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員的工資由秘書每月發放一次。到了付工資那一天,一批批店員從樓上用過茶點下來,走進過道,依次排在候領工資的長蛇陣隊伍後面。隊伍齊整,猶如一長隊排在美術館門前等候購票的觀眾。他們一個個地走進辦公室。秘書坐在辦公桌後面,面前擺着幾隻盛放着鈔票的木匣子。他喊了一聲店員的名字後,用懷疑的目光瞥上店員一眼,隨後目光敏捷地對着一本帳簿掃上一眼,嘴裏讀出應付的工資數,信手從木匣裏取出鈔票,一張張地數進手裏。
"謝謝,"秘書説。"下一位。"
"謝謝,"領得工資的店員回禮道。
接着,那店員便走到另一位秘書跟前,交付四先令的洗衣費和兩先令的俱樂部費,如被罰款,還得交上罰款。然後離開辦公室,握着餘下來的幾個錢,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在那兒一直呆到下班。跟菲利普住在同一宿舍的人大多都欠那個賣三明治的婦人的債,因為他們一般都買她的三明治當晚飯。她是個有趣的老太婆,體態臃腫,一張寬闊的臉,紅光煥發,烏黑的青絲分成兩絡,利落地分伏在額頭的兩旁,其髮式同早期畫像中的維多利亞女王一模一樣。她頭上總是戴一頂黑色的無邊軟帽,腰間繫條白色圍裙。衣袖管總是高高地卷在胳膊彎裏。她就用那雙骯髒、油膩的大手切三明治。她的背心、圍裙和裙子上都沾滿了油漬。她叫弗萊徹太太,可大家都叫她一聲"媽媽",而她也非常喜歡這些店員,稱他們為她的孩子。臨近月底的時候,店員們去向她賒購三明治,她從來不會不同意,而且據説有時哪個店員有了難處,她還借給他幾個先令花花呢。她是個好心腸的女人。當店員們外出度假或者度假歸來時,他們都要去親親她那胖胖的、紅紅的面頰。有人被解僱後,一時又找不到工作,就從她那兒不花一個子兒地弄些三明治填肚,藉此苟延殘喘,這種事兒已不是一起兩起的了。店員們也是有心有肝的,知道她的心腸好,都報之以情真意切的敬愛之心。他們常喜歡講個故事,説是有個人在佈雷福德發了筆大財,開了五爿商店,十五年以後回到了倫敦,特地來登門拜訪弗萊徹媽媽,還送給她一塊金錶哩。
菲利普發覺一個月工資就剩下了十八個先令。這是他平生頭一次憑自己的雙手掙來的錢,但並沒有給他帶來可能會有的自豪感,心中只有一種悵然傷感。這筆錢數目之小更襯托出他境遇之艱困。他隨身帶了十五個先令,把它們交給阿特爾涅太太,算是還給的部分欠款。但是阿特爾涅太太只收了十先令,不肯多收一個子兒。
"你要知道,照這個樣子,我得拖上八個月才能還清你的帳。"
"只要阿特爾涅不失業,我還是等得起的,説不定公司會給你漲工資呢。"
阿特爾涅刺刺不休地説要去找經理談談菲利普的事兒,説這種不充分利用菲利普才能的做法是荒唐的,然而他卻按兵不動。不久,菲利普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在經理的心目中,公司的新聞代理人並不像阿特爾涅自己認為的那樣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間或菲利普也看到阿特爾涅在店裏,這時,他那誇誇其談的勁頭不知哪兒去了,只見一個低三下四、態度謙恭的小老頭,身穿整潔的、普通的、蹩腳的衣服,步履匆匆地穿過各個部門,彷彿怕被人瞧見似的。
"每當想起我的才能在公司裏遭到埋沒,"阿特爾涅在家裏説,"我真恨不得遞張辭職書上去。在那兒像我這樣的人是沒有前途的。我的才能受到壓抑,沒有用武之地。"
阿特爾涅太太在一旁默默地做着針線活,對他的牢騷不予理睬。她噘了噘嘴。
"這時候找個工作很不容易。眼下你的工作固定,也有保障。我希望只要人家滿意你,你就給我呆在那兒吧。"
阿特爾涅顯然會照她的話去做的。看到這位目不識丁、並未履行合法手續就同他結合在一起的女人,竟能拿住那個才思橫溢、朝三暮四的男人,倒是挺有意思的。眼下菲利普卻是另一番境遇。阿特爾涅太太對他像慈母般的體貼,她那種熱切地想讓菲利普吃頓好飯的心情,猛烈地叩擊着菲利普的心絃。每個星期天他都可以在這麼個洋溢着友好情誼的家庭裏度過,這是他生活中的一種安慰(當他慢慢習慣於這種生活時,生活的單調和索然無味正是使他感到驚愕的)。坐在那堂堂皇皇的西班牙椅子裏,同阿特爾涅縱論天下大事,這是一種享受。雖説他目下的境況顯得危如累卵,但他總是不把菲利普説得心花怒放是不會放他回哈林頓街的。