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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十 章 松林之會

    翠娘不禁抿嘴一笑低聲道:“你不恨那鳳丫頭嗎?我聽説她幾乎把你這條小命兒送掉咧。”

    桂香索性將那院落門掩上搖頭道:“我非雲小姐哪會有今日?感激之不暇,焉有恨她之理。”

    接着又問翠娘在京能作幾日勾留,翠娘點頭笑道:“你果能如此,倒還不算太糊塗,不過我對他們的事概不過問,此番完全為了對你一踐昔日之約而來,行期雖不一定卻不會長,大約事完即行。”

    説着又正色道:“我和年二爺雲小姐等人不同,決無降順韃虜之理,你還須事前稍留餘地,以免連累,否則一旦出事,我卻無法再救你咧。”

    桂香不由一怔,但略一沉吟立刻悽然道:“我也知恩姐作為不同凡俗,不過我這人雖已墮落到不堪言狀,但還知道一個恩怨是非,果真為了恩姐受累,便再把這條命送掉也心安理得。”

    翠娘忙又沉着臉道:“話不是這等説,我知你便為我而死,也可以説到做到,並沒有什麼虛假。不過明明可以不受拖累卻不必存心受累,須知古人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你便以身殉我,亦復於事何補?果真你相信我,還須相信我的話才是,否則因此轉壞我事,那便反而不是我的意思了。”

    桂香忙又躬身惶恐道:“我謹遵恩姐之命便了。”

    説着又將兩府近日情形略説.方才重行將院落門開了,又高聲道:“恩姐對那餘媚珠以後還須留神才好,這次秦嶺五毒差不多全來了,那賤婦的師父白頭玉女艾金蓮更難纏,您本領再高,空拳也難敵四手,何況還有雷陸兩人全是了不起的前輩能手,果真他們要有什麼話出來,您卻不可孟浪從事咧。”

    翠娘笑道:“你放心,這些人除雷春庭而外,我全不在乎,至於那竇武和艾金蓮二人我正要找他兩個為民除害,你怕他人多,我卻惟恐他們不約期明鬥,只在暗中鬧鬼,果然能約定時日地方,我還自信,多少可以宰他幾個。”

    正説着,忽見一個小廝走來道:“王爺和程師爺在前面花廳,有請魚女俠和李大奶奶一同出去商量大事。”

    桂香一看是小來順兒,忙道:“是八王府有人來討回話嗎?”

    小來順兒看了翠娘一眼道:“外面來了一位白鬍子老頭兒,説要見魚女俠,卻不知道是不是八王府的。”

    接着又在桂香耳畔輕輕説了幾句,桂香把手一揮道:“我知道了,你快去回王爺,説我陪魚女俠這就來咧。”

    等小來順兒去後,又揹人道:“適才年二爺已有口信傳來,那秦嶺諸人約您今夜以後在西便門外長春宮後面松棚相見,務必請在二更時分先赴年宅一行,並囑千萬不可遲誤。”

    接着又悄聲道:“那些混帳行子竟不知天多高,地多厚,連雲小姐父子和年二爺、馬護衞、胡師爺也全約了,這一來我倒放心咧。”

    翠娘把頭一點,便攜了桂香一同前往西花廳,才到屏風後面便聽允題高聲道:“這些江湖亡命竟敢在天子腳下公然尋仇已屬不法,而且竟尋到我這府裏來,這還了得?”

    又聽程子云道:“本來江湖梟傑,説不上什麼守法畏勢,何況他們又有八王爺在撐腰,那自然更是無法無天了,少時且等魚女俠出來再説,俺少不得要想個對付之策。”

    兩人正由屏後轉向廳上,又聽允題道:“他們既然公然約魚女俠去,也許另有詭計,萬一來上個攢打羣毆,女俠豈不吃虧?再説魚女俠的事我已密奏皇上,如果稍有差舛那還了得?”

