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破敗的村落旁邊忽然出現華麗、威儀的帳營,這實在是一件讓人吃驚的事。
而此刻,戰傳説正向這座帳營的最深處走去。
帳營的周圍有人走動,也有人垂手肅立,所有的人都穿着普普通通的衣服,他們的神色也都是顯得很淡漠,既沒有如臨大敵的緊張,也沒有貴賓駕臨時的熱情。
而讓戰傳説感到有些不可思議的是那些看起來像是隨意站立、走動的人,卻起到了神奇的穿針引線的作用,正是由於他們的存在,使所有的營帳組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
戰傳説隱約感到這些人看似隨意的行走,其實皆是有極嚴精密的佈署的。
當戰傳説走入所有營帳中最具氣派的那一座時,他幾乎已忘記了此時自己置身於一座殘敗的村落旁邊。
一種異樣的氛圍已經籠罩着他,而這樣的氛圍是他以前從來沒有遭遇過的。
步入帳內,裏面並沒有戰傳説想象的中的精緻擺設,而是空蕩蕩的只有一人。
那人雙手後負,面帶笑容,正望向他這邊,氣度不凡。
戰傳説心頭微微一跳,忽然間竟有所悟,腦海中猛然間閃出一個身分特殊的非凡人物來!他吃驚地道:"你是……?!”
未等他説出口,那人已頷首微笑道:"不錯,我就是。”
彷彿無須戰傳説説出口,他就已可猜知戰傳説想説的是什麼。
"很奇怪為何會在這裏見到大冥冥皇,是嗎?”那人繼續道。
他——赫然是樂土至尊至貴的大冥冥皇!
戰傳説的確萬分吃驚!
他沒有想到與大冥冥皇會以這樣的方式見面,對於戰傳説而言,在他感覺中,他與冥皇應該是處於相互對立的立場。
但此刻他感覺不到冥皇有任何的敵意。
戰傳説不由得再一次仔細打量大冥冥皇,他不能不承認冥皇極富軒昂高貴的魅力。
對面的人既然是冥皇,那麼外面的人看似衣飾普通,其實應該都是訓練有素的好手。
戰傳説否定了冥皇這次是為了追殺他而來的——要對付戰傳説,冥皇自身完全不必涉險。
戰傳説坦言道:"的確沒有想到——但我本就相信你我遲早有一天會相見的。”
冥皇饒有興致地望着他,忽然有些感慨地道:"見了本皇也不立即施禮相見,你是第一人——以後,恐怕也不會有!”
戰傳説不卑不亢地道:"身為樂土一民,我有失禮之處,但你既是大冥冥皇,更有失道之處。”
冥皇竟未動怒,他正視着戰傳説道:"你是指坐忘城之事?”
戰傳説、爻意都對冥皇的直截了當有些意外,想到殞驚天的冤死,戰傳説心頭一股怒氣騰然升起,他沉聲喝道:"你身為冥皇,非但不體恤民情,造福蒼生,反而無端逼害忠良,殞城主赤血丹心,為何要將他逼上絕路?!”
他已然不顧面前是擁有樂土至高權力的大冥冥皇!
冥皇聲音低沉地道:"本皇如何不知殞驚天是忠誠不二之士?但其中的曲折,又豈是你所知道的?本皇實是有身不由己之處!”
戰傳説冷笑道:"你既身為冥皇,地位凌駕萬眾之上,又豈會身不由己?”
冥皇苦笑一聲,慢慢地踱了幾步,方緩聲道:"天意冷酷,造化弄人,蒼穹之間,又有幾人能真正求得‘無物無我,逍遙容與’之境?多少浮華,其實不過是一場虛幻罷了。”
戰傳説的心深為冥皇的話所觸動,他有些相信冥皇或許真的有身不由己之處了。
冥皇接着道:"這一次本皇是秘密離開禪都的,其目的就是為了與你相見,你可知為什麼?”
戰傳説對冥皇的敵意已減了不少,但神色依舊冷淡漠然:"不知道。”
"本皇要見你有兩個目的,一是要將殞驚天之死的前因後果告訴你;另一個目的則是要你為樂土萬民做一件事。”頓了頓,冥皇接着道:"事情説來話長,你可願與本皇坐下單獨詳談?”
