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舞步
我的初三是甜蜜的、紅色的、破碎的、莫名其妙又昏頭昏腦,非常具有戲劇色彩。我有許多專屬於初三那年的朋友,過了初三,他們就統統不見了。他們只屬於我那永遠長不大的初三。
B5
見信佳!
我們中考結束了。
"我曾見過九片稜角的回憶,我已忘記昨日的消息。"但我還記得第一次打電話時,窗外是綠色的樹,夕陽射在上面,金子般好看。以為不會再給你寫信,因為我丟了地址,可昨天收拾屋子時,居然又找了出來。有緣自會再相見。
我活在自己的迷茫裡,活在走向答案的漫長的路上。你現在過得怎麼樣?
祝你快樂。
知名不具
1998年6月27日
B5是我認識的一個心理諮詢員。在我們沒有見過面的一段時間裡,他迷戀我和我們家樓上另外一個和我同一個年級的女生小潔,叫我們"雙胞胎小天使"。我們每天都打電話,有時候我和小潔一起打電話給他,他就一直笑。後來我們見過面後我就再也不喜歡他了,轉而愛上另一個心理諮詢員A26。我和他在北師大附近的一座小公園裡見過面。他自我介紹:"才子加流氓"。他說他來者不拒。"你來嗎?"我們呆了幾個鐘頭就離開了。他沒請我吃午飯也沒有送我回家,可我記得他身上的香水味道。那天后來下起了小雨,我在等他的時候喝著統一冰紅茶,他看著我說:"你的眼睛很好看,符合我的審美,還有你的手,也很漂亮,可惜你在喝水,我不知道你的嘴唇是什麼樣子。"後來他問我看沒看過《四個婚禮和一個葬禮》,我說沒有,我看過的電影很少的。他說那才是真正的愛情,你沒看過就不要跟我談愛情。你沒有資格談愛情。考完試以後我們見過一次面。他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我不由自主發抖,我想他一定發現了。和他在一起我自卑。我討厭自己沒看過他說的電影,我沒有衣服沒有鞋,沒有氣質。我把我們的感情弄得面目全非混濁不堪。我不能容忍一個人,在追求慾望、金錢的同時還唱著羅大佑的《戀曲1990》,這永遠是對美麗的褻瀆。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
我和A26的認識和B5如出一轍。那彷彿是一個春天。正是北京颳風的季節。天很清。他是歷史系的大二學生,我們是通過電話認識的。那時正是初三的下半學期,最讓我沮喪的一個問題是到底報職高還是普高。職高沒法上北大,可一想起還要過三年蒼白緊張的生活,我就寧願死了算了。這個問題是那麼嚴峻,它天天纏著我好像不趕快解決我就要死了。我甚至沒有心情寫作業。我討厭學校,討厭我的那個聰明的、不感性的班主任。而我更多的不知所措,因為所有的一切都令我害怕。我知道他才不會煩這些,他的氣定神閒完全可以俯視我。
在匆忙迎接中考的前幾個月,我最大的快樂就是每星期和他在電話中聊半個小時,我常常在傍晚呼他,那時看得到金色的夕陽和翠綠的樹,我們的談話是那麼謹慎華麗,像活在神話世界裡,沒有一切,只有藝術、秩序、美麗。這種虛無縹緲在現實面前不堪一擊。他告訴了我他的呼機,我知道這是不被允許的。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都不知道他的姓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空間,也許只有在做心理諮詢員的短短幾個小時,他的心才是沉靜、不被打擾的。所以我不願意多給他打電話,我害怕他暴露出生活的侷促和無奈。我只願意感覺輕鬆悠閒的談話。這些,他肯定都明白,他那麼聰明。
每次打電話總是我主動說"再見"然後掛斷。他至多"嗯"一聲。我問他"你不說再見是一種習慣嗎?還是有什麼別的原因?"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好奇怪,從未有人留意過這些。我不說再見是因為在我的理解中再見就是再也不見了。"
