一副黑臉,好像要颳得下霜來,饒得他狂妄得出奇,也不由打了一個寒噤,再一聽那話,分明已經知道自己來歷,但略一沉吟,暗想,既已入了虎穴,看這來人也許就是此間主持人,何不索性敞開來說一下,連忙又走上前去打了一躬笑道:“晚生雖然狂悖,焉有敢以勝國孤臣,遺老逸民視為萑苻伏莽之理,適才失言還望勿罪,不過俺之所以求見此間主持人,委實有話須當面明說,老前輩既然加以教誨,還望以真面目相示才對。”

    那老人又沉著臉道:“你這話我更不懂,這裡全是打漁種地的,哪有什麼孤臣、遺老、逸民,如果真有,不用說別人,便我這老頭兒也早出首去,弄個大大的官兒做了,還能這樣嗎?”

    接著又道:“你趕著欺人家女人孩子,不是說要找人嗎?到底打算找誰不會直說嗎?只管繞著圈子那又有什麼用。”

    程子云心神略定,冷笑一聲道:“以老前輩尚且不肯以真面目見示,晚生又何必再說。”

    那老人壽眉一揚,正待說什麼,猛一沉吟冷笑道:“你既不肯說,我也由你,老夫還須到湖中打魚去,卻沒工夫在此久待咧。”說著徑向湖下走去。

    程子云又攔著道:“老前輩慢走,晚生還有話說。”

    那老人猛一抬頭唾了他一口唾沫道:“呸,誰是你的老前輩,你就知道我老人家缺了哪一輩子德,後輩之中會有你這等不肖的奴才嗎?”

    程子云冷不防,竟被唾個正著,那唾花飛濺,簡直和鐵彈一般,打了個滿臉開花疼痛異常,接著只見那老人右手向自己左肩頭上虛推了一下,只覺一股勁風,直撲左肩而來,那力量竟大得出奇,忍不住向後倒退了兩三步,方才站穩,那老人一個轉身,卻竄起丈餘,就勢向空中斜掠而下,再看時,那柳樹外面,湖面上正泊著一條小船,那老人頭下腳上,已落在船上,微微一翻便在船頭坐好,就船上取過一條短槳,不消兩下,便向對面一個小島上棹去,只看得他又暗暗咋舌不已,再一摸,腦後那個大包,越發腫了起來,便左頰上也有點像火炙一般,這一來,不由將狂態收起大半,淹頭搭腦,便似鬥敗的公雞一般,回頭一看,卻不見了那二位老捕頭,心疑二人怕事已經回船,忙又趕向泊船之處一看,只見連那條船也不見了,程子云見狀心下更加著急,暗暗跺了一腳道:“這兩個老王八真可惡已極,你兩個見俺吃虧要走,俺決不怪你們,卻為何連船也帶走,卻教俺如何回去。”再一摸,那身邊又竟忘了帶錢上來,所有銀子全在船上,慌急之下,竟呆在那裡半晌,看著那湖水只在發怔,倏聽背後有人大笑道:“天下真是一個緣法,想不到我們在這裡又遇上咧。”

    連忙掉頭一看,卻正是在鎮江江邊上所遇的那個老丐正看著自己,摸著嘴巴直樂,程子云不由怒火又起,大吼一聲,一個雙掌推山直撲了過去,那老丐一笑,輕輕閃開道:“你這人真不識好歹,我不過拿了你一百兩銀子,卻送了一套天大的富貴給你,難道還不值得,為何倒要和我老人家拼起命來。”

    程子云怒極,又喝道:“好老賊叫化,你賺得俺來,意欲何為,俺和你拼了。”

    說著運掌如風,又趕了上去,那老丐卻哈哈大笑,一路沿著湖邊飛步而逃,程子云一面在後趕著,一面連聲喝罵,那老丐卻連聲大笑,向前面狂奔著,一直繞過了山麓,兩下始終隔著丈餘,也看看夕陽西下,暮色蒼然,那老丐忽然在一條長石上站定,拍手大笑道:“你彆著急,我老人家既得罪了你,容待少時請你吃上一餐好的謝過如何?”程子云-看,那石條正在一株老柳樹下面,在石條外面一片平地上,卻鋪了一片破蘆蓆,大可方丈,那席上還堆些許稻草,好像便是那老丐棲息之所,連忙又縱了過去,一個餓虎撲食,憑空便向老丐撲下,那老丐又衝著他齜牙一笑,右手單掌一推大喝道:“好小子這趟算你沒白來,我老人家且替你接一接風,請你吃個洗塵筵,卻不許客氣咧。”

