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傳説等人知歌舒長空是太重視太隱笈了,所以直到此時他仍本能地不願將之交出來,不過他所説也並非僅是託辭。既然他十分珍視太隱笈,那麼在他決定隱身地下冰殿之前,必然會將太隱笈隱藏在隱鳳谷某隱密處,而不會隨身攜帶。而他自從在堅冰中脱困而出後,遭遇驚變迭起,根本沒有機會在瞞過他人的情況下取出太隱笈。所以,正如他所説,太隱笈十之八九仍在隱鳳谷中。
爻意眼中閃過一抹失望之色,她的失望是顯而易見的,因為這太隱笈極可能與她所來自的火鳳宗族有着莫大的關係。
但他仍善解人意地向歌舒長空笑了笑,輕聲道:“原來如此。”
就在這時,忽聞廟外有怒吼聲傳來。
初時怒吼聲尚不十分真切,而且像是在竭力壓抑着,但後來怒吼聲越來越響,最後連吼帶罵,間或夾雜幾聲痛呼哀叫聲,吼叫聲已是毫無顧忌了,幾至聲嘶力竭之境。
初聞怒吼聲時,戰傳説等人眾皆神色微變,卻惟獨石敢當面帶微笑,似成竹在胸,不驚不詫,其從容鎮定讓戰傳説等人皆鬆了一口氣。
到後來,只聞那吼叫怒喝聲越來越響,卻始終不見有什麼變故,眾人的心情更是完全鬆懈下來。聽廟外的人叫得聲嘶力竭,而且聽聲音不像是一人,或尖鋭或沙啞,或如鬼哭神泣,或如猛獸咆哮,不由大覺奇怪。
石敢當忽然哈哈一笑,向眾人道:“大概是追蹤我等的驚怖流賊子在大吃苦頭了。”
眾人又驚又喜,雖然他們成功地從隱鳳谷突圍而出,而後驚怖流的人都再未出現,但誰都明白驚怖流只是為戰傳説擊殺哀將一幕所懾,卻不會就此罷休,而極可能一直在眾人後面銜尾追蹤。眾人只盼直到抵達天機峯,對方也一直不會有何舉措,除此之外,他們再也沒有任何有效之策可以應付在暗處的驚怖流屬眾了。
而此刻由石敢當的言行來看,多半他早已有所安排,而現在他的安排已收到了奇效。
於是眾人忙問石敢當箇中詳情,石敢當這才説出實情。
“老夫先前外出尋藥時,見四周草木茂盛,便猜到跟蹤我們的人會借這些草木的掩護,試圖更接近我們,以探我們虛實。所以,我便預先借採藥的機會在四周佈下了一個陣,此陣乃道宗三大陣法之一,頗為玄奧,能避過此陣者,實是寥寥無幾,現在我等正好可以藉機真正地擺脱他們。”
玄流三宗的奇門遁甲之術冠絕樂土武界,石敢當乃玄流三宗之道宗昔日宗主,於此亦必有不凡造詣。
眾人精神大震,石敢當率先出了破廟,其餘的人亦相繼離開。
出了殘破之廟,放眼望去,果見半里之遙的地方有四個人影在奮力揮舞着兵器,向虛空狠斬力劈,呼喝聲不絕於耳,狀如瘋狂。
歌舒長空失聲道:“難道他們都中了邪?”
乍聞此言,尹歡本是興致盎然的臉上閃過一抹陰影,而戰傳説則與石敢當對視一眼,兩人心中同時想到歌舒長空自己才是中了邪,卻在此指責他人。歌舒長空一生也算做了不少轟轟烈烈的事,沒想到如今落得如此下場,雖也算是他咎由自取,卻讓人唏噓。尹歡神色忽變,多半就是因為想到了這一點。
爻意道:“高妙的陣法可借陣中氣場異變亂敵心志,使其心志在陣法的強大氣場中迷失本性,以至常生種種幻覺,這四人大概就是如此情形,倒不是中了邪。”
歌舒長空瞪大了雙眼,看樣子,若不是因為反駁他的人是爻意,也許他早已大發雷霆,其實爻意只是好心向他解釋。
她這一番話讓尹歡、戰傳説、青衣、石敢當無一刮目相看,心忖她一直自稱絲毫不諳武學,卻挫敗了小野西樓。而這一番話也頗有見地,倒讓人深感她的高深莫測。
歌舒長空不悦地道:“產生幻覺也大可不必手舞足蹈,老夫武功天下第一,見識自然也是天下第一,哪會有錯?”
