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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療  傷

    羹堯略為一怔道:“方才交手之際,他那手指雖然似乎在我小腹上碰了一下,不過吃我一腳已將他手腕踢折倒是真的,或許無礙亦未可知?”

    中鳳不語半晌方道:“不管如何,我們還宜速趕往邢台縣才好,且請馬爺和兩位羅師弟押送車輛行李,你我和小香姐先行一步便了。”

    羹堯見狀,忙用手一摸侯威手指觸處,並不覺痛楚,也無異樣感覺,不由一笑,但因中鳳小香均是憂形於色,不忍過拂兩人之意,便命天雄二羅押送車輛行李,自己和雲馬二人,策馬先行,約定在南街三元棧住宿。那羹堯和中鳳所乘全是兩匹名駒,便小香坐下的一匹青鬃馬,也是一匹百中選一的良馬,不過把個時辰便到了邢台,入城以後,徑投南街從前住過的那座三元棧,卻好前後進和東邊跨院無客便全包了下來,一路奔馳,羹堯仍舊談笑自若,絕無受傷之狀,落店以後,三人仍在東跨院落座,小二送上茶水,正笑説當初李雲鵬行刺,天雄受傷經過,小香又紅着臉向中鳳道:“你們且慢談這些舊話,還須先看看二爺那傷處有無異樣才好,這卻遲不得,我那先母昔年便因此終身殘廢,如在此刻發現,還可有救,一等傷發那便難説咧。”

    中鳳聞言,連忙扯了羹堯,到東房中解下小衣一看,只見別無異樣,只那臍下約莫二指有一點豆大紅斑,便如胭脂點一般,不由失聲道:“果然不出馬姐所料,你已中了那老賊陰手,這便如何是好咧?”

    羹堯又用手一摸那塊血瘢,仍無痛楚,忙道:“這也許偶然為蟲豸所傷亦未可知,日來宿店,不比在家,哪裏就沒有蝨子臭蟲從炕上鑽出,咬上一口,如果受傷,能有這麼自在?”

    中鳳雙蛾緊蹙道:“您也是肯堂先生弟子,平日更留心江湖一切功夫,就沒有聽説紅砂手的厲害嗎?這卻無論如何含糊不得咧,反正小香已經算是您的人,她對這種傷勢和治法,均極有見識,何妨讓她來瞧一瞧,大家不也放心嗎?”

    羹堯忙道:“這如何使得,你看了告訴她不是一樣嗎?”

    中鳳不由發急道:“我的小祖宗,這是性命交關的事,您為什麼還是這般拘泥。”

    接着又悄聲道:“她已和我説過,沙老前輩話已出口,周師叔又當眾做了保媒,已經非您不嫁,你便打算推也推不出去,這何苦自誤咧。”

    説罷不由分説,立向外間高聲道:“小香姐快來,他果然已經中了暗算咧!”

    那馬小香本在外間倚門站着,擔着滿腔心事,聞言立刻趕進房來失聲道:“當真嗎?那指印在什麼地方,是不是要穴,如果正當關元氣海,人便有救,這一身功夫便也完了。”

    説着竟自走近身邊紅着臉倉惶道:“二爺,您千萬不必避忌什麼,還請將傷處給我一看才好。”

    羹堯尚在支吾,中鳳忙將衣服代為撩起,小香一看那紅瘢不由失聲叫了一聲“啊喲”,中鳳忙道:“您瞧這傷勢怎樣,還有救嗎?”

    小香一伸纖指微按那點紅瘢搖頭道:“幸而還好,略微偏得一點不在氣海正穴上,否則便難説了。不過就是這樣,也必須立刻將傷吊出,過了七日方得無礙,否則一入腠裏,縱使不致危及性命,傷及臟腑,便須大費周章了。”

    羹堯這才失驚道:“真有這等厲害嗎?怎我自己反絲毫不覺得咧。”

    小香不由看了他一眼微慨道:“難怪二爺不信,須知他這一手功夫完全是鷹爪功和紅砂兩種功夫合練而成,所用純系陰柔之勁,能攻木石,中爛如腐而表面不損,這傷痕看去只有這點紅瘢,如果聽其自然,三日之後便腹疼如紋,小肚以下完全青紫,內臟亦受重傷,七日之後,便神仙也無法救治,先母昔年便因被這廝點中一指,當時大意過去,事後雖經我姑父竭力救治,終因太遲成了殘廢。如今二爺這傷幸喜發覺得早,部位也差了分許,未能全中要穴,也許他因捱了您那一腳,將勁卸去,那便更要好得多,不過事不宜遲,卻須立刻動手醫治才好。”

    中鳳不由雙蛾深鎖忙道:“既如此説,那便煩您立即動手如何,如須藥物也請開出單子,以便命人購買,卻遲不得咧。”

    小香連忙喚來店夥開出一張藥方,又命沽了一瓶無灰好酒,一面又漲紅了臉道:“這種陰手之傷,用藥之外,還必須輔以一種按摩功夫使那陰勁不至散開,立即發出才好,但不知二爺能讓我動手嗎?”

    羹堯方在沉吟,中鳳忙道:“只姐姐不嫌褻瀆有什麼使不得。”

    説着忙又向羹堯道:“承蒙小香姐不棄,如今我三人已成一體,你還不快些躺到牀上,讓她好動手嗎?這卻是早一刻好一刻咧。”

    小香不由把臉漲得愈紅,低頭悄聲道:“雲姐,您別這麼説,這治傷是一回事,您可別扯上別的,只二爺肯到任之後,能設法讓我回去看上一趟,完卻姑父和先母的一項心願,我説不定便另走一條路咧。不過這傷勢卻委實遲不得,您還須請二爺睡下,先用真氣把穴道封閉好,容我動手才對。”

    説着雙眉深鎖,似有一種説不出的情緒,中鳳見狀忙將羹堯一推道:“您是怎麼着呢,這樣下去對得過人嗎?”

    羹堯聞言,慌忙一拱手道:“我也只恐褻瀆小香姐不當而已,既蒙如此待我,我是感激不盡,這就從命咧。”

    説着忙將外衣脱去就牀上躺下,小香也答了一禮,徑就牀側坐下,先將自己衣袖捲起,一面道:“二爺且請將兩眼閉上,默運真氣封閉穴道,如覺疼痛便是內傷發作,還須少加忍耐,等我將傷完全吊出,把他那一股陰勁全提到皮肉上便無妨了。”

    説罷,轉大大方方的,將羹堯小衣褪到臍下,又向那點紅瘢看了一下,先凝神略一調息,將真氣調勻,輕舒皓腕,將一隻纖手按向那點紅瘢上面,用掌心輕輕揉着,約莫炊許之後,羹堯漸覺傷處微痛,小香倏將手一抬一看那紅瘢竟轉青紫色,四圍暈開已有銅錢大小,忙又將手按上,不住價旋轉,一面運用真力提吸,羹堯只覺那掌心着處熱如火炙,吸力也很大,那片肚皮,便似貼在纖掌之上一般,疼痛也愈甚,彷彿臟腑欲裂,簡直有點封閉不住,幾乎哼出聲來,漸漸面色蒼白,額上來汗,小香也似覺吃力異常,但那隻手卻片刻不停,仍舊用力旋轉提吸着。中鳳正在驚駭,又恐分神有害,連問也不敢問得,只有屏息而立。猛聽小香一聲嬌喝,倏然把手一提,羹堯也失聲叫了出來,再看肚皮上自臍以下,已經全成了一片青紫顏色,那原來紅處,每一個毛孔全流出紫血來,小香那隻玉掌上,也沾了一片血跡,人卻喘息不已,額角鼻尖已是香汗淋漓,只説得一聲:“這一來傷已全吊了出來,大事無妨了。”

    便將雙目閉上,暗自調息,中鳳知她為了要救羹堯,真氣大受損傷,正在引氣歸元,再將羹堯一看,只見面色更加慘白,兩眼也顯得無神,連忙低聲道:“您此刻覺得怎樣,小香姐為了您,已經真氣大傷咧。”

    羹堯把頭一點,苦着臉用手一指小腹,中鳳知他尚在忍痛,強運真氣封閉穴道,不敢再問,只索性坐在一旁蹙緊雙眉看着兩人,一室之中寂然無聲,好半會方見小香睜開二目道:

    “二爺不必再勉強運氣封閉了,那老賊指上陰勁已經被我全吊了出來,此刻疼痛,不過浮傷而已,少時將藥贖來煎好,用無灰酒送下,七日之後,瘀血之下,便可復原了。”

    説着又向中鳳道:“相煩姐姐扶我另找一個靜室,略事休息,我已經實在無法支持咧。”

    中鳳見她餘喘未息,面色黃了一層,連忙扶向西房,一面悄聲道:“香姐,你是用力過度真氣不歸元嗎?這還須好好調攝才好。”

    接着又道:“你放心,他這人雖然有些拘謹,卻知恩必報,這以後的事全有我咧。”

    小香把頭一搖,徑自上炕盤膝而坐,垂簾調息,不再説話。

    中鳳連忙退了出來,將房門帶上,再向東房看羹堯時,疼已略止,但那小腹一片青黑,愈加怕人,直到天黑那店夥方才將藥贖回,一問所以,才知所開藥方,竟有兩味極不易購得,跑遍全城,才從一家老店勻來,如法煎服之後,天雄等和車仗也到,一問情形,不禁全都大驚失色。幾位西賓均主報官緝兇,卻被羹堯止住,只命天雄二羅加緊防護店房,以防賊心不死,另有羽黨再來暗襲。又命周再興和費虎去向城中查訪有無賊人落足,那邢台縣,原為雲家堡勢力所及,並駐有眼線,便血滴子也有一隊人,二人領命,攜了中鳳的金鳳令和潛龍敕令出去。不一會便回來,並將血滴子領隊方孝先,和雲家堡頭目孫五兩人找來,由天雄和中鳳分別一問,全説近日並無江湖人物露面,忙命加緊訪查,一有消息即行來報。當夜各人均將兵刃放在身邊就睡以防不測,中鳳因為放心不下羹堯傷勢,又見小香經過靜攝調元之後,精神雖然復原,人卻沉默異常,也替她難受,便勉強扯到自己房中,取出一局圍棋,兩人對弈,竟自不睡。那天雄也在跨院前進,秉燭而坐,側耳聽着外面動靜,又因邀來幾位西賓全安置在正屋後面上房之中,便命費虎二羅陪着,以免文人膽小恐懼。那孫三奶奶和二婢則因須隨時伺候,全安置在東跨院第二進東廂房之中。周再興原和魏景耀等人宿在東跨院前進,但他因和費虎投緣,也宿在正房第四進,那費虎年紀雖小,人卻極為伶俐,一等店中人靜,便和周再興悄悄的商量道:“周爺,我可是小孩子見識,今天這老道太古怪,他不但和我們老土司有粱子而且和二奶奶也有深仇大恨,今天雖然捱了二爺一腳,決無就此罷手之理,那位方爺和孫五爺雖説沒有看見江湖人物露面,但真人決不露相,要依我説,我們最好別睡,先在這近處房上看看,要論動手,真功夫我是差得遠,可是張見賊人嚷上兩聲讓大家起來拿他不也好嗎?”

    周再興不由笑了一笑道:“你打算在二爺面前乘此立功是不是,這可不只是嚷的事,還得手底下有兩下才行,早前頭松棚大斗那一場我聽説你竟曾向我們二爺叫陣,大概你在那賊窩子裏,已經偷學了點什麼咧,你既有這膽量,可別瞞我,先把你那點玩藝告訴我好嗎?”

    費虎不由紅着臉道:“我哪裏會什麼,那一天是因為在賊窩子裏混慣了,不知天高地厚,才敢向二爺胡説,如今算是已經大大的見過世面,還敢那麼着嗎?”

    接着又道:“不過既遇上這種場面,就明知不行,也非得拼一下不可,您要這麼一説,那我可不敢再説什麼咧。”

    周再興知他必有所恃,但不便再追問得,忙也道:“你這話很對,我也是這等看法,既如此説,我們不妨稟明馬爺,在這左右房上看看有無動靜。”

    費虎笑嘻嘻道:“馬爺那一付臉色向來和門神一樣,我可不敢説,要説還得您説去。”

    周再興笑道:“小鬼,別害怕,全有我咧。”

    説着二人結束停當,一同向天雄説明,便從東跨院上了房,只見月色朦朧,全城都已靜悄悄的,只從遠處,不時送來一二聲更鼓擊析之聲,其餘萬籟俱寂,二人四面一張便分向東西兩邊民房上搜巡過去,相約再一南一北繞回來,那費虎一路向東,直穿過去十餘家民房,一看並無異狀,下面已被一條衚衕隔斷,便又縱過街去折而向南,又穿過十餘家民房。正待折回,忽見東南角上,似有兩條黑影一前一後,飛縱而來,心料如系敵人必奔三元棧無疑,連忙身子一挫,就房上背陰之處一路竄回,才到街南,那兩條黑影已到那東邊衚衕。費虎心恐賊人驚覺,轉不敢縱過街去,忙從房上滑下,穿過了大街,竄向房檐,再攀上去向東一看,那兩條黑影已經蹤影不見。不由説聲不好,忙又一挫身形,竄向屋脊,向東邊跨院一看,那第一進房上,已經站定了兩個黑衣人正在打着手勢,一會兒便全伏身下去。再向西邊看時,卻不見周再興在何處,心中一急,忙就房上掩着身子翻到第四進房上,等伏好,再向東跨院看時,那來的二賊一個面朝北立在房脊後面似在把風,另一個卻伏在跨院第一進檐上,看着第二進東間,那東跨院一二兩進燈火仍是通明,心中方才打算要嚷有賊,猛覺身後有人一把掐牢脖子,低喝道:“別嚷,這兩個笨賊一個也跑不了。”

    費虎一聽那聲音是周再興,連忙也低聲道:“周爺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我怎沒看見?”

