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名黑衣騎士都是不二法門中人,而那少年則是戰曲之子。
十日前戰曲與千異一戰後,不二法門判定戰曲為勝者,樂土一場禍患終因此而化解,世人久懸之心也終於落定。同時不免欲一瞻來歷神秘的戰曲之風采,但戰曲卻已消彌於無形,戰曲之子因此而為世人所共矚目。
讓世人始料不及的是此子似乎惜言如金,除自言其名為戰傳説外,眾人竟無法從他口中知悉更多的事宜。
戈壁似乎無邊無際,遠處的沙堡在長年累月的作用下,突兀危聳,形狀奇特,猶如無數異獸鬼怪。
一黑衣騎士驅前與少年戰傳説並綹而行,大聲道:“小兄弟,我們已經在戈壁灘中前行了二天二夜,難道還未到你所要去的地方?”
他的聲音很快在廣袤的戈壁中消散得無影無蹤,夕陽依然以極為緩慢的速度向天邊落下。
“沒有。”戰傳説道。自龍靈關起身,他已奔波數千裏,難免疲憊不堪,但他的眼神卻依然堅定不移。
如此簡單的答覆在黑衣騎士聽來難免刺耳,但想到四大使者的囑咐,他終按捺了性子,沉默片刻,終於又道:“小兄弟,如此荒涼之地,又怎會有你要尋找的古廟?何況即使有古廟,也未必能找到。”
“我父親每年八月間就會去那座古廟見一個人,近四年來,他便帶我同行——我絕不會記錯的。八月十五的決戰前,父親便吩咐我一旦他無法如往年一般赴約,我就要代他前往古廟。”
説到這兒,他頓了頓,方又道:“此去古廟應只剩二三十里路程,多謝諸位叔叔一路關照,但與我父親見面的人一向不喜外人,請諸位叔叔就此止步吧。”
那黑衣騎士哈哈一笑,道:“我們這麼做,只是依不二法門的規矩而行而已,不二法門坦蕩無私,天下共知,你又有何慮?”
他身後另一騎士沉聲道:“戰公子,只要見到你所説的古廟,我等立即迴轉,你放心便是。”此人語氣已略顯愠怒了,大概心中在暗責戰傳説不識好歹。
戰傳説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倏地,一聲馬嘶,馬隊中一匹棗紅色的馬突然驚惶人立。
馬上的騎士微驚之餘,已憑藉其不凡身手穩住身形,同時目光以習慣性的警惕四向掃視。他清晰地看到西北角的天空中不知何時湧現了一片灰色的雲,並迅速向這邊壓迫而至,天空中東南方向仍是萬里無雲,相襯之下倍顯詭異。
他不由脱口驚呼:“要起風了!”語氣中隱隱透露着不安。
其餘幾人聽得此言,亦神色略變,雖然六名不二法門騎士的修為足可躋身樂土超一流的高手之列,但他們心知在戈壁荒漠中的颶風絕非普通風暴所能比擬!戈壁荒漠中的颶風甚至可以在半個時辰內完全改變一條內流河的河道。
此人話音甫落,便聽得“沙沙……”之聲響起,並向這邊飛快地接近,那聲音就如同無數的春蠶在大口大口地吐嚥着桑葉。
展目四望,除了西北天空中越來越逼近的灰黯濃雲外,天地仍是一片空闊蒼涼,誰也不知這“沙沙……”聲是由何而來的。
不知不覺中,眾人已減慢了騎速,戰傳説的坐騎漸漸地與不二法門眾騎士拉開了近十丈距離。
倏地,戰傳説猛抽一鞭,身下坐騎一聲長嘶,驟然加快速度,馬蹄踐踏之處,捲起黃塵飛揚。
整個戈壁就如同上天造就成一大片廣袤的土地後忽然又胡亂地將之一陣翻攪,所以戈壁中的溝壑陡壁起伏錯落,都是極為錯亂無章。此刻,戰傳説正如脱弦之箭般穿過一個寬約二十餘丈的豁口,自兩座高達百丈的陡峭絕壁之間的狹窄通道上向前疾奔。
一怔之下,六名黑衣騎士立即醒過神來,戰傳説極可能想借機擺脱眾人,也許他並不願讓外人與之一道前去那座古廟。
眾人心中頓時有了一種被戲弄之感,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後,鞭擊虛空之聲立時響成一片,六人六騎向戰傳説前奔的方向緊追而去。
當他們通過那個大大的豁口處時,驀然有人失聲驚呼:“蠍子……”
成千上萬的蠍子沿着北向的緩坡如灰褐色的水一般直湧過來,視野所及的土地表層,已被蠍子完全覆蓋。無數蠍子正驚惶而飛快地向這邊湧來,那灰褐色的“水流”由此而呈現幅度很小卻極快的震顫,讓人心驚肉跳。
眾人突然明白過來,那“沙沙……”之聲竟是蠍子飛速爬動的聲音!
