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後。
苦木集北向二百餘里外。
這已在百合平原之外,山巒舉目可見。
在一條于山樑上盤旋的山道上,有兩人一前一後順着山道向上攀登,一人身材偉岸,另一人則很是削瘦。
他們正是顧浪子、南許許二人。此時南許許已易容成另一副容貌,衣飾樸實,但收掇得乾淨利落,面目和善,乍一看極似一勤懇忠心的老家人,甚至連那張明顯病態的臉容也被掩飾得了無痕跡。
他的肩上揹負着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裹,手上還提着一隻籃子,籃子裏擺放着香燭、香紙以及一些果點,讓人感到這像是一位老家人陪着主人去上墳祭奠亡靈。
南許許以為這是顧浪子為了儘可能不引人注意,才讓他買了這些香燭、果點作掩飾。同時他覺得,這種方式也的確不錯,至少常人絕不會起疑。
但南許許卻不知顧浪子為何要登上這道山樑,由山道的荒蕪程度推測,這條山道顯然不會通向另一個集鎮、村落。南許許甚至懷疑這條山路恐怕至少有數月長時間不曾有人涉足了。
偏偏顧浪子説是要去見一個人。
由如此荒涼的山道攀上山樑,會見到什麼人?南許許百思不得其解。
更何況,他們如今的處境十分不妙,如果在苦木集不是花犯有意暗示他們,恐怕他們早已逃不出四大聖地的追蹤!顧浪子想見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讓可以讓顧浪子不顧危險?
如今顧浪子的精力甚至還不如常人,所以兩人的腳程並不快。南許許走在前面,用空着的手撥開亂草荊棘。
當山路繞過一塊青灰色的巨巖後,開始變成不再陡峭,而是平緩地斜斜穿過一片楓樹林。
當南許許穿過楓樹林後,赫然發現前面出現了一片空闊之地,在空地的中央有一座墳丘,顯得格外醒目。
南許許暗吃一驚,以至於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他一直以為購置的香燭之類的物品只是為作掩飾之用,不曾料到在這兒真有一座墳墓。
“你可知今日是什麼日子?”顧浪子忽然在南許許的身後問道。
南許許一怔,皺眉思忖了片刻,惑然道:“今日是九月二十四……但這似乎並非什麼特殊時日啊?”
“如今的九月二十四當然不是特殊的日子,但十九年前的九月二十四對我來説,卻是一個特殊的日子。”顧浪子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在這樣靜謐的密林間,讓人感到格外凝重。
“十九年前?”南許許若有所悟,他轉過身來,望着顧浪子道:“十九年前,應是你我被不二法門追殺,朝不保夕的時候……”
顧浪子微微頷首,道:“正是。而十九年前的九月二十四,則是我被梅一笑梅大俠所‘殺’的日子!”
南許許先是一震,復而指着那座墳丘道:“莫非……那是你自己的墳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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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君滿庭之墓。”
墓碑上刻下的字剛勁有力,深入石碑半寸,且無一處頓滯不暢,是出自梅一笑之手。
墳丘長滿了青草,墓碑上也落滿了塵埃枯葉,石碑底部有青苔的痕跡。雖然明知這墓其實是一副空墓,但這番情景,仍是讓人感到不勝淒涼。
目睹這座別有一番來歷的空墓,一幕幕往事浮上南許許、顧浪子的心頭……
讓南許許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在空墓前竟然依稀可見曾有人祭奠過的痕跡:半截已變得發白的未燃盡的香燭,插在墓碑前小竹筒中的香火……
難道在以往的日子裏,顧浪子也會攜香燭、燭香來祭奠自己?
若真如此,那此舉真有些不可思議了,惟一合理的解釋就是顧浪子之所以這麼做,是為了讓他人不會對他的死亡有所懷疑。但事實上以這種方式掩蓋事實並無多少實際用途,因為一旦真的有人對顧浪子的死亡起疑的話,那麼就不是半截香燭、幾支香火能打消其疑心的了。
剩下的另一種可能就是來此祭奠的人是顧浪子的親人,因為除梅一笑、南許許及顧浪子本人之外,再無人知道真相——也許靈使是一個例外。
不過顧浪子是天闕山莊的傳人,以天闕山莊當年的富豪,自然有專屬天闕山莊的墳山,而顧浪子的墳墓卻無法與其先祖修在一起,足見天闕山莊當年對這不肖之子的失望與不滿,如此看來,來祭奠顧浪子的人是否是天闕山莊的人還值得懷疑。
當然,也許天闕山莊雖然大義滅親,但對與顧浪子有血脈相連的親人來説,這份親情也是無法徹底割捨的,私下有人來此祭奠顧浪子也不是沒有可能。
南許許忍不住問道:“你以前也常來此地……為自己上一炷香?”
