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川子忽地心中一動,頓有所悟,不由“啊……”地一聲低呼,以驚訝而複雜的目光望着戰傳説,一時卻不説話。
由狐川子的表情變化,戰傳説猜出了他的大致心理,笑了笑,很認真地道:“狐兄是否想問此戰傳説是否就是被不二法門追殺的戰傳説?”
這樣的問題讓人有些難以回答,但狐川子卻沒有再猶豫,點了點頭。
“不錯,在下就是曾被不二法門追殺的戰傳説,也是樂土傳聞中已死在一個叫陳籍的年輕人劍下的戰傳説。只是,恐怕沒有幾人知道,所謂的陳籍,其真實的身分就是戰傳説!”
對於局外人來説,他的這一番話顯然太不可思議,太不合邏輯了,既然説“陳籍”就是戰傳説,那麼戰傳説又豈能自己殺了自己?
而此事還牽涉到不二法門,其中的曲折關節,恐怕更是錯綜複雜。
饒是狐川子絞盡腦汁,也是難以洞悉所有的真相。
但他心頭之震愕是可想而知的,戰傳説被不二法門追殺的事早已傳遍整個樂土,關於戰傳説的種種説法沸沸揚揚,不一而足,狐川子亦有所聞。在沒有見到戰傳説之前,狐川子想象中的戰傳説絕不會是如此形象。事實上,戰傳説還活着這件事本身就頗為讓人意外了。
戰傳説在説出自己的真實身分之前,自己內心也經歷了一番矛盾。而最終促使他下決心不再對他人隱瞞自己身分的原因,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靈使已親口承認冒充“戰傳説”者是他的親生兒子。
事情既然已大有眉目,戰傳説相信離真相大白於天下之日也已不遠。
而成功力拒千島盟大盟司這等世間罕見的有數高手,亦讓戰傳説平添了不少自信。
與其繼續“陳籍”之虛名苟存於世間,等將來再澄清自己的謊言,倒不如從今日起便光明正大地以真正的自我面對世間。
狐川子的反應,當然在戰傳説的預料之中。
但狐川子縱有滿腹疑慮,卻沒有追問更多,而是道:“原來是戰英雄。”聽得出他言辭懇切,並無半點做作。
戰傳説下了牀,覺得除了全身因為包紮了太多處傷口而有些不自在外,倒沒有更多不適,不覺有些欣喜。
狐川子見戰傳説重傷之後恢復得這麼快,既意外又佩服。
這時,帳外有腳步聲傳來,隨後有人掀簾而入,卻是單問,難怪可以在武備營中出入自由,連進入戰傳説、狐川子的帳內也不用讓人先入內稟告。
單問入帳後,見戰傳説竟已下了牀,而且看上去與常人並無不同,不由大為驚訝!略略怔神之餘,忙拱手笑道:“少英雄稟質過人,真乃神人!這麼快就已無恙,實是可喜可賀!”
戰傳説對單問頗有好感,對其體恤部屬的舉止十分佩服,因此也有些欣喜地道:“多虧諸位照顧周全。”
狐川子向單問道:“單尉,少英雄是當年在龍靈關力戰千異的戰曲戰前輩之子。”
單問在卜城地位舉足輕重,僅在落木四、左知己之下,鑑於戰傳説的特殊身分,絕非小事,故狐川子要將此事及時告之單問,倒不是搬弄口舌。單問乃卜城的智囊,狐川子相信單問一定會妥善對待此事的。
聽完狐川子的話,單問的神情幾乎沒有任何異常,他的語氣依舊是那麼熱情而自然:“當年戰前輩力戰千異,將成千古佳話,今日戰英雄義拒大盟司,與令尊相比亦不遑多讓!”
彷彿他從來不知道有不二法門追殺戰傳説一事。
戰傳説不由暗暗佩服單問的涵養!
狐川子見單問並未因為知道此事而改變態度,不由暗暗鬆了一口氣。
單問接着道:“眼下我等皆奔波於戰事,多有怠慢,待戰事平息凱旋返回卜城之日,務必請戰英雄賞臉前往卜城一行,以讓我卜城對戰英雄相助之恩略表謝意!”
戰傳説試探着道:“單兄自信卜城將很快就能取勝?據我所知,坐忘城戰士數萬,而卜城圍城人馬僅萬餘,又不佔地利,何以能如此自信?”
單問想到戰傳説在暈迷前曾説過“戰傳説”三字,再聯繫方才他所説的話,隱隱感到戰傳説與坐忘城有着某種淵源。
於是單問道:“卜城不佔地利,卻擁有人和,師出有名。雖然僅有萬餘人馬兵臨坐忘城下,但在卜城身後,卻擁有整個樂土的堅強後盾!”
