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協台雖覺羹堯盛氣凌人,但為威勢所懾,一時回不出話來,錢知縣連忙拜伏在地道:
“大人息怒,那兩封信確實系由兩位王爺差人送來給卑職和毓大人的,不過那三千兩黃金卻與卑職無關,還望明察秋毫才好。”
羹堯又哈哈大笑道:“貴縣無須辯得,你那三千兩金子雖然秦嶺羣賊因為交情厚過毓大人,一時未能湊齊還欠在帳上,只被擒各賊可以活命,他卻決不敢少你的,如今我們所爭的卻不在此咧。”
接着且不理錢知縣,又對毓協台道:“毓大人但請放心,這三千兩金子,雖由我命人取來,兄弟卻決不會吞吃毫釐,將來也少不得繳了上去,恭呈御覽,只求沒有冤屈大人和兩位王爺便行咧。”
毓協台一見人家説話便如親目所睹一般,料定去人,必已將話完全聽去,連忙打了一躬道:“年大人您果然神目如電,所言決無虛誣,不過您既然知道事出兩位王爺所命,還請權衡輕重才好,兄弟和這位錢令,雖無法抵賴,決不能説不知情,兩位王爺對此案如何申辯,兄弟和錢令卻不敢妄測。再説皇上天威不測也難逆料,便算您聖眷正隆,又有雍王爺做主,一下便將兩位王爺一齊攀倒,您也不會落着什麼,萬一皇上再顧念兩位王爺全是金枝玉葉,不打算向深處辦,您這摺子一上,也許便連雍王爺全不免受上些訓斥,您那又是何苦咧?”
羹堯聞言又是一陣冷笑,端着茶碗一拱手道:“兄弟雖然年幼無知,做事卻從無避忌,更不懼權貴,也從來不仗雍邸之勢,便敢公然胡作胡為,既如此説,倒承教了。”
如依官場慣例,這茶碗一舉,主人既不説請隨便用茶,便是逐客表示,旁立當差,立刻高唱送客,但這時在旁伺候的卻是周再興,他竟忘了規矩,站在一旁,並未開口,那毓協台卻只有站了起來,一端茶碗,便待告辭,錢知縣自從磕了一會頭,沒人理他,本來也站在一邊,見狀忙又請安道:“年大人不必動怒,您有什麼話,只管吩咐,卑職和毓大人一切遵命就是咧。”
羹堯放下茶碗,又冷笑道:“我請二位來,本只説明而已,舍此而外便是要挾,既經問明,確出兩位王爺之命,我便拼個玉石俱焚也值得咧。”
毓協台忙也賠笑道:“兄弟本系武夫,説話難免直率,卻決非有意開罪,年大人如疑我仗着兩位王爺,出言不遜,那便冤煞兄弟了。”
接着連連打躬道:“方才錢令的話,委實不錯,只大人有命,兄弟和他是無不遵從,決無以為大人要挾之理,還望明察。”
羹堯正在沉吟,忽見丁真人攜了梁剛,從西間掀簾而出道:“兩位大人能容貧道一言嗎?”
毓協台正恨沒人解圍,一見梁剛出來,後面又跟一位老道士,料是丁真人無疑,忙先向二人一拱手道:“原來梁兄也在此間,這位道長一定是天山丁真人了,兄弟聞名已久,這次幸承二位相助年大人,得將積年股匪擊潰,兄弟實在感激之至,此番呈報,一定要將兩位大名和出力情形申詳上去請獎的。”
羹堯一見兩人出來也連忙施禮肅客就座一面道:“二位有何見教,只不令兄弟為難自當遵命。”
丁真人忙道:“貧道與兩位大人全素昧平生,此次之所以稍盡綿薄,一則秦嶺羣賊在這甘陝道上實在鬧得不像話,貧道既然食毛踐土,為國為民便皆不容坐視,二則也擬對兩位大人略有幹求,所以才藉此做個進身之階,如蒙稍念微勞,俾如所願,那便感激不盡了。”
這一來,這緊張局面,立刻和緩下來,毓協台首先道:“道長如有所命,只我能辦到,決當盡力,但不知為了何事,能見告嗎?”
丁真人笑道:“貧道所求,只兩位大人肯答應,決無為難之理,第一是這甘陝一帶地瘠民貧,自前明末季以來,時遭兵變,更瘡痍未復,萬不宜再興大獄,聞得昨日之事,暗中頗多牽涉權要,萬一因此而上達天聽,牽累必廣,還請兩位大人,俯念下情,只以盜匪行劫,適遇官兵搜剿,刻經斬獲,業已肅清具報,則官私兩面,均可交代,也不至累及地方,這不但貧道感激,便這一帶地方紳民也感激。”
毓協台不由長長出了一口氣道:“道長所見極是,便兄弟也是這等看法,天下事,省事則無事,原也該這等做法才對,但年大人卻必欲窮究主使,那兄弟便不敢説咧。”
羹堯忙也向丁真人打了一躬道:“年某多蒙道長相助,倖免大難,適在毓大人未來之前即蒙相勸,自應遵命,不過此次入川,系奉聖命,自問並未開罪於人,而竟一再遇刺,終至唆使大股積匪圍攻,實在百思不得其解,來日方長,如不據實奏聞,道長又將何以教我咧。”
梁剛忙也笑道:“方才小弟不早對年兄説過,這次我是不恤一切鋭身急難嗎?如今幸喜羣寇就殲,大難已過,你難道還真的打算因此而讓小弟到北京城裏去打場刑部官司,和兩位王爺對質嗎?”
羹堯不由無語半晌,錢知縣見狀,忙又請安道:“論理兩位大人説話,可沒有卑職置喙餘地,不過,這位梁紳卻是這一方人望,事業買賣幾遍北五省,稍涉訟累,也許風聲所至便與信譽有關,大人和他既是故交,還望三思。”
毓協台也道:“錢令這話極其有見地,即使年大人不避權勢,卻也須為貴友計,不但梁紳不便染上這趟混水,便丁道長,既已超然物外,也萬不宜捲入漩渦,這事還宜斟酌才好,要不然,以您這樣道德清高,萬一忽被官府傳喚,不也不好嗎?”
丁真人微笑道:“大人不必這樣説,如以我個人而論,倒不怕什麼訟累,我卻實實在在是為地方和二位大人打算,須知我雖有家室子女,卻一樣可以舉家遠遷,只在那北天山絕頂,我不下來,官府胥吏,也無法尋獲,卻不比這位施主有偌大家業累在後面可比,更非兩位大人各有官守在身,可以相提並論咧。”
説着又看着毓協台道:“我不怕大人惱,這事如鬧大了,這首當其衝的,還在大人身上,第一項這裏是大人駐守汛地,即使不能將那主使權要牽連出來,大人這縱匪殃民便難逃議處。
如果再將那三千兩黃金呈上去,這受賄通匪坐實,便向輕處説,也難免要到寧古塔、烏里雅蘇台去走一遭。萬一再向重處説,那貧道便不好明言了,再説大人受人之託,沒有能把事辦好,反授人以柄,那個主兒又能放大人輕易過去嗎?”
説罷,又哈哈一笑道:“便年大人世受皇上重恩,此番又奉旨欽點學政,雖説聖眷極隆,又能捲入諸王之爭嗎?萬一皇上竟以朋黨奪嫡相視,又豈能平安無事,所以貧道不惜費詞相勸,也便是為了這些沒要緊,卻與自己無干咧。”
毓協台起初以為梁剛和丁真人怕牽累,才打算把事緩了下來,正在得意,打算借這一弱點,來要挾羹堯,卻想不到丁真人忽然説出這番話來,不由又怔在那裏半晌道:“如依道長之意,對此事又如何處置咧?”
丁真人大笑道:“這是官場的事,利害得失,還應由兩位大人做主才是,怎麼反問起貧道來。”
羹堯忙又憤然道:“道長不必多言,年某已經承教,此事吉凶禍福固難逆料。我已決定那摺子非上不可,既使皇上聖怒不測,我有那兩封信和三千兩金子,至少也可以攀倒一兩個,成敗卻在所不計了,縱使有對不過樑兄之處,也説不得咧。”
這一來不由大家又相顧默然,就在這時候,天雄忽然走了進來,向各人略一為禮,便在羹堯耳畔數語,又匆匆走出,羹堯似在沉吟了半晌,又憤然站了起來,把手一拱道:“各位且請稍坐,我出去一下便來。”
説罷徑自走了出去,接着周再興也退了下去,那間松棚之中,只剩下梁剛、丁真人、毓協台、錢知縣四人,毓協台急忙把扯了梁剛悄聲道:“梁劍翁,這事萬不宜向大處鬧,你既和年大人是舊交,還望從速阻攔才好,否則此折一下,兄弟固然不了,便你也不好應付咧。”
梁剛也皺着雙眉道:“大人有所不知,此事商民已經對年大人勸説好久,無奈他只不肯聽,卻又有什麼辦法,如今我也想開了,將來即使兩位王爺見怪,好在我只是相助殺賊,卻不是什麼叛逆大罪,便遭連累也説不得咧。”
説罷,只把頭連搖,毓協台又看了丁真人一眼道:“老道長,您方才説的話對極了,此事如果真的奏聞上去,兄弟固然不了,便年大人也未見得便可操必勝之券,您還得多勸勸他才好。”
丁真人笑道:“我已費了好多唇舌,他卻説什麼也不行,那有什麼法子,我本還有些許小事,打算求你兩位,他這樣一來,我便也不好説咧。”
毓協台忙道:“老道長如果有事,卻不妨先對我説,方才我已説過,決無推諉之理,您快説罷。”
丁真人又笑道:“其實這也只是一兩件小事,並值不得一提,雖然與我道門中稍有裨益,但在二位大人也不過多費上一紙文書而已,不過現在正事未決,卻不必先説這個咧。”
毓協台忙又道:“無妨,老道長只管請説便了。”丁真人方道:“我只因這西北一帶多天方教徒,道觀卻極少,縱有一二潛修之士,經典也頗不易致,所以打算相求兩位大人,在京中代求一部道藏,俾使道眾不至盲修瞎煉,但如今大事未決,只好作罷咧。”
毓協台忙道:“此事極易,包在我身上便了,此外還有須兄弟為力之處嗎?”
丁真人又笑道:“事是還有一件,卻更值不得一提咧,那便是我那兩位老友劉謙劉讓因為他父親昔年曾殉流寇之難,雖然事在前明,聞得朝廷曾有可以一體旌表德意,也打算求二位大人設法准予建坊立碑以慰先靈,這是將來的事,如今更不必提了。”
毓協台不由開顏大笑道:“我還當什麼大事,這更不算一回事,工部司員我有好多滿漢朋友,固然不難核准,便我也可以用訪聞申詳請於旌表,這卻不必一定要求年大人咧,不過方才的話,還求老道長再為婉勸才好。”
錢知縣也道:“道長的事,我是無法效力,至於這兩位劉老先生太翁殉難請予旌表,便我也可申詳上去,但請放心便了。”
丁真人連忙稽首道:“既承毓大人錢老爺慨允,貧道當面謝過,不過那年大人的話卻難説,還請恕我無法進言才好。”
二人又不由焦急,又一再相求,丁真人方允再為進言,請二人稍坐,退了出去,好半晌方才回來連連搖頭道:“這年大人卻不比大人爽快,貧道説了好半會,才答允將奏摺緩發。”
毓協台不由大喜,竟不顧有失官體,深深一揖道:“老道長畢竟是人間仙俠,這真是一言九鼎了。”
丁真人慌忙還禮道:“大人且慢,他方才雖然答允把奏摺緩了下來,卻另有難題咧。”
毓協台忙又道:“老道長放心,無論什麼難題,只他答應不將這事據實奏聞,我決無駁回之理。”
丁真人笑了一笑道:“他不但答應將奏摺緩發,只大人肯把他這難題做到,便連那兩封信也可以還你。”
毓協台反轉有些不信道:“當真嗎?那我更是一切遵命咧。”
丁真人聞言,忙又在他耳畔説了幾句話,毓協台似覺一怔,半晌又道:“他當真連那兩封信可以一齊還我嗎?”
丁真人點頭道:“只大人能將此事辦妥,貧道便可保那兩信原件交還。”
毓協台猛然一咬嘴唇道:“老道長但請放心,我深信此事定可辦到,早則今晚,遲則明晨,決有以報命就是咧。”
丁真人又笑道:“此事就大人這一面説,也許有不便之處,不過為大人和錢老爺計,為兩位老爺計,也非如此不可,要不然,這些匪類,將來有挾而求,那便更不好辦咧。”
毓協台連忙點頭稱是,一面把手一拱道:“我們是一言為定,一切還仰仗道長大力。”
丁真人忙也答禮,一面道:“大人且請稍待,那三千兩金子,便請就此先行帶回如何。”
毓協台不由臉上微紅道:“只老道長言而有信,可以替年大人做得主,那倒忙不在一時。”
丁真人又笑道:“大人放心,貧道雖然説不上可以替年大人做主,但他不答應,我也不敢率爾説這話。”
接着又道:“貧道效勞不周,那兩封信,只待事了,便當奉上,但也決不會誤事。”
毓協台聞言連連拱手道:“老道長,真是功德無量,此番事了,兄弟沒有什麼可以酬謝得,方才所言二事,必定趕辦之外,您那道觀,也必奏聞,請由工部飭建,以答稚意。”
丁真人忙又稽首道:“貧道區區微勞,焉敢望此,但求二位大人能為地方造福,便感激不盡。”
毓協台忙又拱手道:“兄弟一定如此,遲則一年,早則半載,這道藏和飭建銀兩文書一定下來,那位劉老先生建坊的文書,也決不會再遲,老道長如得要快一些,兄弟還可專人晉京從辦。”
丁真人忙道:“若得大人如此成全,貧道更外感激。”
毓協台一面遜謝,一面連聲答應。眼睛看着梁剛又道:“便梁劍翁此番出此大力,兄弟也必保舉,現在卻無庸多言咧。”
梁剛忙也稱謝,丁真人又告辭出去,不多會,便見羹堯先走了進來,拱着手道:“適因那位馬護衞有事相商,失陪之處,還望恕罪。”
毓協台忙也答禮,一面道:“適承丁老道長傳話,兄弟是一切遵示辦理,諸蒙成全,不僅兄弟和這位錢令感激,便兩位王爺如知此事,今後也必另眼看待。”
羹堯笑了一笑道:“兄弟方才雖然諸多唐突,其實也只求無事,固然非萬不得已決不願開罪兩位王爺,便對大人也決無為難之理,不過丁道長所言,還望大人不可誤事,否則便難免彼此不利了。”
説罷,又提高了嗓子,叫了一聲:“來呀。”那周再興便又從外面走了進來,請了一個安道:“小人在此,大人有何吩咐?”