四月份,我為了他而參加北師大二附中的文科班的提前召生考試。但我沒有過。我和小水一起參加的,她過了,我沒有過。我的數學太爛了。北師大二附中與北師大僅一街相隔,有非常美麗的月季花和樹。那天我穿著白裙子,慢慢地走在北師大的校園裡,想著這個地方藍草(我把A26叫做藍草)曾經經過,曾經生活過,就感到一絲滿足了的溫暖和惆悵。
我開始經常呼他。他是我整個初三惟一的亮點,我惟一的安慰,我不能失去他,我不能聽不到他的聲音。他在圖書館匆匆給我回電話,沒說幾句就掛了。
他總是要想見面。我總是不同意。後來有一天我終於同意了。那天我拼命在找合適我穿的衣裳。整整初三一年我都沒買過一件新衣服。我還胖了,我對自己沒有信心。我害怕他討厭我這個樣子。我到鄰居家借衣服去,左試右試,把那些白裙子,花裙子,藍牛仔褲,黑牛仔褲一件件地往身上套。到後來我暈了頭了,和他約的七點半見我七點二十才出門。我穿的是一條最不適合我的一條咖啡色褲子,當時我簡直已經暈了頭了。我坐車坐到積水潭站,始終不敢靠近車站口,只是到每一個地鐵站口遠遠看著。低著頭聽許巍的歌。到晚上十點的時候我開始給他家裡打電話。他爸接的,說他已經睡了。
第二天,我開始不停地撥打那個早已爛熟於心的電話號碼,我想告訴他我愛他,我要他不要離開我,不要生我的氣。我只是一個小女孩,我喜歡他可又說不出口,我要滿足他所有的要求如果他對我有要求的話。但那天電話一直沒有人接。那天我從早到晚做的惟一一件事就是打傳呼和不停地哭泣。他把我弄得失魂落魄,急於向他解釋那天的遲到和所有想說的話。有好幾次我聽到電話鈴在響,當我瘋狂地衝向客廳,卻發現那只是我的幻覺。
我找出以前他給我的地址給他寫信,還夾照片,我很少照相的,除了小時候照過的我只有幾張照片,我全寄給他了。後來才知道他沒收到我的信,我的信丟了。像所有最重要的東西一樣不知道丟在哪裡了。藍草,北師大在我心中曾經是渺小的,但自從認識了你,就多了一份高貴感!
一個星期後消失了的藍草出現了。我在吃飯時突然接到他的電話,再次在電話裡聽到他的聲音時我甚至感到一點陌生。他用我已經陌生了的語氣質問我星期五幹什麼去了。
"上學啊。"
"不對,如果說那天你沒去我生氣了……"
"我去了。"
"……那我又會生氣的。也許你去了。我那天給你打了一天的電話,你都不在,如果今天我給你打電話你再不在,那麼管他什麼A26,什麼藍草,統統……消失。"
我說我搬家了。電話一直擱在舊的屋子裡,今天才接過來。我說我到樓下給你打電話。我匆匆跑到樓下。他問我是愛他的吧。我不知該怎樣回答。我愛他卻從沒想過要對他說。難道我對他的感情那麼露骨他已經看出來了。我很緊張。
你能再問一遍嗎?
他愣了一下,你愛我嗎?
帶點感情。
你愛我嗎?
我愛你。
再說一遍好嗎?
我愛你。
帶點感情。
我愛你。我的愛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他虛弱地說:"別愛我。"
隨後是中考。
我畢業了。
初中時代結束了。一個混亂敏感天真的時代結束了。屬於那個時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我發現,在他面前,我漸漸迷失著自己。這讓我很痛苦。我幾乎都想不起那種舒服、愉快自在而不受束縛的交流的感覺了。和他在一起我度過了一段完全可以說得上幸福的時光。我就在這樣的矛盾掙扎中,一日一日沉淪下去。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或許,他只是一個心理諮詢員,而我只是他的一個"病人"。他從未把我當作朋友。會是這樣嗎?