    周再興又道:“你先別問這個,我們只將這邊堵好,別讓他打這裏跑了便行。”

    費虎這時心下大定,又低聲笑道:“何必等他來,你讓我先去把那巡風的一個弄爬下來不好嗎?”

    周再興附耳道:“馬爺已經知道,連二奶奶和馬小姐也知道咧,現在二位羅爺已經繞出上房,在東邊埋伏着,你等着看不好嗎?”

    費虎道:“那還不動手,他們在等什麼?”

    周再興正搖着頭,猛聽那邊跨院房上伏着的賊人大叫一聲,接着咕咚一響,直滾了下去,隨即又聽見嘩啦一響,孫三奶奶大叫道:“俺把你這死砍了頭的毛賊,竟敢到這裏來幹活兒,那是不要腦袋咧。”

    那房脊下面把風的一個賊人方將身子一長,只聽前面院落裏冷笑一聲道:“朋友,你的夥計已經落網,是識相的,趕快扔了傢伙有話總好商量,否則我姓馬的便要請你下來咧。”

    那房上的賊人掄刀在手也哈哈大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小鷂子馬天雄,對不起,我嵩山畢五爺找的就是你,這倒好,在這店裏出的事,咱們還是在這店裏了,你前年那一劈空掌如今也該加利還帳咧。”

    周再興一聽來人竟是少林門下的嵩山畢五,忙向費虎道:“小鬼,你可得當心,這人真是一個能手,卻非秦嶺諸人可比咧。”

    正説着,只見天雄渾身短衣束扎,手提緬刀已經竄上房,抱拳一拱道:“馬某久聞足下乃少林門下俗家有數能手,為何也與秦嶺羣賊為伍,至那李雲鵬是他來找事,並非我馬某尋他,而且我中他毒藥弩箭在先,那一掌實出不得而已,足下真欲以此見責,那馬某隻有領教,只是足下此舉卻未免太對不過鐵樵大師了。”

    畢五不由大怒道:“你別花言巧語,以為我怕了那老和尚,老實告訴你,老子如今已不屬少林一派,你便將那老和尚找來也是枉然,今夜之事,老子是殺一個夠本,宰兩個便是利錢,你接招便了。”

    説着唰的一刀當頭便砍,天雄雖知他已被少林逐出門牆,但生平最恨為人忘本,不由氣向上衝,連忙舉刀相迎,兩人在房上便大砍大殺起來,如論刀法功力,天雄原遜一籌,但因他手中那口緬刀光華異樣,畢五不敢硬接,又因在太湖曾得九里山彭天柱真傳,所以兩下打了個平手。

    那另外同來一賊,正是秦嶺羣賊派在十四王府卧底的粉面三郎鮑玉,此刻卻正在吃着説不出的大虧,原來,他二人方從東邊民房上竄來,卻好周再興在房上折而向北,發現遠在費虎之先,他那個圈子繞得又小,一見有了兩個夜行人遠遠趕來,不等人到,便先趕回,告訴天雄,並向羹堯中鳳稟明,大家一商量,決計不動聲色,靜待賊人前來再行動手,除命周再興仍守正屋上房而外,並將二羅調往店外東邊民房埋伏以斷二人歸路。那鮑玉和畢五兩人一到店外,便見東跨院燈火未熄,再竄向前進向下一看,北屋東向,窗户大開着,內面靠壁大炕上布帷已下,窗前一張小桌上卻高燒着一枝絳燭,一個紅妝少婦,和一個青衣少女,正在對弈。兩人雖對中鳳早已聞名,但均未見過,對小香更不知道是誰,只覺得兩人全生得非常豔麗,一時少見,畢五雖也好色,但他究出少林門下,只看了一眼,那鮑玉卻是一個自命風流的淫賊,平日只見了平頭整臉的婦女尚且如同蒼蠅見血一般,何況這兩位全是絕豔佳人,不由看得呆了,幾乎忘了自己是幹什麼來的,畢五連忙一打手勢推了他一把低聲道:“我已打聽明白,那年小子,確實住在這東跨院裏,這兩個當中必有一個是那姓雲的丫頭,那一個卻不知是誰,還須小心才是。”

    鮑玉這才驚覺,忙也低聲道:“那不要就是魚翠娘吧,也許她們已經搞到一處咧。”

    畢五一搖頭也悄聲道:“姓魚的丫頭我認得,決不是這兩個。”

    接着又從院牆上向第一進一看,只見一箇中年漢子,正在秉燭觀書,似有所待,忙又回到第一進房上,兩人一商量,依鮑玉便打算用迷魂彈將中鳳和小香迷過去,再為動手叫陣,卻被畢五攔着用手一比道:“看這情形,人家決定早有佈置,千萬妄動不得,且看動靜再説。”

    説着,自己隱身屋脊之後,卻令鮑玉伏向屋檐,細看二女行止,那鮑玉因貪看二女姿色,伏定以後,兩隻賊眼簡直目不轉睛注視着,半晌之後,那中鳳和小香二人,在窗裏早已看得清楚,尤其是中鳳心中已經怒極,但仍含笑向小香道:“這兩個賊眼太可惡了,我真非點死他不可。”

    説着輕拈兩枚棋子在手,一聲嬌笑,那神態像真在着棋下子,但倏然秀眉一聳把手一抬,臉色微沉道:“大膽毛賊,竟敢來此窺探,還不與我滾了下來。”

    那枚棋子便迎面飛來,鮑玉伏在檐上,正在神迷情亂之際,卻不料忽有此着,匆忙一側腦袋,那兩枚棋子,一枚已將左眼打瞎,另一枚,也打在額角上,只疼得他伏身不住,叫了一聲啊呀,直滾下房來。那孫三奶奶也早得消息,和二婢在廂房中等着拿人,偏她此刻正在用溺盆小解,一見賊人從房上滾下來,慌得連拿兵器也來不及,一手提着小衣,一手拿着那隻溺盆便扔了出來。一下正砸在鮑玉頭上,頭破血流之外,還鬧了一個醍醐灌頂,淋了一頭一臉熱騰騰的溺,這一來連受重創已是受不住。那孫三奶奶更來得爽利,溺盆扔出,人也竄了出來,她一聲吆喝之後,更不管好歹,便向鮑玉項上一騎,那個肥臀老老實實向人家頭上一坐,一面大叫道:“侍琴劍奴,還不快拿繩子來捆人,俺已拿住一個賊人咧。”

    那鮑玉正在眼前金星直冒,忽又覺得沒頭沒臉被人壓着,心中還打算掙扎,急切之間卻喘不出氣來,只有兩手亂舞,孫三奶奶惟恐被他逃去,一手捉牢他一手,身下壓得更緊,鮑玉一時情急,猛一張口,一下正咬在她那肥臀上,只痛得孫三奶奶大嚷怪叫。幸得二婢趕到,相助捆好,孫三奶奶一摸股上已是皮開肉綻,一摸一手血,不由怒極,順手又揍了他兩個嘴巴,提將起來,向那牆角之下一扔,恨恨一聲道:“你這死砍了頭的賊王八,竟敢下口咬人,俺先叫你好受。”

    説着搶過一根短棒,一下直向他口中搗了下去,只搗得他門牙全落,大叫一聲痛得昏死過去。這裏中鳳和小香兩人也放下棋局,各自提着兵刃在手,分別守着門窗,以防賊人進來,那房上的畢五,和天雄廝拼之下,時間一長,略一失神,兩刀相觸,只聽得嗆啷一聲,畢五那口刀立被削斷,只得敗了下去。

    正打算仍向東邊民房逃走,二羅已在屋角用兵刃攔着,慌得他只有穿向西邊第四進正房,卻不料落腳未定,忽然竄起一個半大孩子,抖手便是一條軟鞭,劈面打下大喝道:“你這廝待向哪裏走,小爺爺已經等得不耐煩咧。”

    畢五連忙閃身避過,但其手中兵刃已折,費虎那條軟鞭,又似銀龍也似的纏了過來,唰、唰、唰,一連幾下,只纏得他手忙腳亂,不由厲吼一聲,索性將斷刀一扔,使出一路空手入白刃功夫,竟用一雙鐵掌直攻過來,費虎轉有些抵擋不住,猛一掣鞭跳出圈子,大笑道:

    “你這廝不是有名的嵩山畢五嗎?我提一位朋友,你如認識,便放你過去。”

    畢五聞言,手下方慢得一慢喝道:“你打算提誰?”

    那費虎把頭一低一連打出三支緊背低頭花裝弩,哈哈大笑道:“我説的便是這三位朋友,你認識嗎?”

    那三弩連珠發出分上中下三路而來,畢五冷不防幾被完全打中,雖用劈空掌法打開兩弩,那第三支弩箭,卻在左跨骨上擦了一下,這一來愈加激怒,不由大喝道:“大膽小賊,竟敢賺我。”説着,手起一掌劈來,兩下相隔還有數尺,那掌風便自逼到,費虎慌忙讓開,但畢五便似瘋虎一般,一下竄起,第二掌又復趕到,費虎説聲不好,忙向第三進院落之中縱下,一面大叫道:“你別逞能以大欺小,小爺爺那弩箭上喂有毒藥,向來見血封喉,你再不找地方去挺屍,那便只有便宜野狗咧。”

    畢五聞言又是一怔,天雄已經提刀趕到,哪敢再追,忙又向西邊房上竄去,天雄正待追趕,猛見那西跨院馬廄之中又竄上一人攔着畢五大笑道:“馬爺,好鞋不踹臭狗屎,這種冒充字號的江湖下三濫值不得您動手,您且請回,算交給我咧,少時等我將他拿下,您再審問不好嗎?”

    天雄一看卻是周再興,知道他又想淘氣嘔人,忙道:“這廝確保嵩山畢五,你當心了。”

    周再興卻雙掌一分又大笑道:“您是教他給矇住咧,人家畢五爺,乃系少林俗家弟子之中第一能手,何等自愛,焉有這等行徑之理。”

    説着又故意大喝道:“好小子,別再冒充字號咧,我們先來較量較量,果真你手底下還有兩下,不管你是誰,我自然放你一條生路,讓你以後好好做人,否則打算矇事,那你便難逃公道了。”

    畢五原本因為大胯上,被弩箭略為擦破,因費虎説是見血封喉的喂毒暗器,心下一慌,正打算逃出店去看一下,一見周再興也沒帶兵刃,竟憑雙掌攔住去路,心知必也能手無疑,倒不敢輕敵,忙也大喝道:“小子,休得賣狂,你畢五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焉有冒充字號之理。”

    説着劈面一掌切下,周再興連忙側身避過,嘴裏叨唸着道:“瞧你這一下還不錯,也許倒真練過三招兩式。”

    説罷,一併二指,乘他一掌打空,竟向脅下點到,畢五忙一收掌,乘機化成飢鷹掠羽,向他那臂上劈去,周再興見他來勢極猛,忙一收手,跟着身子一轉到了他身後又笑道:“這一招卻不敢恭維,你再瞧我的。”

    接着,一掌又向畢五連肩帶背劈下,畢五慌忙一個大脱袍架式,也身子一轉,右手向上一架,周再興猛一收手,使出一路八卦遊身掌來,便似一貼老膏藥一般,始終不離身後,繞着他團團轉着,得空便進上一招,卻絕不硬架硬接,嘴裏還不斷説着便宜話,便似師父教訓徒弟一般,只氣得畢五頭裏發昏,時間稍長,已經看出周再興功力決不如自己,無如對方身法步法全另有功夫,端的靈活已極,不但一時不易取勝,連脱身也難,那大胯傷處,又似有些發麻,心下更加着慌,恨不能一下便將周再興立斃掌下才好,但心中一慌,出手愈亂,更加不行,有兩次反而幾被周再興所乘,正着急,忽見那正房上人影一閃,費虎又現身拍手笑道:“姓畢的,你還打什麼,再有半個時辰,我那弩箭的毒藥一發作,你便到姥姥家去咧,要依我説,你最好趁能説話,快些住手,求求你小爺爺,我也許會賞你一包解藥,容你多活兩天,再撐下去便完咧。”

    正説着,猛聽一聲嬌叱道:“小鬼休得無理,畢五爺也請暫時住手,我有話説?”

    畢五正在急怒攻心,聞言抬眼一看,卻是那紅衣少婦,慌忙跳出圈子道:“你是何人,有什麼話説?”

    周再興連忙大笑道:“你這廝既敢來此打算弄鬼,事前為什麼不打聽清楚,難道連我們二奶奶金鳳令主人也不知道嗎?”

    畢五這才知道果然是雲中鳳,心中雖然十分惱怒,但人家既以禮來,自不得不也以禮答,連忙把手一拱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雲老山主的千金,啞大師的愛徒雲姑娘,聞得你已做了年學政的如夫人,我畢五尚未向你道賀咧,你既出來有什麼話説。”

    中鳳不由臉上一紅,也福了一福道:“如論師承,五爺在少林門下也許還長我一輩,過去五爺對我雲家堡雖有過節,已由鐵樵大師去函説明,自無再提舊事之理。不過方才據那鮑玉供稱,五爺此來,卻系另有緣由,因此不得不稍有説明之處,加之方才聞得五爺已中毒藥暗器,我既在此,自也不容坐視,且請同往東跨院小坐,以便一談,並奉解藥如何?”

