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天氣,一片肅殺蕭條景象。
金黃色的枯葉,片片自樹梢跌落,有的飄然遠揚,有的輕輕地落在地上,悄悄地不帶一絲聲息。
西風裡,一抹血紅的夕陽,灑照在這條古道上。
古道上渺無人跡寂然無聲,只有夕陽、西風:肅殺、蕭條、枯葉片片。還有那遠近十餘株枝椏光禿,在西風裡掙扎,色呈慘白的白楊。此情此景,委實能令一個感情豐富的人抒嘆感傷,傷,心酸而潸然淚下。
然而更令人難忍熱淚的,是一聲突如其來,隨西風飄過的長嘆,這聲長嘆極其輕微,但卻包含了無限令人無法捉摸的東西,沒有人能說出那是什麼,只是,聞之倍覺心酸……
驀地,西風又飄過來一陣緩慢輕微的得得蹄聲。
隨著這陣劃破寂靜的蹄聲,古道遠方幕色中,漸漸地出現了一人一騎。
西風,又飄送過來一陣吟哦: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吟聲輕微斷續,也許是藉那陣陣西風,才能傳得很遠、很遠,字字清晰。
但悲愴、淒涼,較那聲長嘆包含得更多。
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這一人一騎,在暮色西風裡緩緩地行著。
近了。
那是一匹瘦馬,皮包骨,白毛稀疏脫落,而且泥濘斑斑:垂著頭,一步一步地向前邁進,狀如不勝負荷,令人不忍卒睹。
馬上的人則是一位面色焦黃的中年文士,神色頹廢,雙目無神,恍似大病初癒。
一襲原本雪白的儒衫,如今也已色呈灰黃,好像經年未洗,滿頭滿瞼俱是塵土。
馬後,搖晃著一個書篋。書篋裡,一管通體雪白晶瑩的玉簫,只露出了幾寸。
顯然,這一人一騎是飽經風塵,長途跋涉至此,才顯得那麼憔悴,那麼疲乏不堪。
突然,瘦馬略一跳動,停下了四蹄。
一聲輕若遊絲的喃喃細語,隨之飄蕩在暮色裡:
“滿身風塵,滿心憔……
猛抬頭,舊地重到。
殘陽西風裡,瘦馬行古道。
人斷腸,景蕭條。
刻骨深情一夢裡,對此如何不淚拋。”
傷心辭句,斷腸人,一聲長嘆,雨點般的熱淚隨著西風遠逝。
蹄聲又起,一人一騎向著坐落於遠方暮色中,那宏偉肅穆的城池緩緩行去。
方行不出十丈,突然,這一人一騎適才出現的方向塵頭大起,蹄聲大做,十餘匹高頭健馬快如閃電飄風疾馳而來。
那中年文士卻是頭也未回,緩緩地將馬兒馳向道旁,讓出路來。
轉瞬之間,十餘匹健馬已追上了這一人一騎,鐵蹄捲起了陣陣塵土,風馳電掣般自這一人一騎身旁掠過。
任它灰塵彌空,任由滿路的塵土飛拂一身,那中年文士仍是低著頭,策馬緩行,生似他不屬於這個世界。
就在雙方交錯而過的剎那間,那十餘匹健馬群中突然傳出一聲輕咦,一陣馬嘶起處,那十餘匹健馬一齊飛旋,突然停下,好精湛的騎術!
原來,這十餘匹健馬上,全是腰懸長劍的大漢,一個個都是衣著講究、氣宇昂然、雙目放光、威猛絕倫。
尤其是為首的一匹火炭般的赤馬上,那位環目虯髯的錦袍大漢,眉宇間更流露著一種懾人威嚴,氣質非凡,直令人不敢仰視。
那華貴裝配,人如虎,馬如龍,一比之下,更顯得中年文士的寒傖、柔弱。
但是中年文士對橫於道中的十餘匹鐵騎竟然視若無睹,仍然策動他那匹瘦得可憐的坐騎,低著頭緩緩地行進。
那為首的錦袍大漢,望了望這一人一騎,啞然一笑,微一搖頭,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數年遍尋天下,毫無所獲,不意今日竟在這兒遇上。朋友,我想打擾片刻。”
那中年文士呆了一呆,突然勒住馬韁,緩緩地抬起頭來,看了對方一眼,滿面惑然道:“這位,可是喚我麼?”