起先,菲利普為了使先前的學業不致荒疏,一度想發憤學習他的醫學教科書,但他發覺這種努力毫無成效。幹了一天累人筋骨的活兒下來,心思説什麼也集中不到書上去,而且在他還不知得等上多久才能重返醫院的情況下,就是在工作之餘再埋頭攻讀,似乎也無濟於事。他多少次夢見自己又回到了病房,但一覺醒來,內心卻痛苦不已。看到房間裏還睡着別人,菲利普心裏有一種説不出的厭煩。他生來獨處慣了的,而現在卻成天要同別人混在一起,不能獨自清靜片刻,這事令人毛骨悚然。也就是在這種時候,他發覺要戰勝自己的絕望情緒是何其困難啊!他知道他只能繼續幹他的顧客招待員的營生,沒完沒了地説些"先向右拐,左邊第二個房間,夫人"諸如此類的話。只要他不被攆出商店,也就謝天謝地了!因為參戰的店員們很快就會復員回來,公司曾經答應保留他們的職位的,這樣一來,另外一批人就得捲鋪蓋滾蛋。他將不得不使出渾身解數,以保全他現有的這一低賤的差使。
只有一件事才能使他擺脱目下的困境,那就是他那位牧師大伯早日去見上帝。到那時,他可以獲得幾百英鎊,有了這筆錢,他就能夠在醫院修完全部課程。菲利普漸漸一心一意地期盼着那老頭兒快快死去。他掐指計算着他大伯還能在人間賴上多久。他大伯早過了古稀之年,具體歲數菲利普也説不上來,不過至少也有七十五歲了,還身患慢性支氣管炎,一到冬天就咳嗽得很厲害。雖然有關老年慢性支氣管炎的細節,菲利普已是爛熟於心,但還是一而冉、再而三地查閲着醫學書籍。來一個嚴酷的冬天就夠那個老東西受的了。菲利普一心只盼老天來股寒流,下場暴雨。這個念頭無時無刻不在他腦海裏盤旋着。他簡直成了個偏執狂。高温也能影響威廉大伯的身體健康,而在八月裏,就有三個星期的炎暑天氣。菲利普腦子裏想,説不定哪一天會接到一封報告牧師突然去世的唁電,他想象到那時他心中會有説不出的寬慰。他人站在樓梯的高處,把人們引向各個不同的部門,可腦子裏卻一刻不停地盤算着如何花那筆錢。究竟能到手多少錢,他也説不清楚,也許最多不過五百英鎊。不過,即使只有這麼點錢,也足夠派用場的了。他將立即離開這家商店,他才不願提什麼辭職書呢!接着去把箱子一捆,跟誰也不打招呼,就一走了之。然後他將回醫院去。這是第一步。到時候,功課會不會忘了好多了呢?這不打緊!只消半年,他就可以把荒廢的功課全部補起來,一旦準備好後,他就參加三個項目的考試,先考婦產學,接下來再考內科學和外科學。驀地,一陣悸怕襲上了菲利普的心頭,生怕他大伯會不顧所許下的諾言而把遺產捐贈給教區或教堂。這個想法使得菲利普憂心衝忡。他大伯還不至於會殘忍到這種地步吧。不過,事情果真如此,他將幹些什麼,心裏早已拿定主意了,決不會讓這種日子拖得過久的。他之所以還能忍氣吞聲地活着,就是因為他還有所指望。沒有了希望,也就沒有了恐懼。到那時,唯一的斷然措施就是自殺。想到自殺,菲利普考慮得很具體,很周到,連該吃哪一種既致命而又無痛楚的藥,以及如何搞到這種藥等問題都想到了。想到這裏,他膽氣倍增。倘若事情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不管怎麼説,他還是有辦法對付的。
"靠右邊的第二個門,夫人,在樓下。左邊第一個門,走進去就行。菲利普斯先生,請向前走。"
菲利普每月值一個星期的班。他得於清晨七時趕到商店,去監督清潔工。清掃完畢後,他得把蒙在框架上和模特兒身上的擋灰布取下來。然後,到了傍晚,店員們下班之後,他又得把擋灰布蓋在框架和模特兒上面,同時還得跟那些清潔工"合夥"打掃店堂。這可是樁吃灰塵的骯髒活。在店裏是不準看書、寫字和抽煙的,他只得在店內四周踱步,因此,時間過得令人厭倦地緩慢。九點半下班時,公司免費供應他一頓晚餐,這是唯一的慰藉。下午五點用過茶點後,他的食慾仍然十分旺盛,所以這時送上來的公司供應的麪包、奶酪和充裕的可可,吃在嘴裏還是香噴噴的。
菲利普來到萊恩公司三個月以後的一天,進貨員桑普森先生怒氣衝衝地走進服裝部裏來。經理進來時湊巧注意了一下服裝櫥窗,便派人把桑普森先生請了去,當他的面把櫥窗的色彩設計狠狠地挖苦了一番。對上司的諷刺挖苦,桑普森先生無可奈何,只得默默忍受,可是一回來便把氣出在店員們的頭上,把那位負責佈置櫥窗的可憐的傢伙罵了個狗血噴頭。
"要想幹好一件事情,就得自己親自動手,"桑普森先生咆哮着。"我過去一直是這樣説的,以後還要這樣講。什麼事也不能交由你們這批王八蛋來幹。你們不都説自己聰明嗎?嘿,聰明個屁!"