羹堯道:“前此毓大人曾有京中朋友託我帶來兩口箱子,可乘此取來,當面交給毓大人帶回去。”
周再興答應一聲是,便又出去,將兩口箱子提來,毓協台偷眼一看,果是原物,不由又是慚愧,又是感激,轉不好説什麼,正在支吾道謝,羹堯卻大笑道:“這原是貴友託帶之物,兄弟不過手足微勞,何足掛齒,此外那兩封信,來日事了也必檢交,大人但放寬心便了。”
毓協台想不到事情竟這樣急轉直下,簡直喜出望外,忙也命人喊來貼身差弁,將兩隻箱子收下,一面道謝告辭,羹堯卻換了一副面目,滿面春風相送,丁真人也在松棚外面候着,等羹堯迴轉,方向馬前閃出笑道:“貧道已經竭盡全力,適才所言,大人卻千萬不可失信令我為難咧。”
毓協台忙道:“老道長放心,不但此事,我必全力以赴,便那道藏和建觀建坊等事,也必立即趕辦,兄弟別無他長,但交友以誠,卻是可以自信的。”説罷又連連拱乒道謝不迭,等走過一段路去,又和那貼身差弁附耳數語,那差弁攜了兩口箱子上馬,唯唯領命而去,錢知縣見羹堯忽將兩箱金子當面還他,又聽連那兩封信也可以交還,不由驚異,連忙趕上一步,並馬而行道:“這年學政怎麼忽然前倨後恭,竟將這兩口箱子還了大人,那兩封信能靠得住,也還我們嗎?”
毓協台微笑道:“這事少時再説,不過貴縣還須守口如瓶才好,否則事如不成,不但那兩封信無法要回來,也許我們就立刻有殺身大禍咧。”
錢知縣不由又嚇了一大跳道:“他不過一個學政,終不成能夠動手殺人嗎?”
毓協台大笑道:“老兄想錯了,他便再跋扈驕橫些,焉有敢殺朝廷命官之理,我説的另外又是一件事。”
接着略一沉吟,等離開那松棚裏許,忙又勒馬,命隨從差弁遠遠站着,正色向錢知縣道:
“此事所關極重,老兄卻不可再糊塗大意咧。”
説着又附耳説了一陣,錢知縣始而一伸舌頭,繼而又點頭道:“大人此計甚妙,卑職決定遵辦,否則這後患也真無窮咧。”
毓協台又吩咐一聲仔細,便一同策馬回到摘星崖上,等到雙盛客棧,鬱天祥、榮禧等人全迎了出來,悄問此行如何?毓協台搖頭道:“那年小子簡直得理不讓人,這話卻太難説了,我們且到裏面再説便了。”
錢知縣也道:“這隻怪我們不好,把柄一落人手,要想再回來,談何容易。”
眾人不由又全呆了,等到上房落座之後,孟三婆婆和候進忠、廖玉娥、餘媚珠也迎了出來,卻不見了侯威和林瓊仙,毓協台忙道:“侯老道長和那林姑娘那裏去了?如今正有大事,急待商量咧,還不快去請來。”
孟三婆婆忙道:“侯老前輩因為有事,已經趕到褒城去,小徒林瓊仙本該在此伺候大人,也因有事先回敝寨去了,此刻恐怕已經下去數十里咧,大人如果有事,不妨對我説,稍停數日,自當命他二人再來。”
毓協台不由一怔,跺了一腳道:“現在事尚未了,他們怎能擅自離開,這不豈有此理嗎!”
餘媚珠首先冷笑一聲道:“難道那年學台還一定要我們這些人歸案嗎?那也現成,大人但請動手就是咧。”
毓協台不由面色驟變,隨即一笑道:“他雖口風甚緊,我們焉有聽他吩咐之理,餘寨主怎麼説出這話來,我這副將當不當沒要緊,還有兩位王爺,卻也由不得他咧。不過此事,還須大家同心合力共籌對付之策才行,聞得侯道長英雄了得,他這一走,我們豈不又少一位得力能手,我之所以着急,實在是為了這個,你不必誤會才好。”
説着又笑向孟三婆婆道:“方才我和這位錢老爺一去,那年小子便直認不諱,那兩封信和兩隻箱子,確實已被他派人盜去,並且公然對我説,非事摺奏聞不可,如今已經無法挽回,只有大家硬做上一場,設法把他那奏摺截回,不過我這部屬,要説打仗衝鋒陷陣,那倒沒有什麼説的,要着他們去截奪奏摺,對方一定有能手護送,這還非貴寨派出人來不可,再説這年小子也決不能放他平安入川,貴寨經此一仗精鋭盡失,能再抽得二三百人嗎?”
孟三婆婆不由慘然道:“敝寨自與武當派結下樑子之後,迭遭慘敗,能手大半傷亡殆盡,一時哪裏還派得出什麼人來,如今那侯老前輩又走了,便打算劫那奏摺也恐為難,如果必欲一拼,那只有由我這老婆子和小徒等人去便了,至於沿路再去攔截那年學政,人手委實不敷,卻心有餘而力不足咧?”
毓協台聞言笑道:“如今第一步,只能將這齎折和兩信先行奪來,方才我從他語氣之中聽出,也許今夜四鼓便從崖下啓程,你打算如何動手咧。”
孟三婆婆又沉吟半晌道:“如論動手,最好等他走過一兩站路去,否則這一帶既然全在那振遠鏢局和丁老道夫婦所派卡哨之內,萬一人家再有準備,便又落在圈套之中了。”
毓協台又笑道:“那也好,既如此説,便宜在他奏摺動身之前,先擇妥當之地埋伏,以逸待勞,但不知在什麼地方較妥咧?”
孟三婆婆道:“那自然要趕出大人與錢老爺轄境之外,但也不宜過遠,這些人委實狡詐萬分,過遠又防他暗中弄鬼,如依鄙見,至遠不出扶風,便須下手,不過他這奏摺的決非常人,這還須事前打聽明白才好。”
錢知縣忙道:“這個自然,不過以我想,那丁老道夫婦決不會替他當這驛卒,縱還有能手也不會是孟老寨主敵手,這卻無須顧慮咧。”
接着一看日色道:“昨夜你預備出來打這官司的人來了沒有,這也得事先佈置一下才好,真要交到我那衙門裏去便來不及咧。”
孟三婆婆悽然道:“那些人我已在預備,不過那年學政手下全非弱者,我這老婆子也已今非昔比,這卻不能不打聽清楚咧。”
鬱天祥也道:“錢老爺這話錯了。這奏摺何等重要,何況還有二位王爺的信附呈,他這齎折人雖然不至是丁老道夫婦,也一定是一個出色能手,如今我們勢孤人單,豈可再錯,這卻千萬大意不得咧。”
毓協台點頭道:“二位顧慮不錯,便我也是這等想法,這事少時由我派人去打聽便了,不過大家全累了幾天,昨夜又全未安睡,如今天色已經不早,也該用飯咧,我且略備一席先請孟寨主用上三杯,以壯行色如何?”
説着,便命人備酒,錢知縣一面一摸鼠須,一面向餘媚珠一使眼色,竟向東廂而去,那餘媚珠忙也跟着到了廂房之中道:“你將我招呼出來有什麼話説,這裏人多口雜,卻不是意思咧。”
錢知縣笑道:“你又不是尋常娘們這怕什麼,青天白日的,難道還有什麼事落到他們眼睛裏嗎?”
接着又笑道:“我招呼你出來,也沒有什麼別的,孟太婆昨天曾説過有三千兩金子着你交給我,如今一分一釐全未見面,你也該着我放心才好。”
餘媚珠不由秀眉微聳,冷笑一聲道:“錢老爺你放心,這金子包在我身上,決不會少你的,不過一則我們沒有預備那麼多,二則昨夜的事,你是親眼看見的,萬一再出點岔子,你不也空歡喜更發急嗎?要依我説,你且等上幾天,讓我送到你衙門裏去不好嗎?”
錢知縣搖頭道:“昨天那是因為在夜裏才出事,這大白天裏,他還能差人來硬搶不成,你至少也要着她先將允過我的那一千兩現貨拿來,我才放心,否則我們那可是另説另講。”
餘媚珠正待發作,又忍下一腔怒火轉笑道:“錢老爺,你真不枉人稱錢心重,既如此説,這一千兩金子,待我稟明孟寨主取來便了。”
説着,匆匆走向上房明間,向孟三婆婆耳邊説了數語,孟三婆婆看了毓協台一眼道:
“大人且慢賜飯,我還有一事,去去就來。”
毓協台一見錢知縣將餘媚珠調出已是犯疑,一見二人略一耳語,孟三婆婆便要出去,忙將臉色一沉道:“孟寨主既然有事,出去無妨,不過那年學政耳目眾多,你這一露面,他如前來要人固然不好,如再被人家釘上豈不更加誤事,且等天晚再去不好嗎?”
孟三婆婆未及開言,餘媚珠已經冷笑道:“這不關我們寨主的事,實在是那位錢老爺逼出來的,出去不出去,我們是任憑大人做主,你只先問一問錢老爺答不答應便行咧。”毓協台不由大怒,面色登時鐵青,回顧左右忙道:“你們快去請那錢老爺來,我有話要問他。”
這兩下説話的聲音極大,那錢知縣已聽得清楚,慌忙走來道:“大人不用傳喚,卑職在此伺候。”毓協台不由怒道:“貴縣這時候有什麼事,要着孟寨主出去,現在已是不了之局,萬一再出上點事,你能擔當得了嗎?”
錢知縣連忙請安道:“是,是,卑職實在無知,該死萬分。”
毓協台又怒道:“方才這位餘寨主口口聲聲説你逼她,到底為了什麼事,還不快説嗎?”
錢知縣卻不敢直説,只連聲道:“卑職該死,卑職糊塗。”
餘媚珠和廖玉娥不由全掩口而笑,毓協台愈怒道:“如系公事,還有什麼不能當眾説的,你卻為何不能出口是何道理,這豈一個糊塗該死可以了事的,當着兩位王爺所派各位差官在此,此事如再有誤事之處,那我便只有直陳其事咧。”
錢知縣只有跪下叩頭不已,恰好毓協台那貼身差弁已來,在上房外面先請了一個安道:
“回大人的話,酒席已經備好,是不是立即開飯?”
毓協台這才把手一擺道:“既然酒席已備好,還不趕快開上來,這還要問得嗎?”
一面又向錢知縣道:“此事我們飯後再説,貴縣委實太嫌荒唐,卻不能怪兄弟咧。”
錢知縣又連聲稱是,退在一旁躬身而立,毓協台眼光向眾人一掃,又笑道:“並非兄弟肝火過旺,這委實是這錢令太糊塗,請想我們已經授人以柄,還能一誤再誤嗎?”
説着,那差弁們已將酒席擺好,因為人多,特為用了圓桌,計有鬱天祥、白武、杜家駿、王得海、榮禧、侯進忠、孟三婆婆、廖玉娥、餘媚珠、錢知縣、毓協台,一共十一人,毓協台自己坐了主位,卻請孟三婆婆坐了一席,由兩名貼身差弁斟酒,等坐定之後,毓協台首先舉杯道:“此番能否將那兩信截回,全仗孟寨主了,待我先敬三杯,祝你手到成功,這事便可扭轉一半了。”
孟三婆婆,方才把三杯吃完,毓協台和錢知縣又依次敬酒,等將普席敬完,那孟三婆婆、廖玉娥、餘媚珠、侯進忠等四人全覺頭暈眼花,孟三婆婆首先倒了下去,接着侯進忠、廖玉娥也口角流涎動彈不得,只餘媚珠,卻因飲酒較少,見狀不由縱身而起,抄起坐下一張凳子向毓協台大喝道:“好贓官,竟敢將老孃賣了。”
説着便待打下,卻撐不住頭目一眩,又被旁立差弁,連着兩臂一把抱定,向地下一摜,連人帶椅子一齊倒了下去,餘人不知毓協台早命人在那酒中下了麻藥,正在大驚失色,毓協台忙也站了起來大笑道:“各位只管請用酒飯,待我先命人將這幾個匪首捆好再為奉申。”
説着,那兩個差弁,已經取來弓弦,將四人一一反剪捆好,對孟三婆婆和餘媚珠,全用鐵索穿了琵琶骨,押過一旁,這才對眾人把手一拱道:“諸位放心,這一來大事全定咧。”
接着又道:“兄弟今早應那年學政之邀,彼此已經把話説明,他不但對兩位王爺決不敢開罪,便對兄弟也可相諒,只對這秦嶺羣賊卻恨如澈骨,他當時已允將兩位王爺密札原件交還,但須兄弟先將這主犯孟三婆婆等人擒獲,訊明確保積年巨盜,只因探得年學政攜眷赴任,率眾攔劫,適經本鎮搜剿,當場格斃二百餘名,並將盜首孟三婆婆等若干擒獲,正式錄供備文送過去,他便可以不再深究,兄弟思維再三,這幹積匪,本來為害行旅已久,便此次對兩位王爺也招搖過甚,他們昨夜對本鎮驕橫之狀,更是各位所目睹,所以兄弟不得不略施小計將人拿下,如今幸喜均已就擒,對那年學政,固可交待,便兩位王爺也絕了後患,否則這今後的事,也將不堪設想,此點還望各位回去,婉言對兩位王爺呈明。”
那榮禧先點頭道:“現在只求我們能對王爺交代,這些匪類本不足惜,何況本來他們自不量力,一路下來迭遭敗挫,還敢公然對錢老爺和大人出語要挾,此風也決不可長,只大人能將原信要回去,便王爺也決不會深責的。”
接着白武也道:“我們王爺何嘗識得這些匪類,這全是侯進忠那奴才弄出來的,以至三番兩次出事,大人放心,我此番回去,必將此事詳細稟明,便王爺也決不會對大人見怪的。”
鬱天祥卻沉吟不語,半晌方道:“大人相信那年學政的話可靠嗎,萬一這裏文書口供送過去,他仍揩勒着那兩封信不放,又待怎樣咧?”