戰傳説道:"爻意姑娘是我的朋友,有什麼話不必迴避她。”
冥皇也不堅持,道:"爻意小姐脱俗有如天人,本皇只是不願將她和任何凡世的俗事聯繫在一起罷了,並不是有意避開她。”
若是常人對爻意如此讚譽也不足為奇,但以冥皇的身分説出,卻讓人感到他也有坦蕩直率的時候。
……
冥皇、戰傳説、爻意三人盤膝而坐,冥皇居北側,而戰傳説、爻意與他隔幾相對居南側。
戰傳説不能不佩服冥皇之過人膽識——冥皇不可能不知道戰傳説對他懷有成見,也不會不知道戰傳説的修為已達到了擁有炁兵的驚世境界,但他卻敢與戰傳説咫尺相對,而且身邊不留任何人護駕。
就算作為對手,戰傳説也不免對冥皇心生一份尊重。
冥皇以出奇平靜的目光望了戰傳説、爻意一眼,開始道述一件讓戰傳説、爻意驚愕不已的事——
"自大冥王朝建立直至半個月前,樂土的大局其實都一直被劫域暗中控制着。”
"怎會……如此?!”戰傳説脱口道,心裏卻已想起自己因為殺了劫域哀將而被皇影武士追殺的事。
冥皇眼中流露出複雜的神色,他點了點頭:"正是如此。這也是為什麼你殺了劫域哀將後,會被本皇身邊的皇影武士追殺的原因所在。”
冥皇將這關係着他威望的秘密説了出來,令戰傳説、爻意聳然動容。
"如此説來,甲察、尤無幾追殺我,真的是經你授意?”
冥皇長嘆一聲,點頭道:"正是——但是,本皇當時聽説你是在一招之內擊殺哀將,料定你的修為足以傲視天下,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我假意順水推舟,派出了兩名皇影武士。在我看來,他們兩人是無法勝過一個可以一舉擊殺哀將的人的,這樣即可以解除劫域施加的壓力,不至於傷害你。但我向兩名皇影武士授意時,是無法將內情説明的,他們依命而行,當然會全力以赴。沒想到殞驚天會因為覺得你無罪而不惜抗命,才導致節外生枝,引發皇影武士與坐忘城的衝突。”
戰傳説並沒有就此相信了冥皇的話,他緊接着道:"那地司殺向坐忘城興師問罪,又是怎麼回事?”
"地司殺也是奉本皇之命而行的。甲察、尤無幾是皇影武士,皇影武士肩負護衞本皇的重任,可以説本皇的性命有一半是握在皇影武士的手上,雖然他們對本皇一向忠心耿耿,但如果甲察、尤無幾死了本皇卻不聞不問,那麼難保皇影武士不會對本皇心生不滿,這將成為本皇的一種極大威脅,為了安撫皇影武士的人心,我不能不有所表示。”
冥皇緊接着繼續道:"但我只是讓地司殺前往坐忘城將甲察救出,沒想到地司殺卻公報私仇,藉機將甲察殺了。”
戰傳説當即道:"但在我等看來,地司殺之所以會殺甲察,是奉你之令而行的。”
冥皇道:"你們會這麼想也是在所難免,但當時就算甲察被扣押在坐忘城沒有被殺,而且也承認本皇是為了劫域人才派出他與尤無幾,但又有多少人會相信甲察這一説法?”頓了片刻,自顧答道:"恐怕沒有幾人會相信身分顯赫的大冥冥皇會聽命於劫域吧?”
他的眼神變得激憤而無奈。
戰傳説沉默了,他不能不承認冥皇所問的很有道理,休説當時沒有幾人會信,就算是現在,也同樣如此。
"所以,甲察的存在,對本皇不會有什麼威脅。相反,如果本皇真的讓地司殺將他除去,那麼日後若此事為皇影武士所知,那足以帶來可怕的後果。”
"那地司殺又怎會對甲察懷有刻骨之恨,以至於要設法取其性命?”戰傳説這麼問時,等於有些相信冥皇所説的話了。
"地司殺曾有一愛姬,名為畫秀,據説此女子極具風情,深受地司殺寵愛,有一次甲察偶遇畫秀,深為此女子吸引。照理,以地司殺的地位勢力,沒有什麼人敢打他愛姬的主意,他的女人也不敢背叛他,但甲察卻有與眾不同之處,他在成為皇影武士之前,就已是上師級巫師,為了得到畫秀,他竟對她施展巫術,使畫秀自動委身於他,兩人便有了私情。這事後來為地司殺發覺,他自然懷恨在心,但皇影武士大部分時間在紫晶宮內,地司殺沒有什麼機會對甲察下手,而皇影武士離開紫晶宮的時候,又常是奉本皇之命而行,多半行蹤秘密,加上甲察的修為亦很高,地司殺自忖暫時沒有什麼機會對付甲察,於是先故作不知畫秀與甲察的私情。甲察自以為做得隱密,越發明目張膽,地司殺相應地恨焰愈熾。當甲察被囚禁於坐忘城時,地司殺如何會放過這樣的機會?立即主動請纓前往坐忘城,説是要設法救出甲察。當時本皇並不知他救甲察是假,欲殺之而後快是真,便派了他前往坐忘城。”
戰傳説忽然冷笑一聲,目光犀利,鋒芒畢露地道:"為何你當初沒有看出這一點,現在卻看出來了?”