    翠娘不由一怔,正欲再聽上幾句,桂香已經嬌笑道:“王爺放心,憑我恩姐一人一劍,要對付這些人,決怕不了他們什麼陰謀詭計,不過您當真把她來的消息奏明瞭皇上,這卻不太好咧。”

    説着相攜轉出屏前,允題忙和程子云起身相迎,一面向桂香一使眼色道:“你聽錯了,我説已密奏皇上的,是那八阿哥的事,女俠之來純系私誼,焉有上達天聽之理。”接着又道:“那秦嶺諸人現在已經派了一個姓竇的要來見女俠,約期一決勝負咧。”

    翠娘道:“此事我昨夜已料定他們決有人來,不過王爺放心,勝負雖不敢定,我卻願以一人當之,決不至有累王爺。”

    允題忙道:“女俠不必誤會,我適才所言,只是惟恐這等亡命之徒難免對你有詭計暗算,並無擔心受累之意,現在那人還在前廳,且等見過再議如何?”

    説着,便向左右道:“你們快去告訴那姓竇的,就説是我和魚女俠均在西花廳,着他來見。”

    程子云連忙雙手齊搖道:“王爺且慢,您是何等身份,豈可參與這等江湖尋仇報復之事,他既指明要面見魚女俠,還宜由魚女俠去回覆他為是,不用説您,便連俺和李大嫂全不必出去得,等他説出話來再為斟酌不好嗎?”

    説着便向旁立的福寧道:“你去向那姓竇的説,魚女俠就來便行咧。”

    接着又向翠娘道:“您出去還宜以江湖規矩相見,俺在屏後看他動靜再説好嗎?”

    翠娘笑道:“你如果想看個熱鬧無妨,此事卻無用商量,我自信還可以料理得。”

    説着便向允題和桂香告辭,命福寧前導徑向前廳而來,方到廳後院落,便聽那竇武在前面發話道:“大不了一個小妞兒,也敢這樣裝模做樣,教老子等上這許久,再不出來,老子可不耐煩咧。”

    翠娘聞言,足下一緊,趕出屏風,微一拱手道:“聞得奏嶺諸位,已經派有專人要來見我魚翠娘,但不知是哪位寨主,請恕我借住別人地方,得訊來遲咧。”

    説着暗將來人一看,卻是一個枯瘠瘦小的白髮老人,雖然穿着一身買賣人衣服,但處處均不甚合身,顯得非常彆扭,正在暗笑,猛聽那老頭兒忽然站了起來看看自己道:“你這小姐便是魚翠娘嗎?我姓竇名武,外號赤練蛇,你既在江湖上混混總該知道。如今我們也不用多説廢話,大夥兒因為你這妞兒太過放肆,所以約定今夜二更在長春宮後面松棚裏要教訓教訓你,你敢不敢去,只用一句話便行咧。”

    翠娘仰臉冷笑了一聲道:“我道是誰,原來卻是秦嶺五毒之中的赤練蛇竇武竇寨主,這倒好,小蜘蛛、飛天蜈蚣我全領教過咧,想不到這一次約我又親勞大駕。不過昨夜我已對那餘媚珠説過,只要你們劃出道來,我是無有不去之理。既如此説,便煩轉告各位,我是準時在長春宮後松棚候教便了。”

    竇武見她出言挖苦,又頗不將自己看在眼中,不由大怒,仗着曾經苦練過紅沙手,傷人必死,忙將雙手一拱道:“你這話倒很爽快,既如此説,我們是準時相候,先行告辭咧。”

    説着趁翠娘答禮之際,右掌一伸,一個金龍爪當胸按來,翠娘冷笑一聲,一扭嬌軀,避過掌風,纖腕一翻,虛推了一下道:“那便恕我為人在客,不遠送了。”

    竇武見一掌未中,倏覺一股勁風直向脅下撲來,竟是內家功夫最上乘的七步追魂透山掌法,不由吃一大驚,連忙縱出一大步去,才算讓過,只羞得老臉通紅道:“江南魚翠娘果然名不虛傳,我算是領教了。”