    畢五不由躊躇,欲待不下去,又恐對方人多勢盛,萬一無法脱身,竟被拿住固然不好,便那毒弩也非解藥不可,略一思維連忙老着臉道:“想不到你雖然嫁了貴公子仍舊未忘江湖過節,既然如此,我看在你的份上,任憑處置便了。”

    説着,把手一背,向旁立的周再興道:“現在我已認輸,相煩貴上,官私兩面,我聽候處置便了。”

    中鳳不由又笑道:“畢五爺,你這麼一來更不對咧!如果説到官休私了的話,那我們便不能這樣看待咧。”

    接着又道:“你此番既從十四王府來,便該知道年二爺為人,老實説,他要不是為了侯威老賊攔路行刺,彼此均吃有小虧不便前來,否則,早已親自迎接咧,您請想,憑他平日對待江湖朋友能這麼辦嗎?”

    説着忙就房上把手一擺道:“便您那位同伴,也只為他本來不是東西,又自己找死才不免吃虧,否則我們一定也以客禮相待,焉能讓他丟那大人,您且請下去一談便知明白了。”

    説着又福了一福道:“畢五爺,您請。”

    這一來,轉鬧得畢五有點赧赧然,只有跟着一同到了東跨院竄了下來,只見那東跨院前後兩進,燈火通明,前見馬天雄仍舊一身勁裝,按刀立在上房檐下,另外兩個精悍少年也各按兵刃站在東房間外面,中鳳一面肅客向上房落座,一面向房中笑道:“我已將畢五爺請來咧,你們還不快請二爺出來嗎?”

    接着便聽那房中有人笑道:“年某素仰畢五爺乃系中州大俠,少林一派傳人,前次夜宿興隆集,初見俠蹤,便欲識荊,卻想不到,彼此緣慳竟爾失之交臂,今夜又值身有傷患,未能遠迎還望恕罪。”

    説着,只見那門簾一掀,一個白皙少年,一身便服,扶着兩個勁裝俊婢走了出來,雖然步履之間,似有不便,卻神采奕奕目光逼人,畢五料定必是羹堯出見,不由心懾慌忙躬身道:

    “小人畢五一時該死,誤聽人言,竟至夤夜驚犯大人,還望恕罪。”

    羹堯卻把手一拱笑道:“五爺此來乃系奉命而行何罪之有,不過年某自問並無開罪十四王爺之處,在京且蒙聘任文案,何以竟至令人中途行刺,這卻百思不得其解,那鮑玉雖作如此説,我還未敢置信,素聞五爺為人極其爽直,能以實情見告嗎?”

    一面又命人送茶相邀入座,畢五一見羹堯雖然滿面笑容,又以客禮相待,卻不怒而威,心中愈加有點忐忑不已,哪敢入座,忙道:“大人既有傷患在身且請升座,容小人實説就是咧?”

    接着又躬身道:“小人此番追蹤大人下來,雖然也有指使,卻實在並非十四王爺之命。”

    羹堯聞言一面又堅邀入座,自己也坐下,一面微訝道:“原來那鮑玉果然胡説,既非出諸十四王爺之命,那麼五爺此來又奉何人所差咧。”

    畢五略一沉吟又慨然道:“小人等此來,實奉八王爺之命行刺大人,原意成與不成,全打算移禍十四王爺,好讓雍王爺和十四王爺不和,卻想不到那侯威自不量力,雖然自拼老命不要,傷了大人一指,自己手腕也被踢斷,小人因他誇説大人被他點傷,三日之內決不會覺得,七日傷發便自無救,心中覺得他連手腕全被踢斷哪再能傷人,所以才和那姓鮑的來窺探一下,二則小人也因那李雲鵬的事,和馬護衞結有樑子,也打算趁此做一了斷,卻沒想到也自取其辱,又被那位小兄弟用喂毒弩箭傷了一下,如今小人已經認命,一切但憑大人做主。”

    説着站起身來便待拜伏下去,羹堯忙命二羅扶着,一面笑道:“原來如此,那侯威現在何處,傷勢如何,你知道嗎?”

    畢五忙道:“他右腕已斷,現在自尋地方養傷,小人委實不知住所。”

    羹堯又笑道:“那麼畢五爺和那姓鮑的又住在什麼地方,他在什麼時候對你説這話咧?”

    畢五道:“小人此番一共五人一同出京,除餘媚珠、林瓊仙二人先走二日而外,小人原和侯威、鮑玉三人同行,依那鮑玉本打算一路跟着,等到川陝邊境他們老巢再行下手,只侯威自恃絕藝在身,又不欲因人成事,才命小人和鮑玉兩人在李雲鵬兄弟所居李家店等他,讓他在路上試上一試,如果不行再用前計,小人本欲同來,他卻説什麼也不答應,誰知竟斷了手腕回去,但他仍説已經得手,大人必死無疑,因此小人和鮑玉才到邢台來打聽,卻沒料又將小人二人饒上,這是實情,並無虛誣。”

    羹堯不由哈哈大笑道:“原來如此,不過那八王爺如何又會命你們前來行刺咧?”

    畢五道:“那是因為秦嶺諸人迭遭敗挫,損傷慘重,在北京城裏也無法再呆下去,其餘幾位老江湖又決不肯妄自出手,那八王爺是老以為雍王爺和十四王爺是他的勁敵而雍王爺又以大人為左右手,這才由那向成連激帶將,不惜重金,將侯威聘了出來。又聞得小人已被少林派除名,不願再回十四王府,也將小人約束,定下了一條移禍江東之計,着侯威和小人等在路上,將大人刺死託言十四王爺所為,小人雖然被擒,又受毒弩重傷,但向來恩怨分明,十四王爺對小人委實有恩,決不敢瞞心昧己,所以只有實言稟明,大人便將小人解送刑部也是這兩句話。”

    羹堯忙又笑道:“畢五爺但請放心,我這人向來説話算數,決無騙供之後,又將你解送官府之理。”

    接着臉色微沉向門外倚立的費虎喝道:“你既用毒弩將畢五爺打傷,還不快取解藥來,當面賠個不是嗎?”

    費虎聞言,連忙上前向羹堯和畢五分別請安道:“二爺放心,小人雖然傷了畢五爺一弩,但那箭上並未喂毒,當時只因畢五爺那劈空掌實在厲害,恐被追上非送命不可,才不得已説了那麼一個瞞天大謊,實在要是用的是毒弩,他老人家還能這樣自在嗎?”

    接着又向畢五笑嘻嘻的道:“你老人家大人不計小事,還能和我一個小孩子計較這點小過節嗎?真要生氣,我便給你磕上幾個頭全行。”

    畢五這才知道,自己這樣一個老江湖,竟給一個半大孩子蒙了去,再低頭一看那大胯骨上,雖然弩箭穿了一個小孔,也略有血跡,卻未傷骨,不由鬧得啼笑皆非。

    羹堯見狀忙又喝道:“你這孩子真大膽胡鬧,竟敢對畢五爺淘氣,還不快取金創藥和淨布,帶五爺到前進屋內去上藥包紮,再看看傷勢究竟如何?”

    畢五方説:“只要不是毒箭,無庸包紮。”

    天雄已從外面走進來笑道:“人言嵩山畢五爺為人磊落,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既已略受微傷,還宜從速上藥包紮為是,且請隨我來如何?”

    中鳳也笑道:“如須淨布油紙金創藥,我手邊全有,馬爺且陪畢五爺前進稍坐,容我取來,包紮好了,再為細談便了。”

    畢五原也不放心那傷勢,究竟如何,一見眾口一詞,連忙道謝,隨了天雄來到前進,一同進了西邊房間,解開中衣一看,果然那一弩箭只劃了寸許長一條口子,不過分許深,並無中毒現象,不由暗自説聲慚愧,但因眾人均各以禮相待,卻説不出什麼不算來,就這一轉眼之間,費虎已經捧了一個木盤進來,內面淨布、油紙、金創藥、温水連剪刀束帶俱全,一面陳上一面又笑嘻嘻的説道:“我這趟差事,是替你老人家賠罪來了,你可別老記在心內。”

    畢五一面取過淨布拭水略洗創口,一面笑道:“你這孩子真是人小鬼大,想不到我竟給你蒙了,要不然只給我追上,那便難説咧。”

    接着又笑道:“你叫什麼名字,這次既然説明,我瞧在年大人和各位份上,決不為難你,下次如再鬧鬼,那你便須自己先估量好了咧。”

    費虎又把舌頭一伸道:“如今你老人家,已經和我的二爺爺、馬爺打成相識,彼此全算是一家人我焉有敢再鬧鬼之理。”

    天雄忙也乘機笑道:“五爺請恕我直言,以您在江湖威望,雖然不比各位前輩,但也人所共知,此次何以竟與鐵樵大師鬧得翻了臉,難道您真的為了那李氏弟兄嗎?這卻值不得咧。”

    畢五不由把臉一紅,半晌不語,少時已將傷口包紮好了,整好小衣正待出房,再見羹堯,忽聽那房中靠着北窗之下,一張榻上睡着一人嗚哩嗚嚕哭道:“五爺您也來了,我不行咧,您還得救我一救才好,真要讓年大人把我宰了,那我可是天大的冤枉。”

    掉頭再看時,卻是粉面三郎鮑玉反剪着兩手躺在那裏,臉上血跡模糊,簡直像活鬼一般,便説話也聽不清楚,連忙走近榻前,待問所以,只聞得一股臊臭之味,觸鼻欲嘔,心還不解,暗想難道這些人竟用尿糞灌他不成,忙道:“你是怎麼搞的,為什麼弄成這樣,有話放明白些,頭斫掉了不過碗大一個疤,你想我救你,老子自己還不一定怎樣咧。”

    鮑玉忙又嗚嗚嚕嚕的將前情一説,原來他自被孫三奶奶一棒把門牙搗折昏了過去從檐上墮下之後,中鳳也便提劍出來,命人用冷水噴醒一問,他照允搪預定毒計,託言系奉十四王爺所差,着侯威畢五和他三人沿途行刺,侯威雖料羹堯必死,但不知傷勢輕重如何,才又着他和畢五兩人前來探聽,孫三奶奶聞言更加恨極,又痛痛快快的揍了他好幾個嘴巴,方經中鳳喝止,捆放此間,畢五心下正在難過,不料那周再興卻走進來笑道:“畢五爺放心,適才我們二爺已經吩咐過,彼此既然把話説明,決無為難之理,一等天明,便這位鮑朋友,也決請五爺帶走,至於以後是否找場,那也但憑五爺。”

    接着又向鮑玉道:“鮑朋友,可不是我們一樣朋友兩樣看待,一來是你在江湖上的聲名難和畢五爺相提並論,二來你作事説話也忒欠光明磊落,所以不得委屈一二。”

    説着又向畢五一拱手道:“在下週再興,從小便貼身伺候我們二爺,因此也偷學了個三招兩式,方才多多得罪,還請當面恕過。”

    畢五一看,正是方才用八卦掌纏牢自己的少年,卻想不到竟是一個長隨,不由又暗吃一驚道:“周爺不必客氣,你和這位馬爺的功夫,我全已領教,今天我是認栽了。”

    周再興笑道:“五爺那是因為一時受了這小鬼欺矇,誤以為自己身中毒箭,因此在下才勉強敵住,如論真實功夫那豈是您的對手,您説這話不令小的更加慚愧嗎?”

    説着又向鮑玉道:“鮑朋友,我知道你曾在十四王府住過些時,聞得那李飛龍夫婦,在那府裏全算是紅人,你和畢五爺曾見過面嗎?”

    鮑玉初擬一入十四王府,那張桂香必能稍續舊好,卻沒想到,桂香雖然暗中稍假詞色,等把底細探去,就不再理他,連李飛龍有時也大刺刺的,呼來喝去,早把二人恨得牙癢,卻不知畢五昔日和這位女弟子也有一手,經周再興一提忙又嗚嚕着道:“這小娼婦現在爬上高枝兒去,算是十四王爺佔着的福晉,哪裏還記得畢五爺,便李飛龍那小子也因為那小娼婦把十四王爺伺候好了,眼睛裏哪還有舊朋友和師伯叔,要不然五爺雖不便去,我卻也提過兩三次,他夫婦也該出來請安磕頭才是,他兩個卻託言十四王爺不讓出來,反着我在五爺面前別提咧。”

    畢五聞言不由心下更外難過,忙道:“周爺,別説這個,只大人能不究既往,放我畢五好好走開,不但決無再來找場之理,便對這位馬爺也前嫌一筆勾銷,此番離開此地,我便向嵩山少室,去尋鐵樵大師請罪,只能容我重返師門,便當削髮入山,不再出來咧。”

    天雄連忙拱手道:“五爺如能如此,便是大徹大悟,馬某適才冒犯,還請當面恕罪。”

    畢五忙也一拱手道:“畢某方才自不量力,一切已在馬爺包容之中,怎反如此説法,老實説,你方才那口緬刀,在削折我那口刀之後,只再緊上一招,我便完咧,行家動手點到為止,我卻不會那麼沒眼色咧。”

    説着,又向天雄和周再興道:“既承大人不究,還請將這位鮑朋友也放開,容我二人一同叩謝如何?”

