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度的空靈。
無限的輕盈。
這是戰傳説在冥冥中的感覺,這種感覺使他相信自己一定已死了,惟有在另一個世界裏,才會感到生命如此空靈與輕盈,就如同兒時夢見自己行走於雲端時一般。
“我,真的死了嗎?”
這個念頭本身也顯得那麼模糊不定,戰傳説決定用肉身的感覺來判斷,但他很快發現,他已無法意識到自己的軀體的存在了。既然無法感覺到軀體的存在,自然也無法讓也許根本不存在的軀體做出任何舉動。
“威郎……”
“威郎……”
一個仙樂般温柔優美的女性聲音忽然在天地間響起。
不,也許並非是在天地間響起,而只是迴響於戰傳説飄渺的思緒中,因為這聲音是那麼的輕柔,猶如耳語。
“威郎是誰?呼喚他的女子又是誰?記得我是被人擊傷後墜入湖中的,若還活着,在湖中又怎麼會有他人的聲音?也許,果真是在另一個世界了!”
戰傳説雖不畏死,但他的心中仍是不由升起了惆悵的感覺。
“威郎,你為何不應聲?啊,你受傷了?是光紀使你受傷的嗎?”
戰傳説靜靜地聽着,那柔美的聲音有着無比動人的魅力,使人如聞天籟,陶醉其間。戰傳説聽着這令人心曠神怡的聲音,已懶得再去思忖自己究竟是生是死,他心道:“這威郎究竟是何方高人?……或是……神仙,才能得她這般關切。而那被稱作‘光紀’的,又是什麼人?”
正自思忖間,忽然他突覺有一隻温暖柔滑的手輕輕地撫在他的臉上,一股異樣之情剎那間流遍了戰傳説的全身,他暗自“啊”了一聲,頓時有一種被人從夢中驚醒過來的感覺,一下子睜開了雙眼。
當他睜開眼後,立時被自己的處境驚呆了。顯然,他仍在湖水中,湖水靜靜地擁簇着他的每一寸肌膚,他的雙眼亦與清涼的湖水親密無間地相觸。奇怪的是在湖水中,但他並未感覺到無法呼吸,甚至他根本就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一個需要呼吸才能生存的人。
在清冽的水中,戰傳説竟沒有絲毫的不適應,與置身於空氣中似乎毫無區別,而這並不是最讓他吃驚的!
讓戰傳説最為吃驚的是:映入他眼簾的赫然是一片幽幽的藍色,晶瑩而不炫目的藍色,如同一塊巨大的藍色玉石,而他正伏身向下,靜靜地卧於這藍色的“玉石”上,“玉石”平整之極,像是經過了精心的打磨一般。
但這絕不會真的是玉石,因為戰傳説同時還看到絲絲縷縷如網狀的紅色線條正在向這片藍色中不斷滲透,紅藍相映,格外醒目。
戰傳説忽然意識到那呈網狀向藍色中滲透的是他的鮮血!
而血液又怎能透入玉石之中?
這一情景,戰傳説看得真真切切,歷歷在目。那幽幽藍色竟隨着戰傳説的血液的滲入,而不斷地變淡。戰傳説有意要伸手去觸摸身下的這片奇妙的藍色之物,但他驚訝地發現,這僅僅只能停留於一個念頭而已,他的身軀似乎仍不復存在,無法完成任何動作。
此時,他對外界的感知,只有依賴於他的視覺與聽覺,而他所能感知的一切都那麼詭異而不真實。
就在戰傳説感到真幻莫辨的時候,在逐漸淡化的藍色深處,突然顯現出一個年輕女子的形體,雖只能瞧見其模糊輪廓,卻自有驚魂懾魄的美感,僅僅是若顯若隱的光與影,就充滿了奪天地造化的無窮魅力。
戰傳説遊移飄忽的心緒忽然一下子變得無比寧靜,原有的疑惑煙消雲散了。他相信自己的確已不在人世間,因為人間世絕不會有如此完美無缺的美麗。
藍色越來越淡,到後來戰傳説就如同置身於一團沒有實體的藍色光暈上,與此同時,那女子的輪廓卻越來越清晰。
戰傳説惑然忖道:“方才觸我臉上肌膚者又是誰?難道會是我身下的女子?可她與我之間分明隔着異物……”
胡思亂想之際,那女子的容貌越來越清晰,戰傳説看到了一雙亮如明月星辰的美眸。此刻,那美眸中隱有晶瑩淚光,更顯動人之極,正脈脈凝視着他,似有無限情意盡在凝眸之中,似喜似嗔。
戰傳説頓時痴了,零亂的思緒片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時,與戰傳説相距只隔着一片淡淡幽藍色相對而視的絕世麗人的嘴角處忽然有淺淺笑意盪漾開來,隨即她輕抬雙臂,玉臂輕舒,狀如要以雙手撫摸戰傳説的臉頰。
戰傳説呆若木雞,不知迴避,亦無迴避之力。
何況他與她之間終究還隔着異物。
果然,她的雙掌在離戰傳説尚有一尺之距時,就被那淡藍色的神秘之物擋住了。
但就在那一瞬間,戰傳説臉上竟再度有被輕柔撫過的感覺。
他駭然變色,幾至失聲驚呼!