    那程子云這一下原用了八成力,被老丐一推,立刻落了下來,方在說聲不好,雙腳一沉打算站穩,再行發招,卻不料那蘆蓆下面竟是一個七八尺深的糞坑,一經著重,登時連席子向下一沉,如系新席,以他的趨縱功夫,還不難借勁縱了上來,卻無如那張蘆蓆既破且朽,一經著力立穿一洞,砰澎一聲,竟深深陷了下去,鬧了個沒頂之厄,等再冒上來,已經面目全非,連發辮上也染滿了糞汁,那老丐卻拍手大樂道:“東魯狂生遠道而來,我老人家不得不略盡地主之誼,還望不必客氣,努力加餐才好。”

    說罷,一路大笑而去,程子云陷在糞坑之中,聽得明白,急怒攻心之下,幾乎氣得昏了過去,卻無如那糞坑太深,愈到下面,積糞愈厚,簡直和淤泥一樣,竟著不得力,竄了幾竄,始終沒竄上來,加之那破席稻草又纏在上面,呼吸之間,不禁真的飽嘗異味,好半會之後,幾經沉沒,才從坑邊爬了上來,渾身上下全是黃膩膩的,更臭不可聞,張口不得,急切間無法可施,只得先在臉上抹了一把,免得再流入口中,一路狂奔直向湖邊,噗咚一聲跳了下去,先將外面黏著的一層厚糞洗去,但那糞汁已入重衣,卻無法洗滌乾淨,便耳鼻之中也留得不少,更大嘔不已,忙又將衣服全脫了下來,索性赤身洗個痛快,又將衣服也一件一件洗過,卻苦於沒有第二身可換,只有絞乾正預備穿上,猛聽那岸上一個女人的口音道:“大嬸嬸,你且慢下去,天快黑了,我方才遠遠的好像看見一個人光著身子在下面,不要那個淹死鬼在作怪吧。”

    接著又聽見一個女人道:“你這丫頭別胡說,這一帶向來乾淨哪會鬧鬼,也許是什麼混帳男人在下面洗澡亦未可知,這裡是我們的碼頭,真要這麼著,你瞧,我不用漁叉搠他幾個透明的窟窿才怪。”

    另一女人又笑道:“你簡直是在胡說,這天氣哪會有人洗澡。”

    程子云聞言不由連忙沒入水中,不敢上來,但半晌之後,並不再聽見有人說話,也沒見有人從岸上下來,再伸出頭來一看,那一身溼衣服,卻一件也不見了。

    這一急更非同小可,但赤身露體,哪敢上來,只得仍舊伏在湖灘上淺水之中,好容易等得天全黑,方才悄悄的爬了上來,腹中既餓身上又冷,加之餘臭尚在,不住作惡心,這份活罪簡直難以形容,心中暗想,現在最要緊的,是先得弄上一身衣服才能見人,但這東山既無親友,更無熟人,卻到哪裡借討,便打算買,也身無寸縷分文,想來想去,只有出諸偷之一途,主意打定之後,一上岸,便先四面一張,只見那山麓之下有一片燈光,忙就陰暗背亮之處,遮遮掩掩溜了過去,等到近處一看,卻是一帶麇眼竹籬,裡面圍著三間茅屋,那燈光便從屋中射了出來,再就籬外定晴一看,不由大喜,原來那院落當中,正晾著一竹竿衣服,妙在衣褲全有,那竹竿一頭便架在籬笆上面,舉手可得,忙將竹竿輕輕取在手中,卻好在這一頭是一條褲子,不管好歹,先取下穿上,雖然略嫌短小,總算已將光臀遮上,又將那一頭一件短衣取下也披在身上,正在道聲慚愧,猛聽那院落裡一聲狗叫,忽然從屋子裡面縱出一條蒼毛大狗,連吠不已,接著那屋裡又跳出一個胖婦人高聲叫道:“你這死王八,只管貪著喝酒,雖知老孃還有一竹竿衣服吹在外面,卻難免有不開眼的賊骨頭來照顧,如被偷去,那你這死王八,便買新的來賠我,老孃還嫌不合適咧。”