    周再興笑了一笑道:“這個,五爺不須吩咐得,方才我們二爺已經説明,只對五爺把話説明,這位鮑朋友便可帶走,不過二爺説,五爺此番既然所謀未成,自不便再回北京城去,如果有意隨我們到四川去逛一趟,不妨稍歇上兩天,一同上路,如有未便,他也決不勉強,只這位鮑朋友能走,此刻便可他去,五爺意下如何?”

    畢五慨然道:“大人盛意,雖然教我感激,但我方才已經説過,此去必當向鐵樵大師請罪,削髮為僧,還請稟明,容我叩謝,便當他去了。”

    周再興忙將鮑玉兩手解開,一面笑道:“朋友,並不是我不放心你,你可比不得畢五爺,我們得把話也説明,要是打算仗着那些下流玩藝再來鬧鬼,那可沒有這麼便宜咧。”

    説罷,便轉身出去,不一會便笑吟吟的,託着兩封銀子進來笑道:“二爺本想屈留畢五爺多敍些時,既五爺要走,他不便強留,這裏有二封銀子,權送兩位作為路費,他因傷患在身,恕不送了。”

    畢五力拒道:“小人承蒙大人不究冒犯之罪已是感激,這銀子卻萬不敢領。”

    説着又向鮑玉喝道:“人家已經放了我們咧,你還不起來告辭,打算等轎子來抬你嗎?”

    那鮑玉連忙撐了起來,含糊着道:“我損了一隻招子,頭也破了,門牙和舌頭又被那位奶奶搗傷,五爺你扶我一把行不行。”

    畢五且不理他,把拳向各人一抱便道:“既是大人不再賞見,那我告辭咧。”

    説着,猛一轉身,一把挾了鮑玉道:“你別裝蒜,再給老子丟人,我帶你走便了。”

    説罷,便待出房,天雄忙道:“五爺且請慢走,容我命店家開門,如須牲口,我們也不妨勻出一匹奉贈。”

    畢五一看天色便道:“外面已過四鼓,正是客人上路之時,只出店門便有牲口可僱,諸承盛意,我是感激不盡,只囑店東開門容我出去便行了。”

    天雄忙命人喚來小二,吩咐開門送客,那店家因和天雄認識,並已得知羹堯是赴任學政大人和雍王乃系至戚至親,所以雖然出事,只悄悄的問了一聲,並未張揚,此刻聞命,連忙開店放行,天雄送出店門方才回來,稟明羹堯,一面又問傷勢如何?羹堯笑道:“如今疼痛雖然未已,但內傷既已吊出,大概可以無妨了,不過那廝知我未死,也許還有騷擾亦未可知,馬兄和周羅諸位,還請多為留心才好,天明以後,可再命人打聽,説不得我們在此地又須多住上幾天了。”

    天雄連忙答應,一面道:“方才二人,那畢五功夫雖好,也薄有聲名,但為人品格並不太高,那鮑玉更是一個下流淫賊,年兄何以竟命如此措置,我們縱不宰了他,把他們解到北京城不也好嗎?”

    羹堯搖頭道:“我何嘗不知道,一則如果驚動當地官府,必至招來好多麻煩,二則那鮑玉一經到官,必將松棚比鬥,和迭次兇殺之事和盤托出,縱然其屈並不在我,事情鬧大牽涉必廣,其結局也不可知,所以與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放掉便算了。還有那畢五人品雖不甚高,在這陝豫一帶,卻頗有潛力,與其把他解出去,轉不如結之以恩,或者還可略為收效,即使讓江湖朋友知道,我們也好説話,我料他經此一場過節,也許真向少林長老謝罪披剃亦未可知,果能如此,那我們對少林一派不也算有交代,留下一點交情嗎?”

    天雄不禁點頭,羹堯因為傷勢全發了出來,方才那一陣原系勉強支撐,待二人去後,便仍扶着二婢入房安睡,一覺蒙朧醒來,只見那布帷仍舊下着,外面滿窗紅日似已晌午,卻靜悄悄的一點聲音沒有,忽見人影一閃,那馬小香躡手躡腳的走了進來,先在布帷外面側耳聽了一會,接着又低聲喚道:“二爺醒來了嗎?此刻覺得傷勢如何,腹中有無異樣感覺,且待我來與你再來散一散瘀血,你意如何呢?”

    羹堯忙道:“我已醒來了,這傷疼似乎稍好,只是稍一調息,便覺難受,這還有礙嗎?”

    小香輕輕掀起布帷掛好,先看了一看氣色,然後又一按脈象,微笑道:“二爺畢竟得過武當真傳,與常人不同,如今脈象已經好得多,昨日老賊那一手,雖然未曾全點中在要穴上,也真險毒得很,如果換上一個人,氣血一凝,就不送命,這一身功夫也非完不可,昨晚我因恐您和雲姐難過,儘管説是無礙,也只道不致傷殘而已,如今恭喜,真的可以復元咧。”

    説着,又請羹堯解衣一看,那一片青紫顏色,卻愈加怕人,忙又道:“如今傷勢已屬無妨,只在使您真氣歸元而已,這事情便好辦得多,不過您還須忍耐一點痛楚才行。”

    説着又輕舒纖手按上去,慢慢摩動起來,羹堯只覺那掌心如火,着處不但不疼而且非常舒適,心方詫異,小香所言有異,過了一會,忽覺滿腹大痛,氣逆上衝,連胸膈之間,也異常難受,小香卻看了他一眼道:“二爺不妨再閉目調攝,試運真氣,隨我這隻手旋轉,只能打過這一關,運行自如,那瘀血便不難隨之而下了。”

    羹堯對於此道,原是幼習壯行的行動,連忙閉上眼睛,照所説的話一試,才一調攝,便覺疼痛愈甚,但仍忍痛,強調真氣,隨着小香手掌旋轉着,只是那痛漲之苦,較昨晚更覺難受。

    又好半晌,一陣大痛之後,忽覺真氣貫通,自關元氣海直下,衝過尾閭關,沿曹溪又上奔腦後,心知氣血已經復原,連忙就勢運行一週,這才痛楚全止,只是胸膈之間,仍覺有物上衝,忍不住把嘴一張,噴出一大口紫血來,接着又連嘔不已,小香這才停手,一面扶起他半靠着,取過手帕,讓他儘量將瘀血吐盡,方才又讓他睡下,將被攏好笑道:“這一來真的好了,只在半月以內,卻用不得力咧。”

    羹堯雖覺痛楚全消,但覺疲倦異常,便似大病初回一般,猛一抬眼,只見小香那一身衣服已被自己噴上一片血跡,便臉上也濺了好多,不由歉然道:“馬姐此番對我無異再生之德,敬當永誓弗忘,適才迷惘之中,想不到一口瘀血競噴了您一身,這更叫我如何心安咧。”

    小香忙道:“二爺言重了,這算不了什麼,但願您保全這一身功夫,他日無礙匡復大計,便不枉我稍效微勞了。”

    接着又道:“您此刻瘀血雖去,氣血卻大受損耗,還不宜多説話,最好仍舊閉目養神,我給您先看看那熬的蔘湯去。”

    説罷,代將布帷放下,正待出去,孫三奶奶已經捧了一碗蔘湯進來笑道:“蔘湯俺姑奶奶早已吩咐俺熬好了,只因不知道您在什麼時候要用,所以她只在外面用雞鳴壺温着,如今您既説要用,便着俺送來咧。”

    小香不由大詫道:“你那姑奶奶不是説不舒服,在我牀上躺着嗎?她怎麼會聽見我説要蔘湯便着你送來咧?”

    孫三奶奶愕然道:“俺姑奶奶説不舒服嗎?怎麼俺一點也不知道咧,她不正在外面坐着嗎?”

    小香聞言不由紅着臉道:“她這是什麼意思,好好的對我要裝起病來。”

    説着中鳳已經翩然進來笑道:“您怎麼聽這蠢婦胡説,我本來就不舒服,也才起來不多時,因為您説,瘀血一下,必須蔘湯接力,所以早預備下,一聽您説要用,便着她送來,我好好要裝病做什麼?”

    説着又故意咳嗽兩聲道:“也許昨夜未睡受了涼咧。”

    小香看了她一眼道:“那您來得很好,這蔘湯便請您給二爺喝罷,對不起,我也累了要去歇一會咧。”

    説着,徑自走出房去,羹堯忙向中鳳道:“你真不舒服嗎?覺得怎麼樣,也許是真受了涼咧!”

    中鳳嗔道:“你這話就奇咧,難道我還説謊不成?”

    這兩句話説得很高,接着從孫三奶奶手中取過蔘湯,湊向羹堯口邊又道:“您快請喝罷,這瘀血一下,人雖復元,體力卻不免虧耗咧。”

    羹堯忙將身子一側,將那一碗蔘湯喝了下去,一面又道:“我這次性命算是馬姐救的,但是方才噴了她一臉一身瘀血,這卻教人心中萬分不安咧。”

    中鳳一面將那空碗仍交孫三奶奶,揮令出去,一面悄聲笑道:“您既感恩,還須報德才好,現在人家因為您冷心冷面滿不是滋味已經惱了,您知道嗎?”

    羹堯忙又掙扎道:“她真的不快嗎?這該怎麼辦咧。”

    中鳳低聲笑道:“該怎麼辦,這個是您的事,我怎麼知道。”

    接着又道:“您噴了她一臉一身瘀血那倒無妨,不過洗洗而已,您知道她為您這內傷,不恤耗損自己真氣,也非多日不能復元嗎?”

    羹堯不由失驚道:“這又是什麼緣故,我怎麼一點也不知道。”

    中鳳正色道:“那侯威老賊這種陰手完全用暗勁傷人,要想把傷吊出來,第一非有極深湛的內家功夫不可,第二要懂得一日十二時中氣血流行的道理,還要看準傷入何經,才能將那一點陰手所發的暗勁吸住,不使分散,使入於內者復現於外。

    她這套功夫,雖然已得沙老前輩真傳,無如自己功力不夠,勉強運用,焉得不受傷,現在您雖然無大傷損,一身功夫也可保住,她卻沒有一年半載,決難復元,這豈是空言感恩可以了的,別看她仍然一點不懈,竭盡全力,給你醫治,可是人家已經把心傷透咧。”

    羹堯不由大驚道:“這便如何是好,不是你説,我還真不知道咧。”

    中鳳不由雙蛾微蹙道:“如何是好,還不全是您鬧出來的,你如早依我的話,會得這樣嗎?”

    説着替他把被攏好,放下布帷,又道:“您瘀血才下,還須靜養,不宜多説話,此刻急也無用,既服下蔘湯,快閉上眼先睡上一覺再説,我還得先看看她去。”

    説罷便出房嚮明間步來,再看小香時,已將西房門簾也下了,忙又趕去掀簾一看,只見小香衣服已經換過,臉上血漬,也已抹淨,正躺在牀上發怔,連忙笑道:“我委實是不舒服,才偷了一下懶,您又想什麼地方去咧。”

    小香不由把臉一紅笑道:“分明是你在弄鬼,還賴什麼,你打算使促狹那是枉然,我才不上你那圈套咧。”中鳳忙也笑道:“您説的是什麼話,我倒真有點不明白,我弄的是什麼鬼,使的什麼促狹,又打算讓您上什麼圈套,您倒得説出一個道理來。”

    小香紅着臉薄怒道:“這是你做的事,為什麼反來問我?”

    接着又寒着臉道:“如今他的傷已經全吊出來,瘀血也已經催下,這以後,便是您的事,還請不必再向我頭上推咧。”

    中鳳嬌笑連連道:“那可不行,我不早説過,我們是禍福與共嗎,這卻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咧。”

    説着,又挽着小香的胳臂笑道:“不但以後,便現在非同去不可,人家因為您方才抖手一走,已在發急咧,您不是説他在這七天之內,七情六慾,全須謹慎嗎,萬一因為您這麼一來,讓他內傷反覆卻如何是好?”

    説罷,不由分説,扯着便走,小香嘴裏雖説:“您別扯,我決不去。”

    那手臂也掙扎着,卻身不由己,跟着站了起來,一同出房向東間而來,羹堯躺在牀上,方才閉上眼睛,忽聽二人又一同進來,忙道:“馬姐,我只知道您不辭勞苦救我一命,卻沒想到,您竟因此真氣大受損耗,這卻令我更於心難安了。”

    小香不由紅着臉道:“二爺,您別聽雲姐的,那是我學藝不精,功夫沒到家,妄運真氣所致,總算還好,差點兒還幾乎把您這傷誤了,那不安的不是您卻是我咧。”

    羹堯忙從牀上坐了起來一掀布帷道:“您別瞞我,到底有無妨礙,要不然,治一經損一經卻要不得咧。”

    小香連忙趕前一步道:“您先別問這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倒是您的瘀血才下卻折騰不得,還請睡好為是。”

    説着忙就榻前又扶着羹堯,仍令睡下,一面長嘆一聲道:“可惜老師父和啞大師全不在這裏,否則能有一粒迴天再造丸,或者秘製百草還陽丹,便全好了。”

    中鳳忙道:“那回天再造九我倒有過一粒,可惜已經送人了,我想了因大師伯和周叔身邊也許有,果然非此不行,那便只有打發人回京去求上兩粒咧。”

    小香不由跺了一腳道:“你這人,這種贖命至寶,怎麼拿它送起人來,此刻只有一粒我和二爺分用,便全可隨時復原,這一來不是不能好,卻須假以時日了。”

    中鳳忙道:“既如此説,那只有趕快着人回京去求各位尊長,別人或許不會有,了因大師和周師叔身邊總該有,能求上兩粒來不也就行了。”

    小香忙道:“虧你還是兩位老人家的入室弟子,怎麼就講得這樣容易,須知這種靈丹,不但要用若干可遇而不可求的聖藥,天時人事非全備不行,就是知道方子制煉之法,也往往數十年不易配齊,一料也不過數十粒而已,這就在兩位大師本人,也不敢必其便有存藥,你能料定在京各人身邊必有嗎?如果徒勞往返,倒不如稍假時日讓他慢慢恢復了。”

    中鳳不由半晌不語,羹堯忙道:“既有此藥,何妨再請周再興賢弟一行,反正我們有一匹千里良駒,往返極快,如能求得不好嗎?”