    説着,趁着蹌踉之勢,便向廳外大踏步而去,那程子云藏在屏後卻看得明白,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連忙閃了出來向翠娘兜頭便是一個大揖,一躬到地道:“俺真想不到您的內家功夫竟這樣精純,方才老傢伙那一掌委實毒辣異常,您竟不在意便避過,已是難得,後來您那一招雙掌推山,如果不是手下留情,真的只讓他點到為止,也許便將人留下咧。”

    翠娘連忙笑道:“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既要稱我斤兩,我便不能不回敬,程師爺何必謬讚?不過這一來,我今夜便不得不到長春宮後松棚去一下,勝負之數還未可知咧。”

    説着便一同回到花廳將經過説了,又略談在鎮江焦山和北上沿途交手情形,允題初欲從神機營調人相助,卻當不住翠娘一再拒謝,程子云又從旁連使眼色,桂香也在桌子下面用蓮鈎微蹴着,又笑説:“王爺不必對此事擔心,憑恩姐這身好功夫,決怕不了那些人,您如派官兵去,那倒反不好。”

    允題只索性罷了,到了夜晚天黑之後,翠娘託言長春宮在城外,必須提早時間赴約,便行告辭出府,在街上轉了一會,這才向年宅後園而來。那羹堯自從中鳳完姻以後,因便南來諸俠往來,已派心腹小廝,專在角門伺候,翠娘一來,便延入中鳳所居小樓,才到院落外面,周再興便迎着悄聲笑道:“魚師姐想已得訊了,這一次是火雜雜一場拼命大斗,各位師伯叔已經商量了半日,您卻須小心一二咧。”

    翠娘也悄聲笑道:“我正要看看年師弟功夫到底好到什麼樣,聽説人家連他和鳳丫頭全約下了,卻好讓我開開眼界。”

    接着又道:“難得這一次各位尊長就有好幾位在此地,我還怕什麼?”

    正説着,羹堯中鳳二人已經雙雙從樓上下來迎着笑道:“你快上樓來,時候不早咧,你既已答應人家三鼓赴約還得出城去,這卻不能遲咧。”

    翠娘笑道:“你兩位也去嗎?新婚才只三朝,當真要赴這等惡客之約,卻未免大煞風景咧。”

    中鳳不由臉上一紅道:“師姐休得取笑,須知今夜之事卻決不可大意咧。”

    翠娘一面向樓上走着,一面道:“有你二位同往還怕什麼?我在江南便聞得年師弟已盡傳顧師伯絕藝,那些只仗下流暗器取勝的東西,只他一人也儘夠打發的。”

    羹堯忙道:“師姐可別這麼説,固然我所學有限,難免丟人,對方來的又不僅秦嶺羣賊,其中也頗有知名能手,各位師伯叔更不願出面,只憑愚夫婦和師姐,便連家嶽和各位舅哥胡師兄全到場,是否可以穩操勝券也恐未必,何況此中還關係着三位王爺在勾心鬥角啦。”

    翠娘忙道:“各位師伯叔真不打算露面嗎?”

    中鳳笑道:“原來你倚仗着大援在後,才敢這樣託大,那便錯啦。老實説,周師叔和了因大師伯已經説過,這是我們的事,又關聯着我父親和二哥,他們為避免對方看輕,一個也不露面,這事已不易對付,何況對方除了秦嶺羣賊之外,聞得還有霹靂手雷春庭和單掌鎮乾坤陸萬全二人在內,你能大意嗎?”

    羹堯也道:“不僅此也,今日傍晚,另據確報,那八王府又來了兩三個人,只悉秦嶺諸人對之均執禮甚恭,但姓名來歷,全都非常隱諱,如果再有出乎意外的能手出現,那便更棘手了。”

    説着三人一同到了樓上,落座以後,翠娘秀眉微聳道:“那單掌鎮乾坤陸萬全雖然掌法精奇,內功也極深湛,但為人卻極正直,此番雖與羣賊打成一片,也許可以理折,便那霹靂手雷春庭也非秦嶺諸人可比,未必便不可以詞屈。只不知傍晚去的是些什麼人,未免可慮,不過周師叔對後輩有事,從不真的袖手旁觀,他老人家雖不肯露面,難道連一點機宜也沒有密授嗎?”

