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終南山,陡見一條白影沖霄而起,現在太乙峰頂,春夜料峭的寒飛,吹得那人一身白衣獵獵作響,星光之下,卻是一個神容俊偉,年約二十左右的少年。
他雄偉的身材,充滿了男性的粗獷氣息,然神采間,卻露出心神不定的樣子,在登峰之後,始終佇立峰頭,目光俯視著峰下近處一片莊院,似乎在等待什麼?
漸漸的,他神色愈來愈不耐,倏然舉手撮唇,發出一聲猶如暗號一般,長短有節,尖銳悠長的嘯聲。
嘯聲劃空,嫋嫋遠播,落人虛無蒼茫之中,片刻間,又見一點白影,出現於峰腳,向太乙峰頂冉冉飛騰而來!
少年一見那點白影,不安焦愁的神色,頓時一掃而空,欣喜之色,露於眉睫。
恍眼間,那白影已上峰頂,竟是個黛眉如畫,清豔不俗,年齡與少年相彷彿的素衣少女。
他歡愉的喊了一聲屏妹,人急急地迎了上去,素衣少女也嬌喊一聲塵哥,一式乳燕投林,撲入白衣少年的懷中。
白衣少年立刻擁緊她,臉上佈滿了甜密的情意,輕輕地說道:“想思一日如一年,屏妹,你昨天為什麼不來?等得我心裡好焦!”
素衣少女偎在他懷中,仰起玉首,深情地注視著他。
見他那種可憐的神色,不由卟嗤一笑,道:“想不到江湖上人稱‘傲公子’的楊逸塵,竟變成了柔骨千萬的情痴……”
白衣少年劍眉一挑,旋即嘆息一聲說道:“我楊逸塵三年來雖仗著一身傲骨,拒絕了不知多少紅粉佳人,憑著掌中一支鐵劍,為三湘楊家,增加無數聲譽,但自一年前見了你這‘玉觀音’紀瑤屏,不知怎的,卻變成了無主遊魂,一顆心完全放在你身上……”
語聲微頓,又輕輕一嘆,方自柔情千萬地接下去說:“屏妹,今後若沒有你,我不知將怎麼活下去,像昨夜,我一夜未曾閤眼,細數銅漏聲聲滴,方欲成眠已天明,箇中滋味,誰能知道?”
語聲綿纏,令人迥腸百轉!
“玉觀音”紀瑤屏不由得芳心感動已極,遂也鄭重地道:“塵哥,星星為證,天地為憑,我紀瑤屏身心皆已屬君,海可枯,石可爛,此情不可渝……只是……深情容易催人老,一天不見,你不該這麼傷神……”
說到這裡,語聲變為一聲長嘆,臉上倏然蒙上一抹悽然之色。
“傲公子”楊逸塵一驚,急急問道:“屏妹,無緣無故的,你怎麼長嘆起來了呢!”
“玉觀音”秀眸直視楊逸塵臉上,幽幽的道:“塵哥,我的心事你難道真的不知道嗎?”
“傲公子”惶然搖搖頭,紀瑤屏又轉嘆一聲道:“春夢苦短,來日方長,塵哥,你也應該為以後的日子打算一下了!”
楊逸塵一呆,神色立刻也變得黯然起來,呆呆的望著這位一見鍾情,山盟海誓的戀人劍眉深鎖,默默不發一言。
其實他根本不知道怎麼打算,自離家潛居這終南山太乙峰畔,三個月來,與紀瑤屏夜夜歡聚,心神俱被如火戀情所溶化,只恨春宵苦短,早把一切思慮拋卻腦後,可是現在經她一提,往日的煩惱,又如海潮一般湧起。
在江湖上,誰都知道,三湘楊家與終南紀家三代世仇,早已誓不兩立。
結仇起因,源淵於三代之上,楊紀二家原本務農,皆居於終南山腳,隔著溪流遙遙相望,百年前卻因一次大旱,農田龜裂,為了互爭唯一溪流的水源,反目成仇,形成一場空前悽烈的械鬥。
第一次,紀家慘遭敗績,立誓復仇,於是棄農習武,果於二十年後,把楊家一族殺得幾乎寸草不留。
也就是楊逸塵的父親名震三湘“百蝶神劍”楊超倫的曾祖,當時幸逃一命,帶著幾個僅存的族人,潛離終南,遷居三湘。
於是他命唯一的兒子出外遍訪名師習武,立誓報仇。
於是冤冤相報,仇恨愈結愈深,百年以來,這兩家不知經過多少次決鬥,流過多少鮮血。
雙方為了報仇洩恨,對武功也專心精研,傳至如今的“劍掌雙絕”紀正宗及“百蝶神劍”
楊超倫手中,在武林中已蔚為二大名門,各自成為一方雄豪,也因為雙方都知道對方實力不可輕視,故皆謹慎起來,不敢輕動。
於是往返不息的尋仇決鬥,反而冷落下來,可是隨時日之消逝,仇恨卻愈來愈根深蒂固。
但,誰能想得到,楊逸塵在遊俠江湖,與紀瑤屏邂逅後,竟然一見傾心,雙方互訴衷情後,雖發覺彼此原是世仇,卻因彼此都為對方的容貌人品所吸引,不但不計仇恨,反而雙方立下宏願,為了雙方終身幸福,為了愛情,也為了不願再眼見流血犧牲的慘劇繼續下去,都立志用各自的愛心,化解這段上代造成的誤會紛爭。
此刻,楊逸塵默然痴呆片刻,才滿腹心事的說道:“屏妹,春夜風寒,我們回屋再談吧!”
紀瑤屏點點頭,於是在楊逸塵扶持下,雙雙飄下了太乙峰頂。
在山陰峰腰之處,有一間依著二棵古松搭蓋的茅屋,從隙縫中尚漏出一絲燈火,二人輕輕飄落屋前,推開茅扉,走了進去。
這屋中的擺設,與茅屋外表的簡陋,完全不一樣,錦床緞被,竹几藤椅,使人感到清幽而雅潔。
心頭沉凝如鉛的楊逸塵眼望著這些無一不是紀瑤屏親手佈置的什物,周身稍稍升起一絲溫暖的感覺,他扶著紀瑤屏落座,不由發出一聲慨嘆,道:“這裡使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家’的滋味,唉!
可惜只是暫時的,假如我們永久有這麼一個‘家’,能有多好!“紀瑤屏卟嗤一笑,說道:“難道你以前的家就不是家麼?”
楊逸塵搖搖頭,愁思千萬的說道:“那不同,親情雖然可貴,愛情更加無價,唉!再說……”
他又是一聲長嘆,方低沉的說道:“……我楊逸塵已是有家歸不得了!”
紀瑤屏默然的嬌容,為之一驚,急急問道:“為什麼?”
楊逸塵嘆道:“我來終南之前,為了提起與你婚事,遭家父怒斥,已經與家庭決裂了!”
紀瑤屏嬌容益發灰暗了,幽幽一嘆道:“塵哥,你為什麼不早些告訴我?”
楊逸塵擁緊紀瑤屏雙肩,激動的說道:“屏妹!我不忍使你傷心失望,所以隱瞞至今,屏妹,相信我,讓我慢慢另設他法……我想……人定必可勝天。”
紀瑤屏感動地望了他一眼,卻憂愁地道:“塵哥,情勢卻無法容許我們再慢了,因為……
因為我已有了二個月的身孕……”
楊逸塵一聽這話,腦中轟然一聲,又驚又喜,不由急急說道:“真的?那你為什麼不早些告訴我?”
紀瑤屏秀目含嗔,幽幽道:“你真莫名其妙,以前我怎麼會知道?事情是昨天才發覺的,叫我怎能早些告訴你呢?”
楊逸塵一把握緊她的雙手,激動地道:“屏妹,那太好了……”
話說了一半,臉上激動的紅潮消褪了,代之而起的,是呆滯的憂容,現實的環境使他發愁,心的竟又低沉得如山谷深淵中,灰暗凝結的雲霧。
不錯!夢幻般的愛情中間開出了花,結出了果,是太好了,但若不能結合,一切都像無根之花,虛無之果,隨時都可能破裂消失的!
跟前的夢幻雖然甜密溫馨,然而,擺在前面的處境更現實了!而現實卻是那麼殘酷,那麼使人悚慄!
由“百蝶神劍”楊超倫不準楊逸塵娶這門媳婦來推測,情形是可以料得到的,性烈如火的“劍掌雙絕”紀正宗更不會答應女兒嫁給世仇之子!
那末,唯一的辦法,只有雙雙私奔一走了之。
對於“走”字,楊逸塵與紀瑤屏並非沒有想到過,而且不止一次地討論過,但都為了顧慮到後果問題而拖延下來。
不說結論之初,雙雙所立的宏願,單單能預料得到的後果,就使他們不敢去想,這點對楊逸塵來說,顧慮並不大,一方面他是男方,二方面,他家有三兄弟,可是對紀瑤屏來說,顧慮就太多了!
性烈如火的“劍掌雙絕”紀正宗僅出一女,紀瑤屏失蹤後。若查出這段因果,試想紀正宗將會如何?他會忍得下這口氣麼?