    正説着忽聽那前面一陣人聲噪雜,中鳳連忙出房命人查問,天雄已從前進趕來道:“年兄好些嗎?外面好多人求見,我一概擋掉,但那太湖謝老前輩一則遠道而來,不便相拒,二則她説還有一件大事,不得不當面説明,這卻無法不見咧。”

    中鳳忙道:“太湖那位謝老前輩忽然來此,我怎麼一點也想不起來咧?”

    天雄忙將謝五娘身世和所託説了,羹堯在榻上已經聽見,忙又坐了起來道:“既如此説,馬兄快請這位老前輩進來,容我穿衣拜見便了。”

    小香在旁忙道:“二爺瘀血才下不宜勞動,那位老前輩既然也是一位女的,由雲姐接待不也好嗎?”

    羹堯搖頭道:“人家是老前輩,既然是為了那匹馬指名要見我,怎麼能不撐了起來。”

    説着,便喚二婢取衣來穿,一面又催天雄相請,小香不由着急,中鳳也趕進房來攔着道:

    “您先別忙,那謝老前輩雖然要見你,你已受重傷卻是真的,先由我來代見,她老人家也未必要一定見怪,真的要硬撐着起來,再折騰一下如有反覆,別的不説,您對得起馬姐嗎?再説現在那回天再造丸還不知能否找到,萬一再有差錯,那便難説咧。”

    羹堯不由默然又躺了下去,天雄在房外忙也道:“年兄放心,那位謝老前輩説來也是自己人,您但躺着無妨,且待我説明,請她進來便了。”

    説罷徑去,中鳳和小香又一再勸阻,不一會,忽聽前進一個蒼老的女聲道:“我早知道年二公子已被那老賊暗算咧,此來一則為了看一看我那小墨龍下一代的主人,二來便也為稍盡綿薄,既如此説,我倒放心了,馬爺趕快請他不必起來,好在他那位雲夫人也是老師父愛徒,我先和她談一談也是一樣。”

    中鳳聞言,走出房來一看,只見天雄已經陪了個白髮盈額,滿臉皺紋,一身青布衣裙的老婦人進來,看那年歲,分明已在八十以上,卻步履異常利落,二目更覺炯炯有神,連忙迎着拜道:“弟子云中鳳不知謝老前輩駕到,有失遠迎還望恕罪,外子年羹堯因被侯威老賊陰手所傷,目前瘀血方下,未能起牀,並請恕過。”

    那謝五娘連忙扶着,先將中鳳上下一看笑道:“久聞老師父所收幾位弟子,全是出色人材,那魚翠娘我已見過,確實名不虛傳,卻想不到竟是一個勝似一個,只可惜我這老婆子早生了幾十年,如今到了這些年紀卻無法訂交了。”

    説着又笑道:“我們且慢談這個,那侯威老賊,所練陰手端的厲害,年公子既然中他一指,雖然那位馬爺已經告訴我,傷已發出瘀血也下來,但稍一不慎,他年留下病根,卻極可慮,能先賜我一看嗎?”

    中鳳一面遜謝,一面肅客就座,將經過和小香治法一説,謝五娘點頭笑道:“我道這傷為何發得這快,原來卻由人用內功吊出,那武當少林的兩種靈藥我雖沒有,卻另有一項自制秘劑可以用得,既然傷發瘀下那便容易了,不過事不宜遲,還望容我先看傷勢再行下藥如何?”

    中鳳正説:“待我扶他出來拜見,再請老前輩看傷賜藥。”

    謝五娘連忙搖手道:“這卻使不得,這瘀血一下,更比傷發之前更要緊,稍一大意病根便中,千萬不可勉強起來,還是我來看他,比較妥當。”

    説着便站了起來,攜着中鳳的手悄聲道:“我也皈依太陽門下,卻不是外人咧。”

    中鳳連忙又陪着,一同進了東間,羹堯便要起身也來不及,只有由小香掛上布帷,伏枕叩謝,謝五娘含笑道:“我在太湖,便聞得公子英名遠播,此次北來,一路之上更是口碑載道,不過公子一身所繫極重,前日所為雖屬老賊見逼,不容袖手,但明珠彈雀,老婦卻以為在所不取,以後還望珍重才好。”

    羹堯不禁悚然,忙又謝過,五娘笑道:“老婦只因所望者大,出言不免憨直,還請不必介意。”

    説着,一面走近榻前,一看脈象,又命解開衣服,微按傷處又笑道:“公子不但骨格非凡,先天稟賦特異,便內家功夫也到了火候,如以現在情形而論,便無藥餌,也不過運用內功三五日內,便可無害,只忌用力而已,如再服我那歸元散,自己運行一周天便可一切如常了。”

    説罷,便取出一個綠玉小瓶來道:“此乃老婦昔年所配歸元散,雖不能與迴天再造丸、百草還陽丹相比,但也極具靈敏,只用七釐服下便行,餘藥我亦無所用之,便以相贈,以備救人,只非內傷極險,不必多用,否則如果用完,便一時無法再配了。”

    羹堯忙道:“弟子只須一服已足,不過這位馬姐卻因運用內功救我,以致也大損真氣,這藥也能治嗎?”

    謝五娘把頭一抬看了小香一眼微訝道:“公子這傷,便由姑娘用內功吊出嗎?但既精此道,又為什麼會因此傷及真氣咧。”

    小香不由含羞道:“那是弟子一時為了救人心切,自己又功力不夠所致,其實也沒有什麼,不過真氣失調,稍一勉強運行,便竟胸隔作漲而已。”

    謝五娘忙道:“這就奇了,你既能用內功將他傷吊了出來,怎麼會把一口氣運岔了,幸而我正好趕來,否則時日一長,輕則成為患疾,重則説不定會得半身不遂之症,你知道這是什麼緣故嗎?”

    小香猛憶運氣治傷之初,微聞羹堯有拒婚之意,心下正又急又恨,真氣一岔,便覺不能運動自如,起初還當功力不夠,勉強從事,才有這等現象,現在經謝五娘一提,這才恍然大悟,連忙紅着臉道:“弟子果然一時大意,這卻如何是好咧,還望老前輩指點才好,要不然死卻無妨,如果落上一個殘疾,那便真受不了咧。”

    羹堯中鳳也一齊道:“既然老前輩有法可治,還望從速説明才好,否則不但小香姐難受,使我們也內疚終身了。”

    謝五娘笑道:“説來也是緣,我足跡不離太湖已經多年,想不到此次北來,忽然遇上這位姑娘,這引氣歸元之法,並不太難,只我恩師朗月大師昔年曾有此係‘道家丹訣,非人莫傳’之戒,姑娘能守我門中戒律嗎?如果願意,我這老婆子自當將本門心法傾囊相贈,否則也可由我推行氣血過宮,也是一樣,這個我卻不願強人所難咧。”

    小香慌忙叩拜在地道:“如蒙老前輩不棄,肯以心法傳授,弟子自當恪遵戒律,焉有不願之理。”

    謝五娘一面扶着,一面又笑道:“我這戒律看去極易遵守,不過其中一條卻與尋常宗派不同,你還須三思才好。”

    説着引向室外附耳數語,然後又正色道:“你能守得嗎?”

    小香毅然道:“弟子守得,如有一念破戒,但憑處置。”

    説罷,便又就地拜了下去道:“恩師在上,請受弟子一拜。”

    這次謝五娘卻不再扶,等小香拜罷方道:“本門一切心法與誓言戒律並重,除上對師尊下對弟子而外,決不許輕泄,便屬家人父子同門姐妹,也不能相告,否則便算違戒,此點還須記牢。”

    説着又笑道:“本來我只打算在將那年二公子內傷治好,便行南歸,既收下你這個徒弟,那便不得不隨你西行一段路程,等你將本門心法學會再行回去了。”

    説罷又相攜入室向羹堯笑道:“二公子但放寬心,如今這馬姑娘,已經算是我的門人,她這口運岔的真氣,自有我來設法復原,至於你只將我那歸元散服下,依言行功也便無礙,明日便可登程,不過我須隨行一段路,等她將本門心法學會,方可回去,沿途打尖歇宿,還望另借淨室一間,這使得嗎?”

    羹堯忙道:“老前輩説哪裏話來,既蒙枉顧隨行自當侍奉,何況馬姐已拜在門下,又蒙賜藥加惠咧。”

    接着又笑道:“老前輩如果江南無什麼要事,何妨一同入川小住,一覽峨眉青城之勝,弟子也好隨時恭請教益,那不更好嗎?”

    謝五娘略一沉吟又笑道:“那也再看罷,天下事無非一個緣法,時至則緣生,緣盡則身退,這便連我也做不得主咧。”

    接着,親取玉瓶,索過一張淨紙,傾好一服歸元散,命羹堯服下,將瓶交中鳳收好,看看小香道:“你住在哪一間屋子裏,我先傳你這引火歸元要訣將真氣調攝還元好嗎?”

    小香忙道:“我便住在對面房裏,恩師請隨我來便了。”

    説罷便向羹堯中鳳告辭,將五娘請入西間,又拜了下去,五娘扶着笑道:“適才已經拜過,無須再如此,我先傳你本門吐納功夫和導引要訣便了。”

    説着,一面密傳要訣,又用推血過宮之法,將那一口運岔的真氣復元,一面愀然道:

    “我本煙花賤質,自幼即身陷娼門,幸而得遇恩師,授以本門心法,和武技劍訣,雖然遊戲風塵,此身尚保清白,這十年來只有情關難勘,和始終未忘報國,如今昔年舊侶,業已先我西歸,所剩下的,只差未見日月重光,其他人間恩怨,久已與我無關,但我那恩師,因系遼東人氏,曾有遺命,一旦王師北指,收復故土,必須設靈祭告,如今卻想不到我已雞皮鶴髮,這大好河山還在滿人手中,眼見此願,已是難償,你既傳我這點末技,他日還須代了此願才好。”

    小香忙道:“恩師放心,弟子身世也極慘痛,此番隨年二爺和雲姐西行,便也打算一省祖宗邱墓,並謀驅除韃虜,復我河山,既師祖有此遺言,他日得償夙願必隨恩師之後設靈祭告,以慰她老人家在天之靈。”

    五娘慨然道:“你那身世我已略知一二,老實説,不因為你是這樣一個出身,資質心地又均極可取,我還不急急收你這麼一個徒弟咧。”

    接着又道:“你知道這西行不易,來日大難嗎?”

    小香悄聲道:“難道恩師已經得訊,除那侯威之外,還另有能手不成?”

    五娘道:“侯威和那畢五不過算是第一批而已,如今那幾個韃王對年二公子全看成雍王允禎的左右手,深知此番入川必有佈置,以為奪嫡張本,紛紛派出人來,沿途邀截,如果得手便作盜劫被戕具報咧。”

    小香道:“這個弟子已經知道,昨夜那畢五便説奉了八王允搪之命而來,恩師怎麼會知道,是另外還有消息嗎?”

