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
但明媚的陽光並不能給盛依帶來什麼快樂和温馨的感覺,派往禪都的人早已到達禪都了,如果返回得及時,此時也應該快回到須彌城了。盛依不知兒子盛九月“病重”的消息對冥皇來説,會有什麼看法,又會做出什麼反應。
盛依雖為須彌城城主,但給人的感覺卻是温和謙遜,與蕭九歌、殞驚天、落木四都有所不同,可以説盛依是四大城主之中最為內斂的一個,甚至多少予人以軟弱的感覺。
當初冥皇突然決定要將香兮公主下嫁盛九月時,盛依沒有絲毫受寵驚若之感,他比須彌城其他任何人都更冷靜,更明白這件事的真正意味。
既然身為臣子,冥皇的旨意,盛依惟有照辦,在盛依的指令下,須彌城上上下下為少城主與香兮公主的大喜之日有條不紊地忙碌開來。
盛依見過香兮公主,知道香兮公主並非刁蠻霸道之人,如果只考慮香兮公主的因素,盛依對香兮公主很滿意,自己的兒子能娶香兮公主為妻也是他的福分。但香兮公主是冥皇胞妹,盛九月一旦與香兮公主成親,就成了皇族,而依大冥的律例,皇族的人是絕不能擔任四城城主之職的。因為皇族身分特殊,若再擁有地方的領地,就有擁兵自重,與大冥分裂的可能。不許皇族中人擔任類似四城城主這樣的地方要職,是今日冥皇尊釋開創的律例。
依照這一點,盛九月一旦與香兮公主成親,就再也不可能接任須彌城城主之位。雖然他成了皇族的一員,但在盛依看來,這卻是得不償失。為了須彌城,盛依傾注了大量的心血,他很希望兒子盛九月將來能夠接任城主之位。
當盛依得到冥皇的暗示,要他設法推延成親吉日時,盛依感到既喜又哀。喜的是他知道解除這場婚約有望了;哀的是這也恰好證實了盛依心中的預感:冥皇之所以把香兮公主下嫁其子盛九月,並非出於對盛九月的青睞,而是冥皇有所需。
正因為如此,冥皇才能夠很輕易地改變主意,並將壓力推給了須彌城。看樣子,冥皇雖然因為某種原因已可能不願將香兮公主下嫁給盛九月,但他卻不願讓人感到他言而無信。既然身為樂土至尊無上者,就理應一言九鼎。
對於這一點,盛依能夠理解,也能接受。他甚至覺得,這樁親事破滅是件好事,所以很快地就依冥皇的暗示,想出了可以將親事推延的藉口。
現在,他就在等待着以這樣的理由稟告冥皇,冥皇會作出怎樣的反應。
“照理,冥皇應該滿意了。説九月身體欠佳,最多也只是對九月的名聲有少許的影響。”盛依默默地思忖着。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盛依的思緒,一人匆匆而至,一見盛依便道:“爹,宗叔已由禪都返回了。”
説話者正是盛依惟一的兒子盛九月。盛依有三女一子,盛九月最小,雖然是盛依惟一的兒子,卻並未因此受到父親格外的溺愛,仍是嚴加管教,盛九月身上並無嬌縱之氣。
盛九月所説的“宗叔”,就是盛依派往禪都的人,名為宗書,此人足智多謀,很受盛依的器重。盛依的長女便是嫁與宗書之子為妻。
盛依只看了盛九月一眼,就知道事情恐怕又有了波折。
但他不動聲色,而是問道:“九月,為父的吩咐你忘了嗎?現在你是身患重疾,豈能隨意走動?若傳到聖皇耳中,為父便有欺君之罪!”
盛九月委屈地道:“此事從頭到尾我都身不由己也罷了,如今宗叔自禪都返回須彌城時,竟有兩名宮醫與他一道同來,而且冥皇還要爹親往禪都述説此事。此事從前到後冥皇都清楚是怎麼回事,他又何必這麼做?”
盛依聽罷,也深感冥皇有些不夠人情,口中卻道:“君君臣臣,亙古之道,為父身為須彌城城主,本就應為聖皇分憂,就算多奔波勞累幾次,又算得了什麼?”