那麼,一場空前流血的殺劫,立刻即將上演,這次劫禍一起,由於雙方平日都廣交聲勢,故而殺劫牽連之廣,將會無法想像。
若為了二人的終身幸福而造成一宗巨劫,紀瑤屏是極不願這樣做的,也由於這一點,所以二人始終討論不出一個結果。
然而,情勢卻已*得人非往這條路上走不可,雖說江湖兒女,不拘泥於俗禮,但一個未出嫁的小姐,竟做了母親,屆時又怎麼面對廣多的親友?
此刻,楊逸塵把利害關係衡量了半天,終於忍不住道:“屏妹,我不知你曾透露過我們的關係沒有?”
紀瑤屏搖搖頭,憂愁地道:“沒有,家父的個性,你不是不清楚,若貿然提出,結果是料得到的!”
楊逸塵嘆道:“若如此,我覺得你只有先離家為上策了。
我們先找一個僻靜之處,定居下來,再慢慢設法善後,屏妹,為了你的名譽,為了紀家的聲譽,除此之外,再沒有第二個辦法了。“紀瑤屏雖極不願意,但想想確實沒有別的更好辦法,只得點點頭,道:“好!塵哥,不過得給我五天的時間……”
楊逸塵急急問道:“既然決定走,為什麼還要五天?”
紀瑤屏幽嘆一聲道;“讓我探探爸爸的口風,實在不行,再走不遲,只要有一線希望,我終得爭取一下,反正五天後,情形如何,我一定會告訴你的。”
說到這裡,緩緩起身,柔情萬千地又道:“塵哥,這幾天你暫時委屈一下,我要走了!”
楊逸塵憂慮地點點頭,立刻又默默地擁緊紀瑤屏,二人雖沒有再說一句話,但彼此之間的心靈,皆吐出無聲的祝福。
半晌,紀瑤屏才輕輕地推開楊逸塵,飄然推開茅扉,冉冉下峰。
楊逸塵站門口,目送他人影消失,心頭頓時空虛虛的,擁塞著滿腹春愁。
於是日子一天天的在他苦等中溜過去了。
五天時間,在楊逸塵來說,好像有五年那麼長,然而五天過去子,卻仍不見紀瑤屏的影子。
又是兩天過去了,楊逸塵由苦候變為焦灼,漸漸,他隱隱感到一絲不祥的預兆,但他不知紀瑤屏遭遇到了什麼困難?為什麼不來通個消息?
在第八天的晚上,楊逸塵終於熬不住了,決定偷偷人紀家莊,查探一下消息,於是他換了一襲黑色長衫,插好佩劍,長身瀉下終南山,直撲紀家莊。
紀家莊就在終南山麓不遠處,三十里平疇,聳立著高高的石樓,門口兩個石獅子,抖落出一振雄偉的氣勢。
楊逸塵下了終南山,時間已經是初更,他遠遠一瞥燈光亮遍半邊天的紀家莊,倏然呆住了。
時間已值深夜上更,按說紀家莊的人早該安息,然而現在莊中卻燈火輝煌,這是怎麼回事呢?
但令他驚疑的尚不止此,高聳的石牌樓門敞開,門戶兩旁站立著兩名青衣家丁,門上高懸著八隻紅色喜字燈籠,敢情誰在做喜事?
這剎那,楊逸塵又驚又疑,他暗忖道:“紀家並沒有什麼人,唯有屏妹一女,辦喜事莫非就是……但是她有什麼喜事呢?”
心中思索著,已避過前門,摸索到牆,長身一躍,極為謹慎地掠身而人。
他翻身入牆裡,卻正好是紀家莊第二進院落,只見許多青衣家丁,來回如穿梭,提壺端盤,忙碌已極,但每個人的神色,卻充滿了一片喜氣。
在燈火輝煌的前院,不時響起了大笑聲,隱約傳人,那種熱鬧噪雜的聲音,可見人極多。
楊逸塵從未到過紀家莊,自然不知紀瑤屏住處在那裡。
但依常情判斷,婦女內眷必在深院後進,可是他眼見這股熱鬧情形,卻不禁發起愁來,像這種情形,若要往裡潛入,可真不容易。
可是既到了此地,他實在不甘心再退回去,八天的苦候,已使他心灼神焦,何況他對這場突如其來的喜事,心有可疑,必須把它弄清楚。
於是他藉著牆角陰影,緊張地靜候著潛入的機會。
往來如穿梭的家丁,似乎稍稍稀落丁一些,他提起真元,輕若狸貓的縱上靠近處一座平房頂上,疾如閃電,向後院落撲去。
或許是命運,或許他太過緊張驚惶,他身形剛剛撲上一段矮牆,卻見一個家丁在一條白石院徑中,低頭迎面而來。
那家丁低著頭本來並沒有看見楊逸塵,但突見地上印著一條長長的人影黑印,楊逸塵急忙欲伏身。
正要伏未伏的剎那,那家丁已一聲驚呼,猛然抬起頭來,與楊逸塵恰巧照了面。
“嘿,是什麼人?竟這麼大膽,敢在後面闖?”那家丁驚愕之下,朗聲大喝,聲震近遠。
楊逸塵心中一慌,這霎那,他知道身形已經暴露,要避也沒有用了,為了避免誤會,他急忙飄落牆下抱拳道:“管家,別誤會,在下是來賀喜的……”
那家丁目光在楊逸塵身上一打轉,立刻冷笑一聲,喝道:“恭喜的?嘿嘿,朋友是騙誰?
百餘賓客中,我紀福就沒有看過誰佩著劍來道喜,再說,賓客皆在前院,你為什麼往內院闖?”
楊逸塵一呆,知道露了馬腳,騙也騙不過去。
這時四面步聲紛至沓來,紀家許多人都聞聲而來,夾著大聲的詢問:“什麼事?……是什麼事……”
楊逸塵猛覺情形不對,忙抱拳道:“管家誤會,咳……
在下暫且告退!“說著身形一長,走為上策!
他若剛才說走就走,就不會發生許多事,可是此刻已嫌晚了,身形剛起,那家丁立刻一聲大喝:“朋友別走!”
身形陡撲,雙掌一甩,向楊逸塵背心拍去。
掌風虎虎,力量竟是不小,楊逸塵心中一緊,他覺得這小小的家丁掌上功夫竟然頗為硬扎!
但此刻他極不願動手,忙略閃身形,口中道:“管家的何必*人太甚,在下不是說過是誤會麼?”
說話中,身形如疾沖霄而起。
哪知人在半空,猛覺一道極凌厲的狂飈,猛自頭頂罩下,半空一聲洪亮的笑語聲接口喝道:“既是誤會,朋友把誤會解釋清楚再走不遲!”
楊逸塵立刻發覺前面阻攔自己逃路的那道掌勁,竟是一流高手,他心中一驚,急忙一個翻身,逃過那凌厲一擊,斜刺裡飄落地上,星眸一掃,發覺四周密密圍著許多青衣家丁,眼前接著飄落二人。
正是半空中攔截自己的高手,一個是身穿紫色壽袍,容貌威嚴的黑鬚老者,一旁卻是略為年青的清癯文士。
只見那家丁紀福上前稱呼道:“老爺……”
楊逸塵一聽那聲老爺,心頭猛然一震,頓時知道這鬚髮老者就是名滿中原的“劍掌雙絕”
紀正宗,也是自己楊家的對頭冤家。
目光一閃,再看清那清癯的文士,竟是與紀正宗有表親關係,江湖人稱“鐵扇書生”的狄英,心中頓時喊糟。
蓋他昔日在江湖上曾與這鐵扇書生狄英照過面,不但照過面,而且還發生過一次不大不小的衝突。
他不怕“劍掌雙絕”紀正宗,因為他清楚只要沒有人識破自己面目,這位紀莊主就不可能認出自己就是楊家之子,可是現在有那姓狄的在一旁,情形就不妙了。
但在眼前這種無法脫身的情形下,楊逸塵只有硬著頭皮抱拳長揖,道:“在下拜見紀莊主!”
紀正宗目閃精光,沉聲道:“恕老夫眼拙,少俠是那一位?”
果然,“鐵扇書生”哈哈一笑,道:“大哥,你近年來未在江湖走動,難怪不識這小子,他就是三湘家的大兒子,最近崛起武林的‘傲公子’楊逸塵!”
紀正宗聞言頓時臉色一沉,布上了一片重霧,冷冷對楊逸塵一笑,道;“想不到,想不到,老夫沒有找上三湘,與你老子算這筆舊帳,你們楊家卻挑上今天這個日子,找到老夫門上來了……”
一聽情勢要僵,楊逸塵慌忙截口急急說道:“莊主千萬別誤會,在下今日此來,並無惡意……”
話聲未落,紀正宗已厲聲道:“擅闖內院,沒有惡意,那麼你說,有什麼企圖?”
驚愕中的楊逸塵不知怎麼作答!他能說此來是為了找紀瑤屏的麼?此話絕不能出口,那麼,該假借什麼理由呢?
他囁嚅的吶吶的還未說話,紀正宗已經厲笑一聲,又道:“詞窮了吧,小子,亮你的長劍!”
楊逸塵慌忙退了一步,道:“莊主,在下並不想與你動手。”
紀正宗怒哼一聲道:“動手?憑你也配?老夫只是要代你老子教訓你一頓,讓你懂得一點規矩!”
楊逸塵劍眉猛然一揚,但一想到心底的屏妹妹,對方可能是自己未來的岳父大人時,他硬把激動的怒火平復下去,平靜地道:“請容晚輩現在退出,改日再登門負荊請罪,以贖今日之罪好嗎?”