六名黑衣騎士心中皆升起極度不適之感,直到進入那狹窄的通道後,方暗鬆了一口氣。待眾人穿過長達半里的狹道時,赫然發現戰傳説並未如他們所想象的那樣絕塵而去,而是在一片較為開闊的地方止步了。
剎那間,戰傳説已被六名黑衣騎士挾裹其中。
戰傳説神情出人意料地沉靜道:“由此轉向南一里之外,有一條河,只有渡河方能避過蠍羣。”
眾人心中不由忖道:“難道他是因為這一點而加速?”
一人不屑地道:“小小蟲豸能奈我們何?”
戰傳説抿了抿嘴,緩聲道:“即使是我父親在戈壁中遭遇這種砂蠍組成的蠍羣,也要退避三舍。”
言下之意不言自明:其父戰曲的修為自在六人之上。
未等六人有所反應,他已接着道:“只是,按理這種蠍羣多半在春季才會出現,我與父親來此地已有六次,卻只遭遇一次數量有限的蠍羣……”
他眉宇微皺,若有所思。
驀地,一陣奇異的尖嘯聲遙遙傳入眾人的耳中,隨即便見西北方向一片昏暗,並以極快的速度將一切淹沒其中。
眾人的坐騎亦於此時齊齊驚嘶、咆哮,難以約束。
未等眾人醒過神來,“呼……”地一聲,猛烈無匹的颶風已挾着碎石、枯草、塵土自斜刺裏席捲而出,仿若巨大的灰黃色的逆龍,瞬息間眾人已被席捲其中。眼前一片昏天黑地,天地間似乎已被狂風完全佔據,其來勢之快,猶如迅雷。
蠍羣移動的“沙沙……”聲被狂風的呼嘯聲完全淹沒了,直至健馬被驚得四下奔闖時,眾人方意識到向他們襲來的不僅有風,還有傾盆大雨。
若非親歷,誰也無法相信在乾燥的荒漠中竟會有如此驟雨!在狂風的席捲下,雨水完全改變了平時的形態,不再是自天而落,而是自四面八方疾射而至,甚至會自下而上狠狠地砸在眾人的臉上,竟也隱隱作痛。
轉瞬間,天地萬物似已完全為狂風暴雨的淫威所籠罩,一切生命在此刻竟顯得那麼渺小而微不足道。
不二法門之人無一不是精鋭非凡之士,即使是在如此突然的變故下,仍能從容應對。
就在馬隊被狂風挾裹的同一時刻,戰傳説只覺自己腰間忽然一緊,已被一人攔腰抱住,未等他有所反應,已有人幾乎是貼着他的耳際大聲道:“無須驚慌,我等必會保你安然無恙!”隨即一個人貼其背而坐。
喊話聲正是黑衣騎士中的一人,他的聲音在驚人的風雨中仍能清晰,顯然可見此人內功修為甚為高明,戰傳説斷定對方之所以大聲叫喊,除了提醒他之外,更是在向同夥傳訊。
果然,此人接着又大聲道:“戈壁岔道眾多,大夥萬萬不可走失,即刻向我所在之處靠攏!”
戰傳説一面竭力約束因受驚而難以控制的座騎,一面大聲道:“快快下馬,否則最終必會被……啊……”
一團枯草竟鬼使神差地被吹入他的口中,並他的話打斷了,而他的聲音早已被風吹得七零八落,甚至連與他同乘一騎那黑衣騎士亦未能聽清。
戰傳説猜知眾人若不下馬,那麼即使有再高的修為,也會因馬受驚而走散。他想自己先躍下馬去,無奈身後之人的手臂猶如鐵箍,一時根本無法掙脱。
正自惶急間,“轟……”地一聲,戰傳説身下的座騎慌不擇路,而且此間四周早已黑暗如夜,竟一頭栽入一溝壑之中。
戰傳説腰間的手臂一緊,在被馬匹壓於身上之前,已被身後那黑衣騎士攔腰抱住,滾向一側。
戰傳説的腰間不知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痛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就在這時,驀然有金鐵交鳴聲傳入他的耳中,不由微微一怔,但金鐵交鳴聲很快又消失了,他的耳中再度被風雨聲所充斥。
但戰傳説堅信那絕非自己的幻覺!