被温柔撫摸的感覺,竟真的來自這極為神秘的女子。
但她的雙手分明沒有觸到戰傳説的肌膚!戰傳説覺得自己的思維變得極為遲鈍。
那美豔絕倫的女子亦有了驚愕不解之色,動人的淺淺笑意消失了。
戰傳説清晰無比地聽着那柔美的聲音傳入他的耳中:“威郎,你怎麼了?是我弄痛了你的傷口了嗎?”
語氣自責而不安,與此時那美麗女子的神情正好完全相符。
戰傳説忽然升起一個荒謬的念頭:如果自己還活着,如果此刻自己不是在水中,那麼自己一定會痛痛快快地大笑一場,或者大哭一場。
這荒謬的念頭正是源自於他此刻所面對的荒謬之景。
“我聽到的聲音果然是她發出的,而她所呼喚的威郎居然是我!若説一個人被擊成重傷墜入水中後,在水中還會有人將他認作是他人,這未免太匪夷所思,但這匪夷所思的事卻偏偏被我遇上了……”
“嗤……”
一聲異響打斷了戰傳説的念頭,但見一物以奇快之速破水而至,帶起一串如銀鏈般長長的水花泡沫,最後落在戰傳説身邊,與他的身軀相距不過二尺來遠。
戰傳説一驚,憑視線的餘光,他看到此物遍體泛散着奪目的血紅色,與他身下的幽藍色交相輝映,更為醒目,其形狀難以窺清。
忽聞那美貌的女子驚呼道:“是父王的神器!快,威郎,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用它劈開困住我的‘天幕棺’,你我便可重聚了!”
她的語氣中既有驚喜,亦有焦急,讓人難以拒絕。戰傳説難以明白箇中曲折,但既然她向他求救,他自不會拒絕。
但他根本無法做出任何動作,包括去取被她稱作是“父王的神器”之物。
“威郎,此神物在此,我父王必在附近,不能再耽誤時間了,難道你不想與爻意團聚嗎?威郎……”
戰傳説無法再正視那雙充滿了期盼的目光,雖然他知道自己並非是真正的“威郎”,但心中竟仍不免有內疚感。
“是了,你一定是受傷太重,讓爻意助你一臂之力!”
“爻意?好奇怪的名字。”戰傳説不由忖道,忍不住將目光再度投向那自稱是“爻意”的女子,不知她會如何助自己一臂之力。
但她右掌輕揚,一圈一送,戰傳説赫然發現本是如網狀向幽藍色深處不斷滲透的血液,突然不可思議地開始向上退縮,如同正在迅速乾涸的河牀。他正被這奇異的一幕所深深吸引時,倏覺一股莫名的力量迅速遊竄全身!
驚喜之中,戰傳説本能地試圖挪移猶如磐石般一動不動的身軀。
他竟成功了!