    接著又聽屋內一個男人大喝道:“什麼毛賊敢到這裡來偷東西,果真不開眼,照顧我,那你瞧,我不活剝了他的皮,也不算金毛海馬吳二。”

    程子云一聽,連忙向湖邊大路上逃去,猛又聽到後面那胖婦人大叫道:“你這死王八還說嘴,如今衣服已經被人偷去咧。”

    接著,便聽那板扉一響,先是那條大狗追來,一路汪汪直叫,程子云忙一掉頭,飛起一腿,將那狗踢得飛起來老高,正向前走去,那屋內的男人,已提了一柄鋤頭,趕了出來,那胖婦也提了一根搗衣杵趕來,程子云作賊心虛,慌忙飛步而逃,看看逃出老遠,那一男一女已經追不上,卻不料砰的一聲,正撞在一人身上,那人足下一用力,連忙站定,接著一伸手夾背一把抓定大喝道:“你這廝是從哪裡來的,走路這等慌張,卻又到哪裡去?”

    程子云方一掙扎,那人拍拍就是一連兩個嘴巴,又喝道:“我問你的話,為何不答應,卻想到那裡去?”

    程子云一下被打得金星直冒,忙道:“俺是過路客人,現在要回船上去。”

    說著一使手法,打算掙脫那人的手,但一掙便被那人將手撈住,又大喝道:“你這廝還不放老實些,既是過路客人,要回船去,何至這等慌張,你在什麼地方,同船還有何人,到這兒來打算幹什麼,快說!”

    說罷,那兩手便似被一條鐵箍箍上一般,其痛入骨,再一聽那說話聲音,竟和白天所見老人無異,忙道:“俺到這兒來,本來是為了訪友,那船便泊在前面湖邊,同船還有兩個夥伴,只因他們不知把船弄到什麼地方去,因此害得俺無法回去,偏又遇上一個賊叫化,將俺推入糞坑,俺才如此狼狽不得不慌張,還請放手,容俺就走。”

    那老人又大笑道:“難怪這等臭烘烘的,原來你是從糞坑裡爬了上來的,既如此說,老夫拿你還嫌汙手,還不與我快滾。”

    說到一個滾字,竟將他掄了起來,拋出丈餘,程子云忙就拋出之勢,使了一個鷂子翻身,站在地下,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卻不料那後面的一男一女,已經提著燈球趕來,一路大叫道:“你這毛賊偷了東西,卻打算向哪裡走。”

    那老人聞言又大喝道:“你這廝原來偷了人家東西,打算逃跑,還不與我站住,聽候發落,只敢動一步,那可別想再活著。”

    程子云忙又站住道:“你休得聽他胡說,俺也一時知名之士,焉有作賊之理。”

    說著,那胖婦人已經氣喘噓噓的,提著木杵和一盞燈球趕到,一下便將他扯牢道:“你這毛賊,還敢抵賴,你看我的褲子綢衫,不全在你身上嗎?”

    程子云方說得一聲:“天下東西相同的很多,大嫂不可誤會。”

    那老人不由哈哈大笑道:“你這笨賊,還敢強辯,你瞧瞧,這一身衣服是你穿的嗎?”

    程子云聞言再低頭一看,只見下面果然穿的是一條青綢女褲,褲腳上還鑲滾著寸許寬的花邊,上身披著的也是一件紫綢女衫,不由羞慚滿面說不出話來,那胖婦得理不讓人,一伸手便打了他一個嘴巴,大喝道:“你這毛賊,如今人贓俱獲,你還有什麼話說,不快給老孃脫下來,還要老孃動手麼!”

    接著那男人也提著鋤頭趕來,掄起那鋤頭,劈面便築,卻被那老人攔著道:“吳二,你先別動手,我還有話要問他咧。”

    說著取過那婦人手中燈球,向程子云上下一照道:“你這廝,白天裡不也衣冠齊楚嗎?

    為什麼一到晚上卻光著身子出來偷人家衣服是何道理?”