那銀袍大漢一笑說道:“這條路上我們尚未看見第二個人!”
那中年文士“哦!”了一聲,道:“在下與足下素不相識,不知……”
錦袍大漢一笑說道:“相逢何必曾相識,我有件事兒想和閣下商量一下!”
那中年文土呆了一呆,道:“閣下請講。”
那錦施大漢望了對方那馬後書篋一眼,道:“拙荊性喜音律,愛簫成痴,我不惜重金遍尋海內,但所獲均屬凡品,無一能令拙荊滿意。今見閣下書篋中這管玉簫頗為不凡,不避唐突,想請閣下割愛,我不惜千金,不知……”
那中年文士接口道:“閣下目力如神,我這管玉簫確非凡品,然此乃祖傳,恕我難以從命!”說罷,策動瘦馬,就要行進。
那錦袍大漢忙一搖手,道:“閣下慢行。”
中年文士又勒住馬韁,蹙眉說道:“在下說過,恕難從命!”
那銀袍大漢頗為窘迫地一笑說道:“閣下雅人,以金易寶那是褻讀,這樣行不,閣下若肯割愛,我願以一件家傳至寶奉贈如何?”
中年文士深注對方一眼,道:“閣下愛妻情深,委實令人感動,在下文武兩無所成,身無長技,更無大志,但是生平亦唯愛音律,此簫又系祖傳,故敝帚自珍,愛逾性命,便是傾天下之所有,在下也不能割愛。”
錦袍大漢尚未開口,身旁一名勁裝大漢突然沉聲說道:“好大的口氣,區區一管簫兒能值幾何?我家主人只是看你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故才好言相商,你最好不要太不識相!”
中年文土霍然色變,凝注那勁裝大漢,方待發話,那錦袍大漢已忙將哪大漢斥退,馬上拱手,歉然一笑,說道:“下人粗魯,失禮冒犯,先生雅人,必能容之,我這裡謹代謝過……”
話鋒微頓,略做沉吟,毅然又接道:“正如閣下所說,我愛妻情深,遠勝於愛我自己的性命,強搶掠奪,我不屑為!不過閣下若是執意不肯割愛,我為了愛妻,也就不得不強行購取了,還望閣下三思。”
中年文士聞言臉色又變,冷冷一笑,道:“視閣下不似一般俗人,怎地也做此語?豈不聞君子各有所愛,不奪人所愛,百無一用是書生,但書生尚能不屈於威武,閣下苦是不顧身分,自信下得了手,那麼,請!玉簫在此,伸手可得。”雙目緊緊地凝注對方,神色冷漠,不言不動。
錦袍大漢大感窘迫,以他的身分,豈肯動手強奪人家手中之物,但自己的愛妻又是愛簫成痴,此簫更是舉世難尋其二,如若錯過,豈不遺憾終生?為難之下沉吟不語。
驀地裡,一聲粗獷大笑:“爺,您還猶豫怎地?”
一名大漢揮舞著長鞭,鞭梢恍若靈蛇,閃電般飛鄭向半露在書篋外的那管玉蕭。
中年文上冷冷一笑:“強取豪奪,何異草寇?北京城原來是這麼一種地方,怎不令人失……”
“望”字未出,錦袍大漢突然嗔目一聲大喝:“住手!”