“每年我都會來此一次,但我從未為自己焚香祭奠。”顧浪子苦笑了一下:“畢竟我還活着。”
南許許道:“我可是第一次知道你還有‘滿庭’此名,照理這名字應比‘浪子’這樣的稱謂文雅順耳多了,但不知為何,我的感覺卻恰恰相反。”
“恐怕除了我的長輩之外,已沒有幾人知道我真的名字是顧滿庭了。滿庭……滿庭……”顧浪子輕輕地重複着自己的名字,眼睛忽然濕潤了,他緩緩地道:“我娘就是這麼喚我的,最後一次聽她喚我,已是二十多年前了。二十餘年彈指而過,如今,她老人家恐怕已是白髮斑斑了吧?而我除了讓她老人家傷悲之外,竟不曾盡過一次孝心……”
他説不下去了,便轉過話題道:“有時候,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覺得‘滿庭’並非我從前的名字,而我一個兄弟、一個朋友的名字,他與我有一樣的容貌,一樣的出身,但他性情平和,並不執著於刀道。他老成持重,肩負着承延天闕山莊顯赫家世的重任,並且做得極為稱職出色……你明白我所説的話麼?”
南許許沉默了片刻,道:“你來此地想見的人是你的親人?”
顧浪子道:“正是。”
南許許正色道:“你本不該如此!其實,顧滿庭的確已死了,死於十九年前的九月二十四!活下來的不是顧滿庭,而是顧浪子!十九年過去了,天闕山莊縱有傷悲,也會有所消淡了。若今日天闕山莊知悉你還活着,這消息一經傳開,帶給天闕山莊的恐怕不僅是驚喜,便會是一場災難吧?”
顧浪子道:“你的擔憂不無道理,但我自有分寸。”
……
日已西斜。
墳丘周圍的雜草已被南許許、顧浪子拔去,再無其它事可做時,兩人便開始等待顧浪子想見的人出現。
眼見黃昏已至,四周歸巢鳥兒的鳴叫開始漸漸增多,林中像是有一層看不見、摸不着的霧氣在悄然瀰漫開來,使人的視線慢慢變得模糊。
“也許你要等的人並非一定是在九月二十四來此地。”南許許也沒有多少信心了。
“不,她一定會在九月二十四這一天來此的!”顧浪子很有把握地道。
南許許道:“但願如此。”言罷,他將手伸入那隻鼓鼓的包裹中,摸索了半天,似摸出了一點什麼,緊握於手心,隨後放入口中,嚥了下去。他嘆了一口氣,道:“四大聖地定是受靈使唆使,才派出這麼多年輕弟子尋找我們的下落。這些人雖然年輕,卻也不可小覷!也不知他們怎會對你我起疑,若非花犯感念我救了他一命,恐怕那三個年輕人就夠棘手的了。照此下去,我們恐怕又要長年疲於奔命,不得安寧了。如此一來,要找到可以壓制我所中之毒的毒物也不易了。”他本是席地而坐的,説到這兒,他的身子向後一靠,倚靠於一棵樹幹上,閉目養神。方才他嚥下的定是一至毒之物,此刻他要靜心“消受”。
正當此時,卻聽顧浪子低聲道:“果不出我所料,她果然來了。”
南許許依然閉着雙眼,道:“雖然往日你的內力修為遠在我之上,但如今卻今非昔比了,怎可能我尚未察知你已先察覺?”
“你的説法不無道理,不過若我不是憑感覺,而是憑雙眼,是否又另當別論?”顧浪子道。
南許許一下子睜開雙目,坐直身子,立時看到正有一女子穿過楓樹林向這邊而來。因為天色漸暗,相隔有些距離,暫不能將其看清楚。
南許許心道:“此人與我已頗為接近,我卻絲毫未察覺,看來她的修為不弱,不愧是天闕山莊的人。”
恐怕那女子不會料到在這樣的黃昏時分,會有人守候於荒墳前。南許許想到這一點,擔心那女子受到驚嚇,於是先乾咳一聲,以作提醒。
那女子的腳步倏止,目光迅速掃向他們這邊。
但很快她便恢復了常態,繼續向這邊靠近。
南許許忽然發現顧浪子的臉上隱有驚愕與意外之色。
是什麼事讓顧浪子感到意外?難道前來的女子並非顧浪子預料中的那女子?