毓協台忙又道:“這事我也料到,但不如是則更無辦法,我們既無法掩飾這攔路行刺、大舉截劫的事,又不能再將那兩信奪回,你便不答應人家又如何説法咧?”
錢知縣也道:“舍此實無法可想,而且那年學政委實厲害,人家奏摺全已繕好待發,如果那摺子真的遞出去,不但毓大人和我,職守所在,自必獲罪無疑,便兩位王爺也必受牽累,再説,人家萬一連諸位也帶上一筆,那便更犯不着咧。”
眾人聞言,不由全都不語,只王得海、杜家駿卻頗有不平之色,毓協台又道:“諸位這一趟全都辛苦了,兄弟這個缺,雖然苦哈哈的,但是在京內當差更苦,此番回京之前,兄弟必有一份人心,決不讓諸位空跑這一趟。”
接着又笑説:“大概每位一千兩銀子的程儀兄弟還可巴結,只望美言一二,便感激不盡了。”
眾人聞言這才皆大歡喜,稱謝不迭,毓協台又命取過好酒各敬一巡,用罷飯,撤去酒席,設上公座,這才命人用解藥將四人灌醒,提了上來,那孟三婆婆雖然是個積年使薰香麻藥的主兒,卻決沒有料到毓協台竟用這一着來對付自己,醒來一看自己連琵琶骨全已穿上,不由潸然淚下,再一看,毓協台錢知縣高坐在公案之上,親兵護勇兩邊排列,連各種刑具全設好,不由長嘆一聲道:“這是我老婆子自己找死,大人不必問得,只是你着我説什麼,我就説什麼。”
那廖玉娥更是一語不發,跪在一旁,只餘媚珠卻破口大罵,雙眉直豎,直欲向公座上撲來,轉是孟三婆婆大喝道:“你這孩子怎麼這等不值價,須知上面坐的是大人老爺,卻不能用我們強盜匪類的理來説咧,砍掉一個頭,不過碗口大一個疤,大不了一個剮罪,我們也教情屈命不屈,既到了這般地步,還有什麼説的,你當真死罪不算,還要先受上點活罪嗎。”
這才低頭不語。那候進忠,見連自己也上了綁,不由爬半步道:“毓大人,錢老爺,我可是王府出來的人,您難道也打算歸入賊案嗎?”
那毓協台卻一拍驚堂打着官腔道:“你這無知匪類更該掌嘴,既是在王府當差,焉有和匪類往來之理,如以案情而論,你本從犯,本鎮自不難開脱,只行文王府查明屬實,便可釋放,如今卻由不得你胡説咧。”
侯進忠還待申辯,卻也被孟三婆婆止住,一面哈哈大笑道:“你這孩子還和大人頂什麼,你不聽大人説,只向王府呈明屬實便可釋放嗎?誰讓你是侯威的族孫,候異的侄兒咧。”
説着又向公案上道:“大人不必細問他們,我老婆子既是秦嶺總舵把子,一切由我認案便了,不用説劫殺年學台這一案,便這一帶,有沒開的大案,索性由我一人認了,不更爽快嗎?”
説罷,果然問一句答一句,絕無抗辯,等問完口供之後,方道:“如今大人和這位錢老爺是無過有功了,我這老婆子,便到了上台大人案前也決不會翻供,不過只求大人對各從犯不必深究,便是公侯萬代,此外我老婆子殺剮不妨,卻受不得活罪,還請大人念我招供爽快,在處決以前,飲食稍豐,我便死也瞑目了。”
錢知縣忙道:“你這老賊婆放心,你這一案,少不得先交該管縣衙門,我決不教你受罪便了。”
孟三婆婆又叩頭謝過大人老爺恩典,就供狀上打了指模,值堂各人將四人押了下去之後,毓協台、錢知縣又將從北京下來的各人請來,商量好了,錄了供詞,備了文書,仍由毓協台錢知縣親自攜往松棚,求見羹堯,兩人在路上早商量好了一套話,準備一吹一唱,大大的誇張一下,然後再將文書供詞取出討那兩封信,誰知賓主才一見面,羹堯便笑道:“恭喜毓大人、錢知縣,今要犯已經就擒,又居然不用動刑便供認不諱,這以後不但為行旅除一大患,便積年股匪一旦就擒,兩位之功也非小,這頂戴也許又要換上一換了。”
二人一聽,事隔未久,人家竟如在場目睹一般,不由嚇得目瞪口呆,羹堯接着一面肅客就座,一面道:“只是那侯威老賊道和林瓊仙賤婦在逃,這二人均非弱者,兩位還須仔細才好。”
二人越發驚異萬狀,把準備好的一番話,轉全嚥了下去,再也説不出來,只有將誘捕取供的話照實説了,一面將文書供詞遞上,羹堯詳細看了一遍之後,微微一笑,一面掏出那兩封信來,遞在二人手上道:“這兩封信,我是原件奉還,相煩二位致意兩位王爺,年某世受國恩,決不敢開罪親貴,對各位王爺全是一樣,更無厚薄親疏之分,如果兩位王爺能就此高抬貴手,年某也將前事一筆勾銷,否則這沿途之事又豈在這兩信之還與不還。”
接着又微笑道:“固然各人一舉一動,年某無不了如指掌,便證據也不在一端,如依鄙見,彼此既然把話説開,那從北京下來的諸人也可回去咧。”
毓協台和錢知縣更加毛骨悚然,如芒刺背,接過信只有兩人連聲稱是,正待告辭,梁剛忽從屏後轉出笑道:“毓大人、錢老公祖,恭喜大事已定,這秦嶺羣盜一舉肅清,其功非小,便商旅往來也感激不盡,只一回城,商民少不得邀集紳商各界,恭送匾額,便那萬民傘,也是不可少的。”
兩人不禁全是滿面羞慚,毓協台忙把手一拱道:“此次全仗劍翁幫忙,兄弟怎敢貪大功以為已有,如果再這樣一説,那便更外令我置身無地了,果真有保舉,劍翁一定是第一名,這倒是真的。”
梁剛大笑道:“此乃大人洪福所致,商民效力不過適逢其會,保舉之説,怎敢允當。”
接着又道:“倒是那侯威在羣賊之中功夫已臻絕頂,雖因行刺,被年大人傷了右手,但他傷愈之後,套上鐵掌,照樣能傷人於無形,兼之飛檐走壁如履平地,他本來是出名的心狠手辣,平日作案,無仇無怨,尚且不留活口,何況冤家對頭,他是年大人手下敗將,自不敢再捋虎鬚,那孟三婆婆,不特是他侄女,昔年且有暖昧,大人既將孟三婆婆置之於法,還宜小心才是。”
接着又向錢知縣道:“便老公祖也須留意一二,這幹人卻憨不畏死,什麼事全乾得出來咧,你只看他竟敢公然行刺年大人便知道厲害了。”
兩人想起羣賊兇悍之狀更加不寒而悚,毓協台連忙拱手道:“劍翁真是卓見遠識,兄弟也早已想到,這幹悍賊委實防不勝防,這與行車打仗又絕不相同,兄弟部下,如論步馬刀弓石,還可以數得出幾個,但對付這等悍賊卻一個也用不上,聞得劍翁與振遠鏢局極其相契,能邀一兩位,代為護衞嗎?只肯答應,兄弟固然不吝酬謝,也決以客禮相待,還望物色一二才好。”
梁剛微笑道:“便那振遠鏢局諸友恐也難敵此人,大人如欲無事,只須請那丁真人將此間兩位民團督練,劉老英雄兄弟二人請去住上些時,便可告無虞了,不過這兩位不但各有家業,而且上代乃系前明總兵,年事又高,卻未必便肯應邀,大人還須以師友之禮相待,方可暫留貴署,這能辦到嗎?”
毓協台忙道:“這兩位老英雄,兄弟是久已欽仰,聞得這次的事他兩位也出力不少,只肯枉顧,兄弟便執弟子之禮也屬無妨,如在此間,還望代請一見。”
梁剛未及開言,羹堯已經哈哈大笑道:“毓大人竟也求賢若渴嗎?不過可惜他二人方才已率鄉勇回去,卻未免失之交臂咧。”
毓協台不由滿臉惶急之色,又向梁剛道:“這巨盜確實令人難防,行刺劫獄亦在意中,二位劉老先生既已回去,還望劍翁為我設法維護才好。”
梁剛又沉吟半晌道:“如論侯威這老賊便我也難對付,不過二位劉老前輩既已回去,丁真人又萬無肯到貴署之理,那只有由商民暫隨大人回轅,等將此案結了之後,再回敝居,或可照料一二,不過我這私事極忙,各處買賣均須親自處理,白天卻非在私宅字號不可,二則我是一個本分買賣人,卻不可以官職幕友相縛,大人能見允嗎?”
毓協台聞言連聲答應,一面一躬到地道:“若得劍翁如此成全,兄弟沒齒不忘,一切敬謹遵命便了。”
梁剛慌忙答禮,一面道:“商民此法不過暫時之計,大人必欲高枕無憂,還須設法邀那二位劉老英雄出來才有把握,否則侯威之外,漏網羣賊之中,還恐更有能手,商民一人終難盡顧,轉恐不免誤事了。”
毓協台忙又道:“只二位劉老先生肯為助力,兄弟不妨登門相邀,聞得那秦嶺老巢現分兩處,一在褒城山中,一在甘陝川交界之處,若能連這兩處老巢一併剿平,便可一勞永逸,以絕後患,劍翁能再乞道長和鏢局諸人相助嗎?”
梁剛未及作答,羹堯又大笑道:“大人對此事倒無須多慮,那秦嶺羣賊,原本打算在褒城道上下兄弟的手,後來因為有了兩位王爺信札,這才打算藉大人之力,在貴治下攔劫,所以將悍目悍匪全調了出來,卻想不到天理難容,作法自斃,如今已有八九授首被擒,只大人毋枉毋縱,便兩處窩巢也不剿自平,目前所慮,不過如侯威等數人而已,實不相欺,兄弟已經探得明白,那侯威等此去便是為了將兩處巢穴焚燬,遣散餘匪,大人稍停數日,也許便可明白,不妨以肅清具報,不過這漏網各匪卻均系功夫極高能手,滋事行刺卻在所難免,再則這些江湖暴客對自己同夥羽黨卻極重義氣,他們對我固然是不解之仇,大人和這位錢令這樣一來,雖將首惡擒住,其心未必盡服,卻更不可大意了。”
毓協台不由又是羞慚,又是恐慌,只有老着臉道:“兄弟此舉原系奉大人之命而行,還望有以教我才好。”
羹堯笑道:“大人放心,此事既有梁兄答應下來,便可無虞,你只照他的話做便行了,兄弟至遲明早必定登程,卻無法再隨時代為劃策咧。”
毓協台又向梁剛一再相托,並請即日遷上崖去同住,方才告辭回去,只苦了個錢知縣卻懷着滿肚子的鬼胎,把一顆心真提着忐忑不已。回去以後,勉強留鬱天祥等稍住,一同回城,一面又差出心腹家丁,用好酒好肉去伺候秦嶺羣賊,只圖個無事,那餘媚珠卻將碗盞一齊打得粉粹,罵不絕口,將那家丁轟了出來,因此更加恐懼不提。
這裏諸俠等他二人走後,相聚在松棚之中,不由全都大笑不已,路民瞻首先道:“如今此間事已全了,那毓昆既已和秦嶺羣賊翻了臉,便只有乞憐於梁老弟和二劉,仗之以為護符,至少在那侯威等人未能就擒以前,對他們決不會再生枝節,以梁老弟的機智,便欲玩之於股掌之上也非難事,這一着棋下好,以後這一帶我們便不難從容佈置,再有老回回在此,便更無足深慮了,年賢侄明日西行,我便也該回北京去咧。”
梁剛忙道:“小侄年幼無知,何敢當路師叔謬許,再説這裏還有丁真人和各位老前輩咧。”
丁真人忙笑道:“你先別扯上我,我這就也要回北天山去了,這裏天生是你和二位劉老哥的事了。”
説罷,又商量了一會,決定先由梁剛夫婦,暗帶小龍隨毓協台回寶雞,血滴子組織也由梁剛負責。那甘肅和天山附近,便用丁光華承名,由丁真人負責。第二天路民瞻便回北京去,老回回也和盧十九娘同回太白山,只梁剛因為官中尚有若干善後必須辦理留在摘星崖上,又恐侯威無戒等人真來滋事,暗中將振遠鏢局各人和丁真人也暫時留下,等毓協台和錢知縣將人犯點清,死者掩埋,並將野火撲滅方才各自回去。羹堯仍是原來車仗人馬動身上路,幸喜直到褒城並無阻礙,一入川境,又是二羅勢力所在,更加平安無事,等到成都接事上任,自有一番熱鬧,但只衡文觀風而已,這也暫時不提。那路民瞻自離黃草坡,一路迴向北京,這一轉來回,已是秋初,到了京中寓所,方才入室,何松林首先迎着叩頭行禮,一面道:“恩師為什麼到今天才回來,如今江南已經出了大事,幸而了因大師伯和周師叔,仍住年宅,又不時前往韃王允禎處走動,算是一步沒有離開北京城,要不然,我們這幾年心血就要白費咧!”