爻意皺眉沉吟道:“那倒也奇怪……”
石敢當“呵呵”一笑道:“其實也沒什麼奇怪的,只是因為我在陣中做了點手腳,不但將他們困住了,更引來不少蟲豸毒蛇匯於陣中,大概方圓十里之內的蟲蛇終都會匯聚而來。就算最終他們能自陣中脱困而出,也要大吃一番苦頭了。”
青衣脱口驚呼一聲:“啊……”
戰傳説等人愕然相望。
青衣立即出言掩飾道:“果然如此,你們看——”
他的手指向身前不遠處的一個地方,眾人循着他的指向望去,只見一叢枯草簌簌而抖,很快便見一條三尺餘長的褐色毒蛇向前滑去。
難怪困於陣中的人會上竄下跳,狼狽不堪!若在平時他們碰上這些毒蛇蟲豸倒沒什麼,但如今他們被死死困於陣中,神志漸漸狂亂、焦躁之際,毒蛇、毒蜂、蟲豸湧至,使他們更難以靜神窺破此陣玄奧之處,於是此陣的威力在無形中又增添不少。
想到驚怖流在隱鳳谷的所作所為,眾皆大感解恨。
惟有青衣心中焦躁不安,眼睜睜看着同伴被困卻無法相助。同時亦明白自己並未被尹歡等人識破,尹歡等人的行蹤仍在掌握之中,若門主哀邪再派人跟蹤,只怕非但難有作為,反而會增添累贅。
他決定只要一有機會,一定要將自己的念頭向門主哀邪稟報,同時將所探聽到的告之門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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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青衣稱幸不已的是石敢當雖以此陣困住了他的四個同門,卻並未藉此機會將之擊殺。直到三日後,他們一行人已與天機峯只剩一日路程時,青衣才忽然明白石敢當這麼做的原因。石敢當之所以不殺他們,並非不恨他們,事實上石敢當雖對歌舒長空有所微辭,但與隱鳳谷眾弟子共處近二十年,已有了感情,這次驚怖流在隱鳳谷的瘋狂殺戮早讓他憤恨不已!但他想到雖有四名追蹤者被困,但卻未必是追蹤者的全部,也許另有驚怖流的人未進入陣中,甚至,除驚怖流之外,還有別的力量——比如劫域在暗中留意着他們的行動。一旦出手,那麼他們這一行人的真正實力便顯露無遺,再難起到威懾作用,倒不如繼續讓對方深感他們高深莫測,不可戰勝。
三天來,青衣並非沒有借灰鷹向哀邪傳訊的機會,但他卻沒有找到讓灰鷹離開他的理由。若是無故遣飛灰鷹,豈不會讓人起疑?
青衣在等待着時機!
這日午後,一行六人進入樂土六大要塞之一的“坐忘城”。
坐忘城背倚高山,前臨大江,地勢險要。
在坐忘城對岸,有一座高高的石堡,堡壘與坐忘城之間,一座鐵索橋飛架大江南岸。鐵索橋離江面足有十五六丈高,立足鐵索橋上,但見腳下江浪翻騰,怒濤拍岸,激起雷霆之聲,聲勢着實駭人。
在鐵索橋靠近石堡這邊的橋頭一側,樹立了一座石碑,石碑上龍飛鳳舞般刻着幾行字:
“己頤希微裏,知將靜默鄰。坐忘寧有夢,跡滅示凝神!”
石碑上長滿了苔蘚,看來已經歷了悠久的歲月魔礪。
戰傳説心忖道:“看來,這‘坐忘’之名,就是由此而來了。”
正思忖間,忽聞爻意“咦”地一聲,訝然道:“這石碑上的字我竟有大半識之不得!”
戰傳説道:“無非是告之世人此城城名由何而來而已。”
爻意搖了搖頭,解釋道:“我乃火帝之女,是極少幾個能接受大史卜教誨者之一,而大史卜是最有學問的人,即使是最為鈍愚者,經過大史卜的教誨,也絕不會有許多字無法識辨的。”
戰傳説也無從解釋了。
爻意黛眉深蹙,苦思冥想,一臉困惑之色,忽地“啊”了一聲,顯得恍然若失地輕聲道:“我明白了。”
戰傳説好奇地問道:“是為什麼?”
