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雄連忙屏退夥計,又命費虎飛馬迎報,一面笑道:“這還用你說,如論秦嶺群賊,我們一路上已經出了四五次事,雙峰還受了一次重傷,便今日還有兩起人攔路行刺,並且已經拿獲二人咧。”
單辰失驚道:“他在邢臺受傷我已知道,今天又有什麼人行刺,拿住兩個什麼人,你快告訴我。”
天雄忙將情形一說,單辰頓足道:“我也才在京中趕回,初料他們就要動手,也非過寶雞不可,所以在這裡打聽你們行程,卻沒料到竟在未到寶雞之前便出了事。”
接著又道:“如單論秦嶺群賊等,有你們這幾位或許可以對付,不過他們現在一面挑動了天山派,一面又有幾個韃王撐腰,鬧成了當官強盜,這卻不好辦。方才我怪年師弟沒有通知縣衙門打公館,便也為了這個,須知此間縣官錢星仲便是允祀門下,北京城裡已有好幾次人下來,全住在縣衙門裡,如果由他覓定公館,那來的人便多好多顧忌,也許不敢明目張膽動手,否則便更無忌憚了。”
說罷又笑道:“那卞太婆在秦嶺群賊之中,也算有數的能手,一時有多臂大力夜叉婆之稱,想不到她仗以成名的暗器和鐵柺竟敗在你們手中,便那黃蜂洪五和餘媚珠也全是晚出能手,一上來便輸了銳氣,這以後也許要好得多,不過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座店雖然可靠,還須多加防範才好。”
天雄見他雖然關切,卻沒有銳身急難的話,不由心中微惱,暗想:“誰不知道小心防範,卻要你來說。”忙道:“諸承單兄指點,少時年雙峰一到,小弟必當言明,老實說,我們這一趟是明知山有虎,故作採樵人,便再是龍潭虎穴,也必須一闖,卻已無法改道咧。”
單辰見他面帶不豫之色,又笑道:“論理小弟與方師兄,應該拔刀相助才對,不過這一帶均屬秦嶺勢力所及,弟等既然吃了這一碗鏢行飯,便無法過份得罪,所以不便十分出面,只可暗中助力,還望見諒才好。”
天雄不由大笑道:“如論單兄這鏢行生意,本來是三分武藝,七分交情,小弟豈有不知之理,您但請放心,不但小弟不敢相強,便年雙峰自己來也決無不情之請,彼此全忝在復明堂上過香,卻無須客套咧。”
單辰又低聲道:“馬兄說話還請仔細,這店中人雜,有些話卻不便多說咧。”
天雄越發厭惡,暗想以了因大師門下弟子,怎這等膽小怕事,早知你這等膿包,真連動問也不必了。忙又一笑道:“小弟因為適值這上房無人,才敢這等說法,既如此說以後遵示便了。”
單辰又低聲道:“但能如此方好,否則一旦洩露,這卻非同小可咧。”
說著,把手一拱道:“馬兄初到必須稍為歇一會,小弟先行別過,少時等年師弟來再見。”
便自出屋而去,天雄心下愈加不快,忙將那店房詳細看了一下,只見正房一連五進,東西跨院之外,西邊還有一個極大院落,四面房屋,中間歇著車馬馱子,等從那院落回到上房,經過西邊跨院。再看單辰所居,卻是一間東邊緊靠上房的耳房,人已出去,心下不由更加狐疑,又匆匆趕到店外正在向街上眺望著已是萬家燈火,來往旅客也紛紛落店,車馬人聲,只喧嚷成一片,一會兒,費虎引著羹堯等人也到,一同到上房落座之後,天雄便將單辰的態度和所言說了,羹堯略一沉吟道:“這也難怪,他們吃這碗鏢行飯的,不是萬不得已,焉有輕易得罪附近綠林朋友,多樹強敵之理,不過那錢令既是允祀門下,自與秦嶺群賊沆瀣一氣,這洪五和餘媚珠男女二賊卻做如何處置咧。”
這時除內眷已經入室更衣淨面而外,其餘各人均在明間,那幾位幕客忙道:“這是攔路行刺的事,還宜送交該管衙門為是,至於怕他庇縱,那我們不妨在文書上說明,已經另文諮行陝省大吏,如有越獄逃亡情事,惟該令是問,諒他便不敢故縱咧。”
羹堯點頭,一面命天雄和胡期恆二人詳細訊明,另錄情供,備好文書,著魏景耀和周再興將二人押往縣衙,洪餘兩人此時倒不十分倔強,等錄好供二人去訖,又命各人分向宿所稍歇,方命人去請單辰,誰知仍未回來,羹堯不由微訝,眾人因一路勞頓,均各稍事休息不提。
那魏景耀原系年宅世僕,人本幹練,對官場情形過節,儀注均極熟悉,領命之後,一下來便向周再興悄悄的道:“周老弟,今天這差事可不好辦,那位錢知縣既是六王爺的人,又和秦嶺群賊有往來,咱們非先給他一個下馬威不可,論武藝我是一竅不通,這官場訣竅,您得瞧我的,可不能過份老實。”
周再興笑道:“魏二爺,這次您是正辦,我不過幫您解人而已,這一雙狗男女,如果不到縣衙門跑了,那是我的事,一到縣衙門,那便全是您的事,我是一切聽命好嗎?”
魏景耀忙也笑道:“好兄弟,我說的是實話,您可別見怪,委實這些州縣官兒,平日作福作威慣了,您要不給他一個下馬威,他便反要對您來上一套官腔。咱們二爺又是一個初任官,哪裡知道這一套,我並不是小看兄弟您,這叫作在一行諳一行,少時您便知道了。”
說著挑了一輛大車,將洪五餘媚珠二人搭了上去,拿了報告文書,一同向寶雞縣衙門而來,到了衙前,那魏景耀命再興看著二人,先尋門稿二爺,笑道:“敝上是湖廣巡撫的少爺,現任四川學政年大人,此次奉旨赴任,沿途本一概不驚動地方官,只因在貴縣治下出了點事,卻不得不來打擾,還望稟明貴上,容我一見當面呈明才好。”
那門稿二爺姓高名升,原也是一個老於跟官的長隨,這知縣錢星仲未到任之前,又曾借過他五六百銀子,算是一個拿錢的二爺,所以一到任,便派了門稿,一見魏景耀雖然一身長隨打扮,卻神色傲然,近日對六八兩王,派人下來的事,也頗有所聞,請教姓名之後連忙笑道:“年大人關防真太嚴密了,敝縣雖然不屬四川,既系奉旨出京,敝上也應辦差迎接才是,這一來不太失儀嗎?”
魏景耀道:“這倒沒有什麼,敝上雖然是八旗世家,最近又和雍王爺攀了親戚,他倒沒有官場習氣,便這次在貴省境內,除甘陝總督和陝西巡撫,因為一位是世交,一位是座師,不得不拜而外,其餘全未驚動,卻不獨對貴上為然。”
接著又悄聲道:“他所以一路微服過境,不事招搖,除開這是書生的本色而外,其他還有機密之處,卻恕我未便奉告,此次如非因為在貴縣近城迭遇刺客,還未見得便讓貴上知道咧。”
高升不由一驚道:“敝縣這近城一帶向來極其太平,便來往仕宦客商,也從未出事,怎麼有人竟對年大人行刺,這還了得,魏爺知道這刺客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嗎?”
魏景耀鼻子裡哼了一聲道:“這個高二爺倒不必問得,反正這事就出在貴縣東城外十多里地方,如今主犯雖逃,卻已當場擒獲二人,少時,貴上自然明白,只煩進去代回一聲,說敝上特著魏某求見便行了。”
高升一聽口風不對,忙道:“既如此說,魏爺請恕簡慢,且在此少坐,容我進去稟明敝上,再為奉請便了。”
說著,抓了一頂帽子扣上,便匆匆進去,穿過大堂,一直向簽押房而來,那知縣錢星仲原系貢生出身,平生讀書名場未能十分得意,便以詞訟為生,偶然一件命案,幾乎連自己也饒在內面,不得已逃往京城避風,輾轉託人推薦在六王府總管門下教館,一住三年。那總管不知用什麼法子,在一件軍功裡面帶了一個名字,竟然分發陝西候補,又虧得那位總管,替他求了六王一封八行,這才得署縣缺,人已五十開外,自己想想半生坎坷實在弄怕了,也實在窮夠了,陝西雖然不是一個好省份,但寶雞這個缺卻不錯,錢糧地丁的火耗陋規,出息已是不少,他對詞訟又是一位老在行,只遇上一件有油水的案子,總不輕易放過,因此著實弄了一筆銀子。生平也別無他好,只有看見白花花的銀子,便是一樂。此外便是見不得漂亮女人,他離開家鄉本未攜眷,這時正在上房,摟一個新置美妾,看著室內一排銀箱自得其樂,大有坐擁八城南面王不易之慨,那高升因為到簽押房撲了個空,只得徑向上房而來,只見庭院無聲,一個小老媽兒正在簾子底下站著,忙道:“老爺在房裡嗎?相煩代回一聲,就說高升有緊要公事要當面呈明。”
那小老媽連忙悄聲笑道:“是為那南關外黃掌櫃兄弟爭產的案子嗎?你曾允過我二錢一隻金戒子,這卻不能過河撤橋,要不然我還犯不著費那麼大的勁,又讓姨太太不高興咧。”
高升把頭一搖跺腳道:“現在哪還有工夫提這個,你還不快進去替我回一聲,否則便要誤事咧。”
小老媽兒,俏臉一沉道:“你誤事我不管,反正你再打算空口說白話,那可不成!”