民瞻不由大驚道:“江南出了什麼大事,是玄燁老韃酋一到江南,便要傳旨動我們的手嗎?太陽庵諸長老怎樣,有沒罹難出事的咧。”
何松林道:“那老韃酋倒很安本份,沿途全用懷柔的功夫,除粉飾太平之外,便是籠絡人心,卻是魚老將軍氣他不過,竟在金山對岸江中直撲御舟,行刺未成,吃那蒙古韃王,一腿打落江心,本來以他老人家的水性,只不再上來,從水底遁走,原可無事,匆匆之間,也沒有誰會認出是他來,可是他老人家卻不計一切利害,一個人竟將那大江之上鬧了個天翻地覆,連傷了十餘名侍衞,到末了自己也受了重傷,當場被擒,幸而翠娘和丁七姑二人得訊,設法救了出來,但他和翠娘這一露臉,人多有認得的,加之他老人家那一套魚皮鎧甲,更是獨一無二的標識,如今玄燁老韃酋表面雖然不動聲色,但已經傳旨江南督撫,非要他老人家活口歸案不可,並且把事情牽連到老師父身上,幾乎連恩師和了因大師伯、周師叔等人全累在內面,幸而周師叔得訊極快,連夜和了因大師伯到韃王允禎府中,自請入獄待罪,那允禎卻極漂亮,力保二人無事,但卻密保他兩個去拿魚老將軍父女,這一着雖是歹毒異常,周師叔卻一口承應下來,並且討了半年限,決將老將軍拿獲歸案,只等允禎密摺一上,奉有老韃酋諭旨即便南行,目前他二位已經自請遷往雍王府,在未奉諭之前,決不出府一步,名雖上賓,卻無殊囚禁咧。”
民瞻不由一跺足道:“魚老將軍此舉雖然精忠貫日,可以驚天地而泣鬼神,但為大局計,則未免太任性魯莽了。你了因大師伯和周師叔又為什麼竟將緝捕之責承應下,這卻更不易解脱咧。”
何松林忙道:“便弟子和胡震也是這等看法,周師叔卻説非此不可,除已用密函專人南下呈明老師父而外,並命弟子一等恩師回來,便通知胡震轉告,以便詳談,也許他老人家另有計劃亦未可知。”
路民瞻不由沉吟不語,半晌方命通知胡震,約定晚間在寓所晤面,何松林領命去訖,到了深夜,了因大師和周潯果然來見,互説經過之下,才知詳細情形。
原來魚老自北上謁陵之後,更增感觸,沿途南歸,每遇過關塞險要、山河形勝,把酒登臨之下,每至失聲痛哭,雖經愛女寵姬相勸,也不能克己,到了德州往訪雷春庭,在那三仙祠小作勾留,一路回到江南,因恐曹寅已知船泊焦山腳下,再來相擾,了因大師又未歸來,便索性將船直駛太湖,東洞庭山外浴日山莊下面,將晉京詳情,對獨臂大師和復明堂上諸長老説了,並將清帝南巡的話,和自己的打算也説了,顧肯堂首先搖頭道:“如今大兵之後,人心厭亂,稍得承平便不復計及夷夏之分,要打算有為,決非刺殺一二韃酋可以有效,此舉不成,徒滋紛擾,甚至無辜累及江南黎庶,幸而得遂,亦只不過快意一時,無補大局,一個不巧,也許轉至誤事,如依鄙見,老將軍還須有待才好。”
獨臂大師也道:“現在我們各方佈置尚未就緒,即使能將韃酋刺死,如不能立刻起兵響應也是枉然,倘再因此復興大獄,株連所至更大傷元氣。”接着孤峯上人、舒三喜等長老,全主慎重,連九里山王彭天柱也因為鐵樵大師曾經親自南來,加盟入了太陽教,將少林南北兩宗與武當派打成一片,各位盟約分向各省佈置,在未經就緒之前,並不主張立即動手,魚老默然半晌又道:“老朽在那北京城裏,因為恭謁烈皇帝之陵以後,又親見那京塵十丈之中,人心已經死盡,以致百感俱生,原就打算就宮禁之中,先將那韃酋宰掉,稍微吐上一口不平之氣,只因那周老一再説韃酋南巡,動手較易,才着我回來和諸位共同商榷,怎麼各位又全是這等説法,那卻教我們何所適從咧。”
肯堂不由哈哈大笑道:“那是雲龍三現的手法,他怕你在北京肇事,不便十分攔你,才着你回來和我們相商,否則以他的機警多智,焉有也做如此主張之理。”
魚老聽罷更不是意思,一抹頷下慨然道:“諸位所慮自然不錯,不過俟河之清,人壽幾何,再遲下去,老朽恐怕便永無報國之日了,那我草間偷活這許多年,地下若逢昔年死難袍澤,又將何以自解咧。”
説罷老淚縱橫竟自脱眶而出,獨臂大師和諸長老,忙又齊加勸慰,勉以待時而動,這才答應下來,仍舊乘船回到鎮江,將船停放焦山下游北岸一個沙洲之上,但那分抑鬱,愈加難以言語形容,幾乎終日借酒消愁,每當大醉,往往臨流痛哭,直到沉沉睡去。這不但翠娘和丁七姑終日擔心,連那長卧病榻的夫人和小女兒筠姑也為之焦灼萬狀,偏那沙洲之上,魚村蟹舍,每日傳來,全是清帝南巡的消息。日近一日,這一天,聞得清帝已近揚州,他忽然親自買了三牲祭品,紙錢香燭等物,趁着深夜,就船頭上用黃表紙寫好了烈皇帝和自己三代先靈神位,連那副傳家寶鎧和所用兵刃一同供好,恭行跪拜大禮之後,又失聲痛哭一場,焚去神位,將祭品下酒,連盡三杯,忽又看着江流一陣哈哈大笑,丁七姑和翠娘看得他舉止有點失常,不由更加驚駭,正在勸慰,魚老卻忽然正色道:“如今我已看開了,用不着你們再為相勸,從今以後,連酒也不吃咧。”
接着一看天邊月色又道:“夜深了,我一想開,也便心安理得,大家還不快些睡覺去。”
説罷竟自下艙,安然入睡,第二天起來,下網打魚,竟和未曾北上以前一樣寧靜,果然連酒也不喝了,每日除了打魚而外,便做靜中功夫,盤膝跏趺而坐,便和老僧入定一般,有時也兔起鶻落,使上一陣兵刃拳腳,連那多年不用的暗器十三支甩手飛叉也取出來,拂拭得乾乾淨淨在魚皮袋內藏好,家人見狀,不由又添上一重心事,七姑首先笑道:“老爺子,你平白又將這些東西取出來做什麼,真的打算和那韃酋拼上一場嗎?果真如此,不妨告訴我,我和翠娘多少還能替你打個接應,卻不必瞞着我們呢。”
翠娘也道:“你老人家真的要動手,決不可瞞着我和姨娘,我們三人一同上,不比你孤身一人涉險要好得多嗎?”
魚老卻把頭連搖哈哈大笑道:“你兩個又全看錯了,連老師父全不讓動手,我還真能各幹各的嗎?我之所以把這些東西收拾出來,那是為了那老韃酋此次南來,也許就有人會看上我這老頭兒,打算借我邀功,不得不稍作防備,卻決非打算犯難涉險,你們但放寬心便了。”
翠娘忙又道:“你老人家既然防有意外,何不乘此仍回太湖去,不就要好得多嗎?再不然,我們溯江而上,就便一覽匡廬之勝,等那老韃酋回去,我們再回來,不也省心多了。”
魚老倏然壽眉一揚微愠道:“照你這一説,難道我還怕了誰不成,須知我不犯人已是他天大造化,果真誰打算看上我,那便又當別論咧。”
二人不敢再問,只有悶在心裏,一晃又是幾天過去,那位康熙皇帝已到揚州,江南各地大小衙門全準備接駕,直忙了個鴉飛雀亂,長江兩岸警戒甚嚴,水陸官兵,各衙門番役全在江岸各碼頭日夜巡邏,來往船隻更不許停留,魚老所泊沙洲,因離渡口稍遠,雖也由地保鳴鑼掮着高腳牌示吆喝了一陣,官兵番役反未來查,只那江上的哨船,卻星羅棋佈,不經許可,便一隻小舴艋也難飛渡,魚老見狀,索性連魚也不打了,只徘徊沙洲上,極目遠眺,時做微笑,忽然乘着七姑翠娘在後艄做飯,匆匆取了那套魚皮鎧甲和兵刃暗器,徑向沙洲下面一片蘆葦當中走去,等到七姑和翠娘將飯做好,人已不知去向,二人心知不妙,更顧不得吃飯,忙也匆匆穿上水衣靠,攜了兵刃,藏身在蘆葦之中向江面上看時,只見那水師來往巡邏愈密,卻不知魚老去向,半晌之後,忽聽江口大炮連響,樂聲大起,遙見兩行鉅艦擺着儀仗,前面一隊隊水師旗甲鮮明,直向對江開出,那江面上巡邏船隻,檣帆林立,上下游直各排出去數里,兩邊江岸和當中的金焦二山,隱約也全有官兵駐守,接着便見五艘龍舟,從北岸慢慢開出,那笙歌鼓樂之聲,也越發大起,再看前面儀仗船隻,已全早過中流,將近對岸,兩邊水師也各自向上下游開駛出去老遠,轉將龍舟四周讓出一片靜悄悄的江面,二人初見水師儀仗簇擁着龍舟,簡直連飛鳥也難接近,方以為魚老即使輕身涉險,也必知難而退,心中略放,現在一見那江面忽然空出一片,不由均各説聲不好,忙從蘆葦外面分水而下,準備隨時接應。
在另一方面,那位康熙皇帝,自從南巡以來,雖然迭經名山大川,大抵均系壯麗雄偉景色,一到揚州方才又換了-種山明水秀的情調,不禁胸襟為之一暢,加之他到江南來已經不止一次,舊地重遊,越發高興,又深知江南遊覽全在水天空闊方才有趣,所以那龍舟才離開北岸裏許,便傳旨命警戒水師避開,前面儀仗也先行渡江,便為的是好讓他一覽江天之勝,細看金焦山色,這口詔一下,不但水師各自退出裏許,儀仗立刻前進,那幾艘龍舟也慢了許多,這位康熙老佛爺自是龍心大悦,一見外面風和日麗,山光水色分外明媚,不由又從艙中步向船頭,正在縱目四顧之際,猛見舟側十餘丈外,泛起一團黑影,順流疾馳而來,連忙用手一指笑問扈從各人道:“那是什麼東西,朕卻從未見過咧。”
一位江南籍的大臣慌忙奏道:“此名江豚,俗稱江豬,是乃水中惡物,往往為害舟楫,聖駕還宜入艙暫避為是。”
那康熙皇上,雖然不是一位馬上皇帝,卻從小不廢武事,學得一身蒙古摔跤之術,又精於騎射,一聞此言,不但沒有退避,轉大笑道:“既是惡物,朕當除之,為民去害,焉有退避之理。”
説着,便命左右着弓箭伺候,那些扈侍內監方取弓箭,那水中黑影,忽然一閃不見,扈從文武各大臣方在齊聲説:“聖天子所至,自有百靈呵護,萬歲方才説得一聲為民去害,那江豬已經斂跡咧。”
倏見龍舟之外丈餘遠,忽然一聲水響,黑黝黝的竄起一物,竟直撲龍舟而來,再一看,卻是一人一身魚皮鎧甲,兩手各提一條青銅娥眉刺,一下便從大江之中,竄上龍舟左舷,相距清帝,只不過三五尺,這一來只嚇得扈從滿漢大臣全呆了,那人卻右手娥眉刺一起,哈哈大笑道:“無知韃酋,今日你死期已到,還不快納命來。”
説着,一刺便分心扎去,那清帝猝不及防,萬想不到在這大江之上竟會來了刺客,起初也是一驚,但一見來人一刺扎來,立即向那根盤龍桅杆側面一閃,那一刺正紮在桅杆上面,魚老一擊不中,那柄青銅刺又深入桅杆寸許,急切間拔不出來,正在心急,清帝已經避入艙中,那扈從滿漢大臣之中,原有兩名頭等侍衞,一位以神力馳名的蒙古鐵帽子王爺在內,就這一剎那之間,那兩名頭等侍衞已將佩刀拔出,一齊也向魚老砍到,魚老方一用力將那柄青銅刺拔出,一看清帝已逃,再見兩名侍衞掄刀砍到,不由大怒,猛掄雙刺,一個浪掃浮萍,錚錚連響,將兩刀硬生生蕩了開去,一面大喝道:“無恥奴才還不閃開。”
便待向艙中追去,那兩名侍衞雖然全是虎口震得發麻,但這是身家性命所繫的事,明知不濟,也不敢容他再追進艙去,雙手掄起兩刀又當頭劈下,魚老因被纏住不容轉身,心中愈怒,冷笑一聲,猛抬雙刺,右手一刺,先將一位侍衞的佩刀架住一絞一奪,那柄刀竟脱手飛落江中,接着右手的刺向外一反擊,另一位侍衞的刀也直蕩了出去,這兩刀全空之後,他猛一挫身飛起一腿,先將空手侍衞踢下江去,隨着那起腿之勢,身子一轉,雙刺又猛向另一位侍衞當頭砸下,那侍衞只將身子向後一退便可避過,但他深知自己只一閃開,刺客便立即追進艙去,這個責任卻擔不起,猛一咬牙,竟不顧那雙刺砸下,轉將右手一沉一刀直向魚老胸腹之間刺去,魚老那身魚皮鎧甲原本刀槍不入,無庸顧慮,只因那侍衞捨命使出這一招,也不由一怔,雙刺略為慢了一下,那一刀卻刺個正着,只聽錚的一聲,刀尖立折,那侍衞卻被反震出去數尺倒在船頭上,轉逃了性命,魚老大笑之下,方待轉身,忽聽那船頭上又有人大喝道:“無知匪類膽敢驚動聖駕,還不束手就縛,真打算碎屍萬段嗎?”
接着,便覺一股勁風撲面而來,再看時,卻是一位身穿親王服色的偉丈夫,竟猛伸雙掌,徒手撲到,魚老原是此中行家,一聽掌風,便知來人一定是個勁敵,忙將身子一閃,避開正面,那雙掌雖打空,但他也到了船舷上,將艙門讓了開來,那偉丈夫更不怠慢,身子一閃,立將艙門堵上,一面大笑道:“大膽匪類,你既敢直犯御舟,在我神力王面前還打算走嗎?”