嘿嘿,紀正宗峻森的笑道:“你可說的容易,紀家莊容你來就來,去就去,還成什麼話?
傳人江湖,還以為老夫怕了你們三湘楊家?”
楊逸塵忙道:“晚輩實不願動武……”
性烈如火的紀正宗卻早已動了殺機,不等他話說完,已厲聲道:“你別想弄什麼鬼,不亮劍是自找苦吃,怪不得老夫以大欺小!打!”
語聲落處,身形一晃欺前,右手迅揚,閃電般推出一掌,挾著如刀勁風,向楊逸塵前胸撞來。
毫無鬥志的楊逸塵倉皇閃身,但他忘記了“雙掌雙絕”的“龍形三曲”掌法,被譽為武林中掌法一絕。
他剛避這一掌,紀正宗的左手第二掌連接而到,所擊之處,正是他閃避的步位,情形就是楊逸法自己湊上去的-般。
砰的一聲,這第二掌已結結實實擊在楊逸塵右胸,打得他震出一丈,倒坐在地,喉頭立刻衝上一股鮮血。
這一掌也打出了楊逸塵的怒火,強傲的他,生硬硬的把衝上咽喉的鮮血壓下,挺躍而起。
哪知人未站穩,紀正宗身形一晃,又欺進身前,又是一掌,口中冷冷笑道“耳聞你綽號‘傲公子’,老夫就看看你骨頭是否夠傲!”
這一掌打得楊逸塵體內真氣四散,眼前金星直冒,又癱在地上,卻見紀正宗臉上佈滿殺機,緩步移近,又欲舉掌而擊。
心頭頓時大駭,這時他後悔自己讓步讓錯了,若立意動手,就不至於落得眼前這麼慘。
哪知就在這時,卻見“鐵扇書生”狄英一個箭步竄上來,挽住紀正宗手臂沉聲道:“大哥,使不得,天明即是侄女千金大喜之日,殺個把姓楊的雖無所謂,血光衝了喜事,可不是好兆頭。”
紀正宗止步點點頭,對地上的楊逸塵冷笑道:“小子,算你今天運氣,我女兒吉辰將到,今夜就饒你一條命,還不快滾?”
但二人這番話,卻使受傷的楊逸塵心中大震,他像忘了嚴重的傷震,一個挺身起立,急急喝道:“令愛什麼吉辰?
什麼喜事?“
“鐵扇書生”冷笑道:“方逃過一命,卻又要管起閒事來了?嘿嘿,告訴你也無妨,我侄女千金天明就要下嫁長安名門‘無影一字劍’陸定的長子陸浩,你是不是還想吃杯喜酒再死?”
轟然一聲,楊逸塵如受電極,哇的一聲,嚥下的鮮血,此刻狂噴而出,他狂喊道:“我不信……”
他的確不信,僅僅八天的分別,就產生這麼大的變化,海盟山誓的紀瑤屏,怎麼可能變心?
可是紀正宗卻冷笑道:“老夫嫁女,還要你相信?嘿,真是笑話,難道要我女兒親口對你說才信?呸,把這小子抬出去!”
一聲吆喝,上來了兩名家丁,把搖搖欲倒的楊逸塵一扶,就往外面拖,拖出大門口,兩名家丁一摔,吧噠一聲,把楊逸塵關在門外黑夜中。
此刻的楊逸塵精神意志完全崩潰了,如瘋了一樣,猛然起來,狂嚎著大喊著:“我不甘心,哈哈,屏妹,你是陸家的媳婦……我不甘心……”
喊聲如哭,蹌踉的向夜色中奔去,迅速被濃黑的夜色所吞噬,只有那令人鼻酸的餘音,仍在大氣中飄蕩著。
莊中的紀正宗眼看楊逸塵被抬走,卻向“鐵扇書生”道:“大弟,你還是先去前面招呼一下,不必提起此事!”
狄英不懂是怎麼一會事,點了點頭,匆匆離開,紀正宗又對四周家丁揮揮手,卻沉聲對紀福囑咐道:“千萬別讓後面小姐知道。”
紀福應諾點頭,這時紀正宗才負手沉思,向前面大廳走去。
這位紀莊主的心情又得意又沉重。
得意的是,他滿意自己女兒終身大事的一番安排,他清楚像這種情感上的牽纏,要斬得快,要斷得爽,故而他在得知女兒愛上仇人之子後,立刻以平日處理江湖事件那鐵腕,來個快刀斬亂麻。
他在六天時間中,瞞著女兒,說妥了親事,散出了喜帖,定下了迎娶吉辰。
他覺得長安名門陸定的長公子陸浩,不但人長得不錯,而且在江湖上,也是後起之秀人物,前途無可限量。
尤其自己的女兒嫁子陸家,不但可以斷了那世仇楊家小子的念頭,同時以陸家在中原武林中浩大的潛力及聲勢,對自己未來,等於如虎添翼。
對於與三湘楊家對峙均衡的局勢來說,立刻可以打破而壓倒對方,那麼自己念念不忘打擊楊家的目的,在不遠的將來,即可達到了。
想到這裡,紀正宗下意識的一笑,本來他還提心楊逸塵會有什麼舉動,他能控制自己的女兒,卻無法控制別人,然而現在,他放心了!
以楊逸塵剛才離開的情形來說;正是他所希望的那樣,只要楊逸塵傷透了心,這方面的問題,自然而然的完全解決。
可是,這僅是紀正宗得意的一面,而得意蓋不過另一面沉重的心境。
俗話說,知女莫若父母,他極清楚女兒外柔內剛,倔強的個性,當她得知自己的這段安排後,會不會順從呢?
他是過來人,深深知道在感情上的痛苦,不是別的痛苦所能比擬的,假如女兒與自己拗上了勁,那怎麼辦呢?
此刻,他已跨進了燈火輝煌的大廳,當看到鬧哄哄的滿廳賓客時,他緊皺的濃眉,倏然開朗了。
他想,既已造成了事實,不怕女兒不答應,臨上花轎,她終不致於決裂吧……“這時滿廳賓客一見紀正宗回來,俱紛紛圍上來詢問什麼事。
“沒什麼!沒什麼!只是一點小事情……”
紀正宗抱拳向賓客們笑嘻嘻的回答,現在,他迥旋於賓客間,只待清晨陸家的花轎一到,就了卻一宗心願了。
大廳中,莊丁們川流不息的進進出出,端送著宵夜飲食,賓客們熱哄哄的豪飲著,姿意笑談著許多江湖掌故,大家都與紀正宗一樣,等候吉日良辰的到臨。
可是,前廳中這麼熱鬧,在後院深閣中,卻籠罩著一片愁雲,儘管婢女們匆匆忙忙,為紀正宗千金準備著出嫁的許多東西,但每個人都輕悄悄的,他們都受過紀老爺子嚴厲的囑咐,唯恐紀瑤屏發覺。
匆忙掩蓋不過那種冷清清的氣氛,與前廳鬧哄哄的場面形成強烈的對照,而紀瑤屏穿著平日的一套羅衫,端坐在床上,呆呆望著窗外的夜色,在發愁。
在床邊,將近五十歲的紀夫人紅著眼睛,拿著一條緞帕,滿臉焦灼的不時望著窗外星辰,注視著床上的女兒在發急。
門口站立著兩名青衣丫環,像是在侍候什麼?但是滿臉焦愁的紀瑤屏卻知道她們等於是在監視著自己。
窗外,夜色如墨,紀瑤屏的心頭也一團黑!她想起等在太乙峰頂的檀郎,不知將會怎麼樣了?
五天已經過去了,現在已超過三天了,數著時間,她心中愈來愈急。“可是……現在……
自己被看守死了,怎麼辦呢……?”
她的愁思被母親輕柔的語聲所打斷了,只見紀夫人溫柔地道:“屏兒,你想通了沒有?”
紀瑤屏不耐煩的冷冷道:“媽,女兒早巳想通了,倒是你二位老人家沒有想通,仔細說來,咱們紀家與楊家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深仇大恨,百年前,只是為了爭那一點點水源……
唉!冤仇宜解不宜結,女兒不知道爸為什麼至今還想不開。”
紀夫人嘆息一聲,捏著鼻子,道:“孩子,媽不是江湖中人,不懂江湖上的事,但是有一點媽是知道的,不論如何,楊家究竟與我們世代為仇,媽與你爸只有你這麼一個女兒,豈能把你嫁給一個仇家的後代?”
紀瑤屏舉手捂著耳朵,皺眉道:“七天來,你們總是仇呀仇的煩死人了,女兒的話也說完了,聽不聽在你們……”
她拗上了勁,也賭上了氣,可是紀夫人紅腫的雙目又開始流下了淚水,拿著手帕,捏著鼻子,哽咽的說道:“孩子,我養了你這麼大,平日疼你,冷了怕你著涼,熱了怕你中暑,你出門我的心就跟著飛了出去,從來沒有要求你什麼,難道你不能聽媽一次話?”
說到後來又悲泣起來。
親情深如海,望著傷心的母親這般哀求苦惱,紀瑤屏終於也忍不住悲從衷來,一頭撲入紀夫人懷中痛哭起來。
她幾次想把自己懷孕的事說出,但想起事緩則圓,終於忍住,道:“媽,我對不起你,我暫時聽爸及你老人家的話,-別再哭了!”