“可是,我根本未患重疾,冥皇也應知這一點。他這麼做,豈不是要將我們逼得沒有退路?”盛九月很少與父親爭執,但這一次,他卻自感不能不據理力爭。
作為一個年輕而有主見的男人,盛九月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連自己的婚事都作不了主,只能任憑命運擺佈。對他來説,此事已經是對他的一次重大的挫傷。
盛依心裏暗歎了一口氣,神情卻依舊波瀾不驚,意味深長地望了盛九月一眼,緩聲道:“我們又何嘗需要什麼退路?”
盛九月一怔,久久説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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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司祿府的人忙碌着將府中懸掛的大紅燈籠摘下來。
“現在冥皇也許可以暫時鬆一口氣了。”戰傳説望着一個正站在木梯上伸手去摘燈籠的天司祿府家將道。
當然,他此話是對身邊的爻意所説。
現在他們在天司祿府的心情與初入天司祿府時的感覺已完全不同了。當時只感到處處都可能潛在着危險,如今他們發覺禪都並非是由冥皇控制着一切,在禪都有錯綜複雜的各種力量的對抗,正因為有這些錯綜複雜的對抗,戰傳説只要善於把握時機,就可以在種種對抗中找到平衡點。
“卻不知香兮公主如今何在?”爻意低聲道。香兮公主的失蹤,是秘而不宣的,不知姒伊自什麼地方探聽到這一消息,如果不小心將這一消息傳開,恐怕會為她招來不必要的麻煩,所以爻意格外小心。她與香兮公主身分相近,而且也曾在情感上備受困惑,故最關心的是香兮公主的下落。
戰傳説道:“相信不久以後,香兮公主就可以重新回到紫晶宮了。”
爻意道:“為什麼?”
“將香兮公主下嫁盛九月本就是冥皇的權宜之策,現在,他已無須利用這一點對付殞城主,就很可能有了反悔之意。如今盛九月忽患重疾,冥皇將成親吉日延遲很可能只是他的第一步,也許不久之後,他會設法毀去這樁婚約。”戰傳説分析道。
“這對香兮公主而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爻意道。
戰傳説點了點頭,道:“她之所以突然失蹤,多半是並不願意聽從冥皇的安排。”
正説話間,有天司祿府的家將匆匆趕來,一見戰傳説便道:“戰公子,天司殺大人來天司祿府了。天司殺大人奉命前去助地司危大人對付大劫主,他特地來向戰公子辭行的。”
堂堂天司殺主動向戰傳説辭行,這可謂是天大的面子,那天司祿府家將不能不高看戰傳説一眼,所以他的語氣顯得格外客氣、尊敬。
戰傳説有些意外,天司殺與他雖然相處得比較投緣,但照理還不至於到這份上。
天司殺既然這麼看重他,他當然沒有理由迴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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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域大劫主此刻正在萬聖盆地一帶,已有九歌城蕭九歌、地司危及其他高手協力對付,這一次前去參加‘滅劫’一役,定能很快便得勝歸來。”天司殺顯得很自信:“不過畢竟路途頗遠,恐怕還有一番周折,三兩天內是無法返回禪都了,所以特來與戰公子、天司祿大人辭別。”
之所以提及天司祿,當然只是出於客套。天司殺與天司祿之間並沒有什麼交情。
戰傳説笑道:“那我們便在此靜候佳音了。”
天司殺也笑道:“有地司危他們,‘滅劫’是勝券在握,我只是去助助興而已。”天司殺把事情説得輕描淡寫。
天司祿這時隱隱感到天司殺最主要是向戰傳説辭別而來的,不由又好氣又好笑,暗忖:“我與你同為大冥效命多年,你何時惦記着我了?沒想到今天還沾戰傳説的光。”戰傳説自從向天司殺承認自己是戰曲之子後,就再也不隱瞞自己的身分——連雙相八司中的人物也知道了他的真正身分,若再加以掩飾,就毫無意義了。
“滅劫”之舉是關係重大的舉措,戰傳説相信天司殺不會在這種緊要的時候單單為了向他辭行而來,但有天司祿在場,卻又不便相問。
天司殺略顯神秘地對天司祿道:“天司祿大人,我有一事需得託付於你,但願你不會推託。”
天司祿有些驚訝,道:“天司殺大人但説無妨,我一定盡力。”
天司殺哈哈一笑,道:“你附耳過來。”天司祿更為驚訝,這樣過於親熱的舉止,實在不應在樂土兩大顯赫人物之間出現,更何況他與天司殺平時極少有交往。
不過天司殺既然話已出口,天司祿也不能拂他顏面,竟真的附耳過去。
天司殺在天司祿的耳邊低聲説了些什麼,天司祿的臉上慢慢浮現出了笑容,到最後不由笑出聲來:“哈哈哈,天司殺大人放心便是,這個忙,我幫定了。”
天司殺也哈哈一笑,轉而對戰傳説道:“本司殺不能多作耽擱,卻還想再與你交談幾句,你陪我同出南門如何?”
