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夜裡朱莉婭也沒有睡好。她聽見羅傑國家來的時候,正醒著,開燈一看,鐘上是四點。她皺皺眉頭。
第二天早晨,她正想起身,他在石樓梯上卡嗒卡嗒走下來了。
“我可以進來嗎,媽?”
“進來吧。”
他還穿著睡衣和晨衣。她朝他笑笑,因為他看來那麼精神飽滿,那麼年輕。
“你昨天晚上搞得很晚。”
“不,不很晚。我到家才一點鐘。”
“撒謊。我看鐘了。是四點。”
“好吧。那就四點,”他欣然同意。
“你們到底幹什麼去了?”
“我們看完了戲,到一個一地方去吃晚飯。我們還跳舞來著。”
“跟誰跳?”
“我們隨便找了兩個姑娘。湯姆早認識她們的。”
“她們叫什麼名字?”
“一個叫吉爾,一個叫瓊。我不知道她們姓什麼。瓊是舞臺演員。她問我能不能在你下一部戲裡讓她做個預備演員。”
反正她們倆都不是艾維絲·克賴頓。自從多麗提到以來,這個名字一直在她的頭腦裡。
“可那些地方不會開到四點鐘。”
“不,我們回到湯姆的公寓去了。湯姆叫我保證不要告訴你。他說你要火冒三丈的。”
“噢,我親愛的,我決不會為這一點小事冒火的。你放心,我一句話也不會說。”
“要責怪的話,該責怪我。昨天下午是我去找了湯姆,安排了這一切。所有我們在戲裡看到和在小說裡讀到的關於愛情的那套玩意兒。我快十八歲了。我想我應該親自看看這都是怎麼回事。”
朱莉婭在床上直坐起來,睜大了疑慮的眼睛盯著羅傑。
“羅傑,你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他一本正經,泰然自若。
“湯姆說他認識兩個姑娘,都是不錯的。兩個原來都是他自己的。她們住在一起,所以我們打電話去請她們在演完戲後來找我們。他對她們說,我是個童男子,她們最好擲錢幣來決定把我給誰。我們回到了湯姆的公寓,他把吉爾帶進臥室,把起居室和瓊留給我。”
這會兒她不是想著湯姆,而是波羅傑正在說的話弄得心慌意亂。
“我想這其實並沒有什麼。我看不出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她話也說不出來。熱淚湧在眼眶裡,簌簌地在臉上直淌下來。
“媽,怎麼啦?你為什麼哭啦?”
“可你還是個小孩子啊。”
他走到她跟前,在她床邊坐下,把她摟在懷裡。
“親愛的媽,別哭了。假如我知道說了會惹你煩惱,我就不會跟你說了。反正這是遲早要發生的事嘛。”
“但是太早了。太早。這使我覺得自己多老啊。”
“你不老,親愛的。‘年齡不能使她衰老,習慣也腐蝕不了她的變化無窮的伎倆。’①”
①引自莎士比亞劇本。安東尼和克委巴特拉。第2幕第2場第243至244行,譯文采用朱生豪的。克婁巴特拉(公元前69—前30)是埃及托勒密王朝的末代女王,以美貌著稱,這裡的引語就是安東尼部下一名將佐對她嬌美的讚頌。
她含著眼淚咯咯地笑了。
“你這傻子,羅傑,難道你以為克婁巴特拉會喜歡那老蠢驢對她的讚頌嗎?你應該再等待一段時間嘛。”
“不等待也好嘛。我現在對這玩意全懂了。對你老實說吧,我覺得這真有點叫人噁心。”
她深深嘆了口氣。她覺得他那麼親切地抱著她,是個安慰。可是她深自懊喪。
“你不生我的氣嗎,親愛的?”他問。
“生氣?不。不過如果這事情一定要發生的話,我希望它不是這麼平平淡淡的。而聽你的口氣,彷彿那只是一次好奇的實驗。”
“我看多少是這麼回事。”
她對他微微笑了一下。
“那你真認為這就是愛情嗎?”
“嗯,一般人都認為是的,可不是嗎?”
“不,他們並不這麼想,他們認為那是痛苦和折磨、羞辱和狂歡、天堂和地獄;他們認為那是更強烈的生活意識,又是說不出的厭煩;他們認為那既是自由,又是奴役,既是安寧,又是焦躁。”
他聽她說話時全神貫注的那種靜止狀態,促使她從睫毛底下朝他看看。他眼睛裡有一種異樣的表情。她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他那樣子彷彿是在凝神靜聽著老遠傳來的什麼聲音。
“這聽來倒好像並不是很有味兒的事,”他小聲說。
她雙手捧起他光滑的臉蛋,親親他的嘴唇。
“我真是個傻瓜,是不是?你瞧,我還把你當作一個正抱在懷裡的小嬰兒呢。”
一道喜悅的光芒閃現在他的眼睛裡。
“你嬉笑什麼,你這猴子?”
“這可以拍成一張精彩絕倫的照片,可不是嗎?”
她不禁哈哈大笑。
“你這頭豬。你這頭骯髒的豬。”
“我說呀,關於那預備演員的事,可以讓瓊試試嗎?”
“叫她改天來看我。”
然而等羅傑走了,她慨嘆起來。她感到沮喪。她感到非常孤單寂寞。她的生活一直是那麼豐富多彩、那麼令人興奮,根本沒有工夫去好好關心羅傑。當然,他在患百日咳和出麻疹的日子裡,她曾優急萬分,但他大部分日子裡身體總是很健康,所以她心安理得地把他放在腦後。可是在她想到要照顧他的時候,總覺得應該照顧他,她還常想,等他長大起來,能真正和她分享共同的樂趣,那該多好。現在她突然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真正擁有過他,卻已經失去了他,這使她大為震驚。她想到那個從她手裡奪走他的姑娘,嘴唇咬得緊緊的。
“預備演員。去你的!”
她滿懷痛苦,所以未能感覺到因發現湯姆另有新歡而可能感到的悲痛。她一向深知他對她是不忠實的。他年紀輕,性格放蕩,加上她本人被劇院裡的演出和她的地位強加在她身上的種種應酬牽制著,顯然他有很多機會可以隨心所欲。她總是閉著眼睛。她但求不要知道。這一樁實實在在的事情明擺在她面前,還是第一回。
“我必須就這麼逆來順受,”她嘆息道。各種思想在她頭腦裡盤旋。“這好比撒謊而不知道你是在撒謊,那才是糟糕的地方;我看做了傻瓜而知道自己是傻瓜,總比做了傻瓜而還不知道自己是傻瓜好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