紀夫人這才止住幽泣,慈愛地撫著愛女的頭髮,溫柔的道:“孩子,這樣才不枉我辛苦撫養你一場,其實你爸和我還不是為了你好,唉!你也別哭!”
紀瑤屏幽幽的直起腰,舉袖拭了拭眼淚,道:“女兒……
知道……“
紀夫人破涕一笑道:“孩子,媽現在很高興,勸了你這麼多天,你終究聽話了,不瞞你說,你爸已替你說了一門親事。……”
紀瑤屏心神一震,急急道:“哪門親事?多久說的?”
紀夫人笑了笑,道:“對方是長安鼎鼎大名的陸家長公子,人品模樣聽說極俊,就是這幾天爸替你說的……”
紀瑤屏花容失色,立刻急急道:“媽,我不要……”
紀夫人笑道:“唉!傻孩子,女大當嫁,終不能叫媽和爸一輩子養你,老實說,稍等清晨就是你大喜之日!”
語聲方落,房門倏起,只見一名青衣丫環走人,向紀夫人福了一福,道:“老爺吩咐夫人,可以替小姐上裝了!”
紀瑤屏腦中轟然一聲,如受電極,差些暈了過去,不說腹中已有二個月的嬰兒,就是為了自己對楊逸塵的盟誓,也不能答應。
紀夫人一見她那鐵青的臉色,難看已極的樣子,不由吃驚地急急問道:“孩子,你怎麼啦?”
這剎那,紀瑤屏已感到事態的嚴重,她有些後悔當初不聽楊逸塵的話,先走再說,現在反而弄成這麼一個局面,進退不得,使人慾哭無淚。
她望著母親吃驚疑問的神色,急停了停震盪的心神,念頭一轉,覺得情勢已經如此,徒然反抗,已不發生作用,只有以行動表明自己的意志了!
於是她反而淡淡的道:“沒有什麼,媽,爸既已決定,也該來解開女兒被制的‘氣穴’了啊!”
紀夫人見她絲毫沒有不妥的反應,頗有點意外,聞言笑著說道:“孩子,爸不會害你的,他說過等你上花轎的時候,他會偷偷給你解開的。”
其實,若不是氣穴被制,紀瑤屏早已鴻飛冥冥了,現在,她一聽這番話,知道唯一的希望,也變成了絕望了。
“氣穴”被父親點住不解開,自己空有一身功力,無法施展脫身。
但是剛強的紀瑤屏轉念間又有了主意,她覺得父母既然不體恤自己,那麼到時候,自己也顧不到後果了,等迎親的陸家老少一到,自己到時不妨三對六面,把話叫開,看父親怎麼辦!
她心意一決,也不表示反抗,任由母親婢女七手八腳的擺佈上裝,因為她知道眼前就是吵翻了天,也是徒費精神,不會有一些用處,到時候,氣穴一解,話說明白,海闊天空,任由自己飛翔。
於是在忙亂中,天色漸變灰白,東方現出一絲曙光。
清晨終於來臨了。
在後院深閨中,紀瑤屏任由母親及一干丫環披上鳳披震彩,打扮得天仙化人。
但她神色卻是蒼白而冷漠的,幾乎咬碎了滿口銀牙,在等待那個要命的吉辰,準備一場巨洪瀑瀉……
而在前院大廳中,紀老爺子與一干親友,眼見吉辰將到,個個皆抖擻精神,往大門口湧去,準備迎接陸家娶親的隊伍!
雖然一夜未眠,但每個人仍是容光煥發,喜笑顏開,因為終南紀家與長安陸家都是名重武林的巨擘,二家聯親,也算得近年江湖中的一件大事。
尤其紀正宗,此刻屹立於清晨寒風中的石牌樓門口,更是精神矍爍,喜氣洋溢,內心為未來的遠景,充滿了愉快。
當東方現出一片紅光之際,遠遠從長安的方向,果見起了一片塵頭,漸漸的,可以聽到一陣吹吹打打的樂器聲,從大氣中,隱隱傳了過來。
接著人影在塵土蔽空中出現了,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迤邐竟達裡許之長,好雄壯威風的場面,“劍掌雙絕”紀正宗從心底發出歡愉的笑容。
浩浩蕩蕩的隊伍夾著蹄聲樂聲漸漸接近,老遠望去,已可看清為首三匹雪白駿馬上坐著老少三人。
後面是一頂八抬的龍風大花轎,花轎二旁是十六人分列的吹鼓手,再後面有騎馬的,有步行的陸家親友及家丁,個個衣裳鮮明,神容威武。
那前面老少三人更是穿得一派莊重富貴,中間是個年約六十的白色長鬚老者,長方臉一片紅光,一身紫紅的員外服,雙目精光炯炯四射,不用說正是男方親家,名震中原的“無影一字劍”陸定。
陸定右首的馬上,是個極為年青英俊的少年,正是陸定的長公子,被譽為江湖上後起之秀,八俊之一的“玉劍公子”陸浩,也即將是紀正宗的東床佳婿。
陸定左首那匹駿騎上,坐著的也是一位年約五十許的老者,清癯的臉,顯出令人莫測高深的智慧,一身銀灰壽字緞袍,正是陸定的知交,名滿關中的“落魂雙鈴”白樂山,也即是這次喜事的證婚人。
當隊伍到達莊門前時,紀正宗及一干親友立刻迎了上去,陸定父子及白樂山也紛紛下馬,雙方把握一陣,寒睛招呼。
紀正宗這時拉著陸定的臂膀,呵呵笑道:“親家,老朽這邊一切都準備好了。”
陸定點點頭,笑道:“紀兄,以後咱們是一家人了,千萬別客氣。”
紀正宗這時又向白樂山一抱拳,道:“煩勞白兄證婚,老朽日後得好好謝謝白兄!”
“落魂雙鈴”白樂山卻淡淡一笑,回禮道:“陸兄之事也即老朽之事,何勞紀大俠相謝!”語氣竟出奇的冷淡。
紀正宗微微一怔,但這時在陸家迎親隊伍後面的一干江湖君豪紛紛圍上來招呼恭賀,使得紀正宗忙於回禮招呼,也無法去多作思索,於是在鬧哄哄中,他轉眼即忘卻這點疑問了。
人隨著花轎,開始向紀家莊湧入,到了大廳內,紀正宗吩咐下人接待,忙成一團。
喜堂中紅燭高燒,在清晨的光線下,卻顯得有點黯淡,只有桌後壁上那塊大紅的喜字,卻紅得令人刺目。
紀正宗在匆忙中倏瞥見白樂山與陸定在喁喁私語,而陸定神色卻連連變化,似乎有什麼嚴重的事使他又驚又疑。
這剎那,紀正宗不由想起門口白樂山的態度,心頭頓起了一陣疑雲,他索性裝作無意的走近,呵呵笑道:“白兄與親家談得好投機!”
“落魂雙鈴”白樂山沒有說話,陸定卻手撫長髯,乾咳一聲,換上一臉勉強的笑容,期期艾艾說道:“紀兄,老朽正有一事相詢,但……但是……希望……”
斷斷續續的說著,目光卻不時移向白樂山,有點欲語又止的模樣似乎在向白樂山討主意。
而白樂山的目光卻充滿了鼓勵,沉聲道:“陸翁,這是關係門庭聲譽之事,千萬遲疑不得,好在紀大俠也是明理之人,話說開了,反而好,若無其事,算是一宗小誤會,若有其事,現在挽救還來得及!”
紀正宗一看二人舉動,已經疑雲暗生,再聽完白樂山這番話,事情竟與自己有關,更加驚愕了,不由急急道:“究竟是什麼事這麼嚴重?親家,你就痛快告訴老朽,咱們之間還有什麼話不能說的?”
陸定又幹咳一聲,似乎萬分作難的,吶吶道:“那只是今晨風聞的一點消息,咳!是關於令愛千金的一些謠言,唉,老夫也不知怎麼啟口!”
紀正宗神色微微一變,狐疑地問道:“是關係小女的謠言?陸兄何妨說出來聽聽!”
這三人的說話,卻已驚動了圍在近處的一干賀客,親友,紛紛把目光集中過來,陸定目光一掃,輕聲道:“紀兄,此地不方便,咱們還是借一步談談吧?”
紀正宗卻是烈火脾氣,他覺得若是關於自己女兒的事,沒有什麼需要避人的地方,當下一笑說道:“親家,這裡不是你的親友,就是老朽的知親故交,沒有什麼話不可說的,是關係小女什麼,你說出來不妨!”
陸定似想說又不想說,頻頻望著一旁的白樂山,方才沉重的說道:“紀兄不要生氣,咳J聽說令愛已有了知……
知心人,而且關係頗深!“
紀正宗神色陡然一變,沉聲道:“陸兄是指那一個?”
陸定神色尷尬吶吶道:“聽說就是紀兄的對頭冤家之子楊逸塵。”
紀正宗想不到這位親家臨迎親之前,竟會問出這件令人掃興的事,當著百餘賓客,這豈不是打自己耳光了,他臉色通紅似火,立刻大笑一聲道:“陸兄說這番話的用意,老朽就不懂了,不是紀某自己吹自己的女兒好,憑小女的容貌,雖不能說比上古的西施王嬙,但在當今之世,也夠得上傾國傾城四個字,江湖兒女,不同世俗,紀某曾命她遊歷江湖,以增長一番見識,像這樣一個少女,據老朽所知,追她的俠少浪子,又何止姓楊的一人?”