    五娘道:“你先別嚷,我也是前幾天無意中,在邯鄲一家旅店之內聽見兩個江湖女人互相談説才知道,不但八王六王派了人出來,便連十四王爺也派有人跟了下來,除秦嶺羣賊而外,竟還打算激動天山派出面為難,此外又四出約人,秦嶺羣賊無妨,那天山派卻難纏,何況此外又不知道他們約的是誰咧。”

    接着又道:“目前那年二公子還不宜多勞,你且先別提,最好等天黑以後再告訴他,方可無礙。”

    説罷便令盤膝趺坐行功不提。在另一方面,羹堯服藥之後,到了薄暮,除了傷處仍然一片青紫而外,果然行動自如精神也好得多,那北京城裏,卻趕下兩起人來,這第一起是何松林,一身勁裝活像一個鏢行趟子手,一進店門聞得中途出事,羹堯受傷,便大驚失色,直趨東跨院求見,匆匆一問經過,不由頓足道:“周師叔正因聞得各韃王有派人暗中行刺消息,誠恐侯威老賊鬼手陰毒,賢弟疏於防範,特命我連夜趕來送信,卻想不到你已遭毒手,如非馬師妹隨行,又有謝老前輩在此,那便真險得很,如今事雖過去,但允祀允搪兄弟賊心不死,前途還難免有伏擊,你還須格外當心才好。”

    羹堯正問詳細情形,接着張傑也奉雍王和雲霄之命飛馬趕來,並攜了雍王一封長函投遞,羹堯一看,除諸王所派出的人竟有四五起之多,最奇的是侯威畢五竟是最後一起,前數起全未露面,方一沉吟,那張傑又請安道:“除王爺親筆書信而外,那李大奶奶也有信給姑爺和姑奶奶,這是由李大姑娘面交小人的。”

    説着又掏出一張油紙包好的信件呈上,這時不但中鳳和小香全在場,便天雄和周再興也都在一旁,羹堯再看那信,除問候而外,卻説明程子云也在羹堯動身之後匹馬出京,雖然不知何往,但事前曾向六八兩王府商談,並説近日因為翠娘一去不歸,辭行之際又故意在權貴之前露出行藏,程子云對自己更加起疑,所做諸事竟避不與聞,一切還望加意防範,以免暗算等語,不由笑道:“照這麼一説,那嵩山畢五的話又靠不住了。”

    天雄忙道:“昨夜我原説過,這廝品格不高,您怎麼竟會信之不疑,須知他雖説得極其光棍,卻未必盡然咧,既有程子云從中作祟,我猜這一切佈置也許就是那怪物主謀亦未可知。”

    張傑又向中鳳道:“姑奶奶對我們在這一帶的人還須切實整頓一下才好,這次事情出在我們自己家門口已是丟人,他們事前事後竟一點也查不出頭緒來,顯見老少幾位山主和您一走,簡直吃糧不管事咧,方才小人已經問過他們,姑老爺和您雖然已經嚴飭查明來的賊人下落,他們卻一無所知,還要這些人有什麼用處。”

    中鳳秀眉微聳道:“這倒不能全怪他們,來的本來全是老江湖,哪會有形跡落在他們眼中,不過此風不可長,如今就着你在此間稍住上兩天,嚴加整頓,回去再向老山主稟明處置便了。”

    接着天雄也道:“便我們派駐此地的那隊血滴子,也不一定得力,尤其是那個領隊,方才據報他已到李飛龍故居、張桂香前開小店去過,不但未見畢五鮑玉兩人,竟連這兩人是否去過全説不出個所以然來,這樣下去,不也直等虛設嗎?”

    羹堯略一沉吟道:“此事本應嚴懲,但那畢五的話既不可靠,也許他們根本就未住在那地方亦未可知,不妨也由張提調查明,就地切實整頓便了。”

    正説着,忽見謝五娘掀簾而入道:“本來我因恐二公子重傷新愈,不宜多所勞慮,所以還有些話未説,如今京中既已專人前來,公子體力也早已復原,便不妨咧。”

    説着,忙也將在邯鄲旅店,無心聽見兩個江湖女人所談説了。

    中鳳一問那兩個女人面目,五娘道:“這兩個女人一個一身重孝,年紀也不過二十來歲,長長一個臉,倒長得極俊,另一個年紀也才二十出頭,長得也不錯,只是鼻子上貼着老大一張膏藥,説話卻不十分清楚,看去不是被人將鼻子削去受了重傷,便是染上惡疾,諸位知道這兩人來歷嗎?”

    中鳳道:“如依老前輩所説年貌,這兩人那穿孝的必是李元豹之妻林瓊仙,那鼻子上貼膏藥的,顯然是被魚師姐削去鼻子的餘媚珠無疑,這二人如果打算弄鬼那倒怕不了她,不過她們如向天山搬弄是非,卻也可慮,好在那聞天聲我們對他過節還不算錯,此事還須煩何師兄,趕緊回京着他自己説明才好。”

    小香笑道:“這事也怕不了他,不但那小道士活口具在,便我對丁真人也可當面説明,他們打算挑撥是非,那是枉然。”

    五娘笑道:“我倒忘了,那天山派和你姑父的淵源,既如此説,那便又少一層顧慮咧。”

    説着又道:“除了天山派下諸長老而外,其餘羣賊雖不足慮,但他們既然四出邀約能手,夜長難免夢多,那秦嶺老巢一關,尤其討厭,公子傷勢既愈,還宜速行,此地卻不宜久呆咧。”

    羹堯點頭,忙命張傑處理當地各事,一面寫好兩封回信,分致雍王和各尊長,等張傑出去之後,又細問京中情形,留何松林一同用晚飯。第二天打發了二人之後,便又登程趕路。

    這一路更是小心翼翼日夜提防意外,連邯鄲也未多留,誰知始終並未見動靜,只曉行夜宿,不免辛勞而已,眾人不由倒反奇怪。這天已經將近寶雞,仍無所見,羹堯在馬上方笑説:

    “這些賊奴既以秦嶺為號召,該到老巢已久,為何卻不見露面,難道因為侯威老賊未能將我置之死地,便已膽寒不敢再來嗎?那倒算是便宜他們咧。”

    費虎跟在馬後忙道:“二爺有所不知,那賊人老巢,名在秦嶺,實際卻在甘肅和川陝交界的深山之中,為的是那地方三不管,才易藏身,一過寶雞各地才有他們下的卡子,在這一帶也許是不會露面的。”

    正説着,忽見一匹青鬃馬,從驛路上疾馳而來,那馬上端坐一個三十上下的精壯漢子,上身敞披青綢大衫,下面青綢丟檔馬褲,足下薄底快靴,一手控馬,一手揚鞭,背後卻斜插着一口單刀,一望而知便是一個武行朋友,一見車仗人馬,不由注視一下,哈哈一笑,橫鞭馬頭,勒住繮繩道:“來的是新任四川學政年大人嗎?我們掌門孟老太太候駕已久,想不到今日才到此處,這裏現有名帖一張你且接了。”

    説着猛一伸手,飛來一張大紅帖子。

    羹堯正待伸手來接,那費虎卻一拍馬股大喝道:“黃蜂洪五,竟敢用吹針行刺,這一來,你就死得快咧。”

    那馬一下衝出丈餘,日光之下,果見隨着紅帖有三根藍瑩瑩的毒針飛落,那馬上漢子,一見費虎,忙又喝道:“原來你這小鬼竟敢吃裏扒外,投了姓年的,你且不要慌,一到褒城就有你的樂子咧。”

    就在這雙方答話之時,猛聽天雄和周再興同時一聲吆喝一前一後雙雙趕到,天雄首先就馬上一劈空掌打去,一面喝道:“你這廝既然按江湖規矩投帖邀人,為何又加暗算,還不與我滾了下來。”

    那馬上漢子冷笑一聲,襠下微一用力,那馬便衝出丈餘,卻不料天雄一掌打空,便從馬背縱起,右手二縮,左手一起,跟着又飛身撲了過來,那一掌正劈在他的右肩頭上,這一掌打下右臂登時脱臼,那漢子忍不住大叫一聲,正待伏鞍逃走,天雄已在他的馬背上輕輕落下,右手一把挾背抓了起來,向地下一擲大喝道:“費虎還不快將這廝綁了,聽候大人問話。”

    那費虎一聲答應,便待前來捆人,再看時,那漢子已經直挺挺的躺在地下,動也不動,不禁笑道:“馬爺,他不用再捆咧,這東西已到姥姥家去了。”

    天雄連忙也從賊人馬上翻了下來一看,果然人已昏死過去,但肚腹仍在顫動,手足也微有抽搐,忙道:“這人並未死去,只因中我一劈空掌,一時昏厥而已。”

    接着又道:“你認得這廝嗎?他那吹針也端的厲害,方才如非你將那匹寶馬趕出去,大人雖然未必便遭毒手也就險極咧。”

    這原是一瞬間的事,羹堯這時也將馬頭兜轉,翻身下來,一見賊人就擒,忙也道:“這人既是孟三婆婆一黨,你又能道得出他的姓名,必知來歷,可先告訴我,以便處置,這等下流無恥毛賊,卻非那畢五可比咧。”

    贊虎道:“這廝姓洪叫洪五,外號黃蜂,明裏是那孟三婆婆義子,實在人家背地裏全説他們有一手,為人武藝也只平平,他卻會一種吹針,藏在口中,七步以內傷人必死,他這黃蜂外號也就因為他專好採花,又擅這種吹針而起,平日作惡極多,今天也算遭了報應咧。”

    接着又將那地下飄落紅帖子拾了起來一看,只見那簡帖上只用泥金畫了一個蛛網,網上盤了一個蜘蛛,卻隻字俱無,忙道:“這倒真是孟三婆婆的令子,一點不假,這廝也許確是奉命投帖來的。”

    羹堯忙命呈上,略一反覆,便笑道:“這種帖子倒也別緻,這是顯示他的外號叫小蜘蛛了,既如此説,今後便漸入險境,大家還須多為留意,且將這廝救醒,待我先問問他。”

    天雄忙一查看,才知道那黃蜂洪五右臂被打折以後,又被摔了一下,恰好傷處着地,所以痛倒昏死過去,就在這時候,後面車仗已到,謝五娘、馬小香、和中鳳得知羹堯又幾遇險,大家下車一看,五娘笑道:“公子既想留他活口問話那很容易,待我將他救醒便了。”

    説着,略一端相,一手抓着他一條右臂,一手扶定肩窩,一抖一湊,那條胳臂立刻湊了上去,洪五大叫一聲,人也甦醒過來,兩隻眼睛看着眾人不由發怔,費虎忙又大喝道:“你這廝今天總算造化,如今大人因為有話要問你,才將你從鬼門關上喚回來,要不然向這裏一扔,趕明天也許已經成了狼糞咧,還不快些叩頭説話嗎?”

    洪五躺在地下睜眼一張,見已在人叢中,再將右臂略一動又痛澈心肺,不由瞪了他一眼道:“好,老子總算認得你,你這小崽子可別落在我手裏,既然你們要問,老子是有一句説一句,你們快問吧?”

    費虎一聽,彎腰下去,拍拍一連就是兩個嘴巴:“這不是在五毒寨,能容你發橫嗎?既然願意説實話,還不趕快起來跪着,聽候大人發落,再要這麼着,那就別怪小爺爺要用你對付別人的法子來對付你咧。”

    洪五正待説什麼,已被天雄夾背一把抓了起來,大喝道:“淫賊還不跪下聽訊,那便自討苦吃咧。”

    説着,又在他腿窪裏,踢了一腳,洪五便身不由己的跪了下來,二羅又一邊一個也用力在臂上架定,只得半伏着道:“我跪就是咧,你們問吧。”

    羹堯忙將臉色一沉道:“你叫黃蜂洪五嗎?此番是不是那孟三婆婆着你來的。”

    洪五猛一抬頭,看見羹堯雖然一身便衣,分明是一位貴公子打扮,但那二目威光卻十分逼人,忙道:“小人是叫黃蜂洪五,此番也確係奉了孟三婆婆之命,前來投帖。”

    羹堯冷笑一聲道:“方才三枚吹針也是那孟三婆婆着你發的嗎?”

    洪五不由打了一個寒噤道:“那是小人一時糊塗,打算乘大人不備行刺,卻非孟三婆婆之命。”

    羹堯又道:“那孟三婆婆現在何處,打算對本院怎樣,你既奉命而來,定知內情,還不從實招來。”

    這時候,周再興已從車上取下一張馬紮子放好,請羹堯升座,自己和費虎侍立一旁,分外威嚴,洪五更加慌懼,忙又道:“大人容稟,小人説實話就是,孟三婆婆因為南下尋仇這次遭敗,已將大人和隨行各人恨入骨髓,現在又奉六八兩位王爺之命,務將大人和隨行各人一網打盡,所以索性命小人投帖叫陣,一過寶雞便沿途全有安排,或明或暗,全非下手不可,此係實情,至於如何佈置,小人因為在五毒寨不過-個小頭目,實在並不知情,還望大人開恩。”

    羹堯沉下臉道:“那五毒寨又在何處,難道你也不知道嗎?”

    洪五伏地叩頭道:“這個小人知道,那五毒寨昔年原在太白山中,只因在附近犯案太多,所以久已遷到甘陝川三省交界的姚家渡,以避官中緝拿。”

    羹堯又問寨中還有何人?洪五道:“當初寨中原由孟三婆婆掌舵,還有聞道玄、竇武、賴人龍、朱振標等四位寨主,如今賴人龍和竇武全折在北京,聞道玄成了殘廢,只剩孟三婆婆和米振標,其餘本門雖然尚有老一輩的幾位洗手人物和三輩弟子,真正能手並不太多,只聽説聞道玄已經上北天山去請丁真道人,但迄今尚未見來,此外便不知道了。”

    羹堯聞言一面點頭,命人錄下口供,一面又冷笑道:“聞得你以採花得名,秦嶺男女羣賊也均淫污甚慘,即以你而論,自為盜以來到底做了多少案件,自己記得嗎?”