高升不由發急道:“誰跟你說是黃掌櫃的事,如今已經出了大亂子咧。”
小老媽兒還待不依,錢星仲在房中已經聽見,連忙一推那美妾走了出來道:“是高升嗎?
那黃福才的案子又出了什麼亂子,我已經打聽過他老子足有二十多萬產業,他那兄弟雖然庶出,卻是他老子骨血,便不平分,至少也要拿出個十萬八萬來給庶母和兄弟過活才是。我只斷了三千銀子,兩間住房,也算幫忙幫到家咧,他還敢怎樣,你教他別糊塗,我老爺只須著人吹個風,教他那庶母再補一張狀子,照常便可翻案咧。”
高升連忙請安道:“小人做事向來不敢欺負老爺,那黃掌櫃的,也決不會允願不還,不過數目太大,一時籌措不來,只過兩天,他允的銀子,自由小人送上,目前卻不是這件事,那北京城裡下來的年學臺已經到咧。”
錢星仲不由一皺雙眉道:“聞得他在各縣全是微服而過,並不驚動,怎麼到我這裡又鬧起排場來,他雖然是一個外省過境官員,並非本省上司,不過來頭卻也不小,這一來少說些也得花幾百銀子,才應付得過去,偏又在這青黃不接的時候,這差卻不易辦咧。”
高升忙又回道:“回老爺,那年大人已差有人來,倒不是為了請老爺辦差!”
錢知縣忙道:“你知道什麼,他既差人來,焉有不辦差之理。”
說著,又搖頭嘆氣道:“本來兩位王爺不斷的有人來,我已供應不起,這一來更打饑荒咧。”
高升見狀不由暗笑,忙又垂著手道:“老爺,接差事小,如今年大人已在這縣城外十餘里地方遇上刺客,因此才差人前來要面見老爺,小人因為來人口風太壞,所以才趕緊前來稟明,這事還望老爺從速準備回話才好。據那派來的姓魏的說,年大人雖然放的是四川學政,卻另有機密要公,他們勳戚之家,如果再有密旨查辦什麼,那可難說咧。”
錢知縣聞言,驚得手腳冰冷,幾乎昏了過去,忙道:“你問過來人年學臺死了沒有?如果在我境內出上這件大案,那便不得了咧。”
高升忙又回道:“小人因為那位魏爺的話太緊,所以沒顧得問年大人受傷沒有,不過那姓魏的也沒有提起,只說刺客已經就擒,奉了年大人之命,前來求見,也許大人還不至便遭賊人毒手,老爺只須把他請進來一問不就明白了嗎?”
錢知縣猛一跺腳道:“這秦嶺的人也真正豈有此理,我因兩位王爺一再專人前來,著我照應他們,那孟三婆婆又有孝敬,所以處處曲全,還一再囑咐,不可把案子做在我境內,怎麼離城十多里便動起手來,這不活活的要我這條命嗎?”
說著把頭一點,又長嘆一聲道:“你快去請那姓魏的進來,在簽押房等我,我這就出來便了。”
高升答應一聲是,又低聲道:“那姓魏的口風很不好,老爺還得看破點才好。”
錢知縣又皺緊了眉毛,點點頭,便自去更衣,這裡高升又一路飛奔出去,魏景耀已經等得不耐煩,一見面便道:“高爺怎麼一去這久,別的不打緊,外面還有兩名刺客,如果跑了,那卻是貴上的職責咧。再說,這案情重大,我們大人已經專人分別稟明這裡督撫和雍王爺,您怎麼這等慢騰騰的,我這肩上卻沒法代擔這重干係。貴上究竟見是不見,這是公事,與我們無關,您不妨直說,如果不見,那敝上便說不得就將犯人送到省裡去了。”
高升忙道:“魏爺,您別見氣,敝上委實因為有件要緊公事,正和師爺商榷,所以稍為延誤了一會,現在已經吩咐有請,您這就快隨我來吧!”
說著又悄聲道:“敝上雖然不是老州縣官,待人卻非常仁厚,來往差官決沒有個點綴不到的,您只一見面便明白了。”
魏景耀正色道:“高爺,您可別這麼說,兄弟我自跟咱們老大人以來,別的不敢說,卻一文非份之財不愛,一點非份之事不做,您要提到這個,那可是找釘子碰。”
高升不語,只賠笑著,一路到了簽押房,魏景耀一見錢知縣,便將經過約略一說,一面取出文書遞上,一面道:“敝上實在沒想到,在貴治城關之外便出此事,所好那主犯雖然在逃,卻當場擒獲兩名刺客,不但均有口供可憑,而且這兩犯口供,除招認行制不諱而外,還有積案累累大半均在治下,小人一個長隨決不敢對老爺說什麼,可是您是地方官,還請詳加密問才好,要不然敝上就算也不深究,傳到京裡各位都老爺耳中去也不好,您說是不是?”
錢星仲一看文書已經驚得呆了,再聽這麼一說,不由分外做聲不得,魏景耀又冷笑道:
“錢老爺您別使小人為難,這外面還有兩名刺客,您到底是收與不收,還請明白見示才好,敝上現在西街三合興立等回話咧。”
錢星仲忙道:“此事實在是我疏於防範,以致令年大人受驚,這兩名犯人既在這境內做下這等大案,自應嚴訊重辦,還望魏二爺回去在貴上面前美言一二。”
說著,忙命高升將人犯先行收下,那高升卻連使眼色,一面答應,退了出去。立傳本衙王貴許洪兩位班頭,將情形說了,著將兩犯,先押班房,再候提訊。卻不料王許兩位班頭一聽洪五餘媚珠兩個名字,全大驚失色道:“高二爺,這一來算是送了我們的忤逆咧,這兩位在這一帶,向來誰也不敢得罪,如今卻成了刺客要犯,偏又著落在我這衙門裡,這不要命嗎?”
高升忙道:“我也知道這事扎手,不過人不是我們拿的,人家送來,我們焉能不管?這豈能怪我們嗎?你兩位對他兩位說明,再好好伺候,不也就暫時應付過去。”
王貴連忙哭喪著臉道:“高二爺,你也是老公事咧,怎麼還不明白,這男女兩位全有一身好功夫,我們能關得住嗎?既得罪不得,萬一,人一交給我們便飛了,那怎麼辦咧。”
許洪也道:“慢說他二位要走,我們攔不住,便是孟老太婆捎個信來,要這兩個人,也沒法不交,這該如何是好咧。”
高升冷笑一聲道:“這可是你們兩位的差事,老爺只著我們和你們說將人收下,可沒說別的。你兩位要嫌差事棘手,不能收,那不妨當面和老爺說去,好在年大人派有人在,只要兩位說不能收,老爺和那位魏爺答應,那便行咧。”
兩位班頭一聽,哪敢再說什麼,問差事在什麼地方,高升道:“這個我可不知道,據那位魏爺說現在衙門外面有人看著,你兩位去問一問,不就知道了嗎?”
兩位班頭聞言,忙向門房外面一看,果見頭門外面,停著一輛大車,天雖黑了,車上卻掛著一盞氣死風燈,除車把式而外卻站著一個二十來歲的精悍少年,連忙趕了出來道:“哪位是年大人派來押送犯人的,我們老爺有話,教將差事先交我們,費神,這就辛苦點交一下好嗎?”
周再興已經等得不耐煩,聞言忙道:“我姓周在這裡,差事也在這裡。”
那王貴連忙趕著一看,只見洪五和餘媚珠揉頭獅子一樣,半躺半靠在車上,那洪五連捆也沒捆,心中暗想:“這兩位全是了不起的角色,便有鐐銬也攔不住他們不走,怎麼就這等老實,這是存心打官司來了。”想著忙向周再興道:“周爺,這車上兩位全是差事嗎?你帶有文書花名冊沒有?”
