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莉婭此刻看着她自己穿着結婚禮服的照片。“耶穌啊,我模樣多怪。”他們當時決定對他們的訂婚保守秘密,朱莉婭只告訴了吉米·蘭頓、劇團裏的兩三個姑娘和她的管服裝的。她叫他們發誓不説出去,可弄不懂怎麼不到四十八小時似乎整個劇團的人都知道了。
朱莉婭快活得不得了。她比任何時候更加狂熱地迷戀邁克爾,恨不得當場立時就跟他結婚,但是他的理智佔着上風。
他們這時只不過是一對內地的演員,如果結成了夫婦去開始征服倫敦的奮鬥,必將損毀他們成功的機會。朱莉婭千方百計儘量明顯地向他表示——事實上也確實表示得非常明顯——她很樂意做他的情婦,但是他斷然拒絕。他是個正人君子,不肯佔她的便宜。“‘啊,我不會愛你如此之深,要不是我更愛榮光。’引自英國詩人理查德·洛夫萊斯(RichardLovelace,1618—1658)的名作《出征致露卡斯塔》,譯文采用黃杲炘的《英國抒情詩100首》,上海譯文出版社,1986年版,第269頁。”他引用了一句詩。他深信,如果他們在結婚前就過同居生活,到結婚時必將深深悔恨。朱莉婭為他的堅定的原則感到驕傲。他是個和藹、温存的情人,不過,沒有過多久,他似乎便有點把她視為理所當然的妻子;看他那副親密卻隨便的樣子,你會當他們已經結婚好多年了。然而他允許朱莉婭跟他作出親熱的表示,顯示他温順隨和的性格。她最喜歡偎依着他坐着,讓他的手臂摟住她的腰,臉貼着臉,而最幸福的時刻是她能把她如飢似渴的嘴緊緊壓在他那兩片薄薄的嘴唇上。
儘管他們在這樣並肩坐着的時候,他總喜歡談論他們正在鑽研的角色或者討論未來的計劃,然而他還是使她歡樂萬分。她永不厭倦讚頌他的美。她對他説,他的鼻子何等典雅,他的黃褐色的鬈髮何等可愛,這時候她覺得他摟住她腰的手臂稍稍在收緊,看見他眼睛裏閃現着温柔的目光,她神魂顛倒了。“寶貝兒,你將使我驕傲得忘乎所以哩。”
“假意地説你不是絕頂漂亮,那是再愚蠢不過的。”朱莉婭認為他絕頂漂亮,她説他漂亮是因為她喜歡説他漂亮,但她説這話也是因為她知道他喜歡聽這話。他對她有喜愛、有愛慕,覺得跟她在一塊自由自在,而且他信任她,但是她心裏很明白,他並不熱愛着她。她安慰自己,他只會愛她到這個程度,她想等他們結了婚,兩人睡在一起,她自己的熱情該會激發起他同樣的熱情。目前她儘量使用她的乖巧,見機行事,並且儘量剋制。她曉得不能惹他厭煩。她知道決不能使他覺得她是一種負擔或者責任。他會為了一局高爾夫球,或者為了去跟一個偶然相識的朋友吃頓飯而把她拋置不顧,但她從來不讓他看出她心中的不快。
她隱隱察覺,她作為一個女演員所取得的成功有助於增強他對她的感情,於是拼命努力把戲演好。他們訂婚一年多後,一位正在尋覓人材的美國劇院經理,耳聞吉米·蘭頓的保留劇目輪演劇團,來到了米德爾普爾,對邁克爾很感興趣。他捎了張便條給他,請他第二天下午到他旅館一晤。邁克爾喜出望外,激動得氣也透不過來,連忙拿條子去給朱莉婭看;這隻可能意味着那位美國經理將請他去演一個什麼角色。她的心一沉,可是裝得跟他一樣激動,第二天陪着他同去旅館。邁克爾會晤那個大人物的時候,她在門廳裏等着。“祝我交好運,”他轉身離開她走進電梯時輕聲地説,“這事情太好了,幾乎難以相信是真的。”朱莉婭坐在一張寬大的皮沙發上,一心希望邁克爾拒絕接受那美國經理要他演的角色,或者認為給他的薪金太低,有損他的尊嚴,所以不肯接受。要不,他叫邁克爾念他心目中的那個角色的台詞,得到的結論是他達不到要求。然而半小時後,她看見邁克爾向她走來時,他兩眼閃閃發亮,步履輕快,她就知道他成功了。