戰傳説道:“單兄説師出有名,在下倒想聽一聽,以何為名?”
“討伐叛臣逆賊!”單問的回答毫不猶豫,顯得斬釘截鐵,成竹在胸。
戰傳説心頭卻有些憤然不平之氣油然而生,他沉聲道:“如此説來,是殞驚天有負冥皇,還是坐忘城萬民對冥皇不夠忠誠?”
單問何等人物,由戰傳説神情言語的微妙變化,已斷定他是坐忘城之人,至少,在卜城與坐忘城之間,他偏向於坐忘城。
單問不由有些失落。
他的失落並不僅僅因為戰傳説的修為如此可怕,坐忘城若能得戰傳説之助將是如虎添翼,更重要的是他想到將要與戰傳説成為敵對的雙方,這是他所不願面對但不得不接受的事實。尤其是想到戰傳説明知卜城是為進攻坐忘城而來,卻仍能出手相助,足見他的深明大義,在面對千島盟大盟司這種樂土共同的敵人時,能夠拋開兩城之間的怨仇,這更讓單問對戰傳説心生敬佩之情。
而且,戰傳説有意無意中將自己的傾向流露出來,讓單問斷定他是一個豁達而非工於心計之人,這也平添了單問對戰傳説的好感。
所以,單問想委婉避過與戰傳説的言語對抗:“單某身輕言微,許多事宜未必知曉得全面,只知身為臣子,報效君恩,奉令行事乃份內之事。”
戰傳説察覺出單問是在有意迴避,不由有些氣惱,但對方一直恭遜有禮,自己也不宜窮加追問,略一轉念,道:“不知落城主現在何處?在下想與他一見。”
他的這一要求倒出乎單問的意料之外,但單問仍是應對從容:“怎能勞戰公子奔走?戰公子只管在此歇息,明日我家城主自會來此與你一敍。”
戰傳説也算幫了卜城的一個大忙,對説動落木四來此與之相見,單問還是很有把握的。
而他改了對戰傳説的稱呼,則是考慮到日後也許真的將不得已與之互為敵我,若再以過於尊敬稱謂稱呼戰傳説,未免顯得有些言不由衷。而他對戰傳説的敬佩之情,其實未改。他以為這麼説戰傳説不會有何異議,孰料戰傳説竟道:“我想今夜便與落城主相見。”
單問不由有些警惕了,心道:“他為何急於見到城主?難道他是奉殞驚天之命而來,本是欲伺機刺殺城主的?為了樂土大局,他可以與大盟司一戰,但這與他要伺機接近我家城主並刺殺城主並不矛盾……”
也難怪單問如此擔憂,戰傳説所顯示出的驚世駭俗的修為太可怕了,恐怕城主落木四也非其敵。
不過,事實也並非如此嚴重,只要有足夠的警惕,那麼戰傳説要想在千軍萬馬中對落木四構成致命威脅也是微乎其微。單問只有極為短暫的遲疑,便應允了戰傳説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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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木四看望了受傷的卜城戰士後,返回大帳時,發現二城主左知己正在他的帳外等他。
二人入帳後,落木四開門見山地問道:“將重山河及他的部屬共三十三具屍體送回坐忘城,是你的主意?”
“正是,這樣一來,坐忘城全城皆知此事,可以打擊他們的士氣,重山河是坐忘城有數高手之一,他的死不能不讓其他人顧念自己是否比重山河更有能力與卜城抗衡!”左知己道。
“但你是否知道殺了重山河的人很可能不是卜城的人?”落木四道。
左知己對此事並不在意,道:“這並不影響大局。恰恰相反,也許這正好證明坐忘城覆滅乃是天意!”
落木四冷笑一聲:“天意?難道你真的相信天意嗎?恐怕有些言不由衷吧!為何你就不曾想到殺重山河的人是千島盟的人?而千島盟這麼做的目的不言自明!就是要讓卜城與坐忘城拼個兩敗俱傷,然後坐收漁翁之利!”
左知己很平靜地道:“落城主所想的,我也考慮到了。就算重山河的確是千島盟的人所殺,那又能如何?難道卜城應當向坐忘城將此事解釋分辯?若真是千島盟所為,那麼正如你所説,他們此舉包藏野心,但我們還有退路嗎?就算重山河不曾死,我們也已沒有別的選擇了!大冥樂土本就是以武立國,千島盟的種種伎倆在我大冥樂土的鐵與血中只能是無功而返!冥皇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若是樂土存在着叛逆者,那麼即使以數年安寧為代價,也要平定逆臣亂賊!此之所謂拒外必先安內,內患不息,何言抗禦外敵?落城主體恤兩城城民性命,我何嘗不知?但我等豈能因一己之仁而壞樂土大業?”