周再興略-請問姓名之後忙道:“文書和花名冊已由一位魏二爺送進去,差事就是這個,二位既來點收,我只告訴你姓名便行咧。”
那王貴原是老公事,聞言一見機會忙道:“周爺,你雖是大衙門裡出來的,卻不知道我們的苦衷,這既是行刺大人的要犯,沒有年貌名冊,我們怎麼好收,再說天已黑了,萬一有個差錯,周爺不要緊,我兩個卻擔不了這大風險咧。既如此說,且等那位魏爺出來,我們再照冊點收,反正忙不在一時,你還怕他兩個跑了嗎?”
說著就燈光下向洪五一使眼色,又向周再興道:“周爺,我哥兒兩個是在班房恭候臺駕,只文書名冊一到人便算交給我咧。”
那許洪在旁也會意,索性連車也不近,踅運轉身去,那車上的洪五和餘媚珠一聽,這明明是遞話著他兩人趁機逃走,二人方一掙扎,周再興已經掣刀在手,大喝道:“你兩個只敢逃走,那是格殺勿論,如讓誰跑出五步去,你把我周字倒過來寫。”
洪五雖然兩腿可以行動,卻無如臂傷未復,餘媚珠更是臂踝均負傷,又是周再興手下敗將,聞言俱被鎮住,再興見兩人老實下來,又向王許二人喝道:“你兩個也快回來,我有話說。”
王貴本想提醒洪餘兩人在未交代清楚之前逃走,便可做足人情,自己又減輕了不少干係,卻不料洪餘二人竟不敢動,已是一怔,再聽周再興一喝,也停住了腳道:“周爺有什麼話說,這公門口的事,卻不是隻憑口舌可以算數的咧。”
再興冷笑一聲道:“這話是你說的,停一會可別忘記了。”
接著又道:“你有幾個腦袋,竟敢借故延宕,有意刁難,不收犯人,已是該死,還敢教唆行刺大人要犯逃走,你兩個自己估量著沒有?”
那王貴想不到周再興雖然年輕,自己用意已被看破,說話竟這等老練,又見那副聲色俱厲的樣兒,不由一怔,方說:“周爺快別誤會,這個我們怎敢。”
魏景耀已從大堂裡面一路走了出來,高聲道:“周兄弟,犯人不必交咧,咱們一同回去稟明大人便了。”
再興方在詫異,後面已經跟著趕出一個人來道:“魏二爺快請回來,兄弟現奉敝東之命還有話說咧。”
周再興一見魏景耀已到身邊不遠,忙也冷笑一聲道:“魏二爺您說把犯人帶回去嗎?人家還不收咧。”
說著怒氣衝衝將經過一說,魏景耀也冷笑一聲道:“這倒好,那兄弟您多辛苦點,咱們這就回去得咧。”
話猶未完,那跟出來的人,已經氣喘噓噓的趕到,忙先向王許兩個班頭瞪了一眼喝道:
“你兩個怎麼把差事越當越回去咧,方才老爺已著高升傳話,命你將人犯收押,為什麼一定要見公事名冊才肯答應,須知這是行刺要犯,卻不能耽誤咧。”
說著又向周再興一拱手道:“您別生氣,這些奴才委實死心眼兒,還望不必計較,少時定當稟明敝東受罰,這兩個犯人我著人收下便了。”
接著又向魏景耀笑道:“我那敝東向來就是一個半吊子脾氣,魏二爺也請多多擔待,二位且隨我再到敝衙門小坐如何?”
魏景耀忙道:“不必了,我們出來已久,回去一遲,還恐敝上見怪。”
那人略一沉吟微笑道:“如此也好,不過明晨還請一談,魏二爺能賞臉嗎?”
魏景耀臉色稍轉也笑道:“那也再看罷,只敝上不走,我是在寓恭候,否則那便後會有期了。”
那人又扯著魏景耀附耳數語,一面命高升填了一張印收,交給魏景耀,一面把手一拱道:
“一切還請原宥,敝東這也就來向大人請罪咧。”
魏景耀一面藏好那張印收,一面也拱手答禮,等那王許兩個班頭,命夥計將洪五餘媚珠二人從大車上搭了下來,便向周再興道:“如今公事既已交代明白,我們也該回去稟明大人咧。”
說著向車把式把手一揮,驅車徑去,這裡王許兩位班頭等魏周兩人走後,忙又向洪五和餘媚珠賠了若干小心,說了無數好話,才將兩人扶進班房不提。那周再興出了縣衙,因為不知魏景耀為何忽然拂袖而出,忙問所以,魏景耀笑道:“那是我存心嚇唬他,卻想不到你在面前也吵了起來,如非因為二爺立等覆命,這犯人又不便真的帶回去,今天我非得再教訓教訓他不可。”
說著忙將經過一說,原來那錢知縣自命高升退出之後,便忍痛從懷中掏出一個紅紙封套來,遞在魏景耀手中道:“魏二爺,您一路多辛苦啦,不過陝西是一個邊遠省份,這寶雞又是一個衝繁疲難的缺,兄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這是十兩銀子,送您買雙鞋穿,在大人面前,還望美言一二。”
魏景耀初見錢知縣掏出紅封,中間是硬幫幫的一塊,已是不快,再聽是十兩銀子,不由臉色愈沉冷笑一聲道:“錢老爺,您這可不對,小人雖然是跟年大人當差的奴才,卻自信生平從未取過不義之財,您這一來,到底將我當作什麼樣的人看待,須知小人雖生就一個奴才命,骨頭卻是硬的,這個您還是留著賞別人吧。”
這一來不禁將個錢知縣僵在那裡,掏出來的紅封,竟有點收不回去,就在這個時候,那簽押房的對面,正好是刑名師爺鄭雨亭的房間,那鄭師爺原已得訊,人雖坐在自己房中,魏景耀的話卻聽得清清楚楚,心知東家向來對銀子是取之如沙泥,用之如錙銖的,連忙走了過來,把手一拱笑道:“東翁別怪,你向來做事極其賢明,今天怎麼忽然也俗套起來,晚生素知年大人乃是今之賢公子,你但看他一路上全沒有驚動地方官,便可知決非俗吏可比,請想以他這樣的主人派出來的管家,能受你的饋贈嗎?”
說著,又哈哈一笑看著魏景耀道:“魏二爺方才說的話我已全聽見,這原難怪你動氣,不過既在敝縣境內,出上這檔逆事,卻非二爺幫忙不可,所幸年大人並未受傷,刺客業已就擒,還望美言一二。”
說罷又將錢知縣扯向室外商量了半天,遙聞錢知縣怒道:“他來頭再大,與我何干,總不能憑他們一面之詞,說刺客就刺客,對一個奴才你也要我這樣將就,我哪裡賠累得起,那還不如干脆讓他把人送還省去咧?”
魏景耀聞言不由又心頭火起,忙道:“錢老爺您得把話弄清楚,犯人您收不收不要緊,小人可沒敢叨擾什麼,您可別以為我安著什麼心,既如此說,小人權且告辭咧。”
說著,真的拂袖而起,出了簽押房,便向外面走去。
那錢知縣見狀,不由又慌了,鄭師爺這才也趕了出來,周再興聽罷看了他一眼笑道:
“難怪那位老夫子氣喘噓噓的趕了出來,那您到底想弄他多少銀子咧。”
魏景耀連忙正色道:“兄弟,您為什麼也說起這話來,我想弄他的錢,也不是這等做法了,再說咱們二爺何等聖明,果真一出門就打算這樣胡來,那便不用打算再混下去咧。”
說著,一同回到三合興客棧,竟將經過毫無隱諱,據實稟明,羹堯用罷晚飯,正等兩人回信,聽罷不由雙眉微聳道:“我真想不到京外的吏治壞到這樣,竟視賄賂為當然,這世風也就真不可問了。”
天雄在旁不由笑道:“這個何消說得,上次小弟在邢臺那位李令不也就全是打發銀子說話嗎?”