這番話不但說得冠冕堂皇,而且針鋒相對,把長安大豪陸定說得臉色飛紅,連連點頭稱是。
大廳中百餘賓客的嘈雜聲音,早已靜了下來,他們為這番演變而驚奇。
紀正宗說完這番話,又沉聲道:“陸兄,紀某為人,從不作偽,話已說明白,但不知陸兄剛才那番話是另有下文,還是別有他故,當著眾親友,事關小女聲譽,老朽不得不問個明白。”
這時的陸定,神色相當狼狽,被窘得幾乎下不了臺,“落魂雙鈴”雖已暗暗告訴了他許多秘密,但是,這秘密關係卻太已嚴重,話說出收不回來,若無其事,親家豈非變成了冤家?
陸定開始有些後悔自己剛才莽撞,不由把幽怨的目光掃視了白樂山一下,心頭連連轉了幾個念頭,覺得還是不說為妙,當下吶吶道:“紀兄……恐怕小弟受謠言所誤!咳!
實在抱歉,尚希勿罪!“
可是紀正宗卻沉不住氣,凝重的道:“陸兄,話要說就說明白,究竟是什麼謠言?”
“這個……”陸定被他一*,不知怎樣措詞,一旁的白樂山卻開腔說道:“白某與陸兄是三十年故交,故不能不說話,不過白某是旨在澄清謠言,對雙方來說,無弊有益,聽說……”
陸定忙喝道:“白兄且慢……”
白樂山語聲一頓,正色道:“陸兄,小弟是為了陸兄,若事後發覺如白某所得消息那般,陸兄那時就是後悔,也來不及了,何況陸公子一生幸福也將斷送!”
陸定一呆,紀正宗已厲聲道:“白大俠請快說,老夫今日倒要知道你聽說了些什麼大事?”
白樂山鎮靜如恆,緩緩接下去道:“……聽說令愛不但已與‘傲公子’楊逸塵有了白首之盟,而且關係也超渝了尋常。……”
“胡說……住口……”紀正宗神色一厲,一聲大吼,震得整座大廳,嗡嗡作響,接著他發出一陣狂笑,目光一掃個個變了顏色的眾親友道:“家雖非公侯富貴門弟,但紀某對女兒庭訓未綴,平日課文訓武,再由她母親授予女紅六禮,不能說沒有教養,小女平素端莊,有口皆碑,豈會做出不恥之事,白樂山,你信口汙辱,可有什麼證據?”
大廳中頓時響起一片嗡嗡議論聲,紀家的親友,目光皆露出仇視之色,望著“落魂雙鈴”
白樂山,陸家的親友也用懷疑的目光,望著白樂山。
但白樂山卻平靜地緩緩說道;“白某也希望別人是無中生有,但言者鑑鑑,令人不得不疑,要說證據嘛,聽說就在令愛腹中!”
此言一出,滿廳譁然。
紀正宗雙目精芒如火,渾身發顫,嘴唇嚅動者,半晌倏對陸定厲聲道:“陸大俠,你也相信?”
陸定神情默然,他知道白樂山從不妄言,言必有據,但若說相信,到底缺少真憑實據,此刻不敢作答。
他倏想起應該問問白樂山從什麼地方得來這些消息?
為什麼昨夜不提,到現在迎親之際卻爆了出來。
但是他這一遲疑,還沒有說話,五內沸騰的紀正宗認為陸定無異是默認相信了。
頓時又一聲狂笑道:“陸大俠既然相信白大俠之言,此事好辦,但是!”
語聲一沉,目光如炬,凝視著陸、白二人,峻聲接下去說道:“老夫要問問,若查出並無此事,該怎麼辦?”
白樂山冷冷道:“紀兄能否先說說怎麼查法?”
紀正宗大喝一聲道:“紀福何在!”
廳門口閃進一名三十餘歲的家丁,正是他貼身管家紀福,哈腰凜然道:“喏!老爺有什麼吩咐?”
紀正宗大聲喝道:“把二里外的宋老夫子立刻找來,就說請他出診,快!”
“喏!”紀福應聲而退。
紀正宗這才冷笑一聲,對白樂山說道:“宋老夫子並非武林中人,他的醫道在長安濟南一帶,白大俠大概也有個耳聞,這個辦法,白大俠認為如何?”
白樂山點點頭道:“這樣確實可靠,喏,查無其事,白某任憑紀大俠怎麼辦,但查有此事,紀大俠又如何?”
紀正宗長笑一聲道;“小女若要有敗德之行,老夫還有何面目見天下士,謹奉一顆頭顱,滿腔鮮血,為陸家謝罪!”
陸定唯恐事情鬧得太僵,忙道:“紀兄,千萬別這麼說。”
紀正宗立刻打斷他語聲,斬釘截鐵地冷聲道:“老夫生平從來說一不二,但是不論小女有沒有白壁之瑕,咱們這門親事也就不必再提了,對於尊府,紀某不敢再高攀!”
陸定愣了一愣,臉色更加難堪起來。
這時大廳中雖滿是人,卻寂寂無聲,倏見紀福喘著氣急步奔入,垂手稟道:“宋老夫子到!”
紀正宗揮手目光一抬,只見一頂青布小轎,已停在大廳門口,轎簾一掀,走出一個顫顫巍巍的白髮老人。
這位宋老夫子一手提著藥箱,一手扶著柺杖,在二名家丁扶持下,走進大廳,當他眯起老花眼,一見大廳中喜獨花燒,這麼許多人,頓時吃了一驚。
他哦了一聲,對紀正宗拱了拱手,呵呵笑道:“原來尊府有喜事,老朽失賀,老爺子,是什麼人有喜?”
紀正宗一肚子怒氣,鼻孔中重重一哼,擺手道:“是小女,老夫子請坐!”
宋老夫子一怔,覺得對方神色口氣都不對勁,倏時愣住了。
當他目光再度一掃後才發覺廳中每個人的神色都凝重冰冷,沒有一絲喜氣,心中頗感奇怪起來。
只見紀正宗又喝道:“紀福,傳話讓小姐出來,並先準備五十兩黃金。”
紀福應了一聲,立刻退出廳門,片刻之間,只見他手託一個銀盤,盤中足足十錠金光閃閃的小元寶。
紀正宗伸手接過,重重往宋老子座前的八仙桌上一放,目視老夫子沉聲道:“等下請老夫子代小女診斷六脈,據實而言,此區區之數,作為薄酬!”
宋老夫子一見滿盤黃金,呆了,吃吃道:“紀莊主,令愛是什麼病?任何病也要不了五十兩金子啊,咳!老朽診金例有所定,出診最多五錢銀子,這……
這……“
白樂山卻微笑接口道:“紀莊主診金,你老夫子只管收下,只是診斷後,可不能有隻字虛言。”
宋老夫子發覺事態好像並不簡單,不由抬頭望著白樂山詢問道:“這位……可知紀家千金是什麼病?哦,今天不是紀家千金大喜之日嗎?又怎麼鬧病了呢?”
白樂山詭秘地一笑道:“老夫子,什麼病你診斷後,不就知道……”
話聲倏然打斷了,因為廳後已響起一陣步履聲,賓客們紛紛讓開,只見天仙化人一般的紀瑤屏,在兩名丫環扶持下,緩緩移著蓮步,走了出來。
此刻的紀瑤屏心情緊張地移著足步,她覺得自己盼望的一刻已經來臨了,只等父親暗中一解開自己氣穴,立可挑開覆面紅綾,說明自己意志,跺足一走。
可是當她進入大廳中後,倏覺廳中一片沉默,好像沒有人一般,這種靜寂的氣氛太窒人了。
她頓時感到氣氛不對,心中想道:“難道廳中沒有人,照理推測,現在應該鼓樂喧天才對啊?……”
她臉上覆著紅綾,雖看不到四周的一切,但目光在紅綾中由地上斜瞟,依然可以看清兩旁鮮明的袍角及一雙雙足靴。
這表示廳中有人,而且不在少數,那麼為什麼這般靜寂呢?她暗暗猜測著,在陣陣疑雲中,身子已被扶著坐落第一張太師椅中。
眼角瞟處,發覺隔著桌子也坐著一個人,卻不知是誰,接看只見貼身丫環舉著一根紅線系在自己腕上。
“這算什麼名堂?”驚疑中的紀瑤屏更加驚疑了,她卻不知道一場慘劇即將發生,對面坐的不是別人,正是終南名醫宋今人老夫子。
其實若宋老夫子以手診脈,情勢的發展,或者不會那麼糟。
可惜這老了彌昏的古董,卻依著男女授受不親的古禮,像御醫替皇后診脈一般,以絲線系診腕脈。
當然這也是他看在巨金上,想當眾故意露一手,揚揚名氣,卻把個紀瑤屏墜人五里霧中,不及措手應變。
此刻,宋老夫子靜靜闔目,三指執著那根紅線,默默一察,倏然一皺眉。
他這一皺不打緊,立刻使一旁虎視眈眈的紀正宗心頭一跳,宋老夫子緩緩睜目對紀正宗道:“令愛確實有病!”
紀正宗按著心跳,沉聲道:“什麼病?”