但此刻南許許已不能開口詢問,因為來者與他們越來越近了。
這時,南許許已看清來者是一位年約十七八歲的年輕女子,容貌清麗脱俗,身材修長曼妙。如此佳麗,在這種時候、這種場合出現,多少有些不協調,但見她一襲素白衣裳,且未着脂粉,手中拿有香燭、香火,又顯然應該是來顧浪子墳前祭奠的。
南許許心中飛速轉念,揣度着這美麗少女的來歷。按理既然此人是顧浪子的親人,那麼她與顧浪子的五官容貌應有相似之處,但顧浪子這些年來受盡磨難,其容貌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臉上皺紋縱橫,這與此少女的水肌雪膚委實難以聯繫在一起。不過,從身形來看,此少女的挺拔高挑與顧浪子的岸偉倒有些相似之處。
奇怪的是那少女看顧浪子時的眼神與看南許許時的眼神沒有什麼不同,而當少女靠近時,顧浪子既未開口,也未有其它任何表示,讓人感到他與這少女是毫不相干的兩個人。
倒是那少女先開了口,她看了看墳丘那邊,大概是留意到墳丘四周的雜草已被拔去,道:“二位爺爺也是來拜祭此亡靈的?”
南許許被少女稱作“爺爺”倒在情理之中,而顧浪子其實不過四旬,只是因為二十年的逃亡生涯使他格外顯得蒼老之故,才讓少女有了錯覺。
顧浪子當然不會在乎這樣的小事,他十分友善地點了點頭,道:“姑娘也常來嗎?”
那年輕女子搖了搖頭,略略猶豫了一下,卻還是道:“以前是我娘來的。她每年都會來一次。”
南許許恍然大悟!心道:“原來顧兄弟要等的人不是這位小姑娘,而是她的母親!難怪他們兩人似乎都互不相識,十九年前,恐怕這小姑娘還沒有出世呢。”
顧浪子嘆了一口氣,道:“這樣的荒山野嶺,也真難為你娘了……為何這一次她沒能來?”
顧浪子後面的話像是隨口所問,但對顧浪子十分了解的南許許來説,卻已聽出顧浪子問到此事時頗有些緊張不安。
那少女雙目一紅,幽幽地道:“我娘她……病了,不能前來,所以吩咐我代她前來。”
“她……病了?”顧浪子身子微微一震。
由少女憂蹙的神情,誰都可以看出她母親的病絕對不輕。
南許許見顧浪子對少女的母親十分關切,暗自忖道:“顧兄弟‘浪子’之名是名符其實,他年輕時恐怕不知有多少紅粉知己,這少女之母會不會也是其中之一?”
想到這兒,南許許開口道:“姑娘,不知這墓中之人是你什麼親人?”
那少女遲疑了一下,言辭閃爍地道:“墓中人生前是……是我孃的故友。她實在不是一個善於説謊的女孩,説完這些,竟連目光也不敢與顧浪子、南許許正視了。
南許許暗歎一聲,心道:“這小姑娘似乎閲歷甚淺。顧兄弟的身分獨特,與他有關聯的親友面對陌生人顯示有所隱瞞是理所當然的事,但她卻很是不安。幸好這次她遇見的是我與顧兄弟,若是遇見不二法門的人或是顧兄弟的其他仇家,她恐怕要吃大虧了。而靈使已知顧兄弟還活着,那麼他要設法由這空墓查找線索也並非不可能……”
想到這些,南許許眉頭微微皺起。
那少女默默地取出帶來的香燭、香火,將香燭點起,擺好果點祭品,焚香跪叩。
顧浪子神情憂慮,默默地望着那少女有條不紊地做着這一切。
而南許許也同樣沉默着。
等所有的香紙焚盡時,天色也已完全黑了下來。
眼見那少女已拜察完畢,南許許上前幫她一道收拾了祭品,隨後問道:“姑娘,天已黑了,你還要獨自一人趕回家麼?”