她一時覺得就快嘔吐起來,等她在臉上強裝出熱切、愉快的笑容,只覺得肌肉繃得又緊又硬。“沒問題了。他説那是個很好的角色,一個男孩子角色,十九歲。先在紐約演八到十個星期,然後去各地巡迴演出。穩穩有四十個星期和約翰·德魯約翰·德魯(JohnDrew,1853—1929)出身於美國一演員世家,美丰姿,擅演喜劇及社會劇。在一起。每星期二百五十美元。”“啊,寶貝兒,這對你太好啦。”顯然他是欣然接受了。拒絕的念頭在他腦子裏根本沒閃現過。“可是我——我,”她想,“即使他們出我一千美元一個星期,我也不去,如果這意味着要和邁克爾分開的話。”黯然的失望攫住了她。她毫無辦法。她必須假裝和他同樣的愉快。他興奮得坐不住了,拖着她直往熱鬧的大街上走去。“這是個難得的機會。當然美國開支大,不過我每星期至多五十美元就該能夠生活了,而且聽説美國人挺好客,我常會吃飯不用花錢。我看沒有理由不能在四十個星期裏省下八千美元來,那就是一千六百英鎊呀由此可見,當時英鎊與美元的比率為1∶5……”(“他不愛我。他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我恨他。我恨不得殺了他。該死的美國經理。”)“如果他第二年再聘用我,我每星期可拿三百美元。那就是説,兩年時間我幾乎可以掙到四千鎊。差不多足夠開始經營劇院了。”
“第二年!”朱莉婭一時失去了控制,飽含着眼淚,嗓音也沉重了。“你是説,你將去兩年嗎?”“哦,到了夏天我當然會回來的。他們給我付回來的路費,我準備回家裏去過夏,這樣可以一個錢也不花了。”“我不知道沒有你在身邊怎麼過。”她把話説得很輕鬆,聽來像是奉承卻又似很隨便。“嗯,我們可以愉快地一起過夏,而且你知道一年,至多兩年,嗯,閃電般一晃就過去了。”邁克爾隨意走着,而朱莉婭卻在他不知不覺中帶着他朝她心裏要去的方向走去。這會兒他們到了劇院前面,她停了步。“我們回頭見。我得到劇院去看吉米。”他聽了,臉沉了下來。“你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我!我必須有個人可以談談。我想我們可以在開演前一同去吃點什麼。”“萬分抱歉。吉米·蘭頓等着我去,你知道他是怎樣的人。”邁克爾對她甜美而和藹地笑笑。“嗯,好,那麼你去吧。我不會因為你難得一次使我失望而責怪你的。”他向前走去,她從後台門走進了劇院。吉米·蘭頓在屋頂下給他自己安排了一小套房間,可以從樓廳進去。她按了一下前門上的電鈴,他親自來開門。他看見了她,既詫異又高興。
“哈囉,朱莉婭,進來吧。”她一言不發地在他身邊走過去,他們走進他的起居室,只見這間屋子很不整潔,攤滿了劇本的打字稿、書籍和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有他那頓簡單的午餐剩下的東西還在寫字枱上的一隻盤子裏。她轉身面對着他。她牙關咬得緊緊的,皺眉蹙額。“你這惡鬼!”她倏地伸手一揮,衝到他面前,雙手扭住了他鬆開的襯衫領口,猛搖着他。他竭力掙脱,無奈她力氣很大,又是發了狂。“住手。住手。”“你這惡鬼,你這豬玀,你這卑鄙齷齪的下流坯。”他揮舞起臂膀,用張開的手掌啪地給了她一個響亮的耳光。她不覺鬆了手,一手按上自己的面頰,因為他這一下打得她好痛。她放聲大哭。“你這畜生。你這條瘋狗打起女人來了。”“收起你的廢話,親愛的。你難道不知道,女人打我,我總打還的嗎?”“我沒有打你。”“真該死,你差點把我掐死。”“活該。嘿,我的天,我真想殺了你。”“得了,坐下吧,親親,我給你喝口蘇格蘭威士忌,讓你鎮靜下來。然後你可以告訴我究意是怎麼回事。”朱莉婭朝四周看看,想找一隻可以舒適地坐下的大椅子。“耶穌呀,這鬼地方像個豬圈。你究竟為什麼不找個打雜女工?”她用一個惱火的動作把一把圈手椅上的書全都甩在地板上,自己一屁股坐下,開始認真地哭起來。他給她斟了一杯濃烈的威士忌,加了一點兒蘇打水,教她喝下去。“好了,你像托斯卡托斯卡(Tosca)是意大利歌劇作家普契尼(GiacomoPuccini,1858—1924)所作同名歌劇中的女主人公。
她是個女歌星,與畫家馬里奧相愛。馬因掩護他的好友、一個在逃的政治犯而被捕。警察局長垂涎托斯卡的美色,説她如願順從,他可釋放馬,並幫他們雙雙離境,但必須對馬假以處決。她佯裝應允,在他正給他們簽發護照時趁機把他刺死。時將天明,她趕赴刑場,去和馬會合,不意馬已被真的槍決。同時她殺死警察局長的事已被發覺;軍警追來,她跳牆自盡。這麼幹,為了什麼呀?”“邁克爾要去美國。”“是嗎?”她掙脱了他挽住她肩膀的手臂。“你怎麼可以?你怎麼可以這樣做?”“我跟這事情毫不相關。”“你撒謊。大概你連那個骯髒的美國經理在米德爾普爾都沒聽説吧。肯定是你乾的好事。你有意這樣做,存心拆散我們。”“啊,親愛的,你冤枉我了。事實上,我不妨告訴你,我曾對他説,我們劇團的人他要誰都可以,唯一的例外是邁克爾·戈斯林。”他對她講這話的時候,朱莉婭沒有注意到吉米眼睛裏流露的神色,如果她看到的話,定會詫異為什麼他洋洋得意,彷彿已成功地耍了一個巧妙的小花招。“連我也不例外嗎?”她説。“我曉得他不要女的。他們自己有的是。他們需要的是穿得衣冠楚楚、不在客廳裏吐痰的男角兒。”“哦,吉米,別放邁克爾走。我受不了。”“我怎麼能阻止他呢?他的合同到這個季節末就到期了。這正是他難得的好機會。”