    中鳳搖頭道:“這一次真是奇怪,他老人家不但沒有出主意,連大師伯打算事前約陸萬全談一談也沒答應,並且直説長江後浪追前浪、一輩新人換舊人,各位老前輩不能永遠跟在我們背後,這件事要着我們自己安排佈置做一了斷,卻許勝不許敗,而且要勝得光明正大,讓對方心悦誠服,絕無説話之餘地。

    白路諸位雖不願如此做法,但他老人家卻斬釘截鐵,毫無通融之餘地,所以商量了大半天,依舊是着我們自做主張,您看該怎麼辦咧?”

    翠娘向二人看了一眼,略一沉吟又笑道:“那也許是他老人家想試一試年師弟的能耐和才智,亦未可知,你二位商量好了沒有?我是隻有惟二位之馬首是瞻咧。”

    羹堯連忙笑道:“他老人家如果為了要試後輩功力才智,卻決非對我一人,那便是大家有份,連師姐也在其中,這事還須大家先有一個計議才好。”

    翠娘笑道:“誰不知道年師弟是我們這一輩之中傑出人才,尤其是我那恩師和周師叔最賞識你,便顧師伯也説他一身功夫和學問全已傾囊相贈,他要試只有試你,雲師妹或者有份,怎麼會有我在內?”

    中鳳忙也笑道:“你可別扯上我,須知不管如何説法,大敵當前,還須羣策羣力,各位老前輩既不管,那只有我們再為商榷咧。”

    翠娘又笑道:“那麼老伯大人和令兄還有胡師兄咧?既説到羣策羣力,還宜請來一同向他們請教才是。”

    羹堯搖頭道:“他三位我在雍王府已經求教過,家嶽只説了個我們單對付秦嶺諸賊,對其他人不必多所樹敵,二哥和胡師兄全沒有一定主張,而且他們另做一路去,所以只好我們三人再商量一下了。”

    翠娘笑道:“那麼年師弟的意思如何咧?既須商榷,何妨先説出來大家從長計較咧。”

    羹堯笑了一笑道:“適才我已和雲師妹稍微談過,自然是不宜在秦嶺諸賊以外再多樹敵,但對方能手也頗多,如不略有安排,也不甚好,所以第一着我打算先就所知,將誰對付誰稍微策劃一下,以免臨時自亂步調,師姊以為如何?”

    翠娘笑道:“那麼誰對付誰咧?”

    中鳳忙道:“我們方才的計議是打算請師姐對付白頭玉女艾金蓮,我來對付那孟三婆婆,你年師弟對付那霹靂手雷春庭,再讓胡師兄去對付陸萬全,我三個哥哥對付秦嶺羣賊,再請我父親策應其間,師姐以為如何?”

    翠娘道:“我本來早已説過,此次非將那艾金蓮老妖怪和赤練蛇竇武二人除掉不可。既如此説,卻正合我意,不過那後來的是幾個什麼人物,卻不知道,如果再有厲害人物。卻難兼顧咧。”

    羹堯笑道:“這個我也想到,所以才打算把誰對付誰先安排一下,到臨時再拿話一僵,一對一個叫陣,這其中既有陸雷二人,諒還不至容秦嶺羣賊攢打羣毆,只一對一個,不管是再厲害人物總可緩過手來,臨時不妨再為設法也就行咧。”

    接着又看着翠娘笑道:“誠如師姐所説,周師叔他老人家雖有一概不問,聽我們自為了斷之説,但他老人家最關心後輩,決無任令我們吃虧丟人之理,到時也許另有應援之策亦未可知咧。”

    中鳳忙道:“你先別打如意算盤,以為周師叔非在暗中助力不可,須知他老人家向來説話決無更改,既説過不管,便決不會忽然露面咧。要依我説,那位周再興師弟,倒是動手動口全來得,莫若將他也帶去,也許可以稍助一臂之力,你想各師伯叔相助卻是妄想咧。”

    翠娘點頭笑道:“你二位的話全有理,我就知道周師弟為人向來刁鑽古怪,只他肯去,不用説打,便嘔也許會把那幾個老賊嘔死,反正對方最少也是在十餘人,我們便連三位令兄算上,還差得遠,多帶一個人無妨,不過還有我那位馬世哥呢?人家不是也約了他嗎?他去不去咧?”

