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影卻不知這是由“天闕六式”衍變而來的“無缺六式”。
刀劍倏然相接,驚天撞擊聲中,兩人齊齊退出一步。
甫一退出,晏聰立即雙腕運力,手中之刀自下而上全速斬出,一道光弧似乎頃刻間將大千世間生生劃為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一邊為生,一邊為死!
“好刀法!”烏稷由衷讚了一句,短劍劃出重重劍芒,全力防範,聲勢不同凡響。
烏稷用劍之妙已至鬼神難測之境,在間不容髮的剎那間,他的劍已自無數不同的角度與晏聰的刀相撞,卻一無例外地一觸即退,瞬間刀劍已完成了難以計數的接觸。烏稷竟以柔克剛,化去了晏聰凌厲無匹的刀擊!他的劍本就輕短,更顯兇險,以如此短的劍做到這一點,需要極高的自信,稍有差錯,便將陷於萬劫不復的境地!
僅憑這一點,就足使他贏得任何對手的尊重!
但他卻不知自己的對手晏聰一直在隱藏著真正實力!
也許論招式之精絕,晏聰未必能逾越烏稷,但論內力修為,自晏聰被靈使以非常手段強行催至“三劫妙法”的第三結界之後,其內力修為甚至不在靈使之下,若是全力施為,烏稷根本無法抗衡。但如此一來,恐怕就會讓顧影起疑,更不用說刑破了。
烏稷見晏聰的刀道修為如此高明,心頭不由有了悔意,後悔不該與晏聰單打獨鬥。他倒並非擔心落敗顏面無光,也不是擔心有性命之憂,而是想到若自己萬一真的敗於晏聰的劍下,難道眼睜睜看著顧影、梅木一走了之?
若如此,他將如何向靈使交代?
可若讓他食言,卻又是他所不屑為的。
想到這一點,烏稷暗一咬牙,暗自將自身修為催發至最高境界,劍勢大熾,攻勢如洶湧之潮,向晏聰席捲而去。
劍芒暴閃,幻影無數,重重劍影組成一團飽含無窮殺機的旋風,將晏聰卷裹其中。密不可分、疾不可辨的劍影似乎無始無終,綿綿不絕。
可惜,如此聲勢駭人的傾力之擊,仍是無法擊潰晏聰!僅憑一式“逶迤千城”,一式“刀斷天涯”,晏聰竟封住了對手萬變莫測的襲擊!在烏稷的感覺中,晏聰使出的這兩式刀法並非完全無懈可擊,但偏偏自己卻始終無法一擊奏效,對方總是能在最後關頭及時彌補足以致命的缺陷。而此番作為,在烏稷看來,已違背了人世間的常理!晏聰數度在絕不可能挽回不利局面的情況下匪夷所思地力挽狂瀾,這幾乎等若將奔瀉的瀑布生生止住!
烏稷一生之中尚從未經歷如此詭異而被動的戰局,以至於感到自己無法戰勝晏聰已不再是因為實力的緣故,而是因為某種神秘的宿命。
他卻不知這是因為晏聰雖然無法在招式上勝過他,但卻憑藉浩瀚如海的內力修為,毫不費力地彌補了這一點。對晏聰來說,與烏稷一戰,內息絕對是遊刃有餘,他完全可以在對方已豁盡最高內力修為時,仍有足夠的迴旋空間。
右是烏稷明白這一點,只怕立時鬥志全無。
但此刻對烏稷來說,卻是在作著生死懸於一線間的殊死搏殺,死亡從來沒有如今日這般與自己接近,他已無暇再去思索更多的東西,所能做的惟有竭盡全力。
晏聰生平第一次體會到居高臨下、玩弄他人於股掌間的快意。
對他來說,這已只是一場遊戲而已,遊戲該如何結束,何時結束,全在於他的決定。
此刻,晏聰覺得是該結束這場遊戲的時候了——這時,兩人已驚心動魄地攻守互易上百招!
——當然,“驚心動魄”只是外人的感覺,而事實上晏聰卻早已立於不敗之地!
晏聰冷哼一聲,沉聲道:“請試試我的這一式‘天地悠悠刀不盡’吧!”
言語間,他已如天馬行空般掠起,人刀恍然已如一體,怒射向烏稷!
晏聰反反覆覆地只使“逶迤千城”與“刀斷天涯”兩式刀法,卻讓對方始終無法取勝,這早已讓烏稷心煩意亂,聽得晏聰此言,烏稷反倒有精神大振之感,大喝一聲,亦全力祭起自己的最高修為,短劍在虛空劃過一道玄奧複雜莫測的軌跡,向晏聰奮力迎去!