揮掌遙拂,“啪”地一聲,長鞭應手而斷,那名大漢竟也被震得身形連晃,險些墜下馬來。
接著深注中年文上一眼,喟然一嘆,道:“君子有成人之美,閣下……唉!”滿面懊喪,一揮手,率眾疾馳而去,鐵蹄動地,捲起千丈黃塵,轉瞬不見。
中年文士一直望著哪十餘健騎消失,始搖頭一嘆,說道:“算你見機得早。”突然又神色一變,無限的惆悵、黯然,目光呆視著前方,喃喃自語道:“我這是何苦?他說得不錯,君子有成人之美,他是為了愛妻,我又為了誰?自己抑或是她?……”
“真巧,他那愛妻也是個性喜音律,愛簫成痴的人兒。可是我哪愛簫的人兒卻已投入別人的懷抱,怪誰呢?天?她?我?……”一聲自嘲苦笑,策動了瘦馬緩緩向前馳去,漸漸地消失在低垂的暮色中。
一彎上弦月,從一片淡雲中露出了金鉤。
夜空中群星閃爍,淡雲朵朵,晚風輕拂,夜涼如水。
北京城內早已萬家燈火,明滅掩映,街道上更是熙來攘往,熱鬧非凡。
八大胡同,是走馬王孫折柳章臺的好去處。
天橋,則是龍蛇雜居,無奇不有的好所在。
這是帝都城開不夜最熱鬧的一方。
然而,在靠近紫禁城一帶,卻又是這帝都寧靜冷清的另一面。
***
這是一座遠離喧囂,很大,又宏偉的院落。兩扇朱漆大門緊閉著,鐵環映月生光,青石石階十二級,左右對峙著兩尊巨大的石獅子。神態威猛,栩栩如生。
兩個瓜形巨燈分懸大門兩側,照得大門口光同白晝,毫髮可見。
藉著燈光,老遠地便可看見門頭橫匾上那四個鐵畫銀鉤的硃紅大字:
“神力侯府”
侯門一人深似海!一點也不差,這片院落便不知深有幾許。稠密的林木中,但見燈光閃爍,在微明的月光下,也可以從陣陣夜風掀開的樹海中,看到幾角飛簷廊牙。
顯然,那樹叢中,蜿蜓曲折的小徑漫回處,青石小橋所指處,必然是亭、臺、樓、榭,一應俱全。
天上神仙府,人間王侯家、裡然不錯,這庭院建築得幽深宏偉、美輪美奐,菸農漣漪,恍若仙境。
後花園中的一座精雅小樓上,燈光猶亮,蓋過了那柳梢的一彎冷月。
由半掩的輕紗中內望,小樓內,香冷金猊,被翻紅浪,牙床玉鉤,錦帳低垂。
臨窗一張亮漆桌上滿是書冊,筆硯之旁還放置著一本雪白薛濤箋。
榻頭粉壁上,懸掛著一柄斑斕古劍,古劍之下一張漆几上,卻放著一支通體雪白的古玉笙。
房內金猊中輕煙嫋嫋,蘭麝幽香飄傳夜空。
顯得那麼美,那麼寧靜。
房外,朱欄上,正憑倚著一位身著雪白輕紗晚裝的人兒,那是一位風華絕代的少婦。
月色映著燈光,照在她那白皙晶瑩的肌膚上,隱隱地有一種惑人的光采。
她有著一對清澈而深邃的眸子,一雙遠山般黛眉,瑤鼻櫻唇,一笑就會露出一口貝齒。
秋水為神,玉骨冰肌,清麗出塵,她美得令人幾疑天仙小謫塵寰,尤其是在這畫般的仙境裡。
夜色美、夜景美、人兒美,唯一美中不足的,該是那白衣少婦一對望月發愣的眸子裡像是蒙上了一層薄霧,而且黛眉深蹙,眉宇間充滿難解的憂愁,嬌靨上也是那麼冷得如同冰霜。
夜涼,而靜,她也獨自憑欄,愣愣地望著那一鉤新月,不言不動,這片美景整個兒地凝結在靜中。
夜色似水,景麗如畫,人美如仙。
驀地一聲輕嘆劃破寧靜的一切,一個銀鈴般無限甜美悅耳的低吟,自那白衣少婦的櫻口嫋嫋而出:
“櫻桃落盡春歸去,
蝶翻輕粉雙飛,
子規啼月小樓西。
玉鉤羅幕惆悵暮煙垂。
……望殘菸草低迷,
……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
……何時重聽玉驄嘶,撲簾飛絮,依約夢迴時。
閒尋舊曲玉笙悲,關山幹裡恨,雲漢月重規……”兩排長長的睫毛一陣翕動,兩串晶瑩珠淚滑過玉面,無聲墜落。
好傷心的辭句,看來她是個斷腸的人兒。
聽
“多少淚,斷頰復橫頤。心事莫將和淚說,鳳筆休向月明吹,腸斷更無疑。”
吟聲方了,舉袖就待拭淚,突然背後響起一個輕柔話聲:“梅霞,又在獨自憑欄,望月垂淚了,不怕我心碎麼?”