    程子云忙道:“俺不是早告訴你,俺曾被一個老丐推下糞坑去嗎?便因為在那糞坑之中浸了一會,俺爬上來,便去湖中脫光衣服洗滌,卻沒想到忽然來了兩個娘們,俺只有將衣服放在湖邊,藏到水下去,誰知時衰鬼弄人,等那兩個娘們走開,衣服卻不見了,俺赤身露體沒法見人,才出此下策,權借這位大嫂衣服一用,要不然,俺卻不至便公然作賊咧。”

    那老人點頭道:“這話也許不錯,既如此說,你還不先將衣服還人家。”

    程子云忙將那女綢褂子脫了下來,還給那胖婦人,但那條褲子卻沒法再脫,只有哀求道:

    “大嫂,你權當行好,這條褲子且借俺一穿,容俺改天送還,哪怕再給你做上兩條都行,如今俺卻無法光著眼子跑咧。”

    那胖婦人哪裡肯依,又喝道:“誰要你這賊骨頭許願,還不快脫下來還我。”

    說著又提著那件綢衫,向那男人道:“我先回去,那褲子你非著他脫下來還我不可,否則看老孃有得饒你。”

    說罷徑去,那男人又提鋤在手喝道:“你這毛賊還不快脫,當真要討打嗎?”

    程子云無奈,只有脫了下來,擲向那男人道:“如今全還了你,也該放俺走咧。”

    那男人撿起褲子又看著那老人道:“如今小人的東西已經追回,這毛賊卻如何處置,如依向例,他既來偷東西,便將贓物追回,也該吊他一夜,在臉上刺字才能放掉,這卻不可便宜他咧。”

    老人點頭道:“此係我們東山舊例,自應照樣行事,你且將他押到山神廟去,我少時便來。”

    程子云聞言不由大嚷道:“你老人家可千萬別那麼缺德,俺委實繫好人,卻不是偷摸毛賊,真要在俺臉上刺上字,那俺便一輩子做人不得咧。”

    那老人方待轉身,又掉頭大喝道:“你這廝還敢嘴硬,現在既已人贓現獲,還有什麼抵賴的,你偷人家東西,不是賊是什麼,這臉上刺字,是本地舊例,卻不能因為你一人便壞了規矩咧,還不快走,當真還要捱上幾下嗎?”

    說著又向那男人道:“吳二,你先回去,這廝手底下也有兩下,待我送他去便了。”

    那吳二答應一聲是,便攜了鋤頭褲子徑去,那老人右手提著燈球,左手捉著他一隻胳膊大喝道:“該死的賊奴,還不與我快走,難道還要我老人家個伺候你嗎?”

    說著架著就走,程子云只有跟著一同前行,那老人順著湖邊,走了一段路,便直上山坡,翻過一條小崗子,忽見一座破廟,那廟只有前後兩進,前進山門已經傾圯,只用碎石砌了一重圍牆,當中安著一扇板門,門外卻站著兩個壯漢,各自提著雪亮的魚叉站著,一見二人走來,連忙一齊肅立道:“方才那吳二已經說過,本山又拿住毛賊,所以小人等趕來此地伺候,那繩子,藍靛,針全預備好了,你老人家快請進去吧。”

    那老人又一點頭,向程子云喝道:“如今已經到了,還不快走進去。”

    程子云走進那小門一看,只見門內一個院落,遍地野草,中間三間殿宇,門窗全已零落,那殿上卻懸著兩盞氣死風燈,燈下又站著四五個壯丁,一見那老人全迎了出來,道:“我們一切全預備停當,連公座全設好了,你老人家要再問一問這賊骨頭嗎?”

    那老人搖頭道:“我老人家哪裡有這閒工夫再和這無恥賊奴說話,你們只將他先吊起來,等天明再在他臉上,刺上偷盜女人衣褲毛賊字樣,趕了出去便算完咧。”

    眾人連忙答應一聲是,立刻將程子云反剪了,在正樑上吊好,只急得他連聲高叫道:

    “你老人家吊俺一夜無妨,這臉上的字卻千萬刺不得,俺程子云堂堂東魯狂生,你卻不能這麼辦咧。”那老人任他再叫,便好似沒有聽見一般,只向眾人道:“你們也多辛苦了,在這地方也不怕這賊奴跑了,只須留下一兩個人看著他,其餘各人不妨先回去,反正刺字是明早的事,卻不忙,我老人家也先回去咧!”