刀劍破空之聲驚心動魄!
一股改天易地、吞沒萬物的氣勢剎那間籠罩了極廣的範圍!
眾人的呼吸亦止於一瞬,每個人心中都明白搏鬥雙方或勝或敗,將在這一刻分曉。
在那電光石火的剎那間,誰也沒有留意到晏聰的嘴角再度浮現出了絕對自信的笑意!
在這種時刻,晏聰仍能如此從容自信,堪稱已在生與死之間閒庭信步。
刀劍以一往無回之勢迅速相接!
竟沒有想象中密如驟雨般的金鐵交鳴聲,而是僅有一聲如石破天驚般的撞擊聲,隨即便是極清越而又扣人心絃的刀劍相擦之聲。
一聲悶哼,血光乍現!
兩道人影同時倒飄而出。
烏稷飛出數丈之外,方頹然墜下,曲膝半跪,以劍拄地,左手用力捂著腹部,鮮血若泉湧般自他指掌間不斷溢出,情景駭人。
而晏聰倒飄而出後,重重撞在身後的一堵牆上方止住退勢,他踉蹌了一步,終於站定。
他的嘴角有一抹血跡,看樣子他也受了內傷。
誰都能看出與烏稷的傷勢相比,他的傷勢算不了什麼。
烏稷以劍拄地,試圖站起,嘗試了幾次,卻都無法成功,心頭不由升起悲愴之感。
誰也不知道,其實晏聰根本沒有受傷,他嘴角的血跡只不過是他在倒飛而出時藉機咬破舌面而形成的。
不二法門眾弟子從震愕中清醒過來,齊齊亮出兵器,將晏聰團團圍住。
晏聰對此視若無睹,他的目光卻投向了烏稷。
烏稷吃力地伸出一隻手來,緩緩抬起頭,嘶聲道:“我……敗了,你們……可以離開了。”
眾不二法門弟子皆吃一驚,立即有人道:“不可!靈使讓我等看守她們,豈能就這樣讓她們離去?若靈使怪罪下來,我們誰也擔當不起!”
晏聰“嘿嘿”一聲,伸手抹去了嘴角的血跡,冷笑道:“難道這便是不二法門的所作所為麼?真是可笑……可笑之極!”
他並不想與對方過多纏戰,儘管他根本無所畏懼。
這些法門弟子都是追隨靈使的,一旦陷入混戰中,難保不會有所傷亡——雖說也許晏聰可以做到讓對方只傷而不亡,但這卻有些不合情理了。
他的那一刀本完全可以取烏稷性命,但他刀下留了餘地,讓烏稷活了下來。他相信烏稷可以使他不會陷入對方的纏戰中,這是源於他對烏稷性情的洞察與判斷。
事實證明他的決定是正確的,烏稷果然守信。
此刻,晏聰的目光就等於無形的鞭子,使烏稷不得不再度堅持自己的決定,否則,他的武者靈魂將會感到極度不安。
而對同伴的責疑,烏稷只能堅持己見。只見他吃力地道:“今日之事,責任……全……全在於我烏稷,若……靈……靈使怪罪下來,與他人無關……”
他竭力想使自己的話顯得平穩些,卻無力辦到。
比肉體的痛苦更讓他無法忍受的是他為辜負了靈使的重託而萌生的無限自責與懊惱!
晏聰對這一結局很滿意,他自忖整個過程應稱得上天衣無縫,現在,就等著刑破出現了。
他還刀入鞘,向顧影、梅木道:“我們可以離開此地了。”
梅木看了他一眼,俏臉微紅,舉了舉雙手,手上的鏈鎖“噹噹……”作響。雖然她什麼都沒有說,但意思卻很明顯,是讓晏聰想辦法替她將這個累贅去了,而這種無聲的表達方式則顯得有些親暱。
方才晏聰從容挫敗烏稷,其卓然神采以及為救顧影母女二人不畏涉險的膽識俠義,已使梅木芳心暗起漣漪。
在她心目中,父親梅一笑無疑是最偉大的人,而父親與母親的恩愛亦給她以很深的影響。當她情愫初萌之時,便已暗自思忖自己心愛的人應該如父親那樣既有卓然不群的修為,又高大俊朗,更有一顆俠義之心。
而眼前自己從未謀面的舅舅的弟子諸方面與她所希翼的都全然吻合。
梅木的心頓時為之觸動!