接著又道:“這是小事,你就想管也管不了許多,不過這兩名刺客的口供我們雖避重就輕沒提六八兩王的話,這位錢太爺如何申詳尚未可知,最好還須留上一二日才好,你不聽他公然說,刺客不刺客,不能憑我們一句話嗎?這卻未免可慮咧。”
胡期恆也道:“這位錢大令既系六王舊人,也許就暗弄手腳亦未可知,年兄還須專人分往西安北京兩地說明才好。”
羹堯點頭,一面道:“這陝南一帶,在京時各位尊長全曾說過,由方單二位佈置,此刻如由我們這裡派人出去,還恐群賊邀截,最好請他兩位由鏢行中人遞出去便要好得多,那單兄既在此間,為何迄未見面,這又是何道理,如果連這點全不便擔承,那就非另外設法不可了。”
正說著,忽見店中夥計來報道:“西跨院那位單鏢頭,承馬盛意,替他引見年大人護送行李入川,本當遵命,不過他們人手委實分派不出,又因為有一幫皮貨客人要到西安去,已經答應在前,不能回絕,如今客貨已齊,明日五鼓便須上路,客人約定在天祥皮貨莊聚齊動身,連向馬爺辭行也來不及,所以著小人前來說一聲,務必請馬爺和年大人多原諒。”
這話一說,不但天雄再興二羅全都詫異,便連羹堯也覺奇怪,接著外面又報寶雞縣錢知縣來拜,並將手本呈上,羹堯忙命眾人暫退,一面派人傳話上房相見,那錢知縣一到上房門外,便拜伏在地道:“卑職該死,一時疏於防範,致令大人受驚,還請恕罪。”
羹堯一面答禮扶起,一面將那錢知縣一看,只見他雖然穿著官服卻生得獐頭鼠目,猥瑣不堪,忙道:“兄弟與貴縣隔省而治,本不當驚動,卻不料竟在城郊迭遇暴客下手行刺,雖然天幸未遭毒手,刺客也當場拿獲兩名,但現在貴縣治下出事,便不容不送請究辦,還望從速訊明何人主使,並將在逃同黨嚴緝歸案嚴懲才好,否則這澄平驛路仕宦商賈便視為畏途,此風固不可長,便一經入奏,貴縣也難免獲譴了。”
那錢知縣初聞羹堯是個貴家子弟出身,年紀又不大,還道易與,這一見面,只覺對方雖然是個白面書生,卻二目威光逼人,連忙又驚得跪了下去道:“這是卑職該死,還望大人成全。”
羹堯忙又扶起,一面道:“貴縣不必如此,但能從速訊明何人主使,伏法究辦,兄弟決不願過事株連,不過這事既出在貴縣治下,使不得不多費貴縣清神,如果萬一再出枝節,兄弟卻也愛莫能助咧。”
說著又笑道:“聞得這兩名刺客,均系秦嶺積年悍匪,除這次行刺本院而外,便在本地也是積案如山,貴縣既系此間父母官,也須訊明為民除害才好,否則便兄弟不加深究,當地豈無正紳,那便也難說咧。”
錢知縣聞言更加惶恐,只有連聲稱是,羹堯又淡淡一笑道:“兄弟所望貴縣的,也只在毋枉毋縱而已,其他還是貴縣自己的事,恕不多談了。”
說著便端起茶碗來,可憐那錢知縣,才從地下爬了起來,屁股只在那椅子上貼得一貼,兩邊家人已經高唱送客,只好一舉茶碗,便行告辭出去。羹堯等他走後,又請來眾人集議之下,仍命由天雄率領加意防範,並決定多留數日,一面打聽群賊動靜,一面等候縣衙迴文,看他如何審訊。只不解單辰方兆雄何以如此怕事,竟不出面,二羅天雄再興均不免竊竊私議,幸喜當晚並未出事,第二天一早那錢知縣又來請安,並送了一桌酒席,說明兩名犯人昨日已經連夜訊過一堂,除對主使人堅不吐供而外,只承認因為大人車仗頗多,打算攔路劫掠,同夥除卞太婆一名在逃而外,其餘也無羽黨,並稱該匪巢穴現在甘肅省境,應請由大人行文該省緝獲等語,羹堯不由笑道:“既如此說,貴縣辛苦了,但對這個犯人擬做若何處置咧?”
錢知縣躬身道:“卑職對這樣大案決對不敢延誤,刻已據實申詳上去,只等迴文一到便將全卷人犯一同解出,如以兩犯案由而論,自當立決,不過公文往返當須時日,大人赴任在即,還請先行,這一路之上在卑職境內,刻已派人沿途護送,並已商請駐防官兵,隨時協助,量不至再有宵小侵犯,但我事前疏於防範致令大人受驚,還望恕罪。”
說著又叩頭下去,羹堯見他居然如此,倒有點出乎意料之外,忙道:“如此有勞貴縣了,不過這前途真不至再有宵小來擾嗎?”
錢知縣站了起來以後,又躬身道:“大人明見,從這裡入川,道途險阻,這一路上委實不甚平靜,不過卑職境內,因為適已略有佈置,所以才敢這等說法,至於出境以後,那就鞭長莫及卻不敢說咧。”
羹堯不由含笑點頭端茶送客,錢知縣走後,不久那回文也到,轉是那鄭雨亭卻對魏景耀失了約,竟未前來,這魏景耀等過中午,不由心中暗惱,覷得羹堯飯罷,身側無人,連忙乘機請安道:“奴才稟二爺,這寶雞縣錢星仲上午說的話,這其間還恐有不實不盡之處,二爺還得留神才好。”
羹堯看了他一眼道:“你怎麼知道他的話有不實不盡之處,是看出什麼來嗎?”
魏景耀忙道:“奴才因系府中世僕,自幼便隨老大人當差,此番跟二爺,更外一點不敢大意,所以從出事以後便處處留心,昨晚奴才和周再興送那兩名刺客去,不但那錢知縣十分恐懼,便他手下班頭也唯恐得罪兩個賊人,只這一夜工夫,哪會便將口供問出,而且竟敢這樣託大,敢保在他境內不再出事,這已奇怪。再說這兩名刺客,在馬老爺和胡師爺問的時候,明明供認奉了六王爺之命前來行刺,只因二爺說恐怕牽涉王爺在內不便,才將這個抹去,只說他們供認行刺不諱,何以一到縣衙,竟說是意圖攔路劫掠,連行刺的話也翻了供,這不顯而易見其中有弊嗎?”
說罷又請了一個安道:“奴才因為身受主子重恩,才敢放肆胡說,還請二爺明察。”
羹堯笑道:“看你不出,倒也是一個有心人,不過此事我已洞若觀火,這一定是六八兩王府已差有人來,著他這樣應付無疑,說不定連秦嶺賊首全都參與其事,亦未可知。但是這樣一來也未必與我們無利,所以我才佯作不知任他鬧鬼,反正我們今天不走,少時我必命人詳細打聽,你還有話說嗎?”
魏景耀又躬身道:“二爺果真聖明不過,您既已看出,奴才便放心了,不過今天既不趕路,奴才閒著也是閒著,打算趁這半天工夫再出去訪查訪查,二爺看使得嗎?”
羹堯把頭一點道:“你能如此留心,那倒很好,不過遇事還須仔細,這其間不止官匪勾串舞弊而已,還有若干江湖人物,卻非你所能應付,去只管去,一到黃昏便須回來,卻不許貪功誤事咧。”
魏景耀連聲答應退了下去,天雄在前進聽得分明也走來道:“方才這魏景耀的話委實有理,便小弟看法也是如此,不過憑他決訪不出個所以然來,好在這縣城以內白天不虞出事,此間原系小弟舊遊之地,便兩位羅老弟也頗有熟人,我也打算邀同他兩位一齊出去看看,您看使得嗎?”
羹堯笑道:“如得馬兄和兩位羅老弟出去,那又比那奴才要好得多,焉有使不得之理,只是偏勞令我不安而已。”
接著又笑道:“這裡古蹟甚多,又是古棧道北口,如非因為官身不便,便連小弟也要出去看看這陳倉古道,現在卻不便奉陪了。”
天雄聞言便告辭出了上房,換上衣服,將二羅邀來,那羅翼羅軫原本少年好事,聞言欣然相隨,天雄又喚過周再興在前進看守,並督率府中隨行健僕嚴加防範,這才和二羅出了店門,只因心中放不下那單辰是否真已保鏢東行?首先尋著天祥皮貨莊一問,果然已於五鼓動身,這才沿著長街一路信步而行,暗中訪察不提。那魏景耀離開店中卻先奔縣衙而來,舊日各縣衙門前面,靠近班房,多有小茶酒館開張,專做公門口買賈,更有書吏人等,接洽詞訟也全在這些地方,往往這些茶酒館的主人,也就是衙中班頭書辦,魏景耀深知訣竅,此刻已經改了一身貴賣打扮,在衙門看了一陣告示,便在一家掛著四如春招牌的小酒館坐了下來,要了一壺酒,兩樣熟菜,慢慢喝著,那酒館只有兩間門面,東邊一大間,放著三五張桌子,西邊一小間卻中分為二,前面櫃房,後面算是雅座,魏景罐那張座頭便在大間西北角上,緊靠著雅座,這時午飯雖過,客人卻不少,所談大抵不離詞訟錢糧,半晌之後,忽聽有人在櫃上嚷道:“喂,掌櫃的,你快問問灶上是怎麼搞的,人家洪五爺又發了脾氣咧,說燉羊肉太鹹了,紅燒肘子也火工不到家,幾乎連碗碟全摔了,如今王許兩班頭一再賠小心,才伺候下來讓我和你說,趕快做上兩樣拿手絕活送去,可別再捱罵,讓他兩位為難。”
魏景耀不由心中一動,再偷眼一看,卻是一個衙門口小夥計,接著又聽櫃上的掌櫃的哼了一聲道:“這個年頭兒,世道可真大變咧,線上朋友竟敢在衙門裡和班頭髮威,這不是奇事嗎?憑許王兩位班頭也算得是吃軟不吃硬的角色,怎也這樣將就,要依我說,索性替他把三大件一上,送到大牢裡,讓他看上兩大溺桶,再不行,送他一頓皮鞭子霸道棍,不也就老實了嗎”
那小夥計聞言又鼻孔裡冷笑一聲道:“你知道什麼,要是尋常犯人,王頭許頭肯這等將就嗎?人家不但是秦嶺孟太婆手下的得力頭目,又是暗中奉了王爺之命來的,他兩個有幾個腦袋,怎敢得罪。老實告訴你這是因為要遮掩那位年大人的耳目,才不得不委屈那位洪寨主在班房裡住上幾天,否則早住到花廳裡去,由老爺作陪咧。”
接著又見那夥計竟走進櫃房和掌櫃的附耳數語,那掌櫃的不由頓現驚慌之色,連聲稱是,魏景耀越發料定其中必有蹊蹺,猛聽酒座又有人冷笑道:“這又有什麼奇怪的,那孟太婆不就住衙門裡面嗎?洪五吃虧的是男人,所以押在班房裡,那姓餘的騷娘們,不早已香湯沐浴,打扮得花鵓鴿也似請入後堂,和縣大爺在一處吃喝嗎?你怎怪得姓洪的之摔傢伙發脾氣咧。”
魏景耀掉頭一看,卻也是一個公門中打扮的漢子,臉上已經喝得紅撲撲的,一面端著杯子仍在喝著,一面像和誰在生氣的模樣,正在說著,那在櫃房裡的夥計已經走了前來低喝道:
“宋昌,你這醉貓又在這裡胡說什麼,這是何等重大的事,也是能在茶館酒肆隨口亂說的嗎?”