因為就在他聽到金鐵交鳴聲的同時,感覺到腰間的那隻手微微一震,顯然此人極可能也聽到了這不同尋常的聲音。
在這荒無人煙的戈壁中,竟會有這種聲音,若説是刀劍無意中磕碰時的聲響,更絕無可能,因為若非全力相擊,尋常金鐵交擊聲根本無法穿透這遮天蔽日的風雨聲。
此時此刻,他們的視線、聽覺都已大打折扣。
正自思忖間,驀聞一聲短促而動人心魄的慘叫聲突然響起,那聲音竟與戰傳説相距不過丈許,戰傳説心中之震撼難以言喻。
忽然間,他聞到了一股血腥之氣。
大驚之餘,未及細細分辨,血腥之氣已然消失。
一切似乎與片刻之前已無任何區別。
但戰傳説的心情卻已有了極大的變化,他暗忖道:“難道,方才那一聲慘叫,竟是有人被襲殺?”
若是如此,被襲殺的是不是不二法門中人?而襲擊者又是何人?
卻聞身側那人高高呼道:“邊二弟可在?”
聲音在風雨中遙遙傳出。
“高大哥,我在此!”東向三四十丈外有一個粗啞的聲音應道。
被稱作“高大哥”者正是不二法門一行六人中最具威望的高辭!
高辭隨即又高呼道:“百消……百消!”無人應答。
話音未落,戰傳説倏覺右腿奇痛無比,不由痛呼出聲,伸手一摸,赫然一支利箭透其右腿而過,所幸未傷及筋骨。
高辭在他身側大聲罵了一句,手臂一緊,已挾戰傳説凌空掠起,斜向射出數丈開外。
再度落地時,高辭伸手捂了捂戰傳説的嘴,又將其身子向下按了按,其用意顯然是要戰傳説靜伏於此,勿暴露行蹤。
隨即戰傳説腰間一鬆,高辭已與他分開。顯然,高辭已確定同伴遭到了襲擊,而且襲擊者能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中準確地發動攻擊,顯然有不俗的內家修為。
戰傳説手捂傷處,感到傷處除疼痛之外,並無麻癢感,心中略略放心。他在風雨中吃力地睜大了眼睛,眼前卻一片灰暗,仿若天地間只有他一人的存在。
倏地,十餘丈之外驀然閃現無數火星,萬點火星交織成一道巨大的光弧,隨即密如驟雨般的金鐵交鳴聲直貫入戰傳説耳中。
藉着那道光弧,戰傳説驚愕地發現兩個纏鬥作一團的身影,其中一人顯然是不二法門的人。
光弧一閃即逝,使戰傳説所見到的一切宛如發生在夢中般不可捉摸。
戰傳説靜靜地匍匐在地,風漸漸地減弱,雨卻漸漸加大,他的傷口被污水浸泡着,奇痛徹骨。
戰傳説的雙眼終於能隱約辨物,他看到朦朧的雨幕中,一騎快馬天向他這邊飛馳而來,從衣飾來看,此人應是不二法門的人,其身向前緊貼於馬背,整個上身猶如一張繃緊的弓。
戰傳説見此人來勢太猛,正待閃開之際,忽然神色劇變。
只見馬上騎士突然攔腰而斷,上身猶如一段朽木般高高拋起,而下半截身軀則毫無生命感地自馬背上滾落。
那馬悲嘶一聲,在極小的範圍內劃出一道驚人的弧線,隨即轉向另一側飛馳而去。但只奔離少許距離,不知何故突然毫無徵兆地轟然倒下。
戰傳説目瞪口呆,此刻他方知道原來生命竟有如此可怕的結束方式。
人亡馬倒之後,戰傳説看到了一個高大的身軀穩穩地立在自己的正前方,他的右手橫握着一把長的異乎尋常的刀,刀身霧氣繚繞,難以看真切,雨水尚未滴在刀上,便已被橫溢的刀氣所激化為水霧。
戰傳説感到危險在向他逼近,他不知眼前此人是否已留意到他的存在。
就在此時,有兩個黑色的身影飛速迫近那身材高大偉岸之人,與此同時,戰傳説的身後響起了急驟的馬蹄聲,被高辭稱作“邊二弟”的黑衣騎士疾馳而至,急切地向戰傳説高呼道:“快上馬!”