白衣少婦嬌軀微震,忙自拭淚回身,整衣襝衽:“侯爺,您回來了,恕妾身……”
“梅霞,你又忘了。”一個強而有力的大手,無限憐惜地將她挽起,將她攬過,替她輕輕地拭去嬌靨上的淚漬。
她激動地:“侯爺,您……”
“你聽我說,梅霞。”月光下現出一個魁梧的影子,緩緩地擁著她走向朱欄:“我不知說過有多少次了,我們是結髮夫妻,為什麼不能像一般人那麼隨便?那麼親近?梅霞,你是我的愛妻,應該深知我的性情,我耿直、純厚,有時粗魯的令我自己討厭,但我不喜歡那些什麼侯爺、夫人的稱謂,你為什麼不像我叫你梅霞一般地叫我小天?這多親切、多動聽!難道你不願意?我怕聽那顯得生疏的侯爺,我寧可不要這個頭銜。”
“妾身……”
“不,你。”
“是!我不是不願意,而是……”
“沒那麼多理由,梅霞,既然願意,那麼叫,叫吧!我在靜靜地等著聽。”
“小,小天。”聲音微帶顫抖,一抹飛紅掠上她那如花嬌靨,不由自主地將一顆烏雲螓首埋向那寬大強壯的胸膛。
“嗯!”那高大的人影也自微微的一顫,那強而有力的手臂將她攬得更緊了。有點兒像自言自語:“梅霞,梅霞,你知道我等了多久?五年來,你知道我多麼渴望你能這麼叫我?五年來這是第一次。梅霞,今後永遠這麼叫我,行不?我們是夫妻,不必那麼拘束,要像一般夫妻一樣,知不?……”
“我知道,小天,我會的,永遠都會,但只能在人後,像現在一樣。”
那高大人影豁然大笑,聲震夜空:“當然,傻孩子,當然是在人後,就像現在一樣,唉!我真討厭見那些嘴瞼,我們永遠像現在一樣該多好。生生世世為夫婦,只羨鴛鴦不羨仙。梅霞,你記著,有一天我會帶著你,就只我們兩個,什麼都不帶,遠遠地離開這兒,另外找個地方清清靜靜地過一輩子……”
她有點嬌嗔:“什麼都不帶?只有我們兩人?”
他沉醉在甜蜜中,顯然還沒有發覺:“嗯!就只我們兩人,什麼都不帶。”
她突然仰起螓首,嬌笑說道:“我們的兩個孩子呢?”
“噢!”他失笑了,一邊用他那蒲扇般大巴掌拍著頭,一邊道:“該死,該死!還有我們的憶卿、小霞,對不?我們兩人的心頭之肉當然永遠和我們在一起。”
她滿意了,嬌媚地望了他一眼,就要緩緩垂下螓首。
突然,他伸手托住她的粉頷,道:“梅霞,剛才為什麼哭?是不是又在想夏……”
“小天!”她如遭蛇齧,一聲尖呼,花容倏變,掙脫他的手臂,疾退幾步,一雙玉手掩住嬌靨,顫聲說道:“小天,不要提他,不要提他,你忘了我不准你在我面前提起他……”顯然,她是被觸動了心中的創傷,無限悲痛,嬌射一陣輕顫,終於低聲飲泣起來。
他無限歉然,無限愛憐,走過去又輕輕地將她攬入懷中,輕撫著她那滿頭秀髮,默然不語。
半晌,方始一聲低喟:“原諒我,梅霞,我無意刺傷你,我只是不明白,這麼多年你怎麼一宣忘不了他,難道說我對你的愛不夠?仍不夠使你忘了他?梅霞,看看我,我現在是你的丈夫,我不能讓你這麼痛苦,梅霞,你是因為他的去世而嫁給了我,我感激你,若非如此,我也不敢……”
她突然失聲悲呼:“小天,別說了,別說下去了!我知道,該感激的是我,我更慚愧……以前的不提,現在薛梅霞是你傅小天的妻子,她卻仍然難忘那死去的夏夢卿,她自己覺得可恥,小天,因為她對你不貞……”
“梅霞!”他突然一聲沉喝,將她哪雙粉臂抓得緊緊地:“你冷靜點,梅霞,更不準卻說,你知道這會令我難受!海霞,別提以往了,那是過眼雲煙,讓它過去吧!我雖未見過他,但卻久仰玉簫神劍閃電手之名,更知道他是宇內第一奇才,強過我許多:但是,梅霞,只要我們能幸福地過活,他那在天英靈也會瞑目的……”
“不,小天,你才是天下最不平凡的奇男子,你知道我過去的一切,卻仍是這麼愛我,我慚愧,永遠歉……”
“梅霞,瞧你,又來了?我們不談這些了,讓我們談些別的,我剛想起適才在城外碰見的一件事,那個窮酸倔強得令人佩眼,確是少見……”
那白衣少婦蹙眉接道:“讀書人多半很文弱,但每個讀書人卻都有一股書呆子硬脾氣,看來你又去惹人家了,對不?”