那宋昌卻放下酒杯,猛一瞪眼道:“王老么,你是什麼東西,也配對老子說這話,你別看你那哥哥王貴在錢老爺手裡跑紅起來,老子還沒有把他看在眼睛裡。三年前,這衙門裡哪有他說的話,老子拼得這份差事不當,便那錢星仲也咬不了老子的,好便好,不好可別怪便乘年大人在這裡,大家給抖出來。”
那王老么也冷笑一聲道:“我說的是好話,聽不聽由你,你只管嚷吧,少不得有人請你回去。”
說罷揚長而去,那宋昌又灌了兩杯,也便起身算帳出店,魏景耀忙也給了酒帳,跟在後面,才出店門,便趕上一步,在宋昌肩上拍了一掌道:“朋友,您也在這衙門當差嗎?那太委屈咧,前邊有條僻巷,咱們借一步,稍為談上兩句可以嗎?”
那宋昌把頭一掉,將魏景耀上下一看卻不認得,忙道:“尊駕是誰,我們沒見過,你也許認錯人咧。”
魏景耀連忙悄聲道:“朋友放心,我決沒惡意,咱們找個地方略為一談,您便知道咧。”
那宋昌原本縣衙門壯班卯首,手底下也還明白,只因為人爽直,不善逢迎,錢星仲到任之後,才另點了王貴,此刻雖然有酒意,心下當自明白,一看魏景耀雖然買賣人打扮,卻滿口京腔,已經料到八分,忙也低聲道:“爺臺是跟年大人來的嗎,小人方才那是醉話,你卻信不得咧。”
說著,那腳底下,卻跟著魏景耀走著,不到三五家,便是一條僻巷,兩人進了巷子,魏景耀覷得無人忙又笑道:“朋友,您別害怕,在下確實是奉年大人之命,前來訪查此案,您別瞧他老人家是一位公子哥兒出身的少爺官兒,在江湖道上可也大大有名,不管九流三教,當差應役的朋友,只有一技之長,如被看中便是朋友。再說,他老人家跟雍王爺既是口盟弟兄,又是郎舅至親,要打算提拔個把人,那是易如反掌,目前他老人家正要打算訪查這兩名刺客的來龍去脈,您要知道詳細,跟我去對他把實話一說,那將來說不定,大小就有個前程,您要不願意,在下也決不勉強,那您只管請便,咱們便再見咧。”
那宋昌不由驚喜不定,忙道:“當真年大人肯賞見我一個下役嗎?爺臺卻別開玩笑咧。”
魏景耀笑道:“我和朋友初次見面,焉有開玩笑之理,只您願意,我們不妨就此便到三合興去,您一見面,便知道我不是騙您咧。”
宋昌忙又道:“要到三合興去,並不大遠,不過縣衙門和秦嶺來的人已在那店外布上,小人如果進去,也許那錢老爺和孟太婆全放我不過,他們對大人手下,在這縣城之中決不敢怎樣,對小人就不同咧,如果真的大人有話要問我,爺臺還請留下臺銜,容待天黑,小人再由後門進去,便要好得多。”
魏景耀忙道:“那也行,我姓魏叫魏景耀,您要真去,只先找我,沒有一個不知道的,不過您可別失信,那我在大人面前便不好再說什麼咧。”
說罷,正待掉頭出巷,宋昌忙又道:“爺臺不必再回到衙前,只從這條巷子出去,那便是西街,再向西走上二三十家,便到了。”
魏景耀依言,走出那條僻巷,果然便到西街,離開三合興客棧也不遠,進店以後,忙將情形稟明,羹堯聽罷,更料其間必有重大奸謀,略一沉吟便道:“既如此說,你不妨且去歇一會,那宋昌如來可速命他見我。”
等魏景耀退下之後,正退入東間和中鳳商量此事,忽聽前進周再興喝道:“哪裡來的野孩子,竟敢向裡面硬闖,還不與我站住。”
接著又聽一個孩子道:“我明明看見喂熟的一隻鳥,從外面飛了過來,尋一尋又有什麼要緊,憑你這麼大的人,難道還想賴我的鳥兒嗎!”
中鳳忙就窗隙一張,卻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一身青布褂褲,頭上還用大紅辮線,梳著一條辮子,人又生得眉清目秀,雪白的皮膚,心疑附近居民子弟,忙一掀簾子道:“你別嚇唬他,既然他說有鳥兒飛進來,也許倒是真的,不妨讓他找一找。”那孩子已到了上房簷下,聞言向周再興一笑道:“你瞧,人家這位大嬸兒多麼好,我也只不過找一找,找不著,也就走咧,誰還敢賴在這裡不成。”
接著羹堯也走了出來笑道:“你是誰家的孩子,姓什麼,叫什麼,你就是要來找鳥兒,這是我們住的地方,也該先說一聲,卻不許這麼橫咧?”
那孩子抬著一張小臉,四面略一張望,一面又繃著臉道:“你先別怪我,我在前面早和他說過了,他不說理,開口就打算罵人,能怪得我嗎?”
接著又走向東間,在窗下向裡一張道:“那隻鳥兒果然沒在這裡,等一會兒我回去把那隻禿頂老鷹放出來,它便跑不了咧。”說著,竟不理眾人,又向前進走去,周再興雖因中鳳一說,沒有攔他,這時見他要走,忙又堵在院子當中道:“小兄弟,你別走,我們大人既有話問你,為什麼不回答?”
那孩子噗嗤一笑道:“我是一個孩子,就是見不得大人,你有這本領,前面飛的、走的、爬的東西多著咧,不會省點力氣去逗逗他們嗎?”
說著,竟從再興脅下一掠而過,便似一支弩箭一般,直穿中進,走了出去,饒得再興身手再快,也沒能攔住,等再趕到前面,已經不知去向,眾人不由全是一怔,連西間正在做靜中功夫的謝五娘和馬小香也走了出來,一問情形之後,周再興忙道:“方才我因馬爺和兩位羅爺全都出去,恐有奸人混了進來,便一步也不敢離開,在前面看著,這孩子一進來便東張西望。
我問他找誰,他也說是要找一隻鳥兒,我想攔沒攔得住,竟被他闖了進來,這小東西,不但身法極快,而且手底下很有兩下,我兩次暗用擒拿手法,均被從容逃去,這就可想而知,如系賊人遣來,那就大可慮了。”
羹堯和中鳳一齊搖頭道:“這孩子雖然來得奇怪,身上也確有功夫,但卻不像賊人所使,否則,他手底既有兩下,卻不會這等善來善去,至少也得留下兩句話才對。”
正說著,天雄攜著二羅已從外面回來,天雄默然,二羅卻一臉忿忿之色,羹堯心料必有所遇,正在要問,天雄已先向二羅開口道:“二位賢弟不必難過,這孩子雖然淘氣,卻未必便是有意掂二位斤兩,具有惡意,一個小孩子,你二位難道還放在心上不成。”
羅翼首先道:“我真想不到,這次回川,竟在家門口,丟了這麼一個大人,這一來真無面目見人咧。”
羅軫也憤然道:“事情雖然不算什麼,如果是真正成了名的人物,我兄弟本來出道未久,也不會難過,如今卻跌翻在一個孩子手裡,這不太嫌豈有此理嗎?”