不二法門在武界中地位何等尊崇,從未如此驚惶過,戰傳説再不猶豫,雙掌疾拍地面,人已借力飛身掠起。
被稱作“邊二弟”之人長臂一伸,已將戰傳説右手扣住,借他一帶之力,戰傳説穩穩地落在了馬背上。
那健馬幾乎沒有任何停滯,劃出一道極小的弧線後,已飛馳而去。
此時戰傳説已無法分辨方向,只聽到耳邊的呼呼風聲,恍惚間也不知跑出多少路。那健馬在經歷長途跋涉之後,本已筋疲力盡,如今又馱載二人疾奔,終於支撐不住,速度漸緩,直到最後四蹄一軟,猛然栽倒。
戰傳説二人在泥濘中滾出老遠方停住,這時,戰傳説才感到姓邊的黑衣騎士腹部粘濕一片,顯然已受了重傷。
風雨漸止,夕陽卻已落山,天地萬籟俱寂,這種寂靜使先前可怕的情形反而不真切了。
將戰傳説救出之人名為邊荒,他將自己的傷口作了包紮後,聲音低沉地道:“小子,你們父子二人有什麼仇家?”
戰傳説沉默了片刻,道:“這不會是我父親的仇家所為。”
邊荒見他語氣如此肯定,不知為何心中升起一股躁怒,他嘶聲笑道:“信口開河!你憑什麼如此肯定?甫天之下,還沒有什麼門派敢與不二法門對抗!”説到這兒,他傷口處一陣抽搐的劇痛,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
戰傳説的右腿因失血過多反而有些麻木了,他道:“因為如果出手者是我父親的仇家,那麼我們根本沒有逃脱的機會!”
邊荒一怔,重重地哼了一聲。
這時,卻聽戰傳説道:“有……金創藥嗎?”
“你也受了傷?”邊荒有些吃驚地道。
“腿上中了一箭。”
邊荒伸手在戰傳説的腿上摸索着,當他觸到那支箭時,戰傳説不由呻吟出聲。
邊荒沉聲道:“此箭是查出今夜襲擊者的線索所在……你小子還算走運,沒有傷及筋骨,忍一忍,我幫你取出!”
戰傳説感激地道:“多謝了。”心中思忖道:“不知其他人情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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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本已涼颼如水,邊荒與戰傳説又被雨淋了,寒意更甚。但在這荒涼的戈壁中,二人只能背靠背緊緊相依着,以儘可能地保存熱量。
不知過了多久,天空中竟升起了一弦如眉彎月,月光依稀暗淡。
邊荒抬頭望了望天空,沉默了片刻,長長地嘆息一聲,道:“已是戍時末了……高大哥他們大概……永遠也不會來找我們了。”他的聲音更顯沙啞,而且隱隱有種莫名的不安。
戰傳説不知該如何搭話。
少頃,邊荒又道:“襲擊我們的似乎只有一人……樂土還有什麼門派有如此可怕的攻擊力?”
他只是喃喃自語而已,戰傳説一介少年,又能告訴他什麼?
戰傳説也抬頭凝望那一弦眉月,身子忽然微微一震,低聲道:“這並本非前往古廟的方向!”
邊荒顯得有些不悦地道:“那又如何?此刻折回,也許會正好與對方相遇……”頓了一頓,又補充道:“你我被殺事小,壞了不二法門的聲望事大。不二法門要做的事,還從來沒有落空過!我邊荒決不辜負法門元尊的期望!”
提及元尊,邊荒心中豪氣頓生,不安之情一掃而空。
戰傳説遲疑了片刻,道:“據説,即使是不二法門的人,也只有極少數人能見到元尊……真身?”
邊荒並未因為戰傳説此言而憤怒,道:“他老人家神通廣大,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即使是在這邊陲荒野,邊某的一舉一動,他老人家也定能明察秋毫!”
戰傳説心中不以為然,讓他不解的是邊荒説這一番話時,是那般的堅信不疑。
極度的疲憊竟讓戰傳説、邊荒就在這較為隱蔽的角落中沉沉睡去……
清晨,戰傳説醒過時,見邊荒正在離他十幾步外盤膝而坐,其臉色極為蒼白,眉頭微微皺着。見戰傳説醒來,他看了戰傳説一眼,嘶聲道:“若不能在今日天黑前找到……古廟,只怕我就永遠也無法離開這片戈壁了。”
戰傳説一怔,不明其意,便很快又醒過神來,知道他是決不會半途而廢,但其傷勢卻讓他無法再支撐太久,故有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