説着身子一側,猛伸右掌,一個單掌開碑,又當頭劈下,魚老一見掌風甚勁,忙又閃身避過,一面右手娥眉刺一起,忙又閃身避過,一面左手娥眉刺一起,來找他手腕,那神力王倏又收手,身子一挫,飛起一腿,直向他下盤掃去,如在岸上交手,這一着決難閃避,卻無如魚老連連閃避之下,人已到了船舷上面,神力王足下一着力那船又一側,不待腿到,便已倒了下去,再被腿風一掃,只聽咕咚一聲,立即打落江中,這時候,那幾條龍船上,立刻起了一片吶喊,全張口大叫着,快拿刺客,魚老雖被打落,並未受傷,以他水性,如果就此逃走,原不至出事,卻無如他原拼一死而來,眼見已可得手,忽被清帝逃去,哪裏肯舍,只在水中一滾,便二次又冒上來,那五條龍舟上,單隻侍衞便有一二十名,再加上附近二品以上提鎮武官也有數員,起初原是措手不及,此刻卻全緩過手來有了準備。
加之清帝又傳旨要立拿刺客活口見駕,那四面散出去的水師船隻,也全集攏了來。一見魚老二次現身,登時用箭射去,那水師中功夫好的也立即下了水,四面圍了上來,雖然魚老水中功夫極好,又有那一身魚皮鎧甲護身,來的官兵只遇上非死即傷,卻無如水底交鋒不能持久,終須上來換氣,每一現身,那水師船上強弓硬弩立至,加之那龍船已經加速渡江,江上水師便無顧忌,戰船愈來愈多,直將數里之內江流截斷布了個滿,清帝震怒之下又派出了十多名得力侍衞,分頭督率官兵,務將刺客生擒見駕,最厲害的是分派了十二枝西洋鳥槍,那東西,只火繩一亮,立刻噴出了一大片鐵砂子,真是無堅不入,當着不死也非帶重傷不可,魚老此時,如從江底逃出數里,仍舊可以無虞,但他已經將心全橫了過來,打定了一個拼完算數的主意,在那大江之中,覷準水師及搜捕船隻,專找紅頂藍頂和穿箭衣黃馬褂的官兒下手,那來勢既猛且疾,只一被看上,便突然從江中竄上去,遠者叉打,近者刺扎,猝不及防,遇上非死既傷,這裏方一驚叫,他已得手,縱下江去,又從另一片水面現身上來,雖然他只一人卻和鬼怪蛟龍一般,只鬧得幾乎將一片長江翻騰了起來。那清兵調動船隻,大小何止千百條,人數更多,轉眼之間,單侍衞和三五品以上武官,便死傷了十多名,看看天色將晚,魚老也精疲力竭,動作漸緩,這遣派的侍衞當中卻有一位姓殷的,外號陰到底,為人武功有限,人卻極其機伶,又極工心計,奉旨下來之後,別人全是奮勇當先,打算建這一場功勞,他卻一聲不響抱定一杆鳥槍,藏在船艙之中,始終不動,簡直連頭也不伸出艙外,從窗口中,向外冷眼張望,漸漸看出魚老出手全是挑選高級官兒斬殺,他越發不出頭,手中火繩也始終沒有亮一下,停了大半天之後,又看見魚老出水竄縱之勢大減,知是時候,連忙喚來一名兵丁,除下自己那頂亮藍頂子大帽,和箭衣馬褂,着那兵丁穿上,立向船頭,自己卻穿着號衣,裝好火藥鐵砂子,仍舊藏在艙中,命船上水手,搖向中流,來回蕩着,果然不久,水聲一響,魚老又從江中竄起,躍向船頭,手起一娥眉刺向那兵丁當頭紮下,他卻悶聲不響,就艙中一亮火繩,對準魚老下三路打去,只聽得轟的一聲巨響,火光亮處,栲栳大的一片鐵砂子,直向魚老膝蓋以下噴了出來,那魚老本來趕殺這大半日,氣力已經用盡,雖然竄上了船卻不十分利落,加之一心要傷那假裝的官兒,那一娥眉刺紮下去,正紮在那假官兒太陽穴上,立刻深入寸許大叫一聲倒了下去,一見又經得手,正打算掉頭再跳下江去,那一片鐵砂子已經噴了出來,那魚皮軟甲雖然是件寶鎧,但卻擋不住由火藥打出來的鐵砂子,雙膝以下,一下中了好幾粒,忍不住一聲大吼,撒手扔刺也倒在船頭上,那殷侍衞更不顧那兵丁死活,哈哈一笑,立刻動手將魚老拽進艙去,一面動手捆好一面向眾水手道:“如今行刺皇上要犯,已被我拿住,你們不許聲張,快些將船搖到鎮江行宮去,我殷老爺自然重重有賞,如果在我未繳旨以前泄漏出去,那可當心你們的腦袋。”
眾船伕聞言,連忙答應,棹船如飛,直向對江駛去,陰到底這一來不由心花怒放,暗想:
“皇上曾有口詔,如能生擒行刺要犯不但官升三級,還有兩千兩銀子賞格,這兩千銀子不算什麼,自己已經是正四品,如果連升三級,那便是從二,水紅頂子已是穩準在握,再能外放,至少也是個二品大員,弄巧了皇上一高興提鎮全有分,這豈不是天上飛下來的洪福,再想到從此簡在帝心幾年一混,遇有軍功,那前程更是無量。”這一份高興簡直無以復加,只樂得他和一交跌在九霄雲裏一般,連忙將魚老一推大喝道:“你這大膽逆賊,竟敢做此滅門絕户之事,在這大江之中行刺皇上,這還了得,你到底姓什麼,叫什麼,是哪裏人,一共有多少羽黨,既已被擒,還不從實招來嗎?”
魚老雖然那兩條小腿,疼痛如火炙,卻一聲不響,聞言大怒道:“你這奴才也配問我,老夫雖然不幸,被你這奴才擒住,只等見了玄燁那老韃酋自有話説,卻無須你這奴才問得。”
那殷到底聞言,知道一定是一位非常人物,不由把舌頭一伸道:“你既然這等出言不遜,一定是朱明餘孽了,如果實話實説,你殷老爺或可成全一二,否則卻是剮罪咧。”
魚老又大喝道:“無知奴才還不住口,我如怕了你那韃酋還不來咧。”
接着又冷笑道:“你既將老夫擒住,為何還不獻與那老韃酋,卻只嚕唆什麼?”
正説着,那殷到底雖然打算瞞人,獨建這場奇功,卻不料大江之上千百隻船全在爭逐着,哪裏會瞞得了,早有好幾十條船全看見了,那靠得最近的一條船上,也由一位侍衞率領,那位侍衞姓富,叫富春,原是正白旗人,平日就跟殷到底不合,一見刺客拿住,便首先趕了上來,隔船大叫道:“殷老爺,你這可不對,這刺客是大家圍上才能拿住,你為什麼一聲不響,便把人解走,真想獨吞這場大功嗎?咱們倒得找個地方説説去。”
殷到底忙從艙中探出頭來道:“富老爺,你這話可不對,雖然大家全跟皇上當差,一齊奉旨拿人,不過這刺客卻是我一鳥槍打中才擒住,卻與各位無涉,彼此全是同僚,你説我沒打招呼,那明天我在鎮江請客全沒什麼,要説打算爭功,任憑是誰,卻全説不上咧。”
那富春聞言不由冷笑道:“你倒説得好聽,是你一個人拿住的,要不是大家捨命在這大江之中把他圍上,憑你一個人行嗎?”
接着又道:“你且慢着,領侍衞大臣端王爺現在北固山下,有什麼話,咱們當着王爺説去。”
那殷到底又陰惻惻一笑道:“富老爺,你説話奇咧,圍的人多着咧,連帶傷廢命的全不少,將來如何議敍,那是主子的恩典,至於是誰將刺客拿獲的,卻又是一件事,便王爺也須説理,這卻不是見者有份咧。”
這兩下一吵,來的船愈多,幾乎全知道刺客業已就擒,一下大小船隻全圍了上來,殷到底的那條船,轉無法前進,只和富侍衞爭得面紅耳赤,其餘幸而未死的侍衞們也全將船圍近了,甚至連那負有輕傷的也一躍而起,據理力爭,幸而當地駐防將軍,和水師統領,全已趕到,一面相勸,一面飛報領侍衞大臣端王爺,請命解圍,這才讓開一條水路,容殷侍衞將魚老解上前去。天也全黑了下來。
在另一方面,那魚翠娘和丁七姑,在那沙洲邊上早已看得清楚,聽得明白,幾次打算前來接應,無如官兵太多,幾乎滿江全是水師船隻,卻無法露面,依着翠娘早已不顧一切,從水中趕了上來,丁七姑卻極為冷靜機智,一見那水師箭如飛蝗,又夾上鳥槍不住轟擊,連忙攔着道:“以老將軍這水旱兩路功夫,這些飯桶水師,和那侍衞人等,決難將他困住,如今既未得手,那韃酋龍舟已經渡江,他如打算退下來也易如反掌,但他卻抵死不肯下來,卻轉以刺殺那些奴才為快,顯系已有必死之心,你不見他自從太湖回來,神態大變,前晚哭祭烈皇帝和先靈之後,轉趨平靜嗎?這便是他自己已經有了一個決定,此刻我們便上去也未必喊得他轉來,如今只有我們從水底趕去暗中維護,卻千萬不可再向韃酋露面,大幸能熬到天黑也許可以設法招呼他回來,否則我們如果再一露面,讓那水師和侍衞們看出不止一人來,這事便更難説了。”
説罷,忙取兩根蘆管,設法打通帶在身邊,二人一同從水中泅向魚老身邊,只遠遠隨着。
藏在水中,卻不現身,暗中只用蘆管換氣,魚老一被鳥槍轟倒,二人便從水中雙雙趕來,卻無如水中不比陸上,隔得稍遠,不出水面,決不會看見,那魚老固然聲東擊西,跟蹤極難,翠娘丁七姑又不敢露出水面,全是隱身水中穿波而行,一下便離開老遠,二人潛身之處,離開殷到底那條船,相距少説也在二三十丈,等二人來得較近,四面已全被船隻圍上,欲待相救,已是無及,二人索性便藏在那條船的舵下,一面聽着動靜,一面隨船前進,初見那條船被圍不前,心方稍安,正在打算如何動手救人,忽然端王口諭一到竟解了圍,仍由殷侍衞用原船解送上岸,這一來,那船通行無阻,又直駛而前,天雖黑了,卻一轉眼便近焦山,二人不由着急,相互一轉手式,翠娘先從艄後竄了上去,那條船原是水師中的一條三艙江劃,船頭上兩名操槳水手之外,還有兩名弓箭手,四名兵丁,一名弁目,後艄一名舵工,加上那殷到底,除去死了一個兵丁,一共十人,此刻魚老已被搭向中艙,那殷侍衞已經將窗門關上點上燈,將鳥槍放在一旁,卻手按佩刀坐在炕上看着魚老。翠娘人一上了後艄,先手起一劍,將那名舵工斬了,只因她來勢疾如閃電,那舵工連人也沒照面,便已喪命,接着將那舵牙一扳,船便斜出去數丈,那船上兩名水手,冷不防,幾乎全掉下水去,艙中各人也全是一晃,殷侍衞方喝一聲:“你們是怎麼搞的?”
猛覺船頭又是一晃,接着一點寒星,直從艙外打來,不由説聲不好,忙將手中佩刀一格,只聽錚的一聲,一支袖箭已被打落,再看時,只見一個一身水靠的中年婦人,提着一口刀已從艙門搶了進來,那前艙的兩名弓箭手和弁目兵丁方待迎敵,那婦人手起劍落,已經砍倒一個,接着手腕一翻,又刺中一人胸膛,一聲慘叫又直挫了下去,殷到底心恐要犯被劫,一挺手中佩刀,連忙迎了上來大喝道:“哪裏來的賊婦,竟敢來劫要犯?”
那門艙五人,已被砍翻了兩個,那弁目方才有空掣出刀來,向那婦人還手,卻不料匆匆一刀砍去,人家猛一抬腳,又踢得前面一人斜倒下來,那一刀沒砍倒來人,卻將自己的夥伴,砍了個腦袋開花,大叫一聲,直挫了下去,只嚇得他後退不迭,卻又不料,還有一位活着的弓箭手,同時也打算奪路向中艙後退,一個艙門不過那麼大,兩人一擠,竟將艙門塞住,不但這二人全走不了,連那中艙的殷到底,雖然掄刀在手,也無法使出來,正在着急,冷不防忽聽背後一聲嬌叱,項上倏然一涼,接着脅下一麻,便動彈不得,那在艙門卡着的兩位仁兄不知背後又來了強敵,在互一用力奪路之下,只聽得咯喳一聲,那艙門竟被擠倒,雙雙跌入中艙,再看時,只見一個身穿深綠水靠的少女,正用一柄明晃晃的寶劍架在侍衞老爺項上,這一來,不由更嚇得魂飛天外,連爬全爬不起來,原來就這會工夫,翠娘已將舵子縛定,從後艄轉了進來,將那殷到底點了穴道,那前面上來的丁七姑一見翠娘忙道:“姑娘你還不快將那兩塊廢料收拾了,招呼老爺,我去看看那兩個船伕去。”
誰知掉頭一看,那兩名船伕,雖然抱着槳,卻全抖做一團,直癱在船頭,連忙趕出去喝道:“沒有你們兩個的事,這也值得嚇成這樣嗎?”
接着掄刀在手又喝道:“你兩個只好好聽我話説,便饒你不死,否則便全剁下江去喂王八。”
那兩名船伕,原也打算縱下江去逃命,卻無如已經嚇昏了,簡直身不由己,那兩條腿固然提不起來,便手也扳緊着槳,聞言忙道:“你……你……你……要我們做……什麼?”