本已像是不屬於他的身軀重新被他的思維所控制,戰傳説這時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湖水的存在。在此之前,他只是憑雙眼所看到的情形知道自己的處境,而他的軀體對此卻不會有絲毫的感知。
恢復了一些力量後,他反而如正常人一樣,對置身涼水中難以適應,無法呼吸,行動滯緩,且有無形的壓力壓迫着身軀。
縱然如此,戰傳説仍是毫不猶豫地伸手向那通體血紅色之物抓去。
甫一入手,一種奇異的感覺頓時使戰傳説如遭雷擊,全身劇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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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鳳谷弟子的性命此時就如秋葉般脆弱,隨時都會消亡於秋風中。
死亡之風捲席,最後必不可避免地降臨於尹歡的身上。
終於,隱鳳谷已僅剩十幾名活口了,而這時一柄長刀毫不留情地斬向尹歡。
小野西樓略略側身,她的目光投向了遠方隱隱綽綽的起伏山巒。
她知道,沒有人能改變尹歡被殺的命運。儘管若依她自己的意願,她絕不會在對手根本沒有反抗力的情況下出手,但她卻沒有反對哀邪這麼做的理由。
的確,此時此刻,已絕沒有人能夠改變尹歡的命運。
所以,他只有依靠自己!
但尹歡與谷中其他弟子一樣,服下了可使其體內功力渙散的藥物,他又怎能有反抗之力?
在死亡即將降臨前一瞬,尹歡的眼中突然精光暴射,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
也就在那一瞬,遺恨湖心處驀然巨響,一道藍色的光柱自湖水中直射蒼穹,頓時將周圍映照得一片幽藍!
突出奇變,眾皆大愕!
尹歡動了,當長刀在虛空中劃出的弧線即將與他的身軀相交的那一剎那,尹歡動了!
動作絕對的快!
因為他所擁有的機會幾乎等於零,所以他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儘可能多的動作。
那揮刀斬殺尹歡的人倏覺手中長刀力道忽變,竟如鬼魅般向自己反斬而至!大駭之下,那人急欲撒手,卻已遲了,只覺胸口一痛,長刀斜斜砍入,斬斷了他數根肋骨,幾乎將他整個身軀一刀劈為兩半。
誰也沒有料到在最後的關頭尹歡還有反抗之力,更沒有想到他的身子仍如此敏捷絕倫。
尹歡已反手抽出砍入對方身軀的長刀,在對方的身軀尚未來得及倒下時,他的長刀已順勢撥飛離他最近的一杆長槍,沉肘一帶,刀刃處再添一抹熱血。
尹歡絕不戀戰,以刀背強行撞出,生生將一名欲攔阻他的驚怖流弟子連人帶劍撞飛而出,鮮血狂噴。
當眾人的注意力皆為遺恨湖驚現的光柱所驚擾時,惟尹歡例外,因為他全部身心都已完全沉浸到思索如何脱身這一問題上。當一個人面臨死亡時,他的所有心思一定都在考慮生與死,而忽略了外界的變化。
尹歡強行撞飛一人之後,離遺恨湖湖岸已很近,而且在他與遺恨湖之間,再也沒有可以攔阻他的驚怖流弟子,於是尹歡如旋風般向遺恨湖衝去!
哀邪、小野西樓諸人此時已回過神來,皆為尹歡竟仍能死裏逃生衝突而出感到大吃一驚,當下又有數名驚怖流弟子急速包抄而上,欲在遺恨湖畔將尹歡圍殺。
就在這時,人羣中有人失聲驚呼,顯得惶然不安。
如天崩地裂般的轟鳴聲在驚呼聲中驀然從遺恨湖中炸響,響徹天地!
幽藍色的光柱消失了,卻見遺恨湖湖心處憑空捲起高近十丈的可怕巨浪,並以風捲殘雲之勢向四面八方疾捲過去。
聲勢驚天動地,其速快如迅雷,整個隱鳳谷突然被可怕的怒濤呼嘯聲所充斥,山川撼動,大地顫慄!縱是在萬里海疆,也不能常見有如此可怕的浪濤,何況是在兩山相峙間的湖泊中?頃刻間整個遺恨湖如同發生了海嘯,高近十丈的巨浪甚至將眾人的視線也遮蔽了,一時天昏地暗、星月無光。
巨浪以萬鈞之勢,狂野之極地向這邊飛速撲至,尹歡正欲躍入湖中,巨浪如一座小山般呼嘯壓至!此時,尹歡竟顯得那麼渺小,猶如滄海一粟!已戰至力竭的他,在這排山倒海般的湖水衝擊下,整個身形立時身不由己地被高高拋起。
與他一道被捲入瘋狂奔騰的湖水中的還有遍地屍體以及追殺他的驚怖流屬眾!平時悍戰嗜殺的驚怖流屬眾在這突如其來的怒浪前,亦心生怯意,剛要抽身而退,卻已被卷飛!