戰傳説略一猶豫,天司祿已在一旁道:“理當理當,難得你們如此投緣……哈哈哈……”不知道天司殺對天司祿究竟説了什麼,竟引得他如此開心,要知他本非爽朗之人。
戰傳説自然不再推拒,他本就覺得天司殺應該還有重要的話要對他説。
立即有天司祿府的人為戰傳説牽來一匹馬,戰傳説與天司殺並騎而馳,在天司殺的部屬簇擁下,一同向南門而去。
走了一陣子,天司殺揮了揮手,周圍的隨從便退開了,與天司殺、戰傳説保持了一定的距離,顯然是為了方便他們説話。
天司殺這才道:“大劫主魔功深不可測,六道門輩分最高的景睢竟被他一招擊敗!若非大劫主太可怕,以地司危的好強堅韌是不會向冥皇求援的,所以此次‘滅劫’之役結果如何,實在難以預料。”
他一臉肅然,與方才的信心百倍截然不同。
戰傳説默默地聽着。
“此行兇吉難測,我也不知能否活着回禪都,所以有些話想對戰公子説。”天司殺一臉的鄭重其事,絲毫不像是在説笑。
戰傳説這才知道天司殺對此行其實很不樂觀。
於是他道:“無論如何,大劫主深入樂土,樂土至少佔據了地利人和。”説這番話的時候,戰傳説想到的卻是冥皇與劫域之間極可能存在的説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從這一點來看,所謂的“人和”,其實是並不存在的。
天司殺苦笑一聲道:“不知為何,我總隱隱覺得大冥的最大威脅不是來自千島盟,不是來自劫域,也不是來自異域廢墟。”
“那會是來自何方?”戰傳説感到天司殺的話意猶未盡。
天司殺卻未再細説下去,轉而道:“我曾答應你一定會將靈使與冒充你的人相勾結一事查個水落石出,若是這一次我不能回禪都,恐怕就要食言了。”
戰傳説沒有料到天司殺會如此悲觀,心頭升起不祥之感。而天司殺在這種時候還記着對他的承諾,讓他頗為感動,忍不住就想告訴天司殺有關靈使之事早已查得清清楚楚。隨即又一想,天司殺對自己曾向他敍説的關於靈使的事並未懷疑,那麼天司殺所謂的要查個水落石出,大概不是指要明白真相,而是如何讓這些真相公諸於眾,並且被世人所相信。
若真的如此,那天司殺對戰傳説的器重與信任可見一斑了。
天司殺忽然笑了笑,道:“其實我之所以願意全力助你,也是出於私心。”
“哦?”戰傳説倒有些不解了,天司殺這麼做對他本人又有什麼好處?
“至於其中原因,你回到天司祿府後,自會由天司祿那兒知曉的。”天司殺道。
戰傳説頓時明白天司殺與天司祿低聲交談的話一定與自己有關,但具體説的是什麼,卻非戰傳説所能猜透了。
天司殺一直讓戰傳説陪他到南門才讓其與之分手。這兩個本沒有任何關係的人一路上似乎有談不完的話,這讓天司殺的隨從很是不解。
當然,這一幕也落入了禪都其他人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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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戰傳説是希望時間過得快點,還是慢點,事實上它都是以一成不變的步伐向他走來。
天司殺已離開禪都兩天了,滅劫之役還沒有什麼新的突破與變化,戰傳説已必須面對祭湖湖心島之約了。
“明天與紅衣男子的一戰,你有必勝的信心嗎?”爻意問戰傳説道。
戰傳説自天黑下來之後,就再也沒有邁出這間屋子半步。他一直靜靜地坐着,除了與陪着他的爻意偶爾説幾句無關緊要的話之外,多數時間都是保持着沉默,好像他已忘記了明天他將與生平罕見的可怕對手有一場生死之戰。
可事實上他又怎可能忘記?