他就指着店員們的鼻子罵着,彷彿這些話是世上最最刻毒的罵人話似的。
"難道你們就不懂櫥窗裏塗了鐵藍色不就把其他的藍顏色給抵消了嗎?"
"凱里,下星期五你來佈置櫥窗。讓大家瞧瞧你能幹出些什麼名堂來。"
他嘴裏罵罵咧咧地走進自己的辦公室。菲利普卻心事重重。到了星期五上午,他懷着一種羞愧得直想噁心的情感鑽進櫥窗,雙頰燒得發燙。得在過路人面前出醜露乖,真讓人心裏發毛,儘管他自我告誡説屈服於這種心情挺傻氣,但還是轉過身來背朝着街上。在這個時候,不太可能有醫院的學生走過牛津街,再説他在倫敦幾乎沒有什麼別的熟人。但是菲利普動手幹活的當兒,總覺得喉嚨裏塞了四棉花似的,疑神疑鬼地認為他一轉身就可能會接觸到某個熟人的眼光。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氣,趕緊完成任務。他一眼就看出櫥窗裏紅色服裝全部擠到了一起,於是,只是把這些服裝比先前分開一點,就取得了很好的效果。進貨員走到街心端詳着菲利普佈置的櫥窗,臉上明顯地泛起了滿意的神情。
"我早就曉得讓你來佈置櫥窗的做法不會錯到哪兒去。事實是你跟我都是紳士,清注意,我是不會在店裏説這種話的,不過你和我確實是紳士,這一點隨時隨地都可以看得出來。你説看不出來也白搭,因為我知道事實確是如此。"
這以後,菲利普被指派定期佈置櫥窗,但他就是不習慣幹這種拋頭露面的工作。他就怕星期五早晨,因為這天一到,櫥窗就得重新佈置。這種恐懼心理使得他夜不成寐,心裏好不自在,早晨五時就醒了。店裏的姑娘們都注意到他很怕羞,而且沒過多少天就發現了他背朝大街地站在櫥窗裏的奧秘。她們都一個勁兒地取笑他,説他是"自高自大的傢伙"。
"我想,你生怕被你姑媽撞見後會把你的名字從她的遺囑中劃去。"
總的説來,他同這些姑娘們處得挺融洽的。她們都認為他有點兒古怪,不過他的那條瘸腿似乎倒成了他之所以與眾不同的理由了。隨着時間的推移,她們漸漸發覺菲利普這人倒是蠻忠厚的。他誰的忙都幫,而且從不計較。他性情平和,禮貌周全。
"看得出,他是一位紳士,"她們議論説。
"還非常不愛講話,對不?"一位少婦説。她談起戲劇來,真是激情洋溢,唾味四濺,可菲利普聽後卻無動於衷。
姑娘中大多數都有了自己的"小夥子",而那些至今尚未找到的卻説她們寧可讓人以為沒人傾心於她們。有那麼一兩個姑娘流露出很願意同菲利普調情的意向,而他卻神情嚴肅而又饒有興味地密切注視着她們的撩撥他人情慾的種種花招。有段時間裏,他對枕蓆之歡感到膩味,然而他一方面幾乎總是感到厭煩,另一方面卻又常常迷戀聲色,急煎煎地想以求一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