宋夫子恍著腦袋,道:“體內氣脈不順,但是老朽卻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尚要再詳細診察!”
一聽這話,紀正宗一口氣鬆了過來,哈哈一笑,拱手道:“老夫子盛譽果非虛傳,請夫子再詳細診斷一下!”
他藉著一拱手,卻暗暗施出指穴法,發出一片勁氣,解開了紀瑤屏那被制七天之久的氣穴。
紀瑤屏渾身一震,體內真氣倏然暢通,這時她也聽清楚宋老夫子的口音,心中又升起一片疑雲暗忖道:“究竟是怎麼一樣事?此刻怎地把這老冬烘請了來,考較起他的醫道來了?”
不說她心中更加納罕,對方的宋老夫子被紀正宗一捧,心頭非常受用,頓時渾身飄飄欲仙。
蓋當今之世,能以絲線診脈,察出症狀的,就連皇城御醫算在內,還真找不出幾個這麼高明的,他暗暗覺得這一下,足夠自己成名露臉的啦!
在得意之餘,宋老夫子於是再度閹上雙目,按下興奮的情緒,默默診察,可是這一次,他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因為就這片刻功夫,這位紀家千金不但氣脈順了過來,而且根本毫無病症,憑他數十年的經驗,竟不知道怎麼一回事。
可是一旁的白樂山也沉不住氣了,他見宋老夫子眉心一皺,頓時冷冷道:“老夫子,怎麼樣,診出什麼端倪了麼?”
宋老夫子搖搖頭,接著倏然神色大變,此刻,他倏然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這位千金大喜之日,倏然請自己來出診,雙方親家都在場,敢情是發覺了這位未出閣的千金,已經身懷六甲?而且紀莊主一出手就是五十兩黃金,莫非就是暗示?
這一驚,非同小可,他感事態嚴重,他猛然睜開目光,劈面就看到紀莊主的目光炯炯*
視過來,猶如兩把火光。
紀莊主的名頭,這位宋老夫子是耳熟能詳的,這主兒不好惹,於是他眯著老花眼,看看問話的白樂山。
卻見白樂山也目閃精光,沉沉地凝視自己,分明也是一位難惹角色。
宋老夫子心頭開始在打鼓,面前金光閃閃的金子,在他眼中幻成了一把利劍,他暗暗後悔自己來時不打聽清楚,出這趟要命的診。
他神色蒼白,額上冒出一顆顆黃豆的汗珠,手腕發著輕抖,腦中只盤旋著二個問題,是按脈直言呢?還是昧著良心說假話呢?
直言無異得罪了紀莊主,但不實言,將來的麻煩更大,事情總有戳穿的一天,等那位主兒找上門來,一條老命恐怕也保不住了。
他腦筋正在來回牽著磨,眼前紀正宗見他蠟黃的臉上,汗水滾滾淌下,不由也變了眼色,急急喝道:“怎麼樣?”語氣神色間,卻絲毫沒有暗示。
“這……這……”宋老夫子被紀正宗一*,更加囁嚅起來,不知怎樣回答。
“老夫子!”紀正宗雙目通紅,一聲大吼:“你怎麼不說話?”
宋老夫子耳中震得轟轟然,簡直急得尿屁直流,吶吶的道:“好像……呃……咳……好像……”
“好像不對勁,是不是?”白樂山在一旁冷冷接了口。
這剎那,疑雲滿腹的紀瑤屏倏然驚醒是怎麼回事了,她心頭一震,倏地起立,舉手揭下臉上紅綾。
眼前情形一亮,首先觸目的是父親又紅又青的臉和如一雙火炬般的怒目,她心中一駭,準備好的話還沒有說出口,陡見父親伸手戟指,發出一陣厲吼!
“好賤人……”發抖的右手猛然一揮,啪的一聲,一掌已結結實實摑在紀瑤屏的玉頰上。
紀瑤屏半邊臉立刻腫起,印出五條紅影,噔噔噔,被打得一聲驚呼,踉蹌斜出幾步,一屁股跌在地上。
就在她驚呼中,一直惴惴不安的“無影一字劍”陸定已經鐵青著臉色,目光一側,向身畔發呆的兒子陸浩喝道:“浩兒,這場醜劇有什麼好看的,咱們走!”
一拂袍袖,立刻轉身欲出大廳,轟然一聲,跟著陸家迎親來的一干至親好友,也紛紛移動腳步,準備向廳外湧去。
悲痛欲絕的紀正宗陡然又是一聲大吼:“站住!”
一腳剛跨出廳門的陸定及白樂山霍地收足旋身,陸定沉聲如鐵地冷冷道:“紀大俠,你還有什麼話說?”
紀正宗張口一聲淒厲的長笑,簡直像哭,他抖動雄偉的身軀,慘笑地說道:“陸兄,老夫還有什麼資格說話,只希望陸兄能暫留片刻,讓紀某作一下交代!”
白樂山冷冷地一揮手道:“還是免了……”
“住口!”紀正宗一聲大喝,臉上浮起一層奇異的紅光,狂笑一聲道:“紀某是何等人物,說了話豈能不算數,陸兄,現在老夫就奉上一顆頭顱,滿腔鮮血贖罪!”
激烈的話聲一落,迅舉起右掌,自向天靈蓋拍下!
這情形演變得太快了,快得使旁邊的人根本無法阻攔,只聽卟嗤一聲,名震武林的“劍掌雙絕”紀正宗腦門碎裂,鮮紅的血夾著白色的腦漿流滿一地,但屍體卻屹立未倒,一聲驚呼聲中,嚇呆了的紀瑤屏慘叫一聲:“爸……”掙扎起身,撲了上去,抱住父親的屍體,經她這一抱,屍體卟地一聲,豎倒地上。
紀瑤屏這時伏在父親的屍體上,投有發出一點哭聲,可是她秀眸中的淚水,卻像線串著的珍珠,不停地向下淌。
燭燒紅淚,喜幛與鮮血相映成紅,大廳外清晨的朝陽,正好直射進來,使本來裝飾得一片紅的大廳中,加上了像血一般鮮豔的彩色。
尤其是紀瑤屏,在她心內的計算,這場風暴應該由她開始發動的,可是現在卻提前爆發,一樣的風暴,但若由她親自宣佈,演變的結果就大不相同了,然而現在,自己內心堅貞的愛情,反而變成了百世莫贖的恥辱。
宋老夫子早已嚇得癱在椅中,就是廳門口欲走未走的長安大豪陸定父子,及“落魂雙鈴”
白樂山也被這悽慘壯烈的慘變驚呆了。
陸定搖頭髮出一聲長嘆!
他們雖素聞紀正宗性烈如火,卻想不到暴烈到這種程度,迎親變成了送喪,這種結果,又豈是他們所願意看到的!
就在陸定嘆聲甫落,紀瑤屏倏然長身起立,她強忍悲痛欲絕的心情,不理四周一道道不屑的眼光,頰掛淚水,神色蒼白地目視陸定冷冷說道:“罪俱在我,不知陸大俠怎麼知道?”
陸定望了望白樂山沒有開口,白樂山卻不屑地道:“是老夫告訴陸翁的。”
紀瑤屏秀眸-厲,峻聲道:“白大俠何以能知道?”
白樂山哈哈一笑,說道:“姑娘與楊家的私情,旁人自然不會知道,不過昨夜卻是‘傲公子’楊少俠親自來告訴老夫,要老夫阻止這件事!”
這番話像一柄鐵錘,重重地擊在紀瑤屏的腦門上。
她只感腦中轟然一聲,金星直冒,再也經不起這出乎意外的打擊,嬌容發青,氣一閉,卟通一聲,摔倒地上,就這麼昏了過去……
迷暈中的紀瑤屏倏然聽一陣“小姐……小姐”的喊聲,這陣喊聲似乎極為遙遠。
她朦朧地下意識想著,是誰在喊自己?漸漸的,她神志清醒過來,緩緩睜開空洞洞的目光,卻見淡紅色的帳頂。
於是她發覺原來已躺在自己床上,隨著,剛才那幕慘劇,又像潮水一般地湧回腦際,她悲傷地發出一聲嘆息。
卻聽到一陣幽泣之聲,自床畔響起,轉頭一看,卻見家人紀福及貼身丫環碧玉雙雙跪在床前垂首哭泣。
紀瑤屏又是傷感一嘆,緩緩問道:“紀福,外面如何了?”
紀福忙抬頭哽咽著回答道:“已經都……都散啦,走得一個不剩,可憐老爺死得好慘!”
丫環碧玉嗚咽接口答道:“小姐千萬別想不開,保重身體要緊,那姓楊的到底是咱們仇家,唉,這般狠心,……”
紀瑤屏陡然在床上坐起,咬著銀牙,荏弱地喝道:“小玉,別再說下去了,我想他不會……”
“唉!奴才覺得他無……”紀福嗆然一嘆接口說著。
紀瑤屏秀眸一瞪,道:“紀福,你怎能這麼肯定?”
紀福道:“啟稟小姐,那楊逸塵昨夜初更已來過了,與老爺起了衝突,被老爺劈了二掌,受了傷,臨走時還狂喊著不甘心,由此可知,他因愛生恨,除了他能狠心這麼打擊咱們紀家,趁此報仇外,還會有誰?”
紀瑤屏一呆,心頭頓時一陣絞痛,厲聲道:“你們為什麼不早說!”