那高大人影此刻已完全露在燈光與月光下,正是那環目虯髯、威猛絕倫的錦袍大漢。此刻,他已換上了一襲綢質青衫,袖口微卷,筋肉突起,豪壯中顯出幾分瀟灑意味。但見他微一點頭,環目炯炯,凝注在白衣少婦那一張吹彈欲破的清麗臉龐上,笑道:“你說得不錯,我是惹了他,但誰叫你愛簫成痴?誰又叫他有一管舉世難尋的上好玉簫?”
白衣少婦神色間突然掠過一片難言的喜悅,道:“真的?舉世難尋,你不覺過於……”
“過於誇大其辭,是不?”神力威侯傅小天一笑道:“一點也不,這許多年來受了你的薰陶,我自信品簫的眼力已是不差。他那管玉簫通體晶瑩雪白,不帶半點瑕疵,我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出自名匠之手,而且是琢造自一塊千年寒玉:因為這等炎熱的天氣,他那匹瘦馬又經過長途跋涉,竟然一絲汗跡也沒有。”
白衣少婦喜道:“如果你看得不差,那果真是舉世難覓其二,因為千年寒玉簫舉世只有一支……”
驀地,她神情大變,嬌軀猛震,急急接道:“小天,他是個讀書人?沒錯麼?什麼樣兒?”
傅小天呆了一呆,突然縱聲大笑:“霞,我看你是永遠忘不了他……”
她一陣輕顫,嬌靨上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表情,緩緩地垂下螓首。
傅小天呆了一呆,目光中一片愛憐,神色中無限歉疚,摟在她腰間的哪隻手臂緊了緊,道:“霞,別生氣,開玩笑的,人死焉能復生?其實你也太痴了……”輕喟一聲,接道:“聽我說,霞,他是個一身雪白儒衫的中年文士……”
她嬌軀又是猛地一震,飛快地抬起螓首。
傅小天又道:“只是那張立該俊美絕倫的臉兒卻又黃又醜,我覺得很不相襯。”
一絲黯然之色掠上那張清麗如仙的嬌靨,她大為失望,難過得想放聲痛哭,然而在失望之餘卻免不了感到安心,一顆猛跳的芳心,漸漸地又恢復了正常。
她現在簡直生活在矛盾裡,極希望住一大奇蹟出現,他會突然站在自己面前,甚至風聞他再規武林。但奇蹟總是微渺得可憐,而且就以這件事情來說,更是荒謬得可笑,因為早在六年前,武林中已遍傳他的死訊,這些年來,怕不俠骨早隨草木同朽了。
但是她也不希望再看到他,因為,無論怎麼說,她到底還是負了他,不但沒有自絕殉情,追隨他於地下,而且並未能為他守身如玉,終於嫁給了這位權極一時、富可敵國的神力威侯傅小天。她這位候門丈夫,無論在哪兒,即是在御前,也仍是不減他那豪壯的俠風。對她,更是百依百順,情深似海,愛逾自己的性命,使她永遠難忘,也最使她感動的,是他那句:“霞,我寧可什麼都不要,就是不能失去你。”雖然,她時常因懷念那死去的他,而極為痛苦,但她卻絕不能否認正生活在無比的幸福中,得夫如此,尚復何求?
對死去的那位武林第一奇才玉簫神劍閃電手夏夢卿,如今,她的愧疚比愛更多,設若他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她又有何面目見他?
她自己也知道,她痴得可笑,也痴得可憐,但現在卻有一點使她難以釋然,想起來,她的心就會一陣猛跳,那就是:千年寒玉簫舉世只有一支,怎會落在他人之手?莫非……
不可能,人死絕不能復生,更何況那中年文上形相差得太多。
可是,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如果那真是一支千年寒玉簫,定可由此人口中得到一些她想要知道的事情。
她又陷入矛盾,她希望自己的丈夫是看錯了。
然而,她又希望那真是那管千年寒玉簫。
一時間腦中閃電飛旋,百念恍如浪濤,洶湧澎湃,此落彼起!