我打電話給他說再見。我連一瓶洗髮水都能想起他來。
也許有人和我一樣,想把過去的一切從頭毀滅。中考結束了,我給幾個屬於那個時候的朋友寫了信,燒燬了我的日記,準備乾乾淨淨從頭做人。可能很少有人像我那樣真正厭惡初三。一句話,我那時過得簡直不是他媽人過的日子。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我不想再糾纏那些曾有的故事和細節,我真的不想再回顧那時的生活。我一直認為,一個真正優秀的間諜和殺手應該是沒有過去,沒有未來的。因為他隨時可能消失。《墮落天使》裡的殺手黎明也有小學同學,這就是尷尬。我雖然不是間諜和殺手,但我喜歡這兩種職業,因為它們的神秘、智慧和生死一線間的冒險。我不否認我是一個愛好冒險的人。
我沒考上高中。因為我的第一志願填的是北師大二附中。典型的好高騖遠。為了不可能實現的夢和意氣之爭。就算考上又如何?藍草早已是昨日黃花,即便考上,也沒有多少快樂可言。有的只是回憶的悲哀。如果"三生有幸"再次踏入北師大二附中,會做何感想?我會想起第一次參加文科測驗(就是提前招生,可以不參加中考)時莫名其妙的歡樂、驕傲,那會兒是春天,校園裡到處開著香氣悠遠的薔薇花,有樹,有草坪……有一種時光反覆的感覺。
錄取我的是一所職高。頤和園附近。離北大西門騎車五分鐘。離海淀圖書城也不遠。當初報那兒的原因一是離北大近(我被北大鬼迷心竅),第二個原因是那個學校的名字裡有個"西"字,聽著倍感親切(北大以前有個詩人叫西川,北大地處北京西郊,我又是受了《北大往事》的"毒害")。事後才知道我是剛逃出狼窩又進虎口。
認識了
我在樓下傳達室收到一封信,從郵戳上看是從本市發來的,姓名那一欄寫著的是"春樹"收。我有些奇怪,怎麼會有人用這個名字來稱呼我?用這個名字我只發表過很少的一些採訪,而且都沒有留下過地址。我突然想起來,我初三時窮極無聊時曾給一家大型音樂雜誌寄過一次徵友啟事,他們莫不是登了?那可速度太慢了,事
情都過去了大半年了!我打開信,果然是如此。他說他看了我的徵友信息,想認識我一下。他說他叫李旗,現在在北京學習畫畫,如果有時間可以去他那裡玩。最後他認真地寫了一句,希望我作一個"優秀的少先隊員。"
我想起我登的那個"徵友啟事",好像裡邊說我喜歡U2、許巍和Nirvana。還喜歡卡夫卡和電腦。那會兒提Nirvana還是滿令人自豪的,還沒有像現在這樣如此不堪。
我很興奮地回了信,寄了出去。但這次他的信姍姍來遲。
大約兩個禮拜後我收到了他的信,上面解釋說他剛回了一趟山東老家。
有一天我收到一個電話,電話那邊的人說要找"春樹",我說我就是。"哦……"我能聽出他那邊有一絲驚喜。"我還以為你是男孩呢!"他說。然後我們約好一天去他那兒玩。"我是不會遲到的。"我飛快地補充一句。其實我想也許我還會遲到。
那個星期六是一個霧濛濛的清晨,我坐車到積水潭下。他說他在魯迅美術學院上學,我們於是就約在了魯迅美術學院門口。我看了看錶,大概我已經遲到了十分鐘左右。我在想我又遲到了,哈!我帶著一種又滑稽又內疚的心情向前走去。在過馬路的時候我看見一個人倚在學校門口的一棵樹上看著我。我趕快地走過去,"我是春樹。"我說,他伸出手,我們握了一下手,然後兩個人一起向前走去。氣氛有些拘束。他和我想像的不一樣。頭髮有些長。有點落拓文人的氣質。穿一件皮衣,皮膚挺白的,有些瘦小。我想也許我也和他想像的不一樣。