落木四雖覺左知己所言難以説服自己,但卻又一時語拙,不知該如何應對,畢竟左知己所説的一番話是立足於一個事實之上,那就是卜城的確已別無選擇。
正靜默間,忽聞帳外侍衞稟報:“二位城主,單尉領客人慾見二位城主。”
落木四與左知己都有些吃驚。
兩軍對壘之際,怎會有客?
當單問與戰傳説相繼入帳後,兩人才恍然大悟。
落木四見戰傳説傷勢已無恙,自然大喜。左知己已聽説了有關戰傳説的事,對戰傳説亦十分客氣。
因為是行軍在外,就連落木四的大帳內也未設几椅,只是以氈墊席地而坐。
單問為主客雙方作了引見,聽説“戰傳説”三字時,落木四很是吃驚,相形之下,倒是左知己更沉得住氣一些,神色幾無變化。
而戰傳説得知那顯得無精打采,像是縱慾過度、連説話都懶洋洋的人是卜城二城主時,不由多加留意了。因為在與大盟司一戰前,他隱於暗處時,由卜城快馬營統領烏代口中聽出卜城兩位城主似乎不睦。
因為雙方各懷心事,故氣氛有些侷促,一番寒喧後,戰傳説直奔主題。
“二位城主,在下與坐忘城城主殞驚天相識,也算得上有些交情,所以今日想代殞城主向二位城主討教一些事。”
單問心頭“咯噔”一下,忖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而且戰傳説對他自己與殞驚天有交情的事竟直言不諱,讓單問不由替其暗捏了一把汗,心忖你為何不能旁敲側擊?
落木四與左知己相視了一眼,見對方都有凝重之色。顯然,他們沒有料到戰傳説會與坐忘城有淵源。
落木四緩聲道:“戰公子有話請講!”
戰傳説當仁不讓地道:“坐忘城與卜城相距數百里,彼此間素無間隙,不知卜城此次何以要對坐忘城大動干戈?”
左知己笑了笑,道:“這是冥皇之令。”
“是否冥皇之令無論對錯,卜城都將惟命是從?”戰傳説開始步步進逼。
“如此説來,難道戰公子認為冥皇聖意有錯不成?”左知己的言語慢吞吞的,但他的思維卻絕對不慢,甚至可以説是敏鋭之極。
戰傳説鄭重地道:“冥皇非但錯了,而且可謂是忠逆不分,草菅人命,昏昧之極。”
他的聲音並不大,但在落木四、左知己、單問聽來卻是字字猶如驚雷!饒是三人皆非喜怒輕易形於色者,亦難免動容。
帳內竟出現了短暫的寂靜,誰也沒有料到戰傳説會就此事慷慨陳辭,而且毫無迴旋餘地,似對冥皇有極大隱憤。
若是此言出自樂土臣子口中,無疑是大逆不道的萬死之罪!
雖然落木四等三人皆非怯懦之輩,但對他們而言,縱是與禪都相距千里,冥皇之威依然深植心底,雖口伐冥皇者是戰傳説而非他們三人,但卻讓他們有驚悸而寒的感覺。
對落木四、單問來説,還有一層擔慮就是左知己是來自冥皇身邊的人,此時若言語間有所差錯,就非尋常可比。
單問雖是一動不動地坐於原處,但他的雙手卻已涔涔汗濕。
終於——
左知己打了個哈哈,道:“我終於明白殞驚天何以膽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行逆亂之舉了。”
頓了一頓,他接着道:“因為他本就已無所顧忌,冥皇意欲討伐殞驚天,也絕非偶然!”
落木四也覺得戰傳説所言有些誇大其辭,但顧念戰傳説對卜城之恩,他還是斟酌着字句委婉道:“泛泛虛指,乃我輩所不屑為之,落某願聞其詳。”
戰傳説心知落木四懷疑自己責諷冥皇之言是空穴來風,憑空捏造,當下道:“在下與殞城主相識不過十數日,其中也不過數面之緣,説有交情,其實僅是戰某敬重他的性情為人而已。”
隨後,他便將前些日子在坐忘城發生的諸多事宜大致向三人敍説了一遍,其過程雖然曲折離奇,但由於戰傳説親歷了這些事,所以聽來不會讓人感到太過離譜。
聽罷,左知己撫掌大笑道:“精彩,精彩,左某幾乎也相信戰公子所説的故事是真的了。”
戰傳説只覺怒意由心頭“騰……”地升起!
他強抑怒焰,沉聲道:“在下所言句句屬實,絕非故事!”