    中鳳看了她一看,嗤的一聲笑道:“他也是人家指名相請的一個,如何能不去?我們已説好,由他對付那赤練蛇竇武,算是正好和你代勞咧。”

    翠娘不由俏臉微紅,搭訕着道:“此外還有別人嗎?要説到為微山湖和德州的樑子,他應該也約一約大師伯和我爸爸才是,為什麼反而沒有咧?”

    羹堯笑道:“那是羣賊色厲而內荏,所以只挑我們這些好對付的,要不然,鎮江那一場不也有白師叔在內,他為什麼也沒有邀上咧?周師叔也便為了看中了這一點,所以着諸位師伯叔索性不出面,由我們來對付,不過那艾金蓮和陸雷委實各有一手,便秦嶺五毒出手也極狠毒,各有特長,決非僅恃下流暗器而已,大家還須小心才是。”

    説着便差人將馬天雄和周再興二人請來,又計議了一會,各自將渾身上下束紮好了,外面披上長衣,帶好趁手兵刃暗器,乘着城門未閉,各乘車馬趕出城去,-路到了長春宮道觀,外面已近三鼓,便在觀前停車駐馬,各將外衣脱了,交從人看好,五人同向觀後而來,卻不見什麼松棚,只一個十來歲的精悍孩子站在觀後,迎着各人笑道:“各位是來赴我秦嶺掌門人孟三婆婆約會的嗎?現在我們掌門師叔就在前面松棚候駕,請隨我來吧。”

    羹堯一看那孩子一身排門密扣夜行衣靠,右手執着一碗燈球,看去年紀不過十五六歲,長方臉,高鼻粱,兩道劍眉斜飛入鬢,一雙杏子眼顧盼有致,再配上大耳闊口,白皙皮膚,非常顯得精幹獷悍,不由暗想,這樣好的一個孩子,卻可惜從小便混入了匪人,連忙笑道:

    “你叫什麼名字,那松棚現在何地,我們還有一批人來了沒有?”

    那孩子看了他一眼道:“我名費虎,那松棚離開此地只有半里多路,你們那另一起人是雲老英雄父子和那鐵筆書生胡震嗎?他們已經來了,現在那松棚之中。”

    接着又笑道:“你就是那位名震九城的年二公子嗎?我早已久仰咧,稍等一會,也許要向你偷學一兩招亦未可知,你看得起我這孩子嗎?”

    羹堯微笑道:“你這孩子年紀雖小,倒有這份膽量,不過停一會也許輪不到你動手咧,那也再看吧。”

    費虎聞言便不再説什麼,只在前面帶着路,果然走了不上半里路,便見一座松林攔在前面,隱約可見林外一片燈球火把,隔林閃爍着,等走近再看時,那林子恰好在大道上,被那條官道中分為二,一東一西,相隔約莫二三丈遠,兩邊全就原來樹木,搭了一座高大松棚,棚上全懸着氣死風燈,西邊棚子面前還有十來支火把,約莫站着二十來個人,東邊棚裏卻只雲家父子和胡震五人,那費虎離開松棚還有丈餘,便把手一拱道:“我只奉命引路而已,現在已經到了,那東邊棚裏,乃是客位,諸位且請進去稍坐,少時我們掌門人自有交代,恕我暫時少陪咧。”

