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詹姆斯
亨利·詹姆斯的作品,有意識地不用美國作背景。他或許不是美國產生的最偉大的作家,卻實在是最知名的一位。
他天資極高,然而性格中隱藏著某些缺點,使他的天賦不容易完全發揮出來。他具有幽默感、觀察力,以及對人生中的戲劇性場面的感受能力。然而他靈魂中平凡的一面使他無法理解愛與恨、對死亡的恐懼,對生的神秘感受等等人類感情的要素。他能以無與倫比敏銳的觀察力看透事物的表面現象,但是對於表象底下的真實本質卻無動於衷。他自己推重的一部作品是《專使》,這是他的得意之作,不久前我把這本書重讀了一遍,它的空洞令我感到震驚。由於文字轉彎抹角,讀起來頗為沉悶。作者完全不準備通過談吐來表現人物的性格。書中每一個人物說的話,都是作者亨利·詹姆斯自己的話。這本書裡只有一個人物具有生命,就是鈕森姆夫人,不過她始終不曾直接出場。主人公斯特雷簡直像個愚蠢、平庸而喜歡尋根究底的老太婆。僅僅由於亨利·詹姆斯的非凡天賦(每位小說家必不可少的天賦),這本令人難以忍受的小說才被讀者一頁一頁讀下去,因為他們急於要知道後面發生了什麼,而且據我所知,春夏之際巴黎的美妙氣氛,沒有第二個人能如此優美地在紙上再現出來。我倒比較喜歡他的《一個美國人》。這本書寫得明快而又雅緻,雖然有些地方太雕琢了一點(例如,把"分手"說成"離別",把"回家"說成"歸宅",),倒也顯示了某一時期的特殊風韻,並不使我覺得不喜歡。奇怪的是,這本小說寫的是一個愛情故事,書裡卻根本沒有愛情。克里斯托夫·紐曼希望和德珊特海夫人結婚,是因為他要為自己的孩子們找一個母親,婚事一成功,她將成為他餐桌上的優雅的裝飾品。這樁婚約破裂之後,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打擊,然而他的心卻絲毫不受影響。書裡的人物完全不像有血有肉的真人,男的都穿著漿得挺硬的襯衫,女的都穿著曳地長裙。德珊特海夫人儘管迷人、優雅而高貴,但完全是個概念化的人物。她給讀者的印象是,這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是勤讀巴爾扎克小說之後模仿別人的人物。巴爾扎克至少能夠給他的書裡最陳腐的人物灌注一些作者本身所具有的活力,亨利·詹姆斯卻一無所有,沒什麼可以給予他的人物,所以這位女主角並不比婦女雜誌上的一張時髦畫片更富於生命力。男主角紐曼是個開拓西部的美國人,從故事發生的時間來看,他很可能參加了加利福尼亞的淘金。但是作者對於他要描寫的這個人似乎所知甚少,因此他的男主角的真實性就有點靠不住。紐曼從聖路易斯的賭場裡和舊金山的碼頭上,居然學會了那種尺牘式的文體,實在難以令人置信。我個人認為,他開了亨利·詹姆斯一個大玩笑。而德珊特海的孃家之所以拒絕這門婚事,真正的理由,倒並不是因為紐曼的財富是做生意賺來的,而是因為,他們總算及時發現,紐曼原來是哈佛大學的英語講師。雖有這些缺點,《一個美國人》還是非常值得一讀的。亨利·詹姆斯講故事的本領十分高明,處理戲劇性場面時又善於製造懸念,使讀者自始至終被他的故事牢牢吸引住。它簡直像偵探小說一樣富於刺激性,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接觸這樣一位溫厚、文雅而有教養的作者的心靈,實在很有味道。《一個美國人》不能算是一部鉅著,但卻頗有可讀性,在出版六十年之後,仍對讀者具有吸引力,這是不多見的。
梅爾維爾
現在我要談談一部偉大的作品,這就是《白鯨》。我讀過梅爾維爾的南海叢書,例如《歐穆》和《泰皮》。當我自己也在那些島上的時候,它們讀起來既有趣又令人愉快。但是我從來也不想把它們重讀一遍。而且,我也沒有讀過《皮埃爾》,因為據一些優秀的批評家說,這是梅爾維爾的失敗之作。即使只寫了《白鯨》這樣一部著作,任何一位作家也就足以享有非凡的聲譽。有些評論家批評這本書寫得有點光怪陸離,我卻認為,這種寫作手法對錶達全書的主題來說再合適也沒有了。誇張有時很有效果,有時則顯得荒謬可笑。梅爾維爾並非沒有可笑的時候,不過,他善於運用大手筆,將他最好的部分寫得十分富麗堂皇,使人覺得他局部的失敗情有可原。我覺得這本書有好幾個章節很沉悶,例如那些古董知識,關於鯨魚的生物史。作者在這方面知識顯然相當豐富,樂意把它們塞給讀者。要求一個作者十全十美是不現實的,莎士比亞也寫過不少頁空空洞洞的華麗句子。然而,他對新貝德福發生的一些場景的描繪,對事件的敘述,對人物的處理,特別是對可怕的埃哈伯的描寫,確實無與倫比。讀了這些,你會感覺到,其中有一種悸動、一種神秘、一種熱情、一種恐怖與戰慄,還有命運的不可逃避,以及邪惡的巨力。這些都緊緊勒住你的喉嚨,使你透不過氣來,你彷彿被它們壓倒了,但又奇妙地被提升高揚。如果你是一位作家,想到自己能有如此高超的文學修養,對人的心靈、感情和認識產生如此奇特的影響,你一定會覺得十分自豪。
梅爾維爾的故事雖然在新貝德福開場,所有的行動都發端於一艘美國捕鯨船,我在他的書裡卻找不到那種我始終注意尋找的可貴的美國鄉土味。他的個人教養是歐洲式的,散文風格似乎師承了十七世紀的英國文豪。雖然他書裡的人物,至少是重要人物,都是美國人,然而這純屬巧合。他們都有點誇張,也不帶有某個特定國家的特色。這些人屬於令人屏息戰慄的奇異之邦,他們在那兒互相折磨,就像杜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人物以及《呼嘯山莊》裡那些狂暴的人物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