紀福與碧玉同時舉袖拭著眼淚,默不作聲,還是碧玉回答道:“老爺嚴禁婢子把外面消息,報告小姐,婢子怎敢……”
紀瑤屏黛眉一挑,狠狠道:“既然如此,你們傷心還有什麼用?”
碧玉囁嚅地嗚咽道:“我們……我們是為了夫……夫人……”
“夫人怎麼啦?”紀瑤屏嬌容又是一變。
只見紀福又痛哭道:“夫人……夫人已在後房……懸樑……懸樑自盡了!”
哇!紀瑤屏張口吐出一股鮮血,淒厲地喊道:“楊逸塵,我不會饒你……”語聲中,身一仰倒在床上,人又昏了過去。
於是,聲威赫赫的終南紀家莊就在這一天中,煙消雲散了,紀瑤屏略略料理善後,單身仗劍再人江湖,瘋狂地追尋著楊逸塵的下落。
同時之間,往日與紀正宗一干知交及親友,雖不恥紀瑤屏,對她的行動不理不踩,卻因誤會楊家這一手報復太卑鄙,自動組織了復仇的隊伍,向三湘楊家發出聲討。
風聲傳到三湘楊家堡後,“百蝶神劍”楊超倫雖因世仇自滅,又驚又喜,他感到這頂帽子,不但戴得冤枉,而且也有礙於平日樹立的聲譽。
蓋豪傑復仇,應該憑仗功力劍術,如此做法,豈不汙辱楊家門楣,於是立刻向江湖上鄭重宣佈,對這件事完全不知道,同時一方面遙遙對紀正宗表示悼念,一方面聲稱與長子,“傲公子”楊逸塵斷絕父子關係,並通知好友追查楊逸塵下落。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傲公子”楊逸塵消息全無,可是發誓追索楊逸塵的“玉觀音”
紀瑤屏卻將要臨盆待產了。
對於腹中這塊肉,她幾次三番想用藥墮胎扼殺。
可是想起孩子是沒有罪惡的,何況還有自己一半骨血,終於忍不下心下手,於是轉念間,她決定保留這顆種子,用以復仇。
於是她在無法再奔波的情形下,只能隱人深山,攜帶著忠僕紀福及丫環碧玉待產。
但是雙方這許多人,包括紀瑤屏在內,卻都不知道楊逸塵自被紀正宗一掌擊傷,同時也擊碎了心靈之後,神經深受刺激,當時就成瘋,奔馳於荒澤叢林,深山怒瀑之間,終日狂歌當哭。……
這顯然是一種天大的誤會,由這種誤會,可以知道中間必有一個第三者,利用種種機會,造成了他這一段天衣無縫的陰謀,殺了紀正宗,火拼楊超倫。……
那麼,那第三者是誰呢?
是“落魂雙鈴”白樂山?還是幕後還有別人?……
情天巨滔,漣漪未已,故事的開始到此已告一段結束,可是故事的發展卻要拉到十八年後了……
煙濤微茫……雲霞明滅……
山勢連山向天橫。
在終南深山的一座荒谷中,搭蓋著兩座茅屋,時正清晨,晨曦之中,只見一名灰衣老者在茅屋一畔,手執巨斧,在劈著地上一段一段巨木,斧起斧落,劈拍不絕。
而在茅屋前,一塊大青石上,端坐著一位風姿飄逸的白衣婦人,旁邊還侍立著一名中年青衣女子。
離白衣婦人三丈許,卻有一個身著緊身青色勁裝的俊美少年,正在舞劍。
劍光霍霍,掀起滿天流霞,青衣少年在劍光中,身形飛旋不停,額上已冒出一顆顆汗珠。
這是一幅隱世圖,令人看了有飄然出塵,心生嚮往之感。
可是,那端坐的白衣婦人的臉上,卻沒有絲毫悠閒之色,那美得出塵的貌容上,凝結著一片寒冷冰霜,目光灼灼地注視著少年,充滿了峻厲之色。
這幅隱世圖就在白衣婦人這副籠罩著重霜般的神色下,完全破壞無遺,她心中藏著什麼深重仇恨?使人感到她那副豔容,反而僵硬得嚇人!
朝陽緩緩升起,照人這座山谷,滿天流霞一斂,只見少年已經收劍站定,長長的籲出一口氣。
他雖滿頭大汗,瀉溼瞭如漆鬢髮,但氣定神閒,絲毫不喘,走近白衣婦人前,反劍貼肘,肅容一禮,恭恭敬敬的說道:“娘,孩兒有進步了麼?”
白衣婦人冷冷地搖搖頭,沒有回答他的話,卻反過頭來,往劈柴老者那邊喊道:“紀福,你過來!”
劈柴的灰衣老者聞聲就持著長柄斧頭,急急奔了過來,以斧支地躬身道:“主母有什麼事?”
白衣婦人依然冰冷著臉色,說道:“你就以斧當劍,依然用我以前教你的那一手,與昭洵對一招,要快,要狠!”
青衣少年看到母親搖頭之後,臉上已現出一片衰頹之色。
他感到十餘年來,母親對自己從未點過頭,實在令人傷心。及聽完她吩咐家人紀福的這番話,知道嚴格的考驗又到了!
這時,他立刻退開兩步,轉身面對持斧的紀福站定,橫劍蓄勢作了準備。
雖然知道結果又將使母親失望,但他仍勉強地振作起精神,紀福皺著眉頭惶惶然的說道:
“主母,老奴覺得主母對少爺太苛求急進了些,武功一道並非一蹴即就,還是讓少爺慢慢來吧,何況……”
話未說完,紀瑤屏嚴峻的秀眸一瞪,已冷冷地道:“紀福,不用多說,我懂得你的意思,但不教你與他放手對招,增加他的臨敵經驗,我怎麼看得出他的進境?”
紀福輕輕一聲長嘆,連聲應是,轉身一舉手中巨斧,對青衣少年溫和地道:“少爺,恕老奴放肆了!”
語聲雖溫和,出手卻不敢不凌厲,蓋他知道紀瑤屏的脾氣,稍一做假,不但一頓臭罵,還要立刻重來。
故而話聲落處,巨斧已揚,烏光一溜,挾著呼呼勁風,向紀昭洵攔腰狂掃而去,出招之間,何異仇敵。
紀昭洵一沉真氣,開口大喝:“來得好!”長劍輕點到斧頭,錚地一聲,爆出一點火花。
他藉著劍身真力,略盪開長斧,劍尖順著上揚之勢,陡然一圈,挽出三朵劍花,腕貫真力,長劍化成一溜精光,奮力向紀福咽喉刺去。
這一招不但變得快,而且部位之妙,不可方物,劍身劃空,嘶嘶作響。
但是紀福卻避得更快,只見他略一偏身,巨斧一收一挺,也當作長劍刺出,紀昭洵一劍刺空,還未及收力,斧背已輕輕敲到胸前,他一呆之下,頹然垂劍不語。
練了十多年的劍,每次終逃不過這一招,使他頹然若喪。
紀瑤屏冷冷一哼,已開口斥道:“沒出息,還是老樣子!”
紀昭洵臉色通紅,倒是一旁的碧玉看不過去,說道:“主母,這也難怪少爺,你不是說少爺施的這招‘三元化一’雖是紀家十八式‘追魂劍法’中的絕招,卻有著無可避免的破綻,你教了紀福那一手以攻還攻的破解劍法,叫少爺怎麼能化解得了?”
紀福也忙接口道:“碧玉說得不錯,主母,少爺究竟年紀輕輕,劍術深奧無止境,不是能速成速悟的。”
紀瑤屏重重一哼,道:“難道他不會用心思去想一想,再說我也不能等,十八年來,我等夠了!”
紀昭洵被激得心頭一陣沸騰,大聲道:“我早想過了!”
紀瑤屏冷冷道:“你想出個什麼結果?哼!”
紀昭洵臉色通紅地:“當然有結果!”
紀瑤屏神色一厲道:“既然有結果,為什麼不施出來!”
紀昭洵被母親激起了傲情,抗聲道:“對紀福我不能施展!”
紀瑤屏神色略略一怔道:“為什麼,有那般厲害?”
紀昭洵點點頭,他倏然覺得對母親不能這麼大聲大氣的,遂放低聲音道:“娘,孩兒研究過,但想來想去,想不出化招,只想出一記與敵同歸於盡的手法,紀福不是外人,娘又不準作假,孩兒施出那一招,萬一有失手怎麼辦?”
紀瑤屏唔了一聲,冷冷道:“你說說看,那一招是怎麼施法?”
紀昭洵舉起長劍道:“很簡單,當孩兒對敵,施到最後-招‘三元化-’時,若對方也像紀福樣,來這一手,孩兒劍式刺空下,立刻一壓往回一拖一收就得了,孩兒雖逃不了一劍之危,但對方同樣逃不過劍鋒割頸,落得同歸於盡。”
紀瑤屏冷峻的臉上倏然現出一絲笑容,點點頭道:“能夠與敵同亡,總比眼睜睜被殺好,昭洵,這次你終算勉強及格了。”
紀昭洵俊美的臉上也有一絲笑意,他不是得意,而是因為十八年來第一次見到母親點頭,有了笑容,如沐春輝,感覺實在太難得了。
卻見紀瑤屏此刻目光注視紀福道:“紀福,今天你把這裡收拾一下吧,今天晚上我們應該回家了!”