    説罷,便向西棚而去,羹堯和眾人緩步走進東棚,雲霄和翠娘本來熟識,但不解翠娘何以也會趕來,大家見禮之後,首先向羹堯大笑道:“賢婿知道嗎?今夜這個場面真大極了,不但秦嶺諸位全來,山東道上的雷老英雄和劍門的陸老英雄也算是主人,此外還竟有老夫三十年前的老友摘星換鬥賀廷饒賀老英雄和賽果老曹無畏曹老英雄居然也來趕上這場熱鬧,這真是想不到的事。你雖出身貴公子,但這幾位全是江湖老前輩,和尊師肯堂先生也全神交有日,還宜以後輩之禮相見才是。”

    羹堯見他雖然談笑自若,卻帶着幾分勉強,又暗使眼色,心上已經明白,這幾位全不好惹,連忙也高聲道:“既是這幾位老前輩駕到,小婿自當以後輩之禮相見,怎敢僭越狂妄。”

    説着,眼向東邊松棚一掃,又笑道:“小婿雖然未涉江湖,卻幼承恩師訓誨,又蒙您多方指教,慢説對諸位老前輩,便尋常江湖朋友也決不敢輕易開罪,並非當着您這等説法,就平日言行也是如此,不信您只一打聽,便知是非自有公論了。”

    正説着,您見東邊棚裏,走出一個白髮滿頭,面似春花的黑衣婦人來,一手提刀一手叉腰而立冷笑一聲道:“雲老山主聽清了,我孟老婆子,忝掌秦嶺門户,只知道一個恩怨分明,卻不知道什麼公子王孫,今夜奉邀各位前來,便是要算清近日各帳,既説不上仗誰的勢力欺人,也不怕誰用勢力來壓我。老實説,過去的事大家心裏有數,今日的事,是勝者為強,我們不必説理,也不必套交情,最好乾脆各憑本領決一勝負。我們如果輸到家,立刻拍腿就走,決不再在這北京城裏現眼,你們如果輸了,那各位過去欠我的,該我的,便説不得要請加利見還咧。”

    羹堯聞言哈哈一笑道:“孟老婆子,你這話錯了,方才我那岳父交代我的話,是對雷陸賀曹幾位老前輩而言,並非對你。

    我年某雖然出身是個公子哥兒,卻也稍知江湖義氣,敬的是前輩英雄,講的是仁義為先,要説是能不以強凌弱,以眾暴寡,只憑真實功夫取勝,還怕不了你。”説着把手先向西邊松棚一拱道:“夜深天黑,諸位老前輩請恕年某眼拙,無法一一招呼,少時容再請罪了。”

    説罷又向孟三婆婆冷笑一聲道:“你雖已經説過今日之事是勝者為強,各憑本領以決勝負,難道打算一擁而上,就憑你們那些下三濫的暗器取勝嗎?那隻消你當着各位老前輩説明,我們也不難再試上一次,不然還須先劃出道來,否則你雖不怕丟人,我們卻不能讓各位老前輩見笑咧。”

    孟三婆婆不由臉上一紅道:“你別害怕,我們雖然人多,還不至攢打羣毆,你既如此説法,你們來的不過十人,我也不管你們和那姓魚的小賤貨是否在一起,先一對一個比上十場如何?”

    雲霄連捋須微笑道:“這倒使得,也不失為公道,那你先派出人來,我們接着便了。”

    孟三婆婆把頭一點説了一個好字,接着又一掉頭道:“哪位先去見這第一陣,可自己估量着,不要輸了鋭氣才好。”

    一聲説罷,只見身後走出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一身短衣束扎,頭上盤着一條花白小辮子,提着一條虎尾三節棍大叫道:“三嫂,這第一陣且讓我拾掇這小子,包管手到擒來。”

    孟三婆婆一看卻是癩蛤蟆賴人龍,忙道:“五弟小心,這小子聽説手底下很明白。”

    説罷便回西棚把頭一點,賴人龍立刻竄了出來掄棍便向羹堯喝道:“你這小子,也配叫陣,認得你賴人龍,賴五太爺嗎?”