説話間,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挺了挺,幾乎隨時可能長身立起。
戰傳説與天司殺並戰勾禍的事早已在禪都傳開,他擁有炁兵境界的修為冥皇當然有所聞,一旦戰傳説殺機萌發,冥皇性命將危在旦夕。
冥皇卻依舊神色從容,他道:"不錯,正是本皇的這次疏忽,才沒能避免雙城之戰的發生。”
聽到"雙城之戰”,戰傳説眼中有寒光閃過,連一旁的爻意也清晰無比地感受到了戰傳説的鋒鋭之氣。
看來,雙城之戰,一直是戰傳説心中最深的痛,因為此戰的最初起因就是為了他。
"地司殺對甲察之恨,一直未表現出來,也一直無人知道。”冥皇忽然話題一轉,向戰傳説問道:"地司殺與坐忘城發生衝突之後,最後脱身的是否只有他一人?”
戰傳説想了想,道:"除他之外,還有十餘名司殺驃騎——他們之所以能活着離開坐忘城,不是因為他們有殺出重圍的實力,而是因為殞驚天下令放過他們。”
冥皇沉聲道:"但最終地司殺卻是孤身一人回到禪都,他聲稱隨他進入坐忘城的司殺驃騎被殺得一個不剩,而且坐忘城還將司殺驃騎的屍體拋入江中!這事在禪都傳開後,眾皆譁然,大冥王朝內不少人紛紛指責坐忘城,稱坐忘城心狠手辣。而對於真正的內幕,他們是無從知曉的,不知不覺中,本皇已騎虎難下,如果就此罷休,地司殺府的人肯定會心寒,若對坐忘城有所舉措,坐忘城又是無辜的……思前想後,想到坐忘城對司殺驃騎趕盡殺絕的做法未免太偏激,最終,我做出了發卜城之兵,逼近坐忘城的決定。”
一直沒有開口的爻意這時道:"照此説來,如果當時地司殺不是獨自一人回禪都帶給你司殺驃騎全軍覆滅的消息,那麼雙城之戰就不會發生?”
冥皇喟然一嘆,道:"本皇明白你的意思……我知道天下蒼生都希望有一個明見千里、洞察秋毫的君王,但又有誰知道身為王者,常常是受到矇蔽最多的人?王者身邊的重臣,無一不是深謀多智者,為了各種各樣的或善意或惡意的目的,他們對君王説着真假難辨的話,而王者卻幾乎只能困於宮城之中,這些重臣,就是他的耳目,如果一個人的雙目雙耳都在受着欺騙,那他又豈能事事都明辨是非?”
冥皇顯得有些激動,又有些身不由己的無奈。
戰傳説感到冥皇的無奈是真誠的,莫非,身為王者,所擁有未必全是無限風光?
冥皇這一番話,無疑是親口承認了發動雙城之戰,是一種錯誤!
而他本可以不必承認這一點的,因為沒有人能追究冥皇的失誤,尤其是在雙城之戰已塵埃落定,世人的注意力漸漸轉向劫域的時候。
想到這兒,戰傳説對冥皇的敵意又減了不少。
冥皇接着道:"雙城之戰一旦引發,就不是輕易能停止的。好在落木四並非魯莽之輩,一直在剋制戰爭進一步擴展,否則,這場本不應該發生的戰爭將會造成更多的傷亡。”
想到雙城之戰死去的落木四、重山河,以及卜城、坐忘城的普通將士,戰傳説心頭異常沉重。
冥皇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平定了情緒,道:"棘手的是劫域的人竟趁機作亂,暗殺卜城的落木四及坐忘城的重山河,他們的目的就是要讓雙城之戰越陷越深!如果不是殞驚天在最關鍵的時刻挺身而出,真不知雙城之戰將會帶來怎樣慘痛的結局。
"就在殞驚天主動投身於卜城大營,任由卜城擒拿的時候,本皇得知了另一個驚人的消息:先前從坐忘城突圍而出的並排只有地司殺一人,而是另有十幾名司殺驃騎!據地司殺的説法是所有人都死於坐忘城之手,但由那些最後被殺的司殺驃騎的傷口來看,這十幾人的傷口如出一轍,而且都與地司殺的‘伐罪刀’能造成的傷口驚人地一致,這説明這些人很可能不是坐忘城中人殺的,而是地司殺所殺!而他這麼做的目的,當然是為了更能理由促使雙城之戰的發動!