    那些壯丁聞言又答應一聲是,便只留下一人,其餘各人全隨老人走了,程子云被吊在上面,起初還不太覺得,時間稍長,那手腕足踝便被麻繩勒得受不住,身上既冷,肚裡又餓,再想到明晨便受刺面之辱,不由長嘆一聲道:“俺真想不到,俺這名動公卿的東魯狂生,竟被當了偷兒吊在這裡,這卻從何說起。”

    那下面看守他的一名壯丁冷笑道:“朋友,你別吹著玩,我水老鴉郭連方可不聽這一套,不管你是什麼東西變的,現在可屬老爺管,老實說,老爺現在就搠你三五個透明窟窿,也不過扔下湖去喂王八算完,任憑是誰也不會替你叫屈。”

    程子云不由做聲不得,只有把心一橫,一言不發,連眼睛也閉上,聽其自然,不一會忽聽那院落裡有聲,接著便聞大笑道:“小郭,你這差事太辛苦咧,我老人家今晚弄到一份意外之財,雖然臭烘烘的,卻值得幾兩銀子,可惜馬上變不出錢來,你要願意,先去弄點酒和吃的菜,這東西便算是你的,反正我老人家沒有花錢,全是那灰孫子孝敬我的,我也落得慷慨咧,你瞧單這付眼鏡,不也值得三兩五兩嗎?”

    程子云一聽口音,分明是那老丐,再睜眼一看,果然不錯,再看時,只見那老丐,一手拄著竹杖,一手託著自己那一疊衣服,那衣服竟似已經全烤乾了,摺疊得非常整齊,上面還放著那付寬玳瑁邊墨晶大眼鏡,連那一根京八寸短菸袋,和煙荷包也全放在上面,人卻看著自己直樂,這一來程子云又不由無明火起,大叫道:“好賊叫化,你害得俺好苦,俺只有三寸氣,不報此仇便不活在世上為人。”

    那老叫化卻不理他,只又向那郭連方道:“你瞧這衣服拿到當鋪裡去不也當得十兩八兩,還不夠我們吃喝一場嗎?你還不到那杏花村看看去。”

    那郭連方笑道:“你老人家先別高興,這臭烘烘的東西,卻未必有人要咧。”

    那老丐卻一瞪眼道:“你不要也許就有人要,你別管,且替我去賒些酒菜來便了,我也吃不上多少,只須著他配上八個菜,十斤紹興,也差不多夠咧!”

    郭連方笑道:“要論賒帳,杏花村的東家和櫃上我倒全有個認識,決不至說話,你老人家要指著一堆衣服,人家不但嫌臭,遇上不開眼的夥計,也許就說你老人家改了行,從哪個死人身上剝下來的亦未可知?那卻不好辦咧。”

    說罷又道:“既如此說,我去去就來,你老人家請看著這偷女人衣服穿的毛賊,可別放他走了。”

    說罷徑去,但人方走到院落中又掉頭笑道:“你老人家當心,這毛賊雖然生得像狗熊一樣,既打算偷女人衣服穿,也許就是一個兔兒爺,你老人家,可別讓人家說軟了,心一疼給放了,那彭老大爺可不會放過我.便算坑了我咧。”

    老丐笑罵一聲:“胡說。”接著又道:“你這小猴兒崽子,竟敢連我老人家也開起玩笑來,當真討打嗎,還不給我快到杏花村去。”

    那郭連方又一吐舌,方才大步而去,老丐等他走後,慢慢將那一疊衣服放在供桌上,一面笑道:“你這傢伙,到底是幹什麼的,竟有這膽子到這太湖裡來窺探,我們且先說說,只真說得對我老人家心思,也許就把你給放了亦未可知。”

    程子云猛憶方才那郭連方的話,不由大怒道:“你這老賊丐,休得辱俺過甚,俺程子云,堂堂王府上賓,雖有東魯狂生之稱,你如一刀將俺宰了,只怨自己學藝不精,無尤於人,打算這樣消遣俺,那俺對不住,可要破口罵你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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