    羹堯一看,只見他滿臉怪肉橫生,還夾着若干疙瘩,青一塊,紫一塊,簡直分不出面目來,偏又很大一個臉,卻生下一雙細眼睛,一個小鼻子,又是一張大嘴,滿齜着黃牙,再配上一付招風大耳,端的醜怪已極,不由好笑,正待掣劍動手,猛聽周再興大笑道:“少爺,你看這人簡直是一隻癩蛤蟆,怎配和您動手,且待奴才來拿他試試手如何?”

    羹堯把頭一點,周再興卻沒帶兵刃,空手跳向當場又大笑道:“耳聞秦嶺五毒大大有名,怎麼第一場就着你這癩蛤蟆跳出來,這不太難為情嗎?”

    那賴人龍,雖然外號叫癩蛤蟆,卻最忌人叫他這外號,不由大怒道:“你這小子叫什麼名字?既敢出來,還不快掣傢伙動手?”

    周再興又笑了一笑道:“小爺爺傢伙倒有,宰你這癩蛤蟆也許用不着,咱們先試上兩手,如果值得操傢伙,我自然會得拿出來,那倒不勞費心,萬一值不得,便這一雙空手也夠你受的咧。”

    説着猛一伸手,一個金蜂戲蕊,兩指一分直取二目,口中還笑道:“你瞧這一手如何?

    再不接招,我可要先取一點癩漿合蟾酥丸咧。”

    賴人龍冷不防幾被點着,忙將身子一側避過,一面怒道:“好小子,這是什麼規矩?”

    周再興又笑道:“這叫飛叉捉蛤蟆,説不上規矩。”

    接着身子一閃,已到了賴人龍身後,一掌連帶肩背切下,大叫道:“這叫小太爺飛劍斬圓魚,你接招吧。”

    賴人龍心下愈怒,一個縱步竄出去丈餘,猛一轉身,掄棍便打,周再興仗着身體靈便,又素習八卦遊身掌,只一味滴溜溜隨着亂轉,不容那三節棍近身,得空便補上一掌,但賴人龍也是成名人物,那一條三節棍又是硬中帶軟的兵器,運用起來,迴旋自如,一連十餘回合,看看不支,他一見勢頭不對連忙大叫道:“且慢動手,我有話説。”

    賴人龍忙一停手怒道:“你有什麼話説,還不快講。”

    周再興卻笑了一笑道:“方才我不是説,先試上兩手看你這癩蛤蟆值不值得我用傢伙嗎?如今小爺爺看你還有二分鬼門道,這就要取傢伙宰你咧。”

    賴人龍怒道:“你到哪裏取傢伙去?打算藉此逃走那是妄想。”

    周再興霍的一聲,倏然從腰間抽出一口緬刀大喝道:“小爺爺的傢伙便在這裏,還要到哪裏去取呢?”

    説着一個縱步,劈面便是一刀又大笑道:“這是你這癩蛤蟆逼出來的,可不怪我。”

    賴人龍連忙舉棍相迎,只因心頭怒火大起,恨不能一棍將周再興打死,那條三節棍,上下翻飛,只使得呼呼風響,將再興裹了個風雨不透,中鳳翠娘初見再興一逗那賴人龍,都笑得格格的,這時一見賴人龍那條三節棍,招數也非常精奇,又不由全替他擔心,猛聽再興大叫一聲道:“好厲害的癩蛤蟆,這條棍我真有些招架不了咧。”

    賴人龍越發得勁,大喝一聲道:“你既知道厲害,只叫上一聲賴老太爺饒命,我便放你逃生,另選能手上來,要不然那卻不能怪我心狠手辣。”

    正在叫着,忽又聽周再興大笑道:“這可是你定出來的規矩,你且瞧我這一手。”

    説着,只聽得嗆啷一聲,那三節棍上鐵環立被削斷,賴人龍右手拿着兩節,左手拿着一節,不由一怔。周再興趁勢又是一刀分心刺來,賴人龍雙手忙用斷棒一架,卻不料再興那一刀竟是虛招,刀花一晃,即便收回,足下猛一踏步已到了他的左側,接着飛起一腿,正踢在他左胯骨上,立刻倒下去,周再興更不容他輾轉,一腳踏向脊背上,橫刀大笑道:“我是謹遵台命,該叫什麼,你自己説吧。”