她甚至覺得自己的被擒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也許是天意要以這種獨特的方式成全她的美麗心願……
晏聰何等聰明,立時察覺到佳人柔情。對他來說,這也是從未有過的全新體驗,因為他自幼便被迫以假死迴避災禍,之後又隨師顧浪子流浪四方,大多時間是在與世隔絕的環境中度過。即使是進入六道門,六道門雖然弟子眾多,但由於晏聰進入六道門是為了復仇,所以在看似平常的心態後隱藏的是時刻警惕不安的心緒,這使他不得不忽略了生活中種種美好的情感,以至於在六道門那麼多年,他沒能與六道門的任何一同門結下很深的交情。他予人的感覺都是看似隨和,但又很難真正接近。
而這一次,梅木對他的親暱與信任,頓讓他心頭升起幾許暖意,幾許豪情。他淡淡一笑,道:“師妹放心,我自有辦法。現在我們應先離開此地。”
梅木很信任地點了點頭,對顧影道:“娘,我們走吧。”
梅木扶著顧影,晏聰隨於其後,三人就這樣在法門弟子的目光下離開了城堡。
出了城堡,到了城堡外的路口,晏聰道:“你們先沿此路向北而行兩裡,到時會出現一座玄天武帝廟,那裡適於隱身,你們就在廟中等我。”
顧影不解地道:“你為何不與我們同行?”
晏聰道:“我擔心他們會改變主意,如果我們同行,一定很難逃脫他們的追蹤。但若是由我在此阻截一陣,情況就不同了,他們還奈何不了我!”
顧影聽罷,心中暗自點頭,深感此子行事謹慎細緻,弟弟顧浪子能有如此弟子,實是一大幸事。
梅木道:“你的傷……不礙事吧?”
晏聰這才記起自己也是“受了傷”的,暗叫慚愧,若不是有梅木這句話,他幾乎已忘了這一點,時間久了,只怕會露出馬腳。
當下他道:“無妨,只是輕傷。”
顧影叮囑晏聰:“你也要多加小心!不二法門在世人眼中一向是公正的化身,今日之舉卻不夠光明磊落,正因為如此,他們更不會輕易放過我們,因為他們擔心這將大損不二法門的聲望,所以你要格外小心!”
晏聰道:“晚輩一定會小心的。”
顧影這才與梅木先行離開,向北而去。
待梅木、顧影的身影已消失於視野之外後,晏聰就近揀了一塊岩石坐下,慢慢地回味方才的整個過程,想著想著,他的嘴角浮現出了一抹志得躊躇的笑意。
城堡中仍有隱隱約約的燈火,卻一直未見有人離開城堡向這邊追蹤而來,看樣子烏稷在這些人當中頗有威信,而且烏稷又是一個重諾之人。
晏聰在原地守候了近半個時辰,在這段時間內,城堡方向一直出奇的平靜。晏聰估計這時梅木她們應已到達目的地了,於是站起身來,最後看了城堡一眼。就在他目光投向城堡那邊時,耳際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本使感覺到你很興奮,看來,事情一定進展得很順利!很好!只要你能殺了刑破,就可以前去禪都了。在那兒,你可以見到戰傳說。當世年輕一輩中,惟一有可能與你一較高下者,也許就惟有戰傳說了!”
是靈使的聲音!
晏聰心頭凜然一驚,雙目迅速四掃。
以他今日之功力,目光所及,一片明亮,在黑夜中也與白天無甚區別。
但目視四周,卻一無所獲。
“你不必驚訝,事實上本使並不在你身邊,但因為你的三劫妙法是源自本使,而三劫妙法除了是一種武道絕學之外,亦講求強大的心靈之力,如今,你我心靈如息一脈,即使你在千里之外,你的喜怒哀樂也能為本使感覺到!而你此刻所聽到的聲音也是來自於心靈而非耳中。”
晏聰驚愕欲絕!
他的肌肉一點點地繃緊,忽然有種全身赤裸、毫無隱蔽之感。
不,赤裸的只是他的靈魂!
當一個人忽然發現自己的靈魂將一覽無餘地暴露在另一個人的視野下時,那種感覺,絕不好受。
哪怕晏聰已視靈使為自己永遠效忠的主人,這種滋味也不好受!