羹堯見三人異口同聲,全提孩子,忙問情形,二羅不由憤然說出一番話來,原來天雄和羅氏弟兄,自離天祥皮貨莊之後,便信步向西城走去,才走不多遠,便見兩個孩子迎面而來,一個年紀略大的不過十四五歲,一個較小的亦不過十二三歲。
那大的一個孩子道:“你別得意,須知爺爺所以不讓我去,教你去,那並不是你比我強,只不過因為你年紀小,不讓人家礙眼而已。”
小的一個聞言似不服氣,忙也道:“你別不害羞,竟以為你比我強,爺爺早說過,這事必須膽大心細,臨事不亂,還要手腳溜滑,口齒來得才行,卻沒說礙眼不礙眼咧。”
那大的一聽怒道:“誰不害羞,你如真比我強,如何爺爺不肯讓你到秦嶺去,倒願意帶我走咧。”
小的一個氣得一鼓小腮幫子道:“誰說爺爺不肯帶我去,他老人家早說過,只不淘氣,便一樣也帶我去咧。”
三人一見那兩個孩子雖然隨便走著,步法卻和尋常孩子不同,眼神也有異,一望而知,全曾練有上乘內家功夫,又聽口中連提秦嶺字樣,不由全把腳步慢了下來,偏那兩個孩子機伶異常,看見三人佇足不前,立刻相互一使眼色,小的一個,先笑了一笑道:“我不和你說了,先送信去咧。”
便擦身而過,那大的一個也笑道:“你去你的,可別丟人,快些回來,晚上我們再去看那沒鼻子的女人,也許還有熱鬧呢!”
說著看著三人,一蹦尺把高,猛一掉頭,又折了回去,羅翼忙道:“小哥慢走,我有話說。”那小的一個一閃身,便進了一條小巷子去得無影無蹤,大的一個,掉轉身,卻仍一路蹦跳著向西走著,好似沒有聽見一般。羅翼忙又叫了一聲小哥,足下一緊趕了上去,卻不料那孩子,雖然向前走著,那腳後跟忽然蹴起一塊酒杯大小的鵝卵石,一下直向羅翼頭上飛來,羅翼冷不防,幾被打著,幸而眼明手快,把頭一偏,一掌打落,起初還疑事出偶然,忙又叫了一聲:“小哥慢走,我有話問你。”
那孩子向前竄出一步,腳跟一起,又蹴起一塊幹馬糞,迎面打來,這一來羅翼不由心頭火起,一面閃身避過,一面大喝道:“你這孩子為什麼把石頭馬糞踢得滿街亂飛,我有話問你,知道嗎?”
那孩子猛一轉身繃緊了小臉道:“你在和誰說話,我踢石頭馬糞,你管得著嗎?”
羅翼愈怒道:“哪裡來的野孩,竟敢這等發橫,你家裡有大人嗎?”
那孩子又一瞪小眼道:“你想見大人嗎,那就有你的樂子咧。”
說著,雙腳連蹴,那碎石馬糞便如雨點般打來,雖然一下也沒打中,但塵土四起,竟鬧了一頭一臉,羅翼不由大怒,猛一伸手,一個金龍探爪,便當胸抓來,那孩子略一閃身避開,腳下又踢起一塊石頭,直從羅翼耳根擦過去,這一下不但羅翼怒不可遏,連羅軫也被激怒,連忙一個縱步,竄出孩子前面,大喝道:“小賊竟敢放肆,還不趕快站住。”
那孩子竟使了一個童子拜觀音架式站定道:“你兩個打算一齊上是不是,須知這在城關裡面大街之上,還輪不到你們發橫咧。”
羅軫忙又喝道:“你這小賊真敢動手嗎?那便莫怪我要教訓你了。”
說著身子一閃一個黃鶯掐膝,便向孩子脖子上抓去,那孩子身子一側,閃過一邊,乘勢抓起一把砂石打了羅軫一個滿臉開花,鬧得睜眼開口不得,羅冀見兄弟竟栽在一個孩子手裡,不由把心一橫,一下竄向那孩子身邊,手起一掌劈下,那孩子一笑,又將身子一側避開,正打算照方抓藥,去抓砂石擲來,羅翼身子一挫,飛起一腿便掃了過去,那孩子身子偏著,右手方一沾地,羅翼那一腿已經掃到,天雄在旁看得明白,連忙高聲叫道:“羅賢弟千萬別傷這孩子,他如系秦嶺賊人羽黨諒也跑不了,我們卻不可誤傷好人子弟咧。”
說猶未完,只見那孩子,右手在地下一按,跟著身子一旋,反旋出老遠,一個鯉魚打挺,立刻站了起來大笑道:“你放心,他傷不了我,瞧你份上,我也不再逗他兩個咧。”
說著,一個箭步竄出丈餘,這時卻好有一群馱子吆喝著走來,那孩子一連幾縱,閃向牲口叢中便不知去向,二羅不由又是氣憤,又是慚愧,一面拍去身上汙塵,一面道:“這小鬼可惡已極,也許又是秦嶺賊人差來有意消遣我們也未可知,可惜被這一幫馱子一擋,讓他逃去,否則我非捉住他,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變的。”
天雄連忙勸阻道:“二位賢弟不可如此,如依我看,這兩個孩子雖然淘氣調皮,手底下卻很明白,說不定便是什麼能手子弟,如系秦嶺門下,加以懲戒,自然無妨,否則豈不更樹強敵。”
二羅仍覺愧忿不已,這才一同回來,天雄說罷之後,周再興忙道:“馬爺看見的那兩個孩子,內面有一個是一身青布褂褲,頭上梳著紅線小辮子的嗎?”
天雄忙道:“那小的一個正是這等打扮,你在哪裡也看見過嗎?”
羹堯笑道:“豈但他看見過,方才這孩子已經到這裡來過,現在還不知道他鬧的是什麼玄虛咧。”
說著忙將適才的事一說,天雄不由失驚道:“照這麼一說,這孩子定是那小的一個無疑,他和那個較大的孩子,曾有送信之說,這還須各處查一查才好,說不定已經做下什麼手腳咧?”
中鳳聞言,猛憶那孩子在自己和羹堯走出東間之後,曾在窗外張過,連忙趕進房去一看,只見那帳帷上,竟虛釘著一支竹製甩手箭,箭桿上又縛著一個小紙卷,連忙取下一看,只見卻是一張海月箋,箋上大書著:“秦嶺群賊刻因徇錢令之請,在城廂以內,決不動手,但此中亦頗有能手,仍擬於中途一逞,連雲棧道本古之天險,稍一不慎,即易為所乘,飲食行止更以戒備為宜,能越褒城,庶幾無患。”
那筆行書,寫得非常蒼勁有力,卻無上下款,連忙連那支甩手箭,一齊拿在手中,走向明間笑道:“大家毋庸揣測,人家信已送來咧,如依我看,決定是友非敵,那兩個孩子,也許出於哪位老前輩所差亦未可知?”
說著將竹箭和箋紙遞在羹堯手上,大家團團圍住一看,羹堯忙道:“如以語氣而論,自應是一位老前輩,但既知賊人內情為何卻不與我們見面,轉令一個孩子,送上這樣一封信來,這又是什麼道理咧。”
二羅因為信又出於那孩子送來,不由憤然道:“果真出於前輩善意示警,何至弄此玄虛,也許又是那秦嶺賊人,故意寫這信來,另有用意亦未可知。”
謝五娘看了他一眼笑道:“適才那孩子的身法,我也約略看見,倒頗像我一位老友家數,如果是他的子侄兒孫,那不但是友非敵,便秦嶺群賊之中再有能手也不足畏了。”
天雄忙道:“老前輩既然看出他的家數來,何妨說明,叫大家也好放心嗎?”
謝五娘搖頭道:“我也只不過揣測而已,此刻焉能斷定,而且這人性情向極古怪,他事前既不顯露,如果說破,倒反不好!”
小香也笑道:“恩師所說的這位老前輩我也猜到一二,這位老人家,果然有些怪癖,如果肯加助力,那這一路之上,便再有兇險也可保無虞了。”
謝五娘連忙以目示意,一面道:“話雖如此,此老向例不到危殆決不出場,而且他還有一位老站在對面的歡喜冤家,他既傳書示警,還宜小心為是,此事不必再談,如果傳出去,另生枝節,那便反而不妙了。”
說罷仍和小香回到西間,羹堯聞言,忙命眾人各去休息,自己也和中鳳回到東間,又詳細查明並無其他異狀,這才向中鳳悄聲道:“謝老前輩和馬姐,既然知道這位傳書示警的老前輩,為何又諱莫如深,你知道是誰嗎?”