    洪五原極獷悍,不知怎的自為羹堯威光所懾,便一點也不敢倔強,一聞此言,不由又叩頭道:“小人該死,從十八歲投到孟家門下,今年三十一歲,這十餘年來,所做的案件實在記不得了,還望大人開恩。”

    羹堯方在沉吟,費虎又打了一個搶答道:“回二爺的話,這淫賊積案累累,平日姦污婦女更不計其數,極少留有活口,甚至生割女人雙乳炒來下酒,您卻再放不得咧。”

    羹堯略一躊躇道:“既如此説,料他在這附近,也必有案,前面離開寶雞不遠,可將他押在馬後,少時趕到解送當地衙門偵訊辦便了。”

    洪五初聞費虎之言,非常慌急,忽聽羹堯如此説法,不由面有喜色,連忙伏地叩頭道:

    “小人謝謝大人,情願到官領罪。”

    卻不料又被費虎張見,忙又稟道:“小人久住五毒寨,深知附近各衙門班頭大半均與他們有往來,如果真的送交地方衙門,也許我們一走,他們做手腳放掉,那您還不如干脆放掉的好。”

    洪五雖不敢説什麼,伏在地下偷眼一看費虎,卻兇光畢露,羹堯一看,心下更加明白,忙又喝道:“此事我已決定,小孩子家不必多説,少時等到寶雞再説。”

    説着,便命二羅將人押向車後,等人押走,方又向費虎笑道:“這秦嶺羣賊真和各附近各衙門有往來嗎?須知在這路上如非他們攔路劫掠行刺,當場格斃,卻無法殺人咧。”

    費虎笑嘻嘻的道:“這廝雖然是個踩盤子小頭目,卻兇淫異常,又仗着深得孟三婆婆寵愛,更加無惡不作,不但五毒和各衙門全有往來,便他也無人敢惹,您如真的將他送到寶雞縣衙門,別説班頭們不敢得罪,便四老爺縣太爺,也未免頭痛,要依小人拙見,他來投帖,系按江湖規矩,並未將我們看成過路官員,不如我們也把他打包送回去就完了。”

    羹堯忙道:“這如何使得,他雖用江湖規矩來對付我們,我們卻是赴任職官,豈可如此,且等到寶雞再説便了,好在由北京出來,這條路上我們均已有佈置,這裏如有振遠鏢局分號,那不妨去將單辰方兆雄兩位找來一談,再定處置之法,這卻亂來不得咧。”

    接着中鳳小香和謝五娘也各自乘馬相隨以防不測,天雄更是一馬當先,在前面開路,又命周再興趕出去一二十里,先趕到寶雞城裏安排公館,如有情形不對即便回報,費虎雖不敢再説什麼,但年輕喜事,搭訕着又道:“周爺雖然功夫極好,又精明幹練,不過這條路他沒來過,對秦嶺門下各人也不認識,還請二爺容小人跟去,如有賊人窺探,有小人同行,不也好得多嗎?”

    小香不由笑道:“我知道你這孩子巴不得有事才好,不過你現在既跟二爺卻比不得在賊巢裏可以隨便撒野淘氣,萬一犯了二爺規矩,那你自己可估量着。”

    羹堯自費虎來投之後,因他十分伶俐,也自喜愛,忙也笑喝道:“你跟去也好,不過處處須聽周爺吩咐,便遇上賊人,不奉周爺之命也不許先動手,否則即使有功也必重責。”

    説着,又囑咐再興小心,便揮手令去,中鳳不由悄聲笑道:“周師弟本就調皮淘氣,這小鬼更不安本份,這兩人在一處,卻不十分妥當咧。”

    但兩人得令,便策馬疾馳而去,這兩匹馬又全是入陝以後選購良種,兩人一上馬便跑出裏許,再興方才控住絲繮笑道:“你忙什麼,我們這一趟差事和鏢行趟子手一樣,要這樣趕過去,路上還能看見什麼,萬一有賊人被我們趕過頭出點花樣,豈不丟人。”

    費虎也勒馬笑道:“您不知道不是我忙,我們那小香姑姑最怕我生事,背後不知囑咐了多少次數,難得她沒阻攔,一遲也許又變卦咧。”

    周再興道:“原來為了這,那就難怪你這樣慌張咧,不過那秦嶺羣賊你全認得嗎?”

    費虎點頭笑道:“這個我可不是吹,要説秦嶺人物,上上下下,只稍有頭臉的,我決沒有一個不認識。”

    周再興笑道:“這就壞咧,你既認得人家,他們自然也認得你,如果再知道你已跟了我們二爺,你只一露面,豈不先讓人家知道二爺已經來了,這固然不好,便他們看見我們先藏了起來也不好,這還得我替你打扮打扮,便我在松棚一會也露過面,也須改變面目才好。”

    説着從腰間皮袋裏,掏出一個小磁瓶來,傾了些藥面子在手上,吐上點唾沫一揉,向臉上一擦,登時變成一臉焦黑,眉毛也吊了上去,接着翻身下馬,着費虎也下了馬也替他臉上抹了幾下,費虎雖然自己看不見,只覺得有點火辣辣的,但見周再興已經變得黑醜非常,不由笑道:“你這是什麼東西,洗得掉洗不掉,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難看麼?”

    周再興大笑道:“小鬼,你放心,這是武當門中的化形散,我有解藥,一洗即去,決誤不了你娶媳婦兒。”

    説罷,各自上馬,又向前面趕去。這次雖然一個趟子又放了三五里,卻不十分鞭策,那官道上來往行人看得清清楚楚,忽見迎面來兩匹馬,馬上各坐着一個青布纏頭敞披青布大衫的漢子,當頭一個生得分外雄壯,紫黑臉瞠,左額上一處刀疤,後面一個身形稍矮,卻一臉麻子,背後全插着兵刃,周再興回頭費虎忙一示意,費虎卻把頭一搖,一轉瞬間,那兩馬已經擦着而過,再興方道:“這兩個傢伙很惹眼,你認得嗎?”費虎又一搖頭,只向前面道旁大樹下一努嘴,周再興一看,卻是兩個鶉衣百結的丐婦,一個約莫二十來歲,雖然一身敝衣卻生得妖妖嬈嬈的,另一個年約六十開外,滿頭白髮,盤結在一處,便似野雞窩一般,臉上一臉皺紋,兩人全坐在樹下似在歇腿,那老婦人身邊還倚着一條枴杖,相隔也不過三四丈遠,正待問是何人,費虎突將馬一控高聲道:“周爺慢走,我肚子疼要大解,您且等一會好嗎?”

    説着乘周再興勒馬回顧之際,又低聲道:“點子來咧,那小的叫賽飛燕餘媚珠,老的叫秋胡媽媽卞太婆,全是能手,這該怎麼辦咧?”

    周再興連忙翻身下馬也高聲道:“我早着你路上少灌涼水,你偏不聽,這不活該嗎!”

    説着一面來扶,一面也悄聲道:“那餘媚珠鼻子早給魚翠娘削了,就是她嗎?”

    費虎把頭一點,附耳道:“正是此人,你不見她鼻子上有兩條疤痕嗎?也許給他們又安上咧?”

    接着身子一伏由再興扶着又道:“這老少兩人,都會打五毒烈火彈,和另外幾種暗器,等在這裏,也許打算暗算二爺行刺,論功夫我可惹不起,您瞧該怎麼辦咧。”

    周再興低聲道:“我們正走着,就這樣回頭可不好,你索性裝大解,從那坡下林子裏繞出去,迎上二爺報訊,我在這兒等一會再看動靜。”

    費虎又附耳道:“這兩人可全有兩手,老的更厲害,您當心。”

    説着便由周再興扶下馬,哈着腰,捧着肚子,直向山下走去,一轉眼便進了林子,再興正在倚馬注視,猛聽身側一聲冷笑道:“你們這兩個娃兒打算鬧什麼鬼,還不快説實話,那便不要怪我手辣。”

    忙一掉頭再看時,那卞太婆,已拄着那枝虎口粗細的枴杖,蓬着一頭亂草也似的白髮站在身側,瞪着一雙黃而泛綠的眼珠看着自己,忙也冷笑道:“這就奇咧,這大道上又不是誰的祖產祖業,我兄弟肚子痛要大解,我在這兒等一會,這算對誰弄玄虛,你管得着嗎?”

    卞太婆又冷笑道:“光棍眼睛裏揉不下砂子去,你是幹什麼的,我是幹什麼的,大家心裏全有數,還不快將那小鬼叫回來,那老太太便要送你到姥姥家去咧。”

    周再興全無懼怯道:“你別仗着什麼勢力嚇唬人,不管你是什麼吃橫樑子的朋友,你周大爺雖然出道不久,我們振遠鏢局和各山寨全有交情,你真打算不説理,那便不要怪我要得罪朋友咧。”

    卞太婆聞言微怔道:“你是振遠鏢局的趟子手嗎?不錯,我們和振遠鏢局全有交情,可是你們這一次是保的哪一路鏢,可得先告訴我,果真與我們對頭無關,自可放鬆一步,否則那便難説了。”

    周再興退後一步卓然而立又冷笑一聲道:“只要你懂得交情,我們話就好説。我們這一趟保的是北京城裏一幫到川邊辦麝香紅花葯材的客人,買賣不算大,不過十萬銀子,現在我也得請教你的萬兒,在哪條線上開山立櫃,山不轉水轉,以後彼此也好有個認識,你能賞下來嗎?”

    卞太婆忙又將臉色一沉道:“你既是振遠鏢局的夥計,我也不與你為難,容你過去便了,少時那小鬼回來,你二人便趕快走,別的可以不用問,再説憑你這娃兒也夠不上和我拉攏交情。”

    周再興不由心中大怒,暗想我雖年輕,也見過不少奇人俠士,哪有你這等狂妄,但因恐二人暗算行刺,已着費虎繞過鬆林迎報羹堯未便動手,一時不能翻臉,只有忍着一口氣,暗自準備,一面監視着二人行動。那卞太婆説罷,又拄着枴杖仍向大樹下面坐下去,又過了一會,猛見那餘媚珠在卞太婆耳邊數語也站了起來,一個竄步便到了面前,冷笑道:“朋友,你那小鬼夥伴大概是猴兒拉稀壞了腸子了吧,要不然,怎麼老不回來咧,我老實告訴你,今兒個我們在這兒等的是冤家對頭,方才我們卞老太婆,因為你説的是振遠鏢局的夥計,才讓你過去,我們是明人不做暗事,你老不走打算等什麼,不妨明説,否則我便要向你請教咧。”

    周再興估量自己和費虎下來不過八九里路,天雄等也該快到,不由看了她一眼哈哈大笑道:“大嫂,你這話可不對,官驛大道你能等得冤家對頭,我也能等得夥計朋友,怎麼許你等就不許我等咧,方才那老太太我因讓她年尊,也曾請教過萬兒,她連字號全不敢報,你教我還能説什麼,當真要説動手,你周大太爺還不見得便怕事,既如此説,我是男的,你是女的,打算如何見教,我聽你的便了。”

    餘媚珠一聽,冷笑一聲道:“好,我早知你這小子一定是那姓年的前站咧。”

    説着把手一抬道:“朋友,你且瞧這個。”

    説罷隨着那手臂一抬之勢,飛出一大片梅花針來,周再興説着話,早留上了神,一見餘媚珠手方抬空不等飛針打出,人便向後一仰倒竄出去丈餘,那一片飛針完全打空,接着一個弱柳臨風,又站了起來大笑道:“大嫂,我們往日無仇,近日無冤,你怎麼一見面便把這個使了出來,真的要是對頭來了,你這梅花針裝起來可不容易,那不誤事嗎?”

    説罷,又笑着道:“本來冤家宜解不宜結,你長的誰,為了什麼才結下樑子,待我來給你們説合説合如何?”

    餘媚珠這才想起自己這梅花針,全憑裝有機簧鐵筒打出,再裝果然費時,不由雙眉一豎,掀起敝衣,一手解下風凰輪,一手拔出缺尖短刀,大喝道:“姓周的,你休得意,我與你拼了。”

    周再興眼角看着那卞太婆,一面又笑道:“我們又沒仇,你拼什麼,真要打算動手,你們是兩位,我只一人,雖然你兩個全是女人,不過究竟是兩位一齊上,還是一對一,我們不妨先説好了再動手也還不遲。”

    那卞太婆在旁忽又笑聲桀桀、便似夜貓一般道:“你這松娃,別害怕,只你能贏得我這侄女,我不等你們後隊人來決不動手便了。”

    周再興居心要等後面人來,霍的一聲也將緬刀抽出,一面笑道:“你能有這句話便行,我倒並不是怕你兩位一齊上,只不過因為刀槍無眼,你也這大年紀咧,要我一個不留神,碰傷你哪裏一點也不好咧。”

    餘媚珠右手一揚缺尖刀,忙喝道:“你這賊不用油嘴滑舌,卞老太婆豈屑與你動手。”

    説着掄刀便砍,周再興卻又縱過一邊道:“且慢,我還有話説。”

    接着又笑道:“要依我説,我們還宜不動手為妙,讓你省點力對付你那冤家不好嗎?”

    餘媚珠厲聲道:“這又是什麼道理,你打算逃走那可不行。”

    周再興提刀又笑道:“你別急,我好好的為什麼要逃,你相信就一定能贏我嗎?不過方才我已説過,我是男的,你是女的,一則好男不與女鬥,二來在這官道上,別人看見,我們這一拼命也未免犯疑,要有人一問我們到底為什麼才打起來,你能説出一個所以然來嗎?萬一讓人家説我兩句,那也不好。”

    餘媚珠不由臉上一紅又喝道:“你這廝竟敢佔你姑奶奶的便宜,那就活得不耐煩咧。”

    説罷,刀輪並舉,又撲過來,周再興一抖緬刀,只耍了一個刀花,便又閃過一邊笑道:

    “我還真不知道,有你這麼一位姑奶奶,這倒真新鮮。”

    接着又道:“姑奶奶,你到底是誰的姑奶奶,怎麼好好的一張臉,讓誰把鼻子竟給削了,這是哪一位姑老爺下的手,也真算心狠手辣,難怪你要拼命,不過你別看錯人,這卻與我無關咧。”

    餘媚珠愈怒,又趕了上來,周再興卻只用刀護着門面,始終不交手,只逗得餘媚珠怒火中燒,恨了一聲,把牙一咬,左手鳳凰輪一指,又打出三支天狼透骨釘,周再興因聽魚翠娘説過,早知此輪妙用,連忙用刀打落,一面仍舊笑嘻嘻的閃避着道:“我的姑奶奶,你把看家的本領,留着點不好嗎,怎又連這玩藝也打出來咧?我可沒有得罪你呀。”

    説着腳上使出八卦連環步法,只逗得餘媚珠在官道上滴溜溜跟着亂轉,他卻老不還招,轉眼又混過一會,餘媚珠那十二枝天狼透骨釘已經打完,忽見前面煙塵大起,黃砂滾滾之中,似有五六匹馬趕來,正在一怔,周再興忽然哈哈大笑道:“你要等的人也許來咧,我們該怎麼辦,你説罷?”