哀邪“騰”地自座椅上立起。
幾名高台左近的驚怖流高手如羣起鷹隼,迅速掠上高台,守護於哀邪周圍。
欲吞沒一切的怒濤向小野西樓悍然撲至,如猙獰異獸。
小野西樓深感這怒濤狂浪出現得太不可思議,這四面環山的湖泊一向是平緩如鏡,若非外力,絕不會有這驚濤駭浪。但究竟是什麼力量能使整個遺恨湖如翻江倒海?
眼見巨浪如一座小山般當頭壓至,小野西樓冷哼一聲,驀然沖天掠起。
區區浪濤,絕不能使小野西樓屈服,縱然驚濤駭浪,聲勢奪人,小野西樓亦要凌然於它之上!
一聲清嘯,天照刀再度出鞘!
小野西樓高擎天照刀,迎着滔天巨浪,全力劈出!
驚人刀氣以一往無回之勢,劃破長空,如小山般的巨浪在這強大得無以無復加的刀氣下,頓時生生被劈出一道濠溝,兩側水峯陡峭如刀削斧劈!水中濠溝向前延伸,頓使小野西樓的目光可以不為巨浪所阻攔,直視湖心!
小野西樓看到湖心處的湖水赫然已深深凹陷,在四向巨浪對比之下,更顯低陷,整個遺恨湖儼然已成了一個空前巨大的漩渦。
臨時搭建的高台被巨浪一卷而沒,岸上所有的人皆淹沒其中,武功不濟者立時被卷出老遠!一時驚呼聲與湖水咆哮聲混作一處,場面一片混亂不堪。
巨浪聲勢迅猛,但退得也快。在眾人尚未醒過神來時,湖水已迅速消退,捲起了遍地的屍體與血腥,沿湖的石堤被潮水衝蕩後,潔淨如洗,湖岸上有不少樹木已攔腰折斷。
隱鳳谷在短暫的瘋狂後,顯現出肆虐後的寧靜。天地之間都如混沌初開之時,湖面舒緩平展,不起一點漣漪,朗朗星月竟重新懸於夜空中,將一層氤氲之氣撒於遺恨湖上,連微風似也被浪潮洗滌過一般,暗含微甜的芳香。
這靜如處子的隱鳳谷使人不由恍生錯覺,以為方才所見的可怕的驚濤駭浪不過只是一個惡夢,並不曾真實地存在。
隱鳳谷十餘名僥倖未亡於驚怖流刀下的屬眾被巨浪衝出老遠,他們在被迫服下藥物後,功力盡失,面對突如其來的巨浪,他們的力量顯得極為渺小。也正因為這一點,才使他們與驚怖流的人之間拉開了距離,暫時脱離了驚怖流屬眾嚴密的包圍圈。
但哀邪等人的注意力卻並未投向他們,畢竟他們已是毫無反抗之力的刀下魚肉。哀邪身下的高台雖被沖毀,但他自身卻未受到多少衝擊。此刻,他的目光正落在不遠處一個背倚一棵老樹的人身上,此人正是尹歡。
尹歡的手中依舊握着那柄奪來的長刀,他的頭髮披散着,再也沒有了先前的驕逸華貴。
尹歡的目光與哀邪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哀邪感到尹歡的眼神中有一種莫名的亢奮、激動,這讓他暗覺驚訝。
只聽得尹歡低聲“呵呵”怪笑數聲,沉聲道:“你們的末日就要到了,因為你們激怒了鳳凰!”他的話語中充滿了無限肅穆氣息。
“剛才就是鳳凰對你們的警告與懲誡!這是鳳凰之神祗,你們將會為自己的褻瀆付出代價!”
哀邪默然無語。
他當然不會相信方才的驚濤駭浪是傳説中的鳳凰的警告,但此事的確充滿了無盡玄機,絕不可等閒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