"察覺了這一點,更讓本皇后悔草率發動雙城之戰。當殞驚天不惜冒險身陷囫圇時,我就已決定當殞驚天到達禪都之後,一定要設法讓他平安回坐忘城。”冥皇道:"若是平時,我既為樂土之主,要放一個人只須一句話便可以做到。但當時若對殞驚天這麼做,便等於將大冥王朝先前的所作所為全盤予以否定,這勢必讓大冥王朝在樂土威信盡失,從而讓別有用心的人挑起混亂。樂土經歷了無數的征戰,難得有數年的安寧,無論是為了大冥王朝還是為了樂土,我都不能朝令夕改,要放殞驚天也需要有一個合適的方式。
"我本以為殞驚天既進了黑獄,就不會再出什麼意外,要找一個理由放他應是可以做到的,沒想到還沒等我想出一個合適的計策,就突生變故,竟然有人強闖黑獄,殺了殞驚天!”
冥皇有些痛苦地微微閉上雙眼,嘶聲道:"於公,殞驚天對大冥一直忠心耿耿;於私,他可以冒險掩護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這樣的城主,卻是本皇一步步將之推向死亡……雖然他非本皇親手所殺,但——這與我殺手殺他又有何異?”説到後面,聲音已有些微顫。
但當他再度睜開雙眼時,已重新恢復了冷靜。
戰傳説試探道:"殞城主除了是被大冥王朝殺害這一可能性之外,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千島盟所為。千島盟這麼做有兩種目的:其一,當時千島盟的人已潛入禪都,他們殺害殞城主就可以轉移世人的注意力,製造混亂,從而可以混水摸魚;其二,殞城主被殺,坐忘城與大冥王朝的關係將更為勢不兩立,這對千島盟有利。至於大冥王朝要殺殞城主的理由,自是為了殺人滅口。”
頓了頓,戰傳説很客觀地道:"但殞城主被大冥王朝的人殺死的可能性其實很小。”
冥皇有些意外地望着戰傳説,良久方道:"依你看來,是千島盟所為?”
戰傳説坦言道:"難以確定。”
冥皇搖了搖頭,道:"樂土與千島盟世代為敵,彼此都瞭解對方的實力。對千島盟來説,能夠殺入黑獄後又全身而退的人並不多,三大聖武士及大盟司或許能夠做到,但小野西樓是女子,負終、暮己的身形與當時殺入黑獄的人的體形都不相同,而大盟司當時更是遠離禪都——其實最重要的還不是這些,而是在現場留下的惟有千島盟才會有的綢布,這看似是一條線索,但細想卻很不合情理:千島盟人潛入樂土,皆是裝扮成樂土人模樣,不會着千島盟的衣飾,為何現場會有這樣的線索?這分明是欲蓋彌彰,反而説明此事不是千島盟所為。”
冥皇所説的,其實也是戰傳説的想法,他越來越相信殞驚天的死不是冥皇派出的人,也不是千島盟所為。
但如果排除了二者,又會是什麼人?
冥皇的眼中忽然有了讓人難以正視的光芒,他緩緩地接道:"本皇對此事已有所猜測,殺了殞驚天的勢力,應該是比千島盟更為可怕的勢力!只是,本皇現在還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這一點。”
戰傳説心裏忽然一陣狂跳,不期然地想到了什麼!
爻意黛眉微蹙,忽然笑了笑,道:"你們現在都對某一勢力有些懷疑,何不各自將它寫出來,看看是否相同?”
冥皇與戰傳説對望了一眼,冥皇饒有興趣地道:"也未嘗不可。”
戰傳説淡淡一笑,算是默許。
兩人用手指醺了茶水,以另一隻手遮掩着,在几案上寫了幾個字。
寫罷,兩人同時緩緩地將遮掩着的手移開,只見几上兩側各有四字,赫然皆是——不二法門!
戰傳説望着几上的四個字,若有所思,冥皇先是皺了皺眉,復而撫掌大笑,伸手將几上的字輕輕抹去了。
冥皇慢慢地收斂了笑意,道:"無論如何,對殞驚天之死,本皇不無過錯,於公於私,本皇都要將此事查個明白。”
戰傳説正色道:"真要是永遠掩蓋不了的,一切虛飾之物,終將暴露原形,只是遲早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