中鳳抿嘴一笑道:“我怎會知道,你怎麼不去問小香姐,倒來問我。”
羹堯不由臉上一紅道:“這是正經大事,何必取笑,你看,自邢臺治傷之後,她肯多理我嗎?我如問她豈不又討無趣。”
中鳳又笑道:“那是你咎由自取,卻怪不得人啦。”
說著又悄聲道:“我猜這位老前輩不但謝老前輩至友,定與小香也具有淵源,她們既然不說,其中必有緣由,你又何必問得,人家既然傳書示警,自不置身事外,何況還有他師徒同在,只一遇上事,決無不現身相見之禮,到那時候,不就明白了嗎?”
說罷,又附耳道:“倒是這一路上,我看小香姐已經把心寒透,你自問對得起人家嗎?”
羹堯一面點頭,一面也悄聲道:“如論對馬姐,我也問心難安,但為對師妹計,卻不容再為分愛呢!”
中鳳不由又低啐了一口道:“你別推在我身上,我卻不領這份盛情。”
接著又道:“我們且別談這個,倒是那寶雞縣既已說將此事申詳上去,還須仔細,便西安和北京也必須專人去信才好,這卻遲不得咧。”
羹堯忙道:“此點我也見到,只因在這一帶,我們一切佈置本來說定由方單兩位負責,偏偏方師兄並未見面,單師兄又保鏢遠出,如由驛遞寄出又恐不妥,那說不得只有仍舊派人分送西安,再行轉出了。”
兩人商量了一會,天色漸晚,大家用罷晚飯,魏景耀忽然悄聲來報道:“回二爺的話,那宋昌已從後門進店,有話要當面稟明。”
羹堯道:“你曾先問過他,那秦嶺賊人和六八兩位王爺有些什麼人在縣衙之中嗎?”
魏景耀道:“奴才雖然問過,他卻非見您本人不說,所以才先來回二爺。”
羹堯略一點頭道:“既如此說,可命周再興、費虎伺候,傳他進來。”
魏景耀答應一聲退了下去,不一會不但費虎周再興全來了,連二羅也各攜兵刃,侍立上房門外,這才將那宋昌帶了上來,羹堯笑道:“你在縣衙當差嗎?你們老爺如何對待那兩個刺客,兩位王爺又差了什麼人來,不妨對我實說,本院自當另眼看待。”
那宋昌連忙伏地叩頭道:“大人在上,小人只有所知,自當詳細呈明,決不敢隱瞞,不過此事如為那北京下來的幾位差官和秦嶺諸寨主所知,小人便是一個死數,還請大人做主,才敢實說。”
羹堯忙道:“你但實說無妨,我這左右,決無洩漏之理,便這店家我也著他不許張揚便了。”
宋昌又叩頭謝過,一面道:“那孟三婆婆等人在大人未來之前,便全住在縣衙之中,便那兩個刺客也曾去過,還有一位姓鬱的,一位姓白的全是王府出來的,在半月之前已趕到,後來又來了一位姓杜的,一位姓王的,也全說是王府差官,據那姓鬱的說,只我們那錢老爺能幫他們將大人除去便是奇功一件,將來不但府道可望,便連三大憲全在意中,所以我們老爺才肯答應。”
羹堯不由冷冷一笑,兩眼威光畢露道:“這姓鬱的是那六王府的鬱天祥了,那姓白的又是誰咧?”
宋昌不由打了一個寒噤又叩頭道:“那姓鬱的正是鬱天祥,那姓白的是蒙古正藍旗人名叫白武,乃是八王府的護衛。”
羹堯又道:“那姓杜和姓王的咧,他們又是誰派來的,你知道嗎?”
宋昌道:“小人知道,那姓杜的叫杜家駿,姓王的叫王得海,也是差官,這兩個人全是六王爺派出來的,如今已經離開衙門,到太白山去尋一位能手了。”
羹堯道:“太白山有什麼能手,他去找誰,你知道嗎?”
宋昌道:“這個小人卻不知道,不過據那姓杜的說,這位能人,功夫極好,又精劍術,不但在這西北一帶,極少敵手,便是江南各俠,也不一定便能贏他,這卻是實話。”
羹堯略一沉吟又道:“那秦嶺群賊還有些什麼人藏在衙中,你諒該也知道了?”
宋昌道:“大人要問這個,秦嶺群賊藏在縣衙的倒不多,除孟三婆婆和林瓊仙以外,便只有這在押的兩個刺客,不過來往的人卻不少,小人也難盡述。”
羹堯點頭道:“那他們目前又如何對付本院咧,那刺客的詳文呈出去嗎?”
宋昌道:“這個小人也不甚清楚,只知道從前那姓鬱的、姓白的,和孟三婆婆全允過我們錢老爺決不在本縣境內下手,以免累他無法開脫,後來不知那洪五和餘媚珠、卞太婆三人為何竟在中途動起手來,為了這個錢老爺還和孟三婆婆爭論過,如今已經決定不在本縣境內再動手,至於他打算在什麼地方下手,小人卻不知道,不過從各人說話中,全有在嶺上黃草坡相見的話,也許在那裡有什麼埋伏亦未可知?”
羹堯笑道:“此外你還有什麼話說嗎?這次你替本院出力不少,我雖是四川學政,如願當差,就在本省,也可對你略有安插,只等此事一了,自必論功行賞,此刻可先拿五十兩銀子去,在我動身之前,如有消息可立即來報,賞賜我是不吝的。”
說著令人取過一錠銀子給他,宋昌忙又叩頭道:“大人有事,小人自應效力,賞賜決不敢領,如蒙恩遇,只能日後稍加栽培,便感激不盡。”
羹堯笑道:“我已說過,此事一過,必加擢拔,不過你既不避禍害為我效力,焉有不賞之理,這銀子你先收下,日後本院也決無虧待之理。”
宋昌這才接過銀子,又叩頭謝賞,起來請了一個安道:“小人有什麼話都說了,此刻便再回衙門打聽,如有訊息,必來稟報。”
說罷告辭而去,等他走後,羅翼忙道:“這人所言,也許不會虛誣,不過群賊究竟如何下手,尚不可知,再則那兩個孩子是友是敵,也還未可逆料,那孟三婆婆既然藏在縣衙,便北京下來的人也在那裡,今夜必有議論,小弟擬和軫弟前往一探,您看使得嗎?”
羹堯方在沉吟,費虎也道:“如果兩位羅爺前往,小人也願隨行。”
小香忙從西間一探頭道:“小鬼,你又打算淘氣嗎,這卻不是可以兒戲的咧。”
羹堯忙道:“馬姐倒不必過責這孩子,目前的確敵人虛實我們絲毫不知,他三人能去採訪一下,倒未嘗不可,可是縣衙之中,有無其他出色能手,這卻十分可慮。”
二羅忙道:“年兄放心,愚弟兄自問功夫雖然不精,卻還不至便失陷在那裡,況且此去僅只窺探而已,既不打算動手,便再有厲害人物,難道還能將我們留下去不成。”
羹堯方在躊躇,謝五娘又從房中走出笑道:“公子放心,但著他三人前往無妨,不過目前尚早,稍遲待我再囑咐這孩子幾句,只他三人能守不動手的話,我便可保他們無恙回來。”
小香不禁詫異道:“恩師也打算跟去嗎?”
五娘只笑了一笑道:“你又猜錯咧,此事何用我也跟去,果真我去,那又用不著他們咧。”
羹堯料知五娘必有安排,忙道:“既然老前輩以為可去,我便命他三人一行便了。”
說著,又向三人囑咐小心將事,一切以謹慎為先,三人聞言,欣然領命,各去準備,到了二鼓以後,謝五娘又揹人喚來費虎,附耳說了幾句,取出一隻戒子,替他套在右手無名指上,笑道:“如遇這樣的人,你不妨照我的話說,再將我這戒子給他一看,告訴他,我在此間,便賊人再兇狠些,他也必加助力,他如有什麼話說,你必須記牢,一字不忘,回來告訴我,不見此人卻不許輕洩。”費虎點頭領命,退了出去,二羅忙問:“謝老前輩有什麼話說,是為了那兩個小賊嗎?”