丁七姑一看,那船就這一剎那,已經在江面上轉得橫了過來,退向下游十來丈,幸喜時在黑夜,前後船隻又離開稍遠,並未看出已經出事,忙道:“你兩個只將這條船由焦山腳下,繞向上水去,我便饒你們性命。”
那兩名船伕,一聽連忙抖顫着,依言將船搖了出去,這裏翠娘在艙中,也將那弁目和弓箭手全點了穴,再看魚老時,仍舊穿着那身水靠,反剪着兩隻手,放在艙板上,連娥眉雙刺也在一旁,一連叫了兩聲爸爸,卻不見答應,再一細看,那兩條腿上,竟着了七八粒鐵砂子,人已連疼帶怒,昏厥過去,忙又用推拿之法,相助流通氣血,一面低聲叫着,那魚老半晌人方醒來,睜眼一看,忽見翠娘伏在身畔,心知業已遇救,不由長嘆一聲道:“我已決拼一死,也好見先靈和烈皇帝於地下,你又趕來做什麼!須知這種苟且偷生的歲月,便算活上百歲也沒有什麼意思咧?”
翠娘連忙哭道:“你老人家也不常説,只一息尚存,決不放手匡復大計嗎?怎麼如此想不開起來,這樣輕生涉險,你對得起老師父肯堂先生和各位長老那番苦勸嗎?須知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放着這許多遺民志士,卻決不會便讓韃虜安享現成天下,你老人家難道就不能再忍上些時,等着大家舉義,再和韃虜拼上一下嗎?”
魚老雖不開口,那兩隻老眼裏也泛出淚水來,翠娘又替他解開軟甲,一看傷勢,那一片鐵砂子全打在兩隻小腿上,因是側面受傷,右腿上幾粒全打在腿肚肉上,左腿卻有兩粒已經深入脛骨,不由把牙一咬,匆匆撕了一塊衣服代為裹上,仍將軟甲結束好了,一面將殷到底,點開穴道,大喝道:“這鳥槍是你打的嗎?還不與我快説實話。”
殷到底一看情形不好,心知已落人手,連忙哀求道:“這槍雖然是我打的,卻實在是奉上差遣,身不由己,便將那位拿獲,我也沒有難為他,還望姑娘饒命,可憐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兒,你如將我宰了,那便全餓死咧。”
翠娘見他一身水師號衣,正冷笑着説:“你這猴兒崽子,也知上有老母下有妻兒便死不得嗎?”
魚老卻聽得明白,連忙大喝道:“這奴才乃是老韃酋面前一名得力侍衞,方才我吃虧,便因他改裝藏在艙中,暗用火槍所致,翠兒千萬不可放過。”
翠娘聞言不由大怒,手起劍落,立將人頭砍下,接着連那兩名被點倒的兵丁和已死屍首也一手一個提向船頭扔下江去,再看,丁七姑正拿刀押着兩名船伕,向焦山駛去,外面天上一黑如墨,簡直伸手不見五指,只金焦兩山一片燈光照耀,便似兩座燈山,那江面上水師船隻,也時露明滅燈火,那條船正折向上遊行駛着,猛見又從對江一連駛來十來只大船,各自掌着燈火高叫道:“前面是殷老爺嗎,皇上有詔,着殷老爺火速將刺客解上去,交端王爺訊明覆旨,不得片延。”
翠娘不由着慌,深悔將船上官兵全宰了,無法答話,這裏一不答腔,那十來只戰船已經迎了上來,外面又正是西南風,一面是順風順水,一面卻逆風上行,轉眼便將迎上,那兩名船伕,原也水師屬下,在七姑監視之下,雖不敢叫,卻猛一扳槳將船也迎了上去,這一來兩下越發接近,相距還不過二三丈遠近,火光之下彼此全可看見,那邊來的,原是端王手下兩名頭等侍衞,還有水師一位參將,率領了兩營水師前來迎提要犯,在燈火光下,先見那條船折向焦山外面,轉似向上遊行駛,已是奇怪,起初還疑不是殷侍衞那條船,此刻一看,船頭上掄刀而立的,卻是一個身穿黑油綢水靠的少婦,更加詫異,那兩名頭等侍衞之中,有一位姓施名國樑,原系福建人氏,出身武狀元,不特武藝超羣,便水中功夫也極了得,一見情形不對,連忙大喝道:“那船上站的是誰,殷老爺現在何處,還不將刺客趕快押送過來。”
一聲喝罷,那兩名船伕又將船直迎上去,這兩下一迎一湊更外接近,那兩名船伕之中,有一名竟大叫起來道:“殷老爺已經被女賊殺了,那刺客現在艙內,各位老爺還不快……”
正説到一個快字,七姑手起一刀,已經將他劈下水去,那船也猛然一轉,直向下遊轉過去,順着江流直下,原來翠娘早在艙中看見勢頭不對,又挾了魚老趕向後艄,將舵一轉,不管好歹,先搶了上風順水,七姑見狀也搶步向那船伕道:“還不快搖,只稍不聽話,我便也一刀劈你下水去。”
説着一插那刀,搶過另一條槳,也拼命向前棹着,那來的船上本來船大人多,又張着帆,哪裏肯舍,立刻追了上來,十幾只船,分頭攔截,那江面上的各船一得訊也圍了上來,翠娘一見勢頭不好,忙向魚老道:“爸爸還能下水嗎?這條船太顯眼,如今行藏已露,卻無法衝出去咧,你如能下水,姨娘現在船頭,我們趁這天黑,也許可以從水中逃走。”魚老忙道:
“事既已急,只有下水一法,我兩足雖傷,手還動得。便死在這大江之上,也比被擒,受那韃虜之辱要好得多。”
翠娘把頭一點,忙向七姑一遞暗號,取了一根繩子在魚老腰間繫好,一頭拴在自己腰間,一面將一對青銅娥眉刺遞向魚老手中,誰知就這一會工夫。施侍衞那條大船已經搶在前面,將船橫了過來,施侍衞和會水官兵也全裝束停當,船頭上撓鈎,鈎鐮槍,便麻林也似的排着,那弓弩手更全引滿待發,遙聞一片吶喊之聲,都在嚷着:“大膽女賊,還不快將人犯留下,否則一經拿住,便是滅門大禍九族全誅咧。”
七姑一聽翠娘在後艙招呼下水,心中已經明白,亦將手中的槳一放,兩船已經碰上,那大船官兵又是一聲吶喊,早伸出兩把撓鈎將這條船搭住,施侍衞也掄刀縱了過來,劈頭砍下,七姑身子一側,立刻縱向江中,那施侍衞也不追趕,揚刀便向艙中趕來,張望之下,卻不見一人,接着那船上官兵一連縱過來三五個,齊向艙中搜索,卻不料全船除了那船伕而外竟不見一人,再向江上一看,雖然滿江船隻,那水中卻是一片黑漆漆的,除波瀾洶湧而外,什麼也看不見,只有將那名船伕押回做一活口,奏明請罪不提。
那翠娘在和七姑打過招呼之後,便將魚老放下江,自己也跟着縱落,這二人一下水,便深藏浪花之中,正好七姑也到,二人一前一後緊護着魚老,仍舊逆流而上,先向北岸泅去,魚老雖然兩腿受傷不輕,但他水性極好,不用雙足,單隻兩手也和一條大魚一樣,翠娘和七姑,更加神速,仗着天黑,江上不易被人發現,半沉半浮,不一會便到北岸,又折向沙洲泅去,到得自己船上。
也不過三更前後,更不怠慢立刻揚帆而下,那水師統領和大小各衙門正忙着向行宮請罪不迭。江上雖然有船巡邏,但江面空闊,又在黑夜之間,哪裏查得着,竟被趁着順風順水,開出五六十里,一等天明,便已轉入內河,向太湖駛去。
在另一方面,那扈從各大臣和江南總督、巡撫、將軍等大員心均惴惴不安,深恐聖怒不測,必至降罪,誰知等到深夜,這位康熙老佛爺忽然傳出旨來只命將死傷人員具報,從優撫卹,不但未曾降罪,並着各衙門不許聲張,更不得因此騷擾附近老百姓,第二天仍舊巡幸各名勝如常,便如沒有這回事一般,各人雖然深感聖恩浩蕩,但全懷着鬼胎,又不敢懈怠,到後來,還是一位聖眷方隆,極其寵信的滿洲大臣,實在按撩不住,揹人一問,康熙帝不由大笑道:“如今三藩平定未久,海疆也才初靖,表面天下澄平,實際人心未必全附,仍懷反側也在所難免,這等行刺謀逆之事,如果傳説出去,不特駭人聽聞,亦且令反側者心更難安,一經窮追,也許更釀鉅變,即使不然,如果刺客久久不獲,也適足以更張兇焰,所以轉不如將此事暫且擱置,只飭令當地督撫,暗中嚴加查緝,不令漏網便行了。而且這等不逞之徒,僅只一人便敢於警衞森嚴之中直撲御舟,連傷多人,事後亦只兩個女子,便能將已獲要犯救走,這些人均必形同鬼物,來去如電,也令人防不勝防,如果淡然置之,他們因為一擊不中,勢必遠揚他去,倘若追究得緊,也適足以逼使再生枝節,豈不更從此多事。”
接着又哈哈大笑道:“君臨天下者,自與匹夫恩怨不同,非常之事,豈可以常理來論,這卻不是你們能知道的咧。”
説罷,竟從此更未提及,那位滿洲大臣才知道皇上的深謀遠慮所在,這事雖然就這樣淡然置之,除江南督撫暗中受了嚴旨申斥,並限期緝拿歸案而外,卻將一個人嚇得幾乎昏厥了過去,那便是江南織造曹寅,當時他原也在那御舟之上,魚老穿着那身寶鎧,雖然難見真面目,但那口音卻聽得極熟,一經出事,便知定系魚老無疑,事後再一聽那救去刺客的是兩個女子,一問面目,有一個又和翠娘一樣,這一來,已是嚇得他魂飛天外,偏偏康熙皇上,對旁人並未深究,有的還温語有加,對他卻召見於密室之中,一見面便冷笑一聲説:“朕因有你在江南,各事全瞭如指掌,所以才放心南巡,誰知一路無事,到了此地,轉使朕險罹不測,你所司何事,自問又能對得過朕嗎?”
這一來更嚇得他只有免冠叩頭,連稱死罪的份兒。
康熙帝卻寒着龍顏又冷笑連聲道:“聯因你歷年以來,當差尚屬謹慎,所以信任不疑,誰知你卻因此放着正事不辦,轉向各皇子討好,即以上次周潯了因等人之事而論,如非十四皇子與四皇子均各尚能識大體,豈不令他弟兄參商,更誤大事,你不過以為朕對十四皇子稍加寵信,竟敢使出這等伎倆,豈非該死。”
曹寅一見問及這個,更加恐懼,連碰響頭,崩角有聲,只稱:“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接着又道:“那是奴才該死,並不敢有意討好十四皇子,其實周潯了因等人本非安份之徒,只因四皇子能接之以恩才被感動晉京,奴才決不敢妄言,還求皇上明察。”
康熙帝仍舊沉着臉又道:“你既説這些人靠不住,那麼這次的事,是否與這些人有關咧,朕聞得這江南一帶,頗有亂法犯禁不逞之徒,有的外面竟是蔚然人望,實多心懷不軌,仍以不忘朱明為號召,甚至黃冠緇流之中,也盡多此輩,你還須更加留意才好。”
曹寅極善窺主子氣色,一聞此言,便知一時決無加罪之意,忙又碰了兩個響頭道:“奴才謹遵聖命,決定留心訪查,只這些人稍蓄異志,必當據實奏聞。”
康熙帝一點頭又道:“那崑山顧炎武顧肯堂弟兄目前還安份嗎?”
曹寅又道:“據奴才訪查,這二人均久已不在原籍,聞得那顧炎武確實已死,便顧肯堂也有多年沒有回來,至於他在外面是否安份,奴才卻不敢説。”
康熙又點點頭顏色稍霽道:“此事限你在朕未回京以前,須查出一個水落石出來,究竟這刺客是誰,有無主使,羽黨是誰,全須調查明白,據實奏聞,朕自可不究既往,仍有賞賜,否則那便難説了!”
曹寅聞言,又叩頭謝恩退了出來,正懷着滿腹焦愁,誰知才到城內寓所,一進門便見家人曹升稟道:“方才大人到行宮去,便有一位老爺賴着不走,一定要見,奴才回他大人蒙皇上召見尚未回來,他竟説是大人故交非見不可,並且説一路遠道而來,已將盤川用盡,連宿店全無法住,立刻命奴才安排上好酒席替他接風,便下榻在這公館裏,奴才因他説得極熟,這兩天隨駕扈從南來的大人老爺們又多,已經備酒在花廳款待,還請大人快去才好。”
曹寅正在煩悶,一面向內走,一面問道:“他姓什麼,叫什麼,從哪裏來的,你知道嗎?”
曹升忙道:“這個奴才也曾問過,無如那位老爺脾氣非常之大,奴才才問得一聲貴姓台銜,他便瞪圓眼睛説:‘這是何等機密大事,豈是你這奴才能問得的。’接着又説:‘便大人回來,也必令左右迴避才能暢談。’所以奴才不敢再問得。”
曹寅不由大怒道:“一個人的姓名又有什麼好機密得,你為什麼不問清楚便把人留了下來,如果他是一個招搖撞騙的光棍,也款待他嗎?”
説着,已經轉過大廳,快到花廳,曹升忙又抓下帽子連聲稱是,接着躬身道:“這位老爺委實口氣大得很,奴才又因北京來的人多,所以沒敢得罪,大人一見面便可明白,果真是蒙吃蒙喝的光棍,奴才自應捆送到捕廳去,還怕不讓他好受。”
正説着,忽聽那花廳上一陣哈哈大笑,接着一個人莽熊也似的直闖出來,大嚷道:“曹大人,你這人怎麼這等言而無信,在京之日,早約得好好的,只俺南來便須相伴暢遊各地,至少也得來上個平原十日之歡,為什麼俺今天長途跋涉南來,你倒離開白下到這京口來,這該罰多少才對。”
曹寅一看,只見那人科着頭,拖着一條油松大辮子,闊額廣頤,鼻子上架着一付玳瑁墨晶寬邊眼鏡,一臉絡腮鬍子,身上穿着一件青羅夾衫,外罩玄色夾紗馬褂,只可惜卻油污滿襟,下面一雙薄底快靴,也塵土狼藉,還破了兩個窟窿,正是十四王府的上賓程子云程師爺,忙一拱手道:“程兄是什麼時候來的,真想煞兄弟咧?”