回家,這不是家嗎?自生以來,長居荒谷的紀昭洵頓時驚愕得瞪大大眼睛,道:“娘,回什麼家?難道我們還有另外一個家?”
紀瑤屏冷哼一聲,道:“你以為此地兩幢茅屋能算家麼,唉!萍逐流水,藤附老樹,萬物都有一處長久的歸宿,人豈能無一處屋子生老病死?”
說到最後,臉上呈現一片慘淡。
紀昭洵嘆道:“娘,你說的話我都不懂,為什麼你一直不肯告訴我身世的經過,我知道,我們紀家一定有深仇大恨!”
紀瑤屏長嘆一聲道:“孩子,你現在不用多問,今天晚上你就可以全部知道了。”
一旁的紀福卻惶然道:“主母,少爺年紀太輕。功力未臻大成,主母不覺得,決定得太早一些?”
紀瑤屏秀眸又一瞪,道:“十八年了,還能說早?我倒覺得太遲了,紀福,你說過武功非一蹴可成,等昭洵功力大成,要等到什麼時候?”
紀福一凜,吶吶道:“但是……”
“不用但是”紀瑤屏堅決地接口道:“我不能等,也不願再等,你收拾一下,準備香燭,不用多說,我決定的事不會反悔的!”
說著已起身一拂衣袖向茅屋走去,紀福嘆息一聲,搖搖頭也佝僂著腰離開了,只剩下紀昭洵一個人,呆呆地發愣!
他今天才知道自己另外有個老家,然而使他不懂的是:既決定回家,現在不一樣正好走麼,為什麼要等到晚上?
一天很快的過去,然而在這一天中,紀昭洵始終悶悶沉思著這兩個問題,連帶也想起了自己迷離的身世。
就在薄暮時分。迷離的紀昭洵跟著母親及家僕,一行四人離開了十八年來居住的荒谷,向山外走去。
等到這四人出了終南山,到達紀家莊前時,天色已經大黑,僅有天際一彎新月,撤下一片慘淡的銀光。
月光照著昔日巍峨顯赫的紀家莊,只見一片荒涼,如同鬼域。
不錯,經過十八年前那場劇變,倒了“劍掌雙絕”紀正宗那把大紅傘,紀家莊早巳名實皆亡了。
儘管莊門口那座昔年象徵威武的石牌樓仍然矗立在遠行人的眼裡,但歷經風霜的石牌樓門二根石柱已是龜紋縱橫,搖搖欲倒了。
漆黑的莊門更是一片灰暗,牆角蛛網塵封,哪還找得出當年半絲喧赫景象。
紀昭洵這時暗暗驚訝著這座老家怎麼漆黑一片,死氣沉沉,而紀瑤屏卻面對故居,回憶往昔,心頭辛酸地長嘆著。
只見紀福扭開已發鏽的門鎖,提著香燭籃子的碧玉先走了進去,首先撲入鼻中的,是一股久無人住的黴溼之氣。
過了下人前房,拱廊中狐鼠橫行,昔日黃沙廣場中,已長出沒徑艾嵩,荒涼得連鬼影子都沒有。
等到進人大廳,裡面更加陰沉黑暗,令人悚慄。
紀福首先打亮了火熠子,黑暗中亮起一蓬昏黃的火光,只見碧玉已放下了籃子,在高踞的長案上插了一對日燭,點燃了香枝,交給了紀瑤屏。
這時驚愕得說不出話來的紀昭洵可以清楚地看到長案出靈牌雙列,只見母親恭敬地把香枝插在香爐中,跪下去行了三跪九叩大禮,霍然站起身來在案旁站定,喝道:“孩子,跪下別起來!”
已經隨著行過跪禮的紀昭洵一怔,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驚疑地望著母親,只見母親神色淒厲地冷冷說道:“孩子,你知道仇人是誰麼?‘’紀昭洵搖搖頭。
“你就會懂的,因為紀家闔家的深恨大仇,就是你的父親,懂了麼,你說你能恨父親麼?”
紀昭洵驚愕得不知怎麼回答,不由望著桌上靈位,吶吶問道:“娘!那麼桌上的靈位又是誰?”
“是你外公,他們都是被你父親所害!”
紀瑤屏說到這裡,倏然對站在另一旁的紀福道:“紀福,那段經過你來告訴他吧!”
紀福吶吶道:“是,主母,但其中是否?……”
紀瑤屏哼了一聲道:“一切照實說,不必瞞他,早晚要知道,還不如讓他先清楚,免得讓他將來說我們欺騙了他。”
紀福一聲長嘆,未言已先流淚,他叫了一聲少爺,接著一面拭淚,一面把十八年前那段慘變的起因始末,用悲沉的語氣,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跪在地上的紀昭洵聽著聽著,星眸也開始迷濛了,他想不到自己竟有這麼一個悲慘的身世。
及聽完紀福的訴述,不禁淚水滂沱,痛哭失聲,叫道:“娘,你說,孩兒應該怎麼辦?”
紀瑤屏冷冷道:“現在不是哭的時候,我當然會告訴你該怎麼辦,不過娘得先問你,你父親該不該殺?”
“娘!”紀昭洵收斂泣聲,淚流滿面說道:“該殺,孩兒也可以沒有這麼一個父親,娘,他究竟是……”
“是你生父對不對,哼,孩子,你放心,綱常不可廢,我做母親的決不會叫你去殺父!”
“那麼娘心頭十八年的深恨……”
“娘當然有孃的辦法,唉!十數年來,我始終找不到那狼心狗肺的影子,現在要靠你了……”
“娘是說……”
“聽著!”紀瑤屏語聲一厲道:“第一,你必須立刻進入江湖,把楊逸塵找出來,你不必殺他,把他抓回來,我要活的,這點你總不會感到為難吧!”
紀昭洵咬著牙應了一聲是。
“第二點,徹底覆滅三湘楊家。”紀瑤屏說著一聲悲嘆,又道:“娘知道你目前功力,不可能辦到這一點,就是能不能抓活的楊逸塵回來,對你來說,也超過了能力,不過,江湖中盡多奇人異士,為了達到目的,你不妨再下一番苦功,娘會等著看你的消息。”
紀昭洵含著滿眶眼淚,連連點頭。
“好了,娘只有這點吩咐,紀福,現在你就陪著昭洵上路吧,他沒有江湖閱歷,在外一切得仗你了!”
紀福急忙垂首應道:“老奴自當盡心盡力,但是主母,現在已經太晚了,不如明晨動身!”
話未完,紀瑤屏已淒厲一笑,打斷紀福語聲,說:“紀福,我們為什麼要晚上回來,你不懂我的意思麼!
大白天,終南四周百里,誰不認識你紀福,你難道忘記咱們母子已沒有臉見人了麼?“說到這裡,慘笑一聲又道:“你可知道我紀瑤屏昔年的‘玉觀音’名號現在已經被別人改成什麼?哈哈哈,改成了‘騷觀音’……哈哈哈‘騷觀音’,你認為這個綽號好聽不好聽?”
紀福眼見紀瑤屏悽慘的神色,聽著悽慘的笑聲,頓時驚住了,惶然道:“老奴該死,老奴該死,呃!少爺,你就起來我們一起動身吧!”
紀昭洵緩緩起立,心中被母親這番話刺得如被割一般疼痛,他覺得自己的處境,簡直無法忍受。
本以為一出江湖,就可以仗劍一吐豪氣,可是想不到有這麼一個悲慘恥辱的身份私生子,竟然見不得人。
可是這是與生俱來的,不得忍又能奈何,他臉上浮起痛苦的神色,向母親拜了下去,幽幽而沉重地道:“孩兒走了,母親珍重。”
紀瑤屏這時才平復下心底的慘痛,恢復了平昔的冷漠,道:“娘自會當心,孩子,記得,抓回你父親的時候,就是你出頭之日,對你,我會有妥善的安排,娘不會叫你當一輩子不能見人的人。”
她這幾句話說得既溫柔而又悲慘,使得紀昭洵不禁又是一陣激動,痛哭失聲喊了一聲娘。
於是就在這慘淡低沉的氣氛中,紀昭洵隨著老僕紀福走出了荒涼敗落的紀家莊,紀瑤屏在碧玉陪伴下送子出門,站在門口,目注兒子老僕身影消失在黑暗的春夜中。
十八年來,她找不到楊逸塵的影子,可是楊逸塵卻留下這麼一個影子。
她對紀昭洵,有著一般母親的心,但紀昭洵的外觀輪廓又太像她昔日那個狼心狗肺的戀人,使她一與兒子對面,就產生的怨恨的陰影。
於是她在愛心外,又產生了矛盾的恨意,可是現在,隨著兒子的離開,她心頭又一陣空虛惆悵。
月光壓著門簾高牆,鋪下了一片陰影,陰影卻壓在倚門而立,神容蒼白複雜的紀瑤屏身上,心沉如鉛的紀瑤屏忽然茫然地發出一聲低沉的嘆息,仰天喃喃道:“我含辛茹苦,厚顏苟生,十八年來是為了什麼?得到了什麼?”
為的是這麼一個兒子,得到的卻是一個不可測的命運。
唉!蒼涼的夜風,似乎也為這位綺年玉貌的紀瑤屏,在悲哀,在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