爻意問完那句話後,就有些後悔了,後悔不該提及可能會給戰傳説形成壓力的話。
戰傳説成竹在胸地道:“我已與那紅衣男子交過手,他的修為的確很高,但當時若不是他使了些手段,單憑實力是無法脱身的。這些天來,我一直在仔細揣摩他的武學,已找到一種必勝的方法。”
爻意知道戰傳説絕不是一個喜歡説謊的人,也不是一個喜歡自吹自擂的人,所以聽罷這一番話,她的心情一下子平靜了不少。
戰傳説卻深深地知道,自己其實沒有絲毫的取勝把握,在銅雀館一役時,他與紅衣男子雖然只是有着極為短暫的衝突,但那已足以讓戰傳説深切感受到對手的可怕。
只是,他不願爻意再為他擔心。
所以,他道:“救出小夭之後,我們便去那座古廟,如何?”好像他對救出小夭真的已有十足的把握。
爻意卻道:“祭湖對樂土來説已是聖地,對嗎?”
“不錯!”戰傳説點了點頭,這一點本就是他告訴爻意的。
“那為何紅衣男子要選擇祭湖作為與你決戰之地?那豈非太引人注目了?而且,恐怕樂土人誰也不願意看到有人在祭湖作生死決戰吧?你們會不會受到阻擾?”爻意接着問道。
爻意所擔心的,戰傳説也已想到。在樂土人眼中,祭湖是與“禪之力”,與武林神祗的輝煌聯繫在一起的,可以説是樂土的聖地。戰傳説甚至知道在祭湖一帶,還有無妄戰士守護,他們的職責就是不讓有人在祭湖一帶有不敬之舉。其實他們的守護只是象徵性的,幾乎不會有樂土人願意冒犯祭湖的神聖。
可是,既然紅衣男子選擇了祭湖湖心島,戰傳説就別無選擇。
面對爻意的擔憂,戰傳説只能故作輕鬆地道:“這些都不重要,只要我能勝了紅衣男子。”
其實,就算勝了,紅衣男子會不會守信放了小夭,戰傳説也毫無把握。他與紅衣男子可以説毫無宿怨,照理,紅衣男子在銅雀館中被重重圍困時,最需要的就是毫無累贅地脱身離去,他實在沒有理由要將小夭帶走——至少,戰傳説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紅衣男子此舉的意圖所在。
難道此人真的只求與自己一戰而不顧帶着小夭脱身會增添許多麻煩?
正因為猜不透對方的意圖,戰傳説才格外地忐忑不安,這樣他就很難對對方下一步可能會有什麼舉措做出猜測。
戰傳説與爻意不會想到此時此刻,還有人與他們一樣對戰傳説明日祭湖之行密切關注。
此人就是姒伊。
此刻,姒伊正與眉小樓在一起。沒有人會想到銅雀館的眉館主會夜訪天司祿府,外人更無法知道眉小樓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天司祿府來見姒伊的。雖然天司祿已牢牢地被劍帛人所控制着,但畢竟這是在秘密狀況下,普通的天司祿府家將並不知內情。
“劍帛城選址及建築皆十分順利,散於樂土各地的劍帛人也開始陸續向劍帛城匯聚,不少人聽説要建劍帛城,都願意傾其所有為此事出力……”眉小樓將禪都之外所發生的對劍帛人有重大意義的事一一告訴了姒伊。
姒伊欣慰地點了點頭,道:“我們多年的心血總算沒有白費,開始有所回報了。”
頓了頓,又補充道:“但要當心一點,那便是如今還絕對不能太張揚。太過張揚,非但會招來大冥的忌恨,連劫域也會覬覦劍帛城,莫忘了當年劍帛國之覆亡,是始於劫域之禍。”
“公主所言極是。”眉小樓道:“我會設法讓大冥與劫域儘量少觀注劍帛城的,至少,在劍帛城未建構成熟之前,它將近乎一座空城,沒有什麼財物可以引來劫域人。”
姒伊點了點頭,道:“所幸現在大劫主深入樂土,引得樂土諸路人馬空前關注,這就使大冥不得不分散注意力與精力,這一次所謂的‘滅劫’之役,無論最後結果如何,對我劍帛都是有利的,正如先前禪都所發生的千島盟之亂一樣。若沒有千島盟之亂,尚不知何時才能有我劍帛復國大業的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