費虎搖頭笑道:“不是為了小賊,也許倒是為了姥姥。”
羅軫正色道:“這是正經大事,你這小鬼卻不可油嘴咧。”
費虎一伸舌頭道:“本來如此,我怎敢油嘴。”
接著又道:“謝老太太人家已經說過,決不許事前洩漏給誰,否則她老人家還好說話,我那位馬姑姑,也許就真要揭我的皮咧,羅爺,你還是多原諒吧。”
二羅見他如此說法,倒不可問得,只有笑罵一聲,覷得店中無人走過,便一同由前進院落之中竄上房去,費虎也跟在後面,由房上直奔縣衙而來。那寶雞雖然是個交通孔道,但昔日民風淳樸,大抵早起早睡,一交二鼓,人腳便定,居民全已入睡。三人仗著身輕似燕,趁著-天朦朧月色,一晃便到衙前,同在西側民房上背亮之處站定。商量之下,因那宋昌曾有群賊住在花廳之說,所以又繞到衙後,方才從西北角越牆而入,卻不知道那花廳在什麼地方,只見官廨沉沉,一片寂靜,偏那天上烏雲陡起,星月之光盡斂,更難辨識。三人細看半晌,遙見東邊遠遠有一片燈光,但不知是否花廳,二羅略一躊踏,便一先一後,向燈光亮處,飛縱而去,費虎也跟在後面,兩處相隔也不過一重房屋,羅軫首先趕到,一看那燈光亮處,並非花廳,卻是五間上房,不但燈火通明,而且還雜有歡笑賭酒之聲,忙向後面的羅翼一打手勢,在斜對面廂房上伏定,仔細再看時,原來那上房明間,正擺著兩桌酒席,男女雜沓,觥著交錯,吃喝得非常熱鬧。上首一桌首席上,端坐著一個白髮老婆婆,一身黃麻衣裙,臉上雖然略有皺紋,精神卻非常飽滿。第二席上,是一個獨臂老道士,下面對陪的,便是中途所見兩個騎馬壯漢。東邊橫頭上也坐著一位中年老道,那位縣太爺,卻坐在西邊橫頭上殷勤勸酒。那西邊一席,首席正是那行刺在逃的卞太婆,二席是一位白髮紅顏的婦人,下面坐著兩個少婦,一個是那就擒送縣的餘媚珠,一個一身重孝卻生得妖妖嬈嬈的,上下橫頭也各坐著一個婦人陪著。正苦相距過遠,聽不見說什麼,乃兄羅翼已經從西邊房上繞到上房上面,在屋簷伏下,忙一打手勢,暗示你聽他們說話,我來巡風。羅翼把頭一點,便向下面傾耳而聽,一面探頭簷下偷覷著,只見東橫頭上坐的老道,笑容滿面,舉著杯子向首座的老婆婆道:
“貧道半生流浪江湖,久已聞得盧老前輩昔年在長江上下游曾經名震一時,後來和丁真人結為夫婦同隱天山,更有雙俠之稱,卻不知道竟會獨自隱居太白山中,如非這位聞道兄一再提及那還真失之交臂咧。”
那老婆婆忽然壽眉微聳道:“那些舊事你還提他做什麼,須知我自和那老道士鬧翻了,連兒孫輩也極少見面,此次如非和他賭上這口氣,還真不願出面多這事咧。”
那老道雖然碰了一個釘子,卻絕不以為意,仍舊滿面堆笑道:“本來這幾年,這武當派也嫌太以仗勢欺人了,尤其是這些新出道門的門下弟子,幾乎半點江湖義氣不顧,簡直目中無人,對誰全是趕盡殺絕。您瞧,便這位聞道兄,不就是被那魚翠娘用毒鏢打中,又斷去一臂推下水去嗎?如今他那位令侄,又因替叔報仇死在那年小子手下,這仇怎能不報,卻想不到丁真人竟自火性全無,來上一個不聞不問,連聞道兄都不讓見面,這也無怪您生氣的,不過有您這一來,便不愁他叔侄大仇不報咧。”
那獨臂老道聞言忙道:“貧道雖被那魚翠娘斷去一臂,只怨自己學藝不精,決不敢驚動丁真人和老前輩,不過舍侄卻是丁真人和老前輩門下,自幼即蒙收養,如今卻因為我這膀臂去尋魚家父女論理,又被年小子用非刑拷打慘死,卻不容不稟明真人和老前輩,報仇決不敢望,還請老前輩一問那年小子才好。”
接著,那孝服少婦也出席哭拜在地道:“賤婦林瓊仙配夫李元豹,原定江南候補縣令,雖系秦嶺門下,卻從未陷身綠林一步,也因相助聞道爺報仇,致被雲中鳳賤婦用血滴子殺死毀屍滅跡,賤婦自恨力薄,難雪此恨,久聞老前輩昔年有女郭解之名,還望垂憐加以臂助,得容賤婦稍報殺夫之仇,死也瞑目。”
那老婆婆冷笑一聲道:“我老婆子決不管你秦嶺武當兩派的事,你們誰是誰非,自有公論,便什麼王爺的禮聘,我老婆子也決不能受,不過聞天聲確實由我撫養成人,我也深知那孩子品格,果真如他叔父之言,不明不白,慘死在年羹堯之手,我卻非問他一個水落石出不可,此事不完,我決不回太白山去,此事一完,誰也無法留我。至於那老道士裝聾做啞,我也少不得回到北天山去向他理論,你們卻無須再做這等過場,否則便莫怪我要各行其是了。”
羅冀聽著不由吃了一驚,暗想:難怪那宋昌說請的是一位能手,原來卻是丁真人的夫人女郭解盧十九娘,這還真須仔細,果真是她,不但自己弟兄決難抵敵,便讓師父遇上,也未必便能必操勝算,既有這人在此,須快走才好。想著,正待和羅軫打手勢。
猛聽身側有人低聲道:“你這人還不快走,想是活得不耐煩了,只我那奶奶一出手,你還能逃得了嗎?”
再掉頭一看,卻是白天用石子馬糞戲弄自己的孩子,也不知道從哪裡來的,正待要問,忽覺背後又被人扯了一把,身不由己後面縮了一下,正疑身落人手,欲待掙扎,倏那老婆婆又冷笑聽聲一響,上房屋內已經打上一件暗器來,恰好因為被人一扯,得以避過,接著又聽噹啷一響,原來是一隻酒杯落在簷下打得粉碎,不由又吃一驚,那身邊孩子卻低喝道:“你別害怕,沉住氣,少時只說跟我們來的便了。”
羅冀未及答言,忽又覺得,身後竄起一條小黑影,直向房下縱落大喝道:“我因奶奶在此,特為前來看望,你們為什麼要拿酒杯打人。”
隨聽那老婆婆大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旺兒這淘氣的孩子,房上還有誰,是你那哥哥興兒嗎?”
羅翼方才竄起,定睛一看,卻是那小的一個孩子,人已走向屋內,一面笑道:“奶奶,你為什麼跑到這裡來,倒害得我和哥哥空跑了一趟太白山莊。”
羅翼這才知道這兩個孩子,竟是丁真人孫兒,不由道聲慚愧,那身邊的孩子也站起來附耳悄聲道:“羅叔你別介意,白天裡我不知道你和那年學臺是一路,還當著秦嶺的殺胚,所以才那麼著戲弄你,如今既是一家人,我便不會再得罪,少時我那奶奶如果出來,你只推說是我們的朋友便無妨咧。”
羅翼更加驚奇,正待要問如何認得自己,又聽那老婆婆在屋裡道:“你和哥哥又平白到我那裡去做什麼,是你那糊塗爺爺著你們去的嗎?你聞叔叔教人家宰了,他知道不知道?”
說著,似乎人已到了簷下,那小孩子也停止住腳笑道:“奶奶,這話是這些不要臉的毛賊對你說的,你先問問他們,聞叔叔是怎樣死的,又是誰給害死的。”
那老婆婆不由一怔道:“你為什麼說這話,難道你聞叔叔並沒有死嗎?”
那小孩子一鼓小腮幫子道:“爺爺便為了這個才著我們去稟明你老人家,據爺爺說,那聞叔叔不但沒有死,就是死了,他事前未經稟明,就去生事找非也是活該……”
話猶未完,那老婆婆倏然顏色一變厲聲道:“這是他著你們來說的嗎?那你們趕快回去對你爺爺說,這事用不著他管,我教養大了的孩子,可不能讓別人來欺負,他要真不服氣,我在黃草坡下等他,非把這件事弄個一清二白不可,果真你聞叔叔不死,話還好說,否則我也非把那姓年的小子宰了祭靈不可!”
那小孩子正待再說什麼,猛聽對面房上有人輕輕打了一聲胡哨,又拍了三下手掌,接著又一連兩聲胡哨,高聲叫道:“盧十九娘,你還記得當年,姑蘇城外的賣解女兒嗎?如今她著我來送還你的舊物咧。”
二羅一聽,那口音正是費虎,正在詫異,忽見那老婆婆倏從簷下,騰身而起,一個黃鵠摩雲,斜掠出來二丈來高,人已到了院落當中,接著,在地下微微一點便到了對面上房之上,也高聲道:“你是誰,既是謝姐差來,那信物可在身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