為此她沉默了,只把那雙蒙著一層薄霧般的眸子,呆呆地凝注茫茫夜色出神!
過了半晌,她突然輕輕地叫了一聲:“小天。”
傅小天無限溫柔地:“嗯,怎麼?”
她暗地一咬銀牙:“我想見見哪讀書人,你能不能答應?”
傅小天呆了一呆,走前一步伸手扶上她的香肩,微一蹙眉:“霞,你懷疑……”
她轉過嬌軀,伸出一雙晶瑩雪白的玉手,悽婉一笑:“不是懷疑,而是一種潛在的希望。無論如何,小天,你放心,我已是你的妻子,而且,我們也有了孩子。”
傅小天不禁赧然,苦笑一聲,道:“霞,你別誤會,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相信你……”
一絲愧疚襲上心頭,她忙自接道:“告訴我,你答應不?”
他略一沉吟,毅然點頭:“行,不過……”
“你擔心找不到他?”
傅小天道:“是的,你不覺得北京城大了些?”
嬌靨上的神色,已難掩心中的激動,她微微一笑,道:“北京城確是不小,但要問你是否真的願意讓我見他?”
傅小天坦然說道:“你應該知道我不是這種表裡不一、心胸狹窄的人。”
她柔婉的一笑,道:“那就容易極了,就任你神力威候四個字,我認為可以在北京城裡找到一根失落的針。”
傅小天不禁失笑:“梅霞,你太看得起這四個字了,告訴我,你想在什麼時候見他?”
她略做沉吟,道:“找人不容易,我不急。”
傅小天微微一笑道:“我傾這神力侯府之力,再找紀澤幫個忙,明天我就想把他交給你。”
她微一蹙眉,道:“我覺得這點小事,不值得驚動九門提督。”
傅小天翻腕反抓兩隻柔荑,緊了一緊:“是的,霞,但你要知道這是為了你,為了你我就是驚動聖駕也不為過。”
她顯然為這一句樸實無華,但卻包含海般深情的話兒所感動,嬌軀一陣輕微抖動,仰起嬌靨,妙目凝睇,淚光盈然,顫聲說道:“小天,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你叫我如何報答……”
緩緩地,一個如綿嬌軀偎向哪既寬又闊、強而有力的懷抱中。
他伸出大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滿頭秀髮,虎目呆呆地凝注樓外那茫茫夜色,喃喃地說道:“霞,這是我應該做的,我不要你報答,只要你生生世世永遠這麼喚著我。”
她嬌軀又是一陣輕顫,沒有說話,但卻偎得更緊,無言勝有言,這已勝過千言萬語。
他滿足了,虯髯滿布的黑臉上浮起了一絲甜蜜、安慰的微笑。
兩個長長的人影,由樓上映射到樓下院中一池綠水中,旁邊是那水底一鉤新月。
一陣晚風過處,平靜的池水起了一陣漣漪,月影晃動,人影跟著漸漸模糊……
***
天方破曉,北京城依然很寂靜,人們仍然在酣睡中,光線薄弱,微微有些亮光的大街上,顯得異常空蕩,空蕩得看不到一絲人影。
有的只是幾片紙屑,被清涼的晨風吹拂得時東時西,滿地飄岑。
空然一陣隆隆之聲,劃破了寂靜的晨空。
神力侯府後面的兩扇鐵門緩緩地向內打開,數十健騎馱著數十精壯的黑衣大漢,一陣風般疾衝而出。
剎那間,得得蹄聲響徹了半個北京城,那晨間的一份寧靜頓時蕩然無存。
那數十鐵騎一出侯府後門,立刻散為十餘路,分別馳入不同的街道。
又是一陣隆隆之聲,兩扇鐵門又自緩緩關上,這裡重歸寂靜,但北京城各個角落,卻響起了蹄聲。
北京城西,一家名喚悅來的客棧內,靠後院東北角那間客房裡。
一個面色焦黃的中年文士正自擁被平坐,手裡把玩著一支通體晶瑩雪白的玉簫,不住的撫摸,呆呆地出神。
兩隻眸子有點微紅,看來他似是徹夜未眠,因為几上的一隻白燭已只剩下寸許一段,猶自亮著,蠟淚流滿幾面。
他雙眉蹙得很緊,突然之間,眉梢卻微微地揚了一下,但只一凝神,隨即又恢復了剎那前的神態。
片刻之後,一陣急促的蹄聲由輕微而漸清晰,由遠而近,轉瞬間自客棧門前疾掠而過,漸漸地又漸去漸遠……
顯然,這一陣蹄聲驚醒了客棧中猶自酣睡的人們,別的客房裡,接二連三發出了聲響。