“但是我愛他。我需要他。假定他在美國看上別人呢?假定有個美國女繼承人愛上了他呢?”“如果他對你的愛情這樣靠不住,那我看你還是乾脆把他丟了的好。”這句話可重新燃起了她的怒火。“你這混賬的老太監,你懂得什麼愛情?”“這些娘們啊,”吉米嘆了口氣説,“你要是想跟她們上牀睡覺,她們説你是個下流的老色鬼;你要是不想跟她們睡覺呢,她們就説你是個混賬的老太監。”“唉,你不理解。他是如此出眾得漂亮,她們會一批批地拜倒在他的腳下,而我那可憐的小乖乖又是那麼經不起諂媚。兩年內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啊。”“兩年是怎麼回事?”“假如他獲得成功,他還得繼續待一年哩。”“呦,不用為此操心。他到這個季節末準會回來的,而且永遠不會再去。那位經理只看見他演的《康蒂妲》。這是他唯一演得還算像樣的角色。相信我的話,不久他們就會發現他們是上了當。他勢必完蛋。”“你對演戲懂得什麼?”“什麼都懂。”“我恨不得挖掉你的眼珠子。”“我警告你,要是你膽敢碰我一碰,我可不是輕輕回擊,而要在你牙牀骨上狠狠地給你一傢伙,教你一個禮拜休想舒舒服服吃東西。”“天哪,我相信你做得出來。你説你自己算是個上等人嗎?”“我喝醉了也不會説自己是上等人。”朱莉婭格格地笑了,吉米覺得這場爭吵的最壞的階段過去了。“你同我一樣知道,你演戲的本領可以把他拋到九霄雲外。我告訴你,你將成為肯德爾夫人肯德爾夫人(Mrs.Kedal,1848—1935)為英國著名女演員,和她丈夫威廉·肯德爾常同台演出,擔任男女主角,但她的成就顯然比他大,而他又是個傑出的劇院經理。以來最偉大的女演員。你何苦為了一個將永遠成為你脖子上的一塊磨石的男人而妨礙你自己的前途呢?你想要經營劇院,而他就會想要當男主角同你合演。他決計演不好的,我親愛的。”
“他容貌出眾。我可以帶他。”“你以為自己很了不起,是嗎?可你錯了。如果你想成功,你就不能讓一個不夠格的男主角跟你搭檔。”“我不管。我寧願嫁他而失敗,也不願成功而嫁別的人。”“你是處女嗎?”朱莉婭又格格地笑了。“我看這不關你什麼事吧,可事實上我是的。”“我知道你是。嗯,除非你有什麼顧慮,否則你何不趁我們停演的機會,跟他到巴黎去待上兩個星期呢?他要到八月份才動身。這樣你可以對他放心了。”“噢,他不肯。他不是這種人。你知道他要做上等人。”“即使上層階級也傳宗接代嘛。”“你不懂。”朱莉婭傲然地説。“我看你也不懂。”朱莉婭不屑回答他的話。她心中實在鬱郁不歡。“我沒有他沒法生活,我告訴你。他走了,叫我怎麼辦?”“繼續跟我在一起嘛。我跟你再訂一年合同,我有許多新的角色想給你演,而且我心目中另有一個小夥子,是個新秀。當你有個確實能陪襯你的人跟你搭檔的時候,你將驚奇地發現你會多麼省力。
你可以拿十二鎊一個星期。”朱莉婭走到他面前,用鋭利的目光盯住他兩隻眼睛。“你為了要我在這裏繼續幹一年,才幹這套勾當嗎?你傷了我的心,毀了我的整個生活,就為了要把我留在你這糟糕的劇院裏嗎?”“我發誓沒有這回事。我喜歡你,我愛慕你。我們這兩年的生意比過去什麼時候都好。可是真該死,我哪會對你耍那樣的陰謀詭計!”“你騙人,你這不要臉的騙子。”“我發誓我説的是真話。”“那就拿出證明來。”她粗暴地説。“叫我怎樣證明呢?你知道我確實是規規矩矩的。”“給我十五鎊一個星期,我就相信你。”“十五鎊一個星期?你曉得我們收入有多少。我怎麼付得出?哦,好吧,就這樣算數。不過我將不得不從自己的腰包裏掏出三鎊來。”“我才不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