那程子云又一摘眼鏡也一拱手大笑道:“俺這不速之客,來得可真不近,從北京城內出來,先回了一趟家,簡直席不暇暖,又趕到江南來,卻沒想到俺到了南京,你因聖駕已到,又趕到此地來。”
接着猛一握手又道:“你真把俺害苦了,如非俺略有急智,還幾乎將俺閹了個吳市吹簫咧。”
曹寅不由愕然道:“此話怎講,兄弟雖然失禮,怎麼又幾乎害了程兄咧。”
程子云又將眼鏡帶上,一摸頷下虯髯大笑道:“這一檔子事,是一件極好的下酒物,足下雖然不在尊寓,卻喜尊管解事,已經備好酒餚,我們且邊飲邊談不好嗎?”
説着不由分説,反客為主,一把便牽向花廳,入座先飛過一大杯,又笑道:“俺這次南下本為了王爺一件大事而來,臨行之際,馬匹衣服之外,也曾領得千金旅費,卻沒想到俺因幾年沒有回家,順便回去看了一趟,卻將那千金散盡,勉強賣了鞍馬行囊,才夠到南京,俺本打算,只遇着你便有辦法,卻不想,一去便撲了個空,偏偏府上那些管家,又不如這位尊管能識人,只回了個大人已到鎮江來,便將俺揮諸門外,固然來的路費沒有,便連食宿也無着,那南京城雖大,俺卻找不着一個熟人,偏俺這肚子又不爭氣,越是着慌,他越是告急,幸虧俺情急智生,找了個僻靜地方,將內面的衣褲短衫全脱下來,向長生庫內一送,這才醫好了肚皮,又將餘資到下關,搭了一條船到這裏來,人家雖言明在前不供伙食,俺沒奈何也只有答應,所以一到這裏,只好向這位尊管告急,幸而他還有些眼力,將俺留了下來、又給備好酒菜,才得一飽,你看,你這不是把我害苦了嗎?”
説罷,又向曹升哈哈一笑雙手一拱道:“二爺,你這一飯之恩,俺將來是必報的。”
這一來,只嚇得曹升請安不迭,一面道:“程老爺既是敝上至交,奴才當得伺候,您這一來不折煞小人嗎?”
曹寅不由雙眉一皺道:“程兄怎麼對一個奴才也狂態畢露起來,您雖一時遊戲,他卻如何當受得起,既奉王爺之命而來,暫住敝寓無妨,便須衣履川資小弟也當略盡地主之誼,但請飲酒便了。”
程子云卻正色道:“曹兄錯矣,俺這一揖,其中委實確有極大道理,也出於至誠,卻非故作偃蹇之態咧。”
説着站了起來,一掀長衣,露出一雙精赤大腿又道:“您瞧俺委實連褲子全當掉,這卻不是假的,他如果再像南京那些尊管,當俺來打秋風揮諸門外,那俺便只好連馬褂長衣全送進長生庫去以求一飽,豈不令俺落魄市上,此不可不謝者一也,世人皆以俺為狂,甚至雖士大夫亦不免見鄙,他卻能獨具慧眼,代主延賓,識英雄於未遇,此不可不謝二也……”
曹寅不等説完便笑道:“算了,您別再説下去,先請入座,我還有話須和您商量咧,再説下去,那便成了他年您這東魯狂生傳當中的警句,我們還是留以有待,且説正經的不好嗎?”
程子云又一捋頷下虯髯,把腦袋一晃道:“你且慢打斷俺的話,還沒有説完咧,俺就因為他這種種,決非常人之所能及,所以才有這一揖,不但俺在所必謝,便連你這主人也須對他作上一個揖才是。”
曹寅不由笑道:“豈有此理,你謝他也還罷了,我為什麼也要謝他,這不胡説嗎?”
程子云忙又連晃腦袋,一面坐下,又道:“你有這樣賢紀綱而不自知,照理就應該先罰三大杯才是,須知如非有他這麼一來,那你便枉有好客之名,未免慢士了。”
説着又向曹升大笑道:“如非因為有你這未能免俗的主人在座,便須先和你痛飲一場才是,這一來只好容諸異日了,你別瞧俺,窮得連褲子都當掉,這是一時坎坷,老實説,俺便現在也是一位王府上賓,他年一旦豹變,這千金報德是一定的,卻不會讓淮陰侯笑人咧。”
曹升方在暗中笑得肚子痛,連稱不敢,曹寅卻忍耐不住看着他一使眼色道:“程老爺向來是遊戲慣了的,你卻在這裏看什麼,還不快與我去吩咐廚房重行做幾樣清淡可口菜,再向帳房説一聲,先取三百兩銀子來,就便再領些銀子到估衣鋪替程老爺購辦衣服鋪蓋去。”
曹升連忙請安稱是退了下去,又吩咐值廳小廝,將殘席先撤下去,重取杯箸,設上座頭,曹寅等他走後,忙又屏退左右,一皺雙眉道:“程兄來得好,你知道此間已經出了大事嗎?”
程子云不由一怔道:“什麼大事?是那魚翠娘父女已乘聖駕南巡,弄了什麼玄虛嗎?那可惜俺又來遲一步咧。”
曹寅也不由一怔,接着道:“程兄已經聽見那老海盜行刺聖駕的消息嗎?這卻真的不得了咧。”
程子云猛然一拍桌子道:“果然不出俺所料,這丫頭已經做出事來,只可惜小辣椒那浪娘們將俺纏了半個月,要不然俺如早來,便不會有這事咧。”
曹寅不知所以,被他一下拍得嚇了一大跳,連忙問道:“程兄難道真的早已料定這老海盜父女,要來行刺嗎?那為什麼不及早拿下,這小辣椒又是誰咧?”
程子云不禁黑臉上有點發燒,搭訕着,捋着虯髯哈哈一笑道:“那丫頭居心叵測,俺確實早已知道,所以請準王爺,親自南下,便也為了此事,卻沒料到陰錯陽差活該出事,偏俺因為多年沒回家,不得不順道一省祖宗邱墓,以致耽誤了幾天,卻被他做了手腳去,這卻又須大費一番心思咧。”
原來那天翠娘當着若干權貴向允題告別之後,程子云便早已料定翠娘所以當眾露面,必定另有用心,起初還以為在京中要出點花樣,暗中便多方加以戒備,及至探得魚老父女真的離了北京,又料到他父女也許乘着康熙帝南巡沿途出事,更因江南諸俠盡入雍邸網羅,其中必定藏着一件大事,所以和允題一商量,決定親自到南邊來看看,就便設法應付,在他初意以為翠娘父女已和雍邸打成一片,如行刺得手,雍王也必得在北京乘亂奪儲,所以一路急急南來,卻沒想到暗中跟着魚老父女南下,到了德州,魚老因為訪那雷春庭,起早換了乘船,竟然把人跟丟了,因此又心料魚老父女一定藏身德州,打算便在德州下手,直忙得他趕緊專人回京,呈明允題暗加戒備,誰知空忙了一陣,卻毫無動靜,轉鬧得他興致索然,幸而他在山東方面江湖朋友和官方均有熟人,再一打聽,才知魚老父女久已南下,這才又趕向江南,但因計算巡幸日程為時尚早。既到家鄉,回去看看盡有餘裕,便又回了一趟家,卻沒想到這一回去,親友全因為他是一位王府上賓,酒食應酬鬧了個欲罷不能之外,偏又結識了當地一個土娼小辣椒,將他迷了一個神魂顛倒,簡直視為生平唯一紅粉知己,甘為情死起來,不但把所攜千金川資用了個盡,便連馬匹行裝也幾乎全完,幸而那小辣椒到了他牀頭金盡,也放鬆了一把,他這才想起正事,又拼當到南京去找曹寅,偏又沒有遇上,真的把內面衣褲賣了,方能到鎮江來,所以情急之下,不由吐出小辣椒名字,但任憑他再放蕩不羈,當着曹寅,這事終説不出口,只好含糊其詞,曹寅也不便深問,只有將出事經過,和皇上着落在他身上訪查刺客來歷下落的話説了。程子云一偏腦袋沉吟半晌道:“你既久在江南,這裏情形一定很熱,那魚家父女平日交往,和來去地點一定知道,何妨且告訴一個大概給俺,容俺再借箸代籌如何?”
曹寅又將前此得遇魚老經過一説,程子云聽罷,捋着虯髯想了好半會,猛一拍案道:
“這事我已料定,既如此説,那魚家父女一定和了因等人是一鼻孔出氣,説不定,此刻便藏在那寺內,你只着人先將那寺中詳細搜查一番,也許便有着落咧。”
曹寅搖頭道:“這事還用你説,那金山大小各寺,皇上説不定全要巡幸,不但久已搜查過,便現在也全有人守着,哪有絲毫音訊,這不是白説嗎?”
程子云又搔搔頭,想了想道:“那你打算如何復旨咧?”
曹寅苦着臉道:“我現在擔心便在如何復旨,又愁着皇上如果知道這事是魚家父女做的,不但我説不定落個什麼處分,便十四王爺也很難説,程兄素有智囊之稱,這事你還須有以教我才對,否則那便真不得了咧。”
程子云也不由捋着虯髯,默然不語,那家人們卻已又將酒餚送上,那曹升也將三百兩銀子取來,曹寅忙命將那銀子交給程子云,一面道:“這點銀子,程兄權且收充零用,將來特有行期,程儀自必另送。”
説着,一面又催曹升去買辦衣服鋪蓋,程子云笑着,只取過一封,放在桌角上,推開那兩封道:“你此間既有帳房,不妨先將這二百銀子存在帳上,等俺要用再取,如今俺只孑然一身,卻無法存放咧。”
説着覷得左右無人又笑道:“俺方才已經稍加籌劃,定下替你和王爺解脱之策,但有一項未決,只等此事打聽明白,便有法讓你復旨,你卻不須這等愁眉苦臉咧。”
曹寅忙道:“程兄既有善策,何妨先行見示一二,也教小弟放心,如依我窺測,皇上聖慮所在,卻不易以空言應付咧。”
程子云又搖頭晃腦,左手捋着虯髯,右手向空中畫着圈兒道:“這等大事,豈能對皇上以空言入奏,俺説的便是須有根有據,腳踏實地説話咧。”
接着又大笑道:“幸而俺這東魯狂生趕來,否則此策卻不是你這老兒所能想到的,這卻不是區區三百銀子可以算數的,我們還須另講才好!”
曹寅見他説得手舞足蹈,唾花飛濺,忙道:“只程兄能有法子令我復旨銷差,我便千金也在所不吝,你何妨先説來大家商榷商榷不好嗎?何須先在這謝儀上計較,再説,這其間還礙着王爺咧,你好意思嗎?”
程子云聞言,又正色道:“你這老兒真的以為俺想借此勒索嗎?須知俺程子云卻不是這等人咧。”
接着又笑道:“俺方才的話,其實也只一時遊戲而已,當真還要你謝儀嗎?不過聞得你這老兒,向多內寵,頗極聲色之好,少時只能選上兩名送俺這便行咧。”
説罷又取酒鯨吸,卻不再談此事,曹寅見他狂態可掬,又素聞得他在十四王爺面前是個言聽計從的策士,有時也真有兩手,自不敢得罪,只有又忍着氣也笑道:“別的我不敢説,這江南佳麗還不難羅致,只程兄能為我善籌妥策,我包你載得美人歸去便了。”
説着,便提高了嗓子叫了一聲“來呀”,那廳外一聲答應早走來一名幹僕請安道:“大人有何吩咐,小人等全在外面伺候。”
曹寅笑了一笑,招來附耳數語,那幹僕答應一聲便走了出去,接着又向程子云道:“美人少時就來,你這妙策卻如何咧?”
程子云卻看着他説道:“這事容易得很,你只將這魚家父女來歷據實奏聞便行了。”
曹寅不由失聲道:“説了半天,原來你卻是這個餿主意,要能這樣,我在皇上嚴旨責詢的時候早説咧,還等你説嗎?”
程子云聞言哈哈大笑道:“這是有功無罪的事,你為什麼不敢説,你怕以前有過來往,那丫頭又曾到過十四王府,俺卻不怕,這事只須換上一句話説便行了。”
曹寅忙道:“換句什麼話説,你須知這是向皇上奏對,隻字之差,便禍生不測,卻不能和我們説話可比咧。”
程子云又擎着酒杯笑道:“俺也知道奏對是一字錯不得的,更知道你曾和魚家父女來往,十四王爺也曾招那魚翠娘去過,可是了因和那白泰官一同在魚家父女船上,是你親目所睹,那了因等人和伍家父女北上也有證人,那馬天雄更曾在姓魚的船上養傷多日,如今姓魚的既謀逆行刺,那了因、馬天雄和周潯等人,自然難逃同謀之嫌,這些人又均曾出入雍邸,和那年羹堯私宅,如今姓魚的既然在逃,只皇上着雍邸和年羹堯將人交出不就行了嗎?那周潯了因等人,在雍邸是曾經奏明過皇上的,便想賴也無法抵賴,任他聖眷再隆,這謀逆大案,皇上決無輕易放過之理,不愁攀他不倒!只雍邸一倒,年家父子也必隨之獲罪,説不定連吃飯家伙也難保,在王爺固然去了一個極大勁敵,如果王爺有那麼一天,便在你豈不也是奇功一件,他還能着你老幹這江南織造嗎?”