中年文上似乎深覺這陣蹄聲不該打斷了他的沉思,但他卻無可奈何,低嘆了一聲,翻身吹熄了几上殘燭,隨手將玉簫置於枕下,準備躺下。
但一陣急促的步履聲卻於此時響起,直奔後院而來。
緊接著,院中響起了店主的吆喝:“各位,請起了,查店的官爺馬上就到了。”
“各位,請起了……”
又吆喝了兩遍,中年文士似是極為不耐,一聲長嘆,狼狽地一掀棉被翻身下床。
腳方著地,那步履聲已到了他的門前,他方一蹙眉,門上已自響起了一陣輕微的剝啄聲:“相公,您起來了麼!”
中年文士蹙眉側首,向著門外說道:“有你這麼幾聲吆喝,足可震動整個帝都,我焉能不起?”
門外那人乾笑一聲,道:“真對不起,驚醒您的好夢,我可否進來說話?”
中年文士雙眉一聳:“請進。”
門外那人應聲推門而入,一進門便是連連打拱做揖,無限歉然地賠笑說道:“相公您多包涵!驚醒各位好夢,情非得已,實在是因為查店的官爺們馬上就到了。”
中年文士冷冷說道:“這個我知道,但設若天天如此,日後誰還敢來北京投店?”
那人賠笑說道:“相公說得是,設若天天如此,北京城這些客棧就非關門大吉不可,但好在十餘年來從未有過,這還是頭一遭。”
中年文士神色中露出了詫異,“哦!”了一聲,說道:“原來這只是頭一次,你知道為什麼這般興師動眾麼?”
那人微一搖頭,道:“這的確是前所未有的,神力侯府與九門提督府的差爺們全都出動了,而且還是挨家挨戶,以我看,大概是要拿人。”
“拿人?”中年文士一笑說道:“北京城那些小衙門是幹什麼的?何勞神力侯府與九門提督府健騎盡出?豈不有點小題大做?”
那人忙一搖手,道:“相公,相公您雖然是飽讀詩書,滿腹經綸,這一方您可是門外漢!北京城臥虎藏龍,能人輩出,形色極雜,若是來個江洋大盜,小衙門別說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敢哼一聲。”
中年文士又“哦!”了一聲,揚眉笑道:“這兩個大衙門不但敢哼,而且敢拿人,足見他們行嘍?”
“這一點也不假。”那人極其嚴肅地點頭說道:“相公有所不知,不要說傅侯與紀大人各是一身神鬼莫測的武功,馬上馬下萬人難敵,就是這兩個府中的差爺們,又哪一個不是驍勇善戰、以一當百?尋常武林人物根本不敢輕捋虎鬚,個把江洋大盜那必然是手到擒來。”
中年文士又“噢!”了一聲,微笑不語。
那人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中年文士突然一笑說道:“店主東,你看我可像江洋大盜?”
那人聞言一驚,呆了一呆,忙道:“相公,您莫要開玩笑,相公文質彬彬,一派斯文,只怕難有縛雞之力,怎會是……”
中年文士微笑接道:“百無一用是書生!店主東,你既已看透了我,那麼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那人聞言大窘,搓手連連,不知所措。
原來,他委實對這中年文士有點不放心,因為這位中年文士是外地人,他老覺得這位中年文士和一般讀書人有點不同,但究竟哪兒不同他卻又說不上來。
而且北京城裡藏龍臥虎,他暮迎南北,朝送東西,接觸過的武林人物也不在少數,更知道越是不起眼的人越厲害,尤其是書生、婦女。
半晌,他方始漲紅著一張臉,窘迫萬般地躡嚅說道:“相公,您真會開玩笑,我豈敢,我眼雖老卻未花,像相公這般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
就在這時,前院突然傳來一陣呼喝。
那人神情一驚,忙道:“相公,可能是差爺們來了,我出去看看。”
中年文士一聲請便尚未出口,那人已然步履如飛地,急急忙忙出房奔往前院,看得中年文士忍不住搖頭啞然失笑。
他這裡剛剛坐下,忽聽一陣腳步聲又向這邊奔來,心知是神力侯府與九門提督府的人走進來了。
抬眼望去,只見店主面色如土地陪著兩個黑衣大漢走進後院,而且,直奔自已房門。
他呆了一呆,微一蹙眉,緩緩站起。
他上前擋在門口,冷冷地看了兩個黑衣大漢一眼:“兩位有何見教?”