“哦?那依戰公子看,冥皇何以要因為劫域哀將被戰公子所殺,就要對坐忘城大動干戈?難道説在冥皇的心目中,樂土的安寧、皇室的大業還不如區區劫域重要?!”左知己直擊戰傳説最薄弱的要害處,他指出的這一點,正是連戰傳説、殞驚天等人也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以至於若非甲察親口承認是奉冥皇之命擊殺殞驚天,連他們都不敢確信自己的推斷。
戰傳説道:“其中詳情,日後自有水落石出之時,至少冥皇欲置戰某與殞城主於死地是不爭的事實!”
“何以見得這就是不爭的事實?”左知己道。
“甲察身上有‘十方聖令’,而且甲察自己也親口承認了此事。”
“‘十方聖令’又能證明什麼?甲察身上有‘十方聖令’,是因為‘十方聖令’是甲察私自盜取的,誰都知道擁有‘十方聖令’可以辦到一些以一己之力難以辦到的事,甲察身為皇影武士,私取‘十方聖令’並非沒有可能。冥皇察覺這一點,便讓地司殺追緝甲、尤二人。司殺府執掌司殺大權,追緝甲察乃天經地義的事,但坐忘城卻強加阻撓,最後地司殺大人雖然除去了甲察,但卻付出了二百司殺驃騎的代價!坐忘城阻撓地司殺大人行份內之責,豈非公然與大冥王朝分庭抗禮?”
“甲察是為了殺殞城主而來,坐忘城怎會為了他而得罪冥皇?!”戰傳説已有些激動難耐,仿若在他眼前的已不是卜城三大首領,而是冥皇本人。
“説來説去,能證明甲察、尤無幾曾試圖刺殺殞驚天的只有坐忘城的人或甲察、尤無幾本人。前者的話自是難以讓人完全信服,而讓兇手自己證明自己是兇手,豈非也是十分荒謬?何況殞驚天在兩大皇影武士的攻擊下,卻還安然無恙地活在世間。而有關二儀門的説法……嘿嘿……”左知己乾笑幾聲,不再繼續説下去,但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戰傳説只覺腦中“嗡”地一聲,氣極之餘,反倒一句話也説不出來了,只是直直地望着左知己。
他的目光讓左知己有些膽寒,這時他才猛地意識到自己的言語間也許犯了一個錯誤:不該過於激怒戰傳説!眼前的這個年輕人既有力挫大盟司的實力,那麼他的憤怒無疑將是十分可怕的!雖然此時是在卜城大營中,且左知己對自己的武道修為也一向很自信,但這些卻已不再能如往日那樣讓他從容不迫。
戰傳説緩緩地站起身來,道:“在下之所以對諸位説這一番話,並不是擔心坐忘城無法抵擋卜城人馬。只是此事是由在下殺了劫域哀將而起,我不願看到卜城、坐忘城為此而無辜地付出許多性命!既然諸位信不過我,那麼再見之日,我與諸位將是敵非友!雖然我本非坐忘城中人,但殞城主陷身此事本就是為了我,我自當為坐忘城竭盡全力!”
單問心中暗歎一聲,他一直擔心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看樣子此事已無法挽回了。
左知己慢悠悠地道:“戰公子就想這麼離去麼?”
戰傳説目光與他的目光正面相迎,哈哈一笑,道:“如何?莫非左城主還想將戰某強行留下不成?”明知自己此刻置身卜城大營中,勢單力薄,但戰傳説卻殊無懼色。
左知己的神色微變,雖然對戰傳説的修為有所顧忌,但戰傳説這種毫不掩飾的挑戰性目光仍是讓他難以接受。
落木四及時插話道:“戰公子,就算發生了天大的事,至少今夜你仍是卜城真正的朋友!嘿嘿,一個敢公開宣稱自己殺了劫域哀將的人,一個敢在卜城大營中承認自己已是坐忘城朋友的人,僅這些,就足以讓我落木四佩服之至!我相信你不會是一個對我等有虛妄之語的人,但所謂的‘冥皇暗中依照劫域旨意行事’的説法實在太不可思議,就算我落木四能相信,卜城萬民也不會相信!你力挫大盟司,於卜城有恩,於樂土有功,落某今日便答應你十日之內絕不攻城!這也是我力所能及的極限了,但願你在十日之內能找出真正讓世人心服口服的證據。那時,縱是拼着捨棄這城主之位,我落木四也會撤兵卜城;若是十日之內一切如舊,那麼落某也只好依冥皇之令而行了。”
未等戰傳説有何表示,左知己已先忍耐不住道:“落城主,冥皇給我們的期限也只是十五日而已,從離開卜城至今,已過去將近一半的時日了,若再拖延十日……望落城主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