“因為石碑上所刻的字與二千年前已大不相同。”爻意幽幽地道。
戰傳説心靈為之一震。
爻意的聲音雖然輕柔,但戰傳説卻從中聽出了她的深深憂傷。
是的,連文字都已改變,時光逝去千年之後,還有什麼是不會改變的呢?
縱是整個蒼穹無比繁華暄鬧,對她而言,與一片空寂的荒漠又有何異?
武界的神祗時代,對樂土武界中人來説,是一個令人嚮往、令人熱血沸騰的時代,又有誰會知道,就是那個時代,為一個美麗絕倫的女子釀造了一份深深的哀傷!
望着爻意的美麗側影,戰傳説忽然感到也許不會有誰能真正地理解她的內心世界,就如同沒有人能夠真正懂得遙遠的夜空中一顆美麗而孤獨的星星一般,每個人都能看到它,卻又有誰能走進它的世界?
他很希望自己能找到安慰爻意的話語,但最終卻沒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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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對戰傳説而言,坐忘城也是足以讓他久久地陶醉其中。
因為雖然“戰傳説”三字早已傳遍了樂土武界,但事實上戰傳説對樂土仍是十分陌生。他長期居於與世無爭的桃源,只是隅爾隨父親前往大漠神秘古廟,每次都是行色匆匆,至於像“坐忘城”如此規模的城池,他更是從未經過。
至於爻意,則更是如此!她進入坐忘城後,便被城內許許多多的事物所吸引,無論是城中的衣飾,還是房舍、街巷、店鋪、習俗……都會引發她的驚歎。
此時,戰傳説等人反而習以為常了。在爻意眼中,這一切既然與她所熟知的發生了極大變化,那她的驚愕不已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坐忘城距天機峯已只有一日行程,所以石敢當對坐忘城的情形倒知曉不少。他知道自離開隱鳳谷後的這些日子,一行人都十分勞累,便決定與眾人一道去拜訪城中的一個故交。此人在樂土武道中只能算是小有名氣,但在坐忘城中卻有些名望,與石敢當卻是交情甚厚。
一行六人中,戰傳説、歌舒長空身形偉岸雄魁,尹歡俊逸如女子,爻意更是貌如天仙,加上青衣肩上的那隻奇大灰鷹,無不是格外引人注目。不過玄流道宗與坐忘城關係交好,石敢當無須擔憂什麼。
在城中略費一番周折後,石敢當終於找到了他要找的地方,他在坐忘城城南一座頗具規模的宅院前止步了,頷首自語道:“應是此地了。”
門前八名衞士見六人駐足門外,立即警惕起來,也許是身材高大的歌舒長空太容易予人以威脅感了。
石敢當聲音平和地向眾衞士道:“故人石敢當欲拜訪伯頌,相煩幾位代為通報一聲。”
乍聞“石敢當”三字,八名衞士無不為之一震,目光“嗖”地一下全集中在石敢當身上,上下打量着眼前這位枯瘦如柴的老者,一臉難以相信的神情。這八名衞士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當名聲顯赫的道宗宗主石敢當忽然自樂土武界消失時,他們至多還是一個娃娃,對石敢當自然是僅知其名,未見其面。此時見石敢當形容枯槁,似乎隨時都會被強風吹折,眾衞士難免一時難以將他與昔日“道宗宗主”聯繫在一起。
略略怔神後,眾衞士反應過來,其中一人向石敢當拱手施了一禮,道:“請尊駕暫候片刻。”
言罷立即向院中飛奔而去。
不多一會兒,只聽得一陣嘈雜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少頃,一個鬚髮花白、滿臉紅光的老者出現在眾人面前。此老者身形微胖,臉骨闊大,給人一種寬厚豪爽的感覺。他的後面跟隨了十餘人,除了那些顯而易見是老者的近身侍衞之外,另有兩名年齡與戰傳説相仿的錦衣少年。其中一個容貌與老者酷似,極可能是他的兒子,而另一人更為年輕,其容貌卻更顯威武些,目光閃爍中,顯露出年輕人特有的朝氣與傲氣。
這一行人出現於正門時,幾乎所有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先落在了爻意的身上。容貌與老者酷似的年輕人目光甫落在爻意身上時,立即如被火燙般移開了,但很快又不由自主地轉向這邊,臉上竟有了拘促不安之色。比此人更為年輕的錦衣少年的神情反而顯得從容些,他的身軀挺得更直了,目光熠熠發亮,顯得躊躇滿志而成竹在胸。
惟獨那鬚髮花白的老者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是落在石敢當的身上,他的表情出現了短暫的凝固後,繼而如夢初醒般雙唇微顫地輕聲道:“真的是……石兄?”