店主搶前一步,兩條腿直打抖,驚駭地望著他,顫聲說道:“相公,這兩位是神力侯府的差爺,他兩位一進門便說要找像相公……”一眼瞥見兩名黑衣大漢犀利目光正緊緊地盯住自己,禁不住一個寒噤,倏地住口不言。
中年文士暗暗一聲冷哼,忖道:人言畏官如虎果然不差,可悲、可憐……
但聞居左那名黑衣大漢道:“像麼?”
居右那名黑衣大漢應道:“分毫不差,準錯不了。”
此言一出,那店主面色更形慘變,更哆嗦得厲害。
中年文士呆了一呆,念頭尚未及轉,那居左黑衣大漢已然向他發話道:“朋友,我家侯爺想見見你,請你立刻收拾一下,跟我二人往侯府一行。”
中年文士為之大訝,但表面上仍是不動聲色,道:“兩位可知道我是誰,姓什麼、叫什麼?”
那居左黑衣大漢一怔說道:“不知道。”
“就是了。”中年文士淡淡一笑說道:“兩位不知我姓什名難,我無此殊榮,與你家侯爺更是素昧平生,二位可叫我如何奉召往謁?”
這讀書人果然不同於一般讀書人,單這膽量已非一般讀書人可及。
那居左黑衣大漢頓即為之怔住,一時不知所云。
那居右黑衣大漢卻微微一笑,道:“先生不必多疑,我家侯爺完全是一番好意……”
中年文士淡淡一笑,揮手說道:“好意心領,傅侯世代纓簪,名權兩重:乃當朝顯赫,我只是一介寒儒,道不同不相為謀,恕不敢高攀,不能奉召。”
那居右黑衣大漢眉頭微掀,尚未說話。
那居左黑衣大漢卻已突然變色叱道:“不錯,你很明白,我家侯爺名權雙重當朝,要見你,這是求也求不到的事,你可不要不識抬舉!”
那中年文士臉色一沉,雙眉陡挑,冷冷一笑,道:“和你們這種俗人,我沒有什麼好說的。不過我願意告訴你們一句,休要說那區區一個神力威侯,就是當今皇帝他要見我也得看我是否高興!”
居左黑衣大漢聞言既驚又怒,一聲暴喝:“好大膽的狂生……”
卻突然吃那居右黑衣大漢止住,居右黑衣大漢微微一笑,向中年文士道:“先生既執意不去,我們不能相強,不過我願意奉告一點,神力侯府並非龍潭虎穴,先生不必害怕……”
一拉居左黑衣大漢說道:“侯爺神威曾使群臣喪膽,何況一個文弱書生?走吧!”
那居左大漢一怔,還要說話,卻又給他用眼色止住,只得大惑不解地跟在後面轉身離去。
中年文士冷冷一笑,一聲輕喝:“兩位站住。”
兩大漢同時駐足轉身,那居右黑衣大漢微笑說道:“有何指教?”
中年文士淡淡一笑,說道:“你比他聰明得多:神力侯府就是龍潭虎穴,今天我這百無一用的書生也要闖上一闖,等我一下。”轉身走回房內。
居左黑衣大漢這才恍然大悟,既佩服又羞愧,“啪”地一掌拍在同伴肩頭上,拇指高挑:“老吳,有你的……”
“走吧!”一聲輕笑,中年文土背插玉簫,飄然出門,當先向棧外行去。
兩名黑衣大漢相視一笑,暗籲口氣,急步跟上。
只有那驚魂未定的店主,仍然愣得地站在哪兒,雙目直視,口中喃喃道:“這,這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