    餘媚珠怒極,脱手一輪飛出來,周再興一看,中鳳和羹堯等人已到,手起一刀將輪磕開,跟着一個竄步,一刀當頭劈下,一面大喝道:“無恥賊婦,你周大爺沒空再逗你咧,快接招吧。”

    餘媚珠被逗半會,既怒且急,已經累得渾身是汗,一輪打出,被緬刀磕得直盪開去,急切間又收不回頭,卻不料周再興一經還招疾如閃電,聲到人到,一喝方罷,刀光已離頭頂不遠,慌忙用缺尖短刀向上一架,只聽得嗆啷一聲,刀身立折,不由叫聲“啊哎”,只有閉目等死,誰知周再興那刀光只到頭頂便行撤回,左手一掌卻打中肩頭,接着下面飛起一腿,將她打了一個跟頭,這一來,卻怒惱了旁立的卞太婆,一手掄着枴杖陰惻惻一笑道:“姓周的娃兒你別逞能,再來試試我這枴杖如何?”

    説着只聽得呼的一聲風響,當頭打來,周再興不敢硬接,隨即竄在一邊,嘴裏卻大笑道:

    “小的不行,老的又來咧。”正待還招,那卞太婆第二杖又攔腰掃來,只得又倒縱出去丈餘方才避過,仗着手中那口緬刀是柄削鐵如泥的利器,乘卞太婆一杖掃空,一個縱步,躍向右側,連肩帶背一刀砍去,那卞太婆桀桀大笑,身子一側,一個回頭望月,手中枴杖向上一迎,只聽得錚的一響,刀杖相接火星直冒,周再興只覺得掌心如炙,虎口震裂,那口刀幾乎握不住脱手飛去,不由説聲不好,卞太婆左手一起,一拼二指又向脅下點來,正在危急之際,猛聽一聲嬌叱,接着銀光一閃直向卞太婆左太陽穴打到,卞太婆顧不得再傷再興,連忙收手身子一挫,避開那件暗器,周再興也縱過一邊,再看時卻是中鳳飛馬趕來,不由一抹額汗叫聲慚愧,再看那手時,已經鮮血直迸,連忙退了下來大呼道:“雲師妹小心,這老婆子扎手。”

    那卞太婆,一看暗器卻是一口柳葉飛刀,接着一個紅衣少婦,手提寶劍已經從一匹馬上縱落,那下馬姿勢簡直美妙已極,真彷彿飛仙劍俠一般,一望而知,便是一位厲害人物,復聽周再興口稱雲師妹,料知定是雲中鳳無疑,再看後面又來一匹烏騅馬,上面端坐着個英俊少年,一身打扮分明是個貴公子,卻也橫劍勒馬神采飛揚,又料必是羹堯,忙將手中枴杖一橫,厲聲道:“來的是北京下來的年小子和雲中鳳賤婦嗎?今天便是你們的死期到了,還不快納命來。”

    中鳳提劍在手笑道:“你這無知賊婆子,又比侯威老賊艾金蓮兇狠些嗎?竟也敢來現眼。”

    説着便待動手,猛聽有人高聲嚷道:“二爺留神,這老鬼婆子會用滿天飛花雨手法打喂毒偃月金錢鏢,她那枴杖上面也有機關會打天狼釘。”

    再看時,就這一會工夫,那費虎人已繞向卞太婆身後,將餘媚珠用那鳳凰輪上絨繩捆好,放在樹下,正説着,又聽卞太婆陰惻惻一笑,竟然縱起丈餘,舍了中鳳,掄杖向羹堯打去,那縱起之勢,便如一隻大鳥凌空撲下,羹堯在馬上哈哈一笑,手起一劍,便向杖上一架,只聽得錚的一響,又是火星直冒,雙方均各一驚,那卞太婆已被反震出去數尺落在馬前,羹堯也覺得掌心熱熱的,中鳳一見,連忙一扭嬌軀,掉轉身來,舉劍便砍,更不容她回手,卞太婆雖然力大杖沉,卻擋不住中鳳那套越女劍法使動,便如游龍一般,招招只找要害,而且輕靈巧妙異常,簡直一點也不和她硬接硬碰,一連二十餘招過去,卞太婆一見不能得手,賣個破綻,霍的跳出圈子,杖交左手,右手摸出三枚僵月金錢鏢來,分上中下三路向中鳳打去,中鳳一見忙用寶劍,錚錚錚完全打落,一面又挺劍而上嬌笑道:“你這老賊婆,要打算仗這個取勝,那更是妄想。”

    説猶未完,卞太婆又向囊中掏了一把,大喝道:“休得誇口,好再瞧這個。”

    説着把手一揚,那偃月金錢鏢真如雨點一般打來,只聽中鳳又是一聲嬌叱,使動劍法,錚錚連響,每一近身便被打落。

    卞太婆一見仍不能取勝,倏然大喝一聲,竟舍了中鳳把枴杖一舉,冷不防一連三支天狼透骨釘直向羹堯打去,那釘由機簧頂發,既勁且疾,又是連珠射出,羹堯方將第一釘打落,二三兩釘又到,連忙身子一閃,又讓過第二釘,那第三釘雖然打不中人,卻直奔馬頭而來,羹堯方説得一聲不好,猛覺一股勁風從身邊擦過,那釘立被打出老遠,接着一條黑影,便似大鳥飛掠過去,遙聞喝道:“老賊婆竟敢如此無恥,還不與我接招。”

    再看時,卻是謝五娘,已從身後馬背上飛縱過去,除了一身青衣略為束扎而外,連兵刃全未取出,竟悄然落在卞太婆面前,一伸右掌,便向當頭劈下。卞太婆一見來勢極猛,掌出帶風,忙用枴杖向上一迎,接着又聽謝五娘哈哈一笑,手腕微翻,竟將那杖一把撈住,卞太婆不由大吃一驚,暗忖:“我自六十以後,改用這條鑌鐵枴杖,還極少有人敢用兵刃硬接,那年小子能架我一杖,潛力已是不錯,這老婆子居然空手來,豈非怪事。”想着忙用單手一奪,卻未能奪回。五娘冷笑一聲,手下一沉一扭,卞太婆竟有點把握不住,慌忙雙手來奪,誰知才一用力,那根虎口粗細的鐵杖竟然分成三段,除二人各執一段而外,那中間一段,竟自落在地下,卞太婆不由驚出一身冷汗,連忙竄出老遠,拔腿便跑,五娘卻哈哈大笑道:

    “你儘管慢走,我決不追趕,但煩寄語秦嶺羣賊,只敢再來,我們不妨前途相見。”

    那卞太婆聞言連忙掉頭厲聲道:“你別得意,是好的將萬兒留下,我們少不得有再見面的時候。”

    五娘笑道:“你想知道我是誰嗎?那很容易,你回去只向七十以上的老賊打聽一下,江南謝曼華便行了。”

    卞太婆只説了一個好字,便飛步落荒而走,中鳳一見五娘拈着半截鐵杖,負手而立狀甚暇逸,不由笑道:“老前輩真乃神力,這老賊固然膂力極好,便這粗的一條鐵杖若想扭斷它,手上沒有千斤之力怎麼辦到。”

    羹堯也從馬上縱落笑道:“這老賊婆如論真力,練到如此,自屬少見,便身手也自不凡,卻想不到老前輩只一見面便將她驚走,弟子等今天又算大開眼界咧。”

    五娘笑道:“怎麼公子也過譽起來,這老賊婆所練不過外家躁力,乍看似乎難當,其實浮而不實,便我不來,你這夫人也必有制她之策,如論那鐵杖之斷,卻非人力所致,不信你只一看便知道了。”

    説着,忙將地下那中間一段鐵杖拾起,遞向羹堯手中道:“公子只一看就知道了,這全是你和那位周君之力,老婦怎敢掠美咧。”

    羹堯一看那杖斷處果有刀劍之痕,而且杖心中空,有一處已經斷透一小半,這才知道,自己那一劍已將鐵杖砍傷,便周再興那一刀也將杖上砍了一個口兒,所以兩人一扭便成三段,忙又笑道:“雖然這鐵杖已為刀劍所傷,那老賊婆功力也不算錯,今日如非老前輩出場,那勝敗之數,還未可定咧。”

    中鳳忙也笑道:“我原意見她力大杖沉,本想用輕靈小巧功夫贏她,卻想不到這老賊婆,連杖中也藏有暗器,如非費虎事前泄機,老前輩又恰好在場,今天還真難説咧。”

    説着,費虎已用那鳳凰輪上的絨繩,將餘媚珠像死狗也似的橫曳了過來,眾人一看,她那鼻子雖然安上,只有兩條刀痕未褪,不由奇怪,中鳳忙道:“你這賤婦,既已在魚翠娘手下逃得一命已是萬幸,為何不安本份又來送死?”

    那餘媚珠已經渾身泥土狼藉,肩上受了一掌,右踝骨上又被周再興掃中,傷勢也不太輕,聞言卻一瞪兩眼道:“姓雲的丫頭,你休得仗着漢子勢力,便以為了不起,須知老孃卻不在乎,殺剮由你,前面少不得有人找你算帳。”

    費虎忙又一彎下腰去,啪啪左右開弓打了她兩個嘴巴一面喝道:“你這淫婦,竟敢出口傷人,小爺爺先教你認得厲害。”

    説着,一眼張見那匹龍馬,正在撒溺,連忙抓了一把臊泥,笑嘻嘻的道:“我知道你最愛漂亮,就喜歡個宮粉胭脂,且待我來替你打扮打扮。”

    説罷,乘勢抹了她一臉,餘媚珠不由大叫,嘴一張,又鬧了一口,忍不住嘔吐不迭,費虎卻大笑道:“我不過讓你抹上點,怎麼連這個也吃起來。”

    羹堯連忙喝止,一面道:“你這賤婦既和那老賊婆前來行刺,必不止一起,前面還有些什麼人,何人為首,如説實話,我決不容縱人凌虐,也許可以開恩,念你是個婦人把你放了,否則那便難説咧。”

    餘媚珠一面嘔吐着,一面冷笑道:“你問這個嗎?前面人多着咧,一過寶雞,你們的樂子便更大了,你等着罷。”

    費虎怒極,又在她口中塞上一片臊泥,踢了一腳,中鳳忙道:“這樣問事決問不出來,不如先把她也押在後面,等到寶雞再説。”

    羹堯把頭一點,便命也和那黃蜂洪五押在一處,一看周再興虎口雖裂,已用金創藥上好包紮起來,雖無大礙,一時到底不便動手,便命天雄仍率費虎前行,幸喜一路並無阻礙,十餘里路程,一會兒便趕到。那寶雞縣城,原是一個重要交通孔道,由陝入川必經之地,城中相當熱鬧,仕宦商賈往來極多,不但費虎到過,便天雄也是舊遊之地。入城以後,便在西街,尋着一家三合興老店,將五間上房,和後兩進房屋全包了下來,等夥計泡茶送上手巾面盆,一面洗臉用茶,拍着身上灰塵,一面便問振遠鏢局在城中有無分號,那夥計笑道:“客官如問別人也許不知道,小店卻是振遠諸位達官常住的,此地雖無分號,卻經常有人來往,現在西跨院便住着一位單鏢頭,您且坐一會兒,如果有事要和鏢局接洽,那是一請便來。”

    天雄忙道:“那單鏢頭是單名一個辰字,外號飛天神吼的嗎?”

    夥計點頭道:“正是這位,您認識嗎?”

    天雄道:“既是他在此地,那我去看他便了。”

    正説着,只聽院落裏大笑道:“馬兄不須累步,小弟在此已經恭候兩天了。”

    説着只見一個身穿二藍綢衫褲、三十來歲的偉丈夫已到檐下,一面拱着手一面又道:

    “馬兄多辛苦了,大人既然來了,為什麼不着衙門辦差打公館,倒自己落店住宿,如非無心巧遇,只向縣衙方面打聽,那還幾乎誤事咧。”

    天雄連忙讓進上房明間落座,一面笑道:“單兄難道不知他的脾氣嗎?他雖然是一位貴公子出身,又是奉旨出京的學政,卻最惡官場習氣,這一路上除世交同年不得不拜而外,其餘幾乎全未驚動,卻不特此地為然,他怎麼肯鬧這個排場。”

    單辰低聲道:“不是為了鬧排場,如今秦嶺羣賊已經將這條路上全安上了暗樁,不但打算行刺,並且決定連隨行各人全一個不留。我是昨日得訊,偏偏方師兄又往蘭州未歸,我們人手委實太少,等年老弟來,大家還須妥慎商量才好,這些賊人什麼下流手段全使得出來,卻不可大意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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