聲音之輕,就像是擔心會驚嚇了什麼一般。
石敢當含笑微微頷首。
鬚髮花白的老者驚歎一聲,以出人意料的敏捷幾步跨下數級台階,一把拉住了石敢當的手,只知“呵呵”而笑,一時卻一句話也説不出來。
看來,他顯然就是石敢當要找的伯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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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頌的身分其實是坐忘城城主的四大尉將之南尉。坐忘城乃大冥樂土咽喉要塞,外敵一旦突破坐忘城,前面便是一馬平川,大冥都城再無依憑,只能依靠都城自身的防衞力量了,所以坐忘城城主的地位甚為重要,坐忘城城主手下之人的身分也“水漲船高”。
不過這些年來大冥樂土域內頗為安寧,於是像伯頌這樣的人便多有閒情了。
四名尉將各守坐忘城一大城門,所以責權甚重,在坐忘城內也算是頭面人物。但無論如何,也是無法與“玄流道宗宗主”相提並論的,對武道中人而言,“玄流道宗宗主”之名如雷貫耳,而坐忘城的一員尉將卻遜於前者多多了。
但看伯頌與石敢當的交情,卻甚是深厚。自進入宅院內後,二老一直把肩而行,一番長談,直至伯頌吩咐下去的宴席已佈署妥當,兩人才意猶未盡地止住了話頭。
這時,戰傳説、尹歡、青衣、歌舒長空已在僕從的引領下沐浴更衣而歸。戰傳説換上了一襲合體的勝雪白衣,頓時在健碩偉岸的氣質外,更添一份灑脱,赴宴眾人皆深為他的風采而驚歎。
與戰傳説的陽剛之氣相比,尹歡則又恢復了他的昔日神采,但見他身材修長,舉止瀟灑,神態俊美,五官近乎完美無瑕,肌膚之美不在妙齡女子之下。
眾人又免不了一番驚歎,心忖沒想到今日席間竟同時出現一剛一柔兩種截然相反,卻各有懾人風采的男子!
兩列長桌在大殿中相對排開,台上放滿了美酒佳餚,極盡奢華和豐盛。此時已是掌燈時分,早有人在大殿四周備好了紅燭,將大殿映照得燈火輝煌。
當眾人陸續入席時,忽聞有人低聲驚呼,隨即眾人的目光齊齊投向入口處,不少人神情如痴如醉,眼神茫然。
戰傳説循着眾人的目光望去,亦是心中一顫。
出現於眾人視野中的是爻意!
有着令人魂牽夢縈的絕世風姿的爻意!
此刻她恰是初浴之後,換了一身白底黃花的長褂,她那輕盈優美、飄忽若仙的步姿襯托出了她的儀表萬千,柳眉如黛,冰肌雪膚,玉頸修長,清麗容顏儼然集天下千川萬峯之秀麗之氣,神韻奪天地之造化,無怪乎眾人看得神為之牽,魂飛天外!
但見爻意步入殿中後,秀美絕倫的眸子顧盼生輝,神情恬靜地掃過場中所有人後,落在了戰傳説身上時,她的眼神竟也為之一亮,隨後眼中出現了短暫的迷茫之色。
雖然很快她便恢復了常態,但僅這一絲細微而一閃即逝的變化,亦讓座中不少人嫉妒不已。
眾人分賓主各據一方,伯頌、石敢當坐在主、客席位的頭座,其他人依次排開。石敢當下首便是歌舒長空,隨後依次是尹歡、戰傳説。爻意在眾目睽睽之下,徑自在戰傳説身邊入座。在爻意的心中,此舉是順理成章的事,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講,戰傳説都是讓她最有親近感的人。但對旁人而言,卻難免揣度他們的關係,同時大為羨慕這小子豔福不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