    賴人龍這才知道周再興竟是存心在戲弄他,當着兩邊人眾,臉上未免掛不住,生死雖然間不容髮,卻不容輸口,伏在地下不由大叫道:“好小子,你有種不妨宰了我。”

    周再興卻笑道:“我要宰你這癩蛤蟆做什麼?只照你定的規矩叫聲小太爺饒命,我自放你回去,否則也是你方才的話,便莫怪我心狠手辣咧。”

    一言未畢只聽西邊松棚之中大吼一聲道:“好小子!勝敗乃是常事,敢這等放肆,且看這個。”説着把手一揚,只見一點寒星直奔周再興咽喉打去,接着竄出一個六十上下的矮老頭兒,提着一柄金背大砍刀哈哈大笑道:“無知小子,還不與我躺下。”

    周再興一見打來的是一件釘形暗器,惟恐有毒,不敢用手來接,手中緬刀一起,連忙迎了上去,只聽得錚的一響,兩下迎個正着,那釘尖着刀向裏一縮,忽然發出一溜火光,接着一陣辛辣之味,直衝口鼻,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倏覺頭暈眼花,竟支持不住搖搖欲倒,心知已中毒煙,不由説聲不好,但他向來臨事不亂,而且決不吃虧,雖然上了來人的惡當,卻把這一口氣全出在腳底下的賴人龍身上,忙將全身潛力運在那隻腳上,向下一沉,這原是情急拼命,那一下外面並看不出什麼來,潛力卻何止四五百斤,只踹得賴人龍脊骨立斷,心肝俱裂,立刻大叫一聲,七竅噴紅死了過去,他也倒了下來,羹堯在旁,連忙搶前一步挾了回來,但口觸餘氛也不禁一陣噁心,再看周再興人已昏暈過去,卻仍牢牢的捏着那口緬刀,正在着急,中鳳忙向中雁道:“大哥,這喜兒是你妹夫不可一日或離的小廝,你對各種下流暗器均有祛毒解救之法,還不趕快設法救他一救。”

    中雁笑道:“無妨,他們秦嶺一派毒煙毒藥,雖然形式各異,方子卻只有一兩個,今晚我已料到必有這一着,所以早把解藥備好,待我前來解救便了。”

    正説着,那矮老頭也縱向當場,一看賴人龍七竅流血,背上陷下去一大塊,血跡已從衣服當中沁出,眼見人已無救,不由大怒厲吼一聲道:“老五,我想不到這一火龍攢心釘,倒送了你的性命,你且等着,我少不得要宰上幾個替你報仇。”

    説着橫刀大喝道:“雲霄老兒和來的眾小子休慌,一家死上一個人打什麼緊,還不趕快派人過來,再遲老子便要排頭殺過去咧。”

    雲霄方待答話,中雁已經取出一個小磁瓶,傾了些藥末向周再興口鼻之中吹了進去,聞言不由也大喝道:“米振標,你別仗着這種下流暗器害人,你雲大爺這就來咧。”

    説着將那藥瓶先傾了些抹在自己鼻子上,連瓶交給羹堯道:“妹夫,趕快着各位抹上些,我去打發這老賊就來。”

    説罷,掏出一把鋼骨銅面鎦金摺扇,拿在手中慢慢搖着,緩步走向棚外大道上微笑道:

    “米寨主打算如何賜教咧?在下雲中雁,素聞秦嶺五毒全精毒藥暗器,並善火攻,容我便向您領教這個如何?”

    那矮老頭兒原是秦嶺五毒當中的蠍子塊米振標,一見雲中雁年紀不過三十來歲,雖然一身青綢襖褲也束扎得十分利落,卻和書生一樣,手中更無兵刃,只拿着一把尺許的摺扇,毫無出奇之處,也不像個江湖人物,忙道:“你就是綽號小諸葛的雲中雁?憑你這個酸丁模樣竟也敢説要和我比毒藥暗器,那可是找死,當着你老子在此,可自己估量着別説我以大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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