那少女道:“正是。”
“那你一路上要多加小心。”顧浪子關切地道。
那少女道:“謝謝爺爺。”施禮後,循着來時的路向山下走去。
“這孩子,竟不知盤問我們的來歷。”當那少女遠去之後,顧浪子即感嘆又憐惜地道。
“若你我真是居心叵測之人,她盤問了又有何用?難道我們會如實相告麼?”南許許道。
顧浪子贊同地點了點頭,隨後道:“你在幫她收拾祭品時,應該已做了手腳了吧?”
南許許嘆了一口氣,道:“我就知道你會有追蹤她的打算——你是否想到此舉有可能給她們母女二人帶來危險?”
顧浪子也嘆了一口氣,道:“她母親如果不是病得很重,一定會來的……”
“你是想讓我救她?”南許許道。
顧浪子點了點頭。
南許許輕輕地笑了一聲,道:“其實即使她沒有重病,你也很可能會打算去見她的,否則你就不會選擇在今日來這空墓前了。”
顧浪子未説什麼,等於默認了。
南許許嘆道:“我猜到你的想法,雖然我不贊同你的決定,但我的確在幫她收拾祭品時做了手腳,如果你執意要去見她,那麼她永遠無法逃過我們的追蹤,除非她已將帶來的東西全扔了,並且在扔之前從未接觸它,但這已是不可能了。”
“我的確不能不去見她,她是我惟一的姐姐,梅一笑梅大俠已去世,留下她們母女二人相依為命,我怎能在她重病之時仍不聞不問?”顧浪子道。
“姐姐?!”南許許一怔。
隨即他自嘲地笑了笑,無聲地笑。
夜色中,顧浪子的聲音道:“那小女孩叫梅木,雖然在此之前我從未見過她,但我曾在四年前見過刑破,刑破追隨梅一笑梅大俠之後,就再也沒有背離他們一家人,我對刑破不必隱瞞什麼,也是刑破告訴了我一些有關梅一笑梅大俠和我姐姐的一些情況。”
“四年前?”南許許訝然道。
“也就是我暗中隨戰傳説、不二法門的黑衣騎士進入西部荒漠中的那一次。”顧浪子解釋道。
“刑破……梅木……”南許許在心中默默地把這兩個名字唸了一遍,心中微有悸動,似乎想到了什麼,但那種念頭卻是極為短暫飄渺,無法真正地捕捉。
心念一閃即逝,南許許想要細辨,卻已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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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南許許所言,他們能夠準確地追蹤梅木。先前正是憑藉相似的方式,南許許追蹤晏聰,並且找到了顧浪子。
梅木下山後一路北行。
南許許與顧浪子追隨梅木的行蹤已有半個多時辰了。
南許許低聲道:“梅一笑隱居之地離這兒究竟有多遠?”
“我也不知。”顧浪子道。
南許許有些意外地道:“你不是説刑破曾告訴你不少事情嗎?”
“但我惟獨沒有問梅大俠的隱居之地,因為對於一個淡出武界的人來説,也許許多東西都是微不足道的,他們最在意的反倒是那份真正的與世無爭的淡泊、清靜。”頓了頓,顧浪子又補充道:“也許,我之所以不問梅一笑的隱居之地,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擔心有一天我會忍不住去見我姐姐,從而為他們帶來危險——但今天我仍是違背了我的初衷。”
梅一笑是顧浪子的姐夫,但顧浪子卻更願意稱梅一笑為“梅大俠”,而非姐夫。
南許許道:“小姑娘獨自一人來墳地,那麼她們所居住的地方與墳地應該不會相去太遠。”
……
月上樹梢,秋夜涼意沁心。
一路追隨梅木的顧浪子、南許許行至一條寬約五六丈的河前,河的對岸有木屋背倚絕崖構建,河面上有一座簡易的浮橋連繫河兩岸。
由地勢、地形推測,過了橋到達木屋之後,將再無其它途經向前延伸了。木屋有柔和的燈光透出,燈光更襯得木屋後的危崖猙獰高峻。
顧浪子、南許許站在河的這一邊,望着河對岸的木屋。
南許許很有把握地道:“那間木屋,應該就是小姑娘最終的目的地——或者説就是梅一笑的隱居之地了。這裏依山傍水,實是一清靜之地。”
説到這兒,他看了顧浪子一眼,道:“是否心意已定?現在改變主意還為時未晚。”
顧浪子搖了搖頭,道:“如果説先前我還多少有些猶豫的話,那麼此時我則是絕不會改變主意了,至親之人近在咫尺,又在重病中,我豈能置若罔聞?”
南許許道:“我料定你必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