曹寅思索半晌又道;“如果據實奏聞,雍邸自難免獲譴,不過此事,皇上也許知道,魚家父女前曾由我為十四王爺羅致,如今竟出這等逆案,卻恐因此不免落個兩敗,卻如何是好咧。”
程子云也沉吟了一會道:“此點俺也料到,不過皇上決不會疑心此舉出於十四王爺指示,更不會説你主謀,如今只能查獲那魚家父女下落,便有法可想,俺才初到,一切不熟,待等明天再詳細訪查一下,便可決定,方才俺不是説尚有一項未決定嗎?那便是為了這個咧。”
説罷又大笑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你且把心放寬,全有俺咧,從現在起,你卻不許再提此事,好在皇上不是着你立刻復旨,儘可從長計議,少時那美人一來,再説這個,便未免令人敗興咧。”
説罷,竟飛過一大杯來,曹寅雖然懷着鬼胎,也強解愁顏陪着,不一會,那幹僕便攜了兩妖嬈女人進來,程子云一看,那第一個一身淡藕色衣褲,年紀不過十八九歲,長長一個瓜子臉,額上留着一排劉海短髮,頭上梳着一個大蘇州髻子,一進花廳便慢啓朱唇笑道:“聞得當今皇上聖駕南巡,各位大人接駕還來不及,你老人家,還有工夫叫我們來伺候嗎?”
説着便行下禮去,那後面一個卻只有十五六歲,一身桃紅衣褲,頭上卻梳着一條油松大辮,前面也是短髮覆額,卻生就一個銀盆似的小圓臉兒,只抿嘴微笑,跟着前面一個也磕下頭去。
曹寅等她們拜罷起來,便先向程子云道:“這兩個全是此間聞名尤物,那長臉體態輕盈的,叫吳鶯鶯,那小香扇墜兒叫苗玉燕,她還是一個未經梳攏的小姑娘,程兄如果合意,便請先來個玉燕投懷如何?”
接着又向那苗玉燕道:“這位是北京十四王爺面前惟一紅人,程子云程大老爺,你伺候好了,我少不得重重有賞。”
那程子云雖然在王府混了好幾年,風月場中也到過不少次數,但因生長山東,所見無非北地胭脂,幾時曾親近過這等江南佳麗,不由一推那副大玳瑁邊墨晶眼鏡,先將二人上下看了一個飽,接着哂的一聲,嚥了一口饞唾,連聲贊好,竟一把拖了那苗玉燕坐向膝上,調笑起來,玉燕因為曹寅説是王爺面前紅人,也曲意奉承,嬌笑連聲,那吳鶯鶯卻只斯斯文文的坐在曹寅身邊,喚過跟來的龜奴取過一面月琴,彈着唱着,程子云名花在抱,正在得趣,卻不料那苗玉燕在他懷中一陣搓揉,纖手微按之下,竟觸着他那條精赤着的大腿,再一看,這位老爺竟沒有褲子,饒得是個雛妓,也不由紅着臉掙了起來,他卻和沒事人一樣,轉大笑道:
“你這怕什麼,俺因浴罷才起,便被曹大人扯來,以致忘穿內衣,也值得這樣大驚小怪嗎?”
説着,仍舊扯着人家不放,卻好曹升已經買得衣服鋪蓋來,他這才入室,不管合身與否,先將那身內衣胡亂穿上,又扣好外衣馬褂,匆匆入席,只鬧得兩名妓女和跟來龜奴,無不匿笑,他卻毫不在意,等酒罷二妓去後,一看天氣尚早,便取了那一百兩銀子揣在身邊,向曹寅道:“俺這人向來性急,這就先行出去打聽一番咧,你只命人將俺鋪陳設好,卻説不定什麼時候回來咧。”
説罷便告辭出門,直向江邊而來,卻沒想到,才一出城,便警衞森嚴,那向金山去的路上,全鋪上黃沙,斷絕了行人,經一打聽,才知康熙帝正在巡幸,沒奈何只得又向北固山下走去,不一會到了焦山對岸,正是曹寅所説魚老泊舟之處,卻不見有什麼船隻,只岸上遠遠的有一處兼賣雜貨的小酒店,連忙踅了過去一看,只見那店中冷冷清清的,並無顧客,所有四五張桌子全空着,只有一箇中年婦人,抱着一個孩子敞着懷在喂着乳,還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在店外滾着錢玩,正待進店坐下,誰知那婦人卻先説道:“客官是打算吃酒嗎?對不住請遠走一步到那城內去吧,我們這小店本來就沒有什麼好吃食,近來因為皇上聖駕南巡,江邊全戒了嚴,更加沒預備什麼,再説,我們當家的已經進城有事去,也無人伺候,你就多擔待些吧。”
程子云忙道:“俺並不專為吃酒而來,只因此間有一位姓魚的是俺朋友,曾約泊船在這江下,適才來訪,卻沒看見有什麼船隻,大嫂知道他那條船移到什麼地方去了嗎?”
那婦人連忙搖頭道:“這江下往日停泊船隻極多,我也不知道誰姓什麼,如今聖駕一來,便有船也開走了,你卻向哪裏打聽去?”
程子云不好再問得,正在預備掉頭回去,那滾錢的孩子,忽然把頭一抬道:“你問的是那魚老伯伯嗎?他老人家……”
正説着,那婦人慌忙喝道:“三毛,你這孩子胡説什麼,那老伯伯雖然靠打魚為生,人家何嘗姓魚來,外面這大江風,你還不進來,當心我老大耳刮子打你。”
那孩子嚇得又把話嚥了下去,程子云卻又涎臉笑道:“大嫂放心,俺決不是歹人,委實有朋友約在此地不容不問-聲,你何必這樣責備孩子,要嚇了他不也不好嗎?”
接着又笑道:“俺是一個異鄉人,特為訪友而來,好歹你告訴俺一聲便也走咧。”
那婦人看了他一眼道:“委實我們不知道誰姓魚,你卻教我告訴你什麼咧?”
接着又道:“我們雖然是小户人家,不講什麼,男女到底有別,我當家的不在家,更不便多説,客官還是先請便吧。”
説着,一手牽了那大孩子,一手抱了小孩子,竟向店後而去,這一來程子云再也站不住,只有回頭走去,誰知才走不上三步,忽聽後面有人嘟囔着道:“誰要找人,我可是這兒的一個地理鬼,只有名有姓,決不會不知道,那孩子卻知道什麼。”
再掉頭一看,卻是一個鶉衣百結的老丐,一手拄着一條竹杖,正彎着腰在後面走着,程子云忙道:“你這裏很熟嗎,那好極了,俺正要打聽一位姓魚的,你知道嗎?”
那老丐卻把頭一抬道:“你問誰?”
程子云忙道:“俺問的是一個姓魚的老頭兒,你知道嗎?”
那老丐卻搖頭道:“你問姓魚的,卻幹我老人傢什麼事,那你去問姓魚的吧。”
程子云不由焦躁道:“你不是説你是這一帶的地理鬼誰都知道嗎?因此俺才問你,為什麼又推不知道咧?”
那老丐卻怒道:“誰告訴你不知道來,我老人家既不受誰的管轄,又不是誰支使的奴才,你也活了這麼大歲數,既然有事要問我老人家,能連個稱呼也沒有嗎?”
程子云這才知道人家是嫌他莽撞失禮,不由也有了怒意,但一看那老丐,年紀雖然已在七八十歲,又是一身破衣,兩隻眼睛卻炯炯有神,和尋常老人絕不相同,心中一動,連忙忍下怒火,轉一拱手道:“老人家不必見怪,方才是俺一時疏忽,諸多失禮,還請原宥。”
那老丐只淡淡的把頭一點道:“你既知道也就算了,我老人家這大年紀生也生得出你幾個來,難道還計較你不成。”
説罷拄杖徑去,程子云忙又攔着道:“你老人家慢走,俺還有事求教咧。”
那老丐道:“話既説完便算了,我已説過不計較,你還有什麼求教得,我是一個老叫化子,卻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教你咧。”
程子云心中越發明白,知道那老丐決非常人,弄巧了也許就是魚老一類俠隱,忙又笑道:
“你老人家真健忘,方才俺不是問你一個姓魚的嗎?你老人家既然知道,為什麼不告訴我咧。”
那老丐看着微笑道:“天下姓魚的多着咧,你找的是誰,且説出來我老人家聽聽看。”
程子云忙又道:“俺找的是那曾任前明水軍偏將,魚躍龍魚老將軍,你老人家知道嗎?”
那老丐又笑道:“你找他做什麼,這魚老頭兒我倒認得,不過這老東西自己仗着曾做過大官,目前雖然已經換了朝代,做了老漁户,官腔仍在,除了他昔年幾個老友而外,卻不大理人,你既打算找他,也是他那些老友嗎?”
程子云得風便使,忙道:“俺正是他昔年極其相契至友,你老人家只管告訴我,他現在何處,便行咧。”
那老丐又將他上下一看,咂着嘴道:“你不像那樣的人呀!這卻冒充不得咧。”
程子云忙又正色道:“我的確是他的朋友,焉有冒充之理。”
那老丐卻哈哈大笑道:“這就奇咧,這魚老頭兒,生平別無他好,就專一酷好男風,喜歡的只有當兔崽子的小夥子,難道你真是此道嗎?憑你這副尊容,我老人家卻不敢深信咧,果真如此,那老頭兒也算是賞識於牝牡驪黃之外了。”
程子云一聽不由心頭火起,再也按捺不住,雙掌一分大喝道:“你這老王八竟敢戲弄於俺,是識相的,快將那魚殼藏身何地説了出來,俺還可饒你,否則便不用怪俺程子云,連你一齊拿下咧。”
那老丐聞言又大笑道:“我是問明在前,你自己直認不諱是個兔崽子,這能怪得我老人家嗎?憑你要想拿人,那還未免嫌太差點勁兒,當真你要找你那老頭,他現在太湖浴日山莊,你不會去嗎?卻纏着我做什麼,我老人家卻沒有沾着你什麼便宜咧。”
程子云愈怒,劈面便是一掌劈去,那老丐只滴溜溜一轉,便到了他身後,猛伸中指在他屁股上摳了一下,接着又道:“我真沒有想到,堂堂王府上賓,名震京華的東魯狂生,卻是這麼一個玩藝,這也就真難説了。”
程子云猛一掉頭,一個霸王進酒,一拳又向那老丐頷下打去,那老丐身子一側,讓開那一拳,乘勢一伸手,疾如閃電,在他臉上又摸了一下笑道:“要依你這兩手狗兒刨,我老人家本非管教管教你不可,可是我的手重,你的骨頭嫩,真要那麼一來,那魚老頭豈不心疼,反正你是幹這個的,摸摸摳摳也就算咧。”
程子云沒想到那老丐手腳這快,那一下被摸個正着,只覺得頰上一片膩膩的,連忙縱開,也用手一摸,卻是一片黃厚濃痰,這一來,只激得無名火起,恨不能立刻將那老丐打死方泄心頭之恨,勉強抹去那一片濃痰,雙掌一分,便待又動手,再一看,那老丐就這一剎那之間,已經向西邊江岸走出去四五丈遠,連忙趕去大喝道:“你這老王八休走,是好的留下姓名來。”
那老丐猛一掉頭,又笑道:“你趕我做什麼,我老人家不比那魚老頭兒,卻不喜歡這個調調兒,你便再想巴結也是枉然,再説我和魚老頭兒是好朋友,也犯不着為你捱罵呀。”
説着,那足下便似雲飛電掣,轉瞬不見,程子云只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磐,心中方想那開小酒店的婦人和孩子一定知道底細,也許可以在她身上問點線索出來亦未可知,但人家既不答腔,自己又非公門番役,也無法強行詢問,只有悶着一腔怒火,仍舊回到曹宅,方才坐下,一摸那一大封銀子卻不見了,不由又是一怔,再摸那口袋時,卻多出了一張紙條來,上面大書着:“足下志在功名,而僕等則心懷故國,彼此儘可各行其是,必欲以孤臣烈士頸血,以遂足下之願,則僕等惟有相遲於具區之濱,東魯狂生其有意與江南野老一角雌雄乎?”
旁邊又另注着一行小字是:“野店細民本與僕等無涉,但恐足下累及無辜,故取百金,遣之他去,僕性鯁介,貧且為丐,苟非其份決不安取,用特奉聞。”
這一來只將一個狂放不羈,自視極高的東魯狂生鬧得目瞪口呆,坐在那花廳之上,越想越不是意思,正打算立刻就回北京城去,猛見曹寅緩步而入,滿面笑容拱着手道:“程兄真是料事如神,小弟欽佩無已,特來申謝,但事尚未了,還須再行為我籌之才好。”
程子云正在沉思,卻沒想到曹寅忽來,聞言忙道:“曹兄難道真的已經將魚家父女的事據實奏聞嗎?”
曹寅大笑道:“小弟本不敢這等做法,既承程兄之教,思維再四,也覺為人臣子,決無上欺君父之理,所以依程兄的話全向皇上奏明瞭果然聖恩浩蕩,非但沒有見罪,並蒙温語有加賞給班指朝珠,一切實出程兄之賜。”
接着又悄聲道:“瞧這情形,皇上也許非有密旨切責雍邸交人不可,您那第一着棋已經算對了,不過皇上聖諭,那魚家父女,一時決難遠去,定必仍在江南藏匿無疑,如果有人查獲,不論文武官員,全照原來品級,升三級敍用,我知程兄蒙王爺延入神機營,已有四五品前程,這卻是一條捷徑咧,您如此刻能因此案巴結一個二三品,便算是一個虛銜,將來王爺一旦龍飛九五,您還怕不是出將入相,這卻不可錯過咧。”
程子云聞言,猛又哈哈大笑道:“這等異路功名,俺倒不在乎,只曹兄不對俺這東魯狂生加以鄙視便行咧。”
接着又用手一拍曹寅肩頭笑道:“俺這料事總算不太錯,你卻如何謝俺這東魯狂生咧,方才那玉燕兒,俺倒很對胃口,她對俺也略有意思,你既許過願,還宜設法見惠才是。”
曹寅也大笑道:“原來你竟看中了那小妞兒,這倒容易,只你能將這魚家父女下落探明,我決替她贖身,雙手奉上之外,還倒賠一副上好妝奩,送到北京去,但你有這把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