畢竟,在未進入“三劫妙法”的第三結界之前,他曾有過漫長的有獨立思想的時間,這決定了他雖然已甘為靈使之僕,但往日的思想仍會在特定的情形下影響他的性情。
晏聰心神恍惚間,竟忘了他的話並不能為靈使所聽到,他道:“但我為何不能感受到主人的心靈?”
話一出口,方知愚蠢。
沒想到靈使接著又道:“你的三劫妙法是源於本使,本使能感受到你的心緒,但你卻無法感受到我的喜憎。正如水只能往低處流一樣,我的心靈之力比你更強大!這便決定了這一點。不過,你我畢竟心靈相系,當我們接近時,你仍是能夠感覺到我的存在——這已足夠了。”
論內力修為,晏聰達到了靈使所未能達到的三劫妙法第三結界,也許已高於靈使自身。但靈使之所以有“靈使”之稱,正是因為他有著他人難以逾越的心境修為,他的心靈之力的確在晏聰之上。
也正因為如此,靈使才敢助晏聰達到三劫妙法的第三結界,而不必擔心晏聰會反客為主,不受他約束!
晏聰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若是有遭一日我的心靈之力超越了主人又當如何?”
心念甫起,晏聰自己立被駭了一跳,暗自道:“我怎可如此想?我當然應永遠忠於主人!哪怕真有超越主人的那一天也是如此!”
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當他心生此念時,就已是他自己的靈魂在下意識中對靈使的心靈之力的一種反抗,儘管這種反抗還是十分的微弱,而不易察覺。
晏聰自責的同時,又想到既然主人靈使能洞悉自己的一切,那麼方才自己的念頭豈非也已被主人靈使洞察?
思及這一點,晏聰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那種自己的心思將為外人洞察無遺的滋味,實是不好受。
晏聰又聽到了靈使的聲音:“你很鬱悶?哈哈哈……也許這是因為你還不太適應,慢慢地就會習慣的。我是你的主人,你的心思為主人所知又有何妨?當你面對芸芸眾生時,你的不世修為仍能讓你高高在上,睥睨萬物!”
晏聰身不由己地跪了下去!
“去吧,殺刑破,入禪都。”靈使的聲音最後道,其聲充滿神秘的鼓動性,晏聰的心再一次為之而熱血沸騰,仿若看到了自己所向披靡、傲視蒼生的情景。
他的雙眼像是有兩團火焰在熊熊燃燒,明亮得隱然有一股邪魔之氣。
……
二里之距對今日的晏聰來說,本可在片刻間逾越。
但為了掩藏行跡,他仍是有意保留了實力。
好在對晏聰來說,掩藏實力乃至掩藏自己的真實情感,都不是陌生的事。在六道門中,他早已習慣了這麼做。
換作他人,也許將會在不自覺中暴露了真正的實力。
顧影、梅木正在那座廟中等候著他。
這座廟是晏聰在前去救顧影、梅木的途中發現的,像這種供奉玄天武帝的廟宇,在樂土可謂是處處可見。
但與別處玄天武帝廟的香火鼎盛不同的是,這座玄天武帝廟顯得格外破敗,像是已年久失修,通往廟內的那條石徑也長滿了雜草。
晏聰一近廟門,便看見了梅木、顧影二人正盤膝坐在地上,他的腳步驚動了她們,只聽得梅木道:“是晏大哥麼?”
“是我。”晏聰應道。他先是有些奇怪梅木明明見己進入,為何還要這麼問?隨即想到這是因為自己目力在梅木之上,他能看到對方,對方卻無法看清他。
一邊應著,晏聰已進入廟內。
“山路不好走吧?”顧影有些關切地道。
晏聰略一沉吟,笑道:“晚輩自幼隨師父生活在山野之中,已習慣了。”
他這麼說,自可使顧影更堅信他是顧浪子的弟子。
顧影輕嘆了一口氣,道:“你師父這一生,可真是顛沛流離,沒有過上一天安穩的日子……他現在可好?”
“好,家師常說他很想念家人,想念前輩,可惜他無法與前輩見面。”晏聰道。
“你涉險前來相救我們,你師父一定很擔心,你還是快回去向他覆命吧,也免得他牽掛。我與梅兒有避身之處,你們不用擔心。”顧影道。
晏聰心頭一震,本能地覺得有些異常。
“她為何急著要與我分開?於情於理,都有些不可思議……”晏聰飛速轉念,黑暗中,他的目光掃向梅木那邊,只見梅木正垂首不語,雙手在漫無目的地揉捏著一根草莖,看得出她的心緒一定很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