他帶我走進一個小衚衕,是在一家音像店的對面。離他的學校非常近。他住在一個小四合院裡,他在裡面租了一間房,我進這種地方總是非常不適應,我更喜歡高樓大廈和光亮體面的地方。
我有些拘謹地走進屋,屋子很小,只有一張床,還有一面牆上密密麻麻地堆滿了磁帶,音樂一直在響著,我坐在他的床邊,我們不鹹不淡地聊著天,他的眼神里有種神經質的執著。這間小屋裡陰冷又潮溼,沒有暖氣,李旗起身給我倒了一杯開水,我喝了水。有陽光從外面射進一些來。一個普通的平平淡淡的上午。卻有那麼一點點的不對勁,所有的情緒和位置在向著一個方向逆轉,我感覺到了,卻無法控制。或許我想看沉浸在其中的結果是什麼,會不會很致命。你看,我就是這麼愛冒險。當時我並沒有意識到我生命中一種東西很快地就降臨了,一切都是那麼迅速,那麼來不及招架。我像忽然撲進一幅景物畫一樣,感到和周圍環境的不和諧。李好像又說了些什麼,他說話的時候盯著牆壁,好像是說什麼人要遵循自己內心深處的意願,要真實什麼的,然後就是沉默。我忘了自己說了什麼或者作了什麼舉動,但我想我一定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李抱住我,然後脫掉我的鞋,我穿著一雙有白色綢帶的絲襪,因為我喜歡上面的綢帶。抱了一會兒,李站起來,喜氣洋洋地說,等我把外面晾的被子拿進來。他走出門,抱進來一條被子。然後我們躺在了床上,親吻。一切都有點不真實。
"血。"我對他說。"哦。"他拿出手紙擦淨,隨手扔到了地上。
"你多大了?"李旗像想起什麼似的突然問我。"十六。"我騙他說。他沒說什麼,點上一根菸,有些累了的樣子。
"你有女朋友嗎?"我隨口問道。
"有。"
我一下子驚呆了。
他說那個女孩叫蔡芸。以後每次提起她,他都稱她為他的女朋友。比如"我女朋友怎麼怎麼樣"等等……
我的頭有些暈又像是清醒無比,我不知道怎樣表達現在這一種情緒,我清了清嗓子,才發現並沒有什麼需要我的表達,李並不需要我與他的溝通,他並沒有想到我也是有思想的,也是需要傾訴的。中午我們出門吃飯,是在小飯館裡吃的蒸餃和餛飩。不知道是不是以前生活造成的習慣,他的食量很小。
那一天就這樣很快地過去。吃晚飯回來後我有些不由自主地挎著他的胳膊,我直覺地認為我們既然都已經這樣了,這樣做也是很自然的。他輕輕地皺了皺眉,我連忙撤下我的手,有些尷尬。還有些無奈。"你知道嗎?"我在找著話題,"我會背《長恨歌》,有一些地方已經忘記了,但還記得很多……"
從新街口坐地鐵回家經過傍晚的街道,陽光金黃細碎地打在我的臉上,髮梢上,地鐵站口有小販蹲著拿大桶賣花,有我喜歡的玫瑰和百合花,這是北京十月底最後的純潔和燦爛。
回到家後他打來一個電話,忘了說了些什麼。有些焦急和擔憂的聲音,也許他怕我把他告上法庭,讓他去坐牢。哈!
李旗
他跟我說他叫李旗。山東人。在魯迅美術學院進修。原名李小來。熱愛文學,繪畫,音樂,曾組過一支叫“盲腸”(意為多餘、沒用的東西)的樂隊,曾在某地登臺演出過。
這段話有點兒像尋人啟示。不過我還是遵照事實這麼地介紹他吧!
他有一個女朋友,原來是他一個村的人,他讓我看過那個女孩的照片,沒什麼特殊的,就是長得特別像一個過日子的人。他還讓我看了一些他們在一起的合影,他們都在笑著,李旗在照片上顯得天真活潑,一股在奶媽面前的撒嬌的甜蜜相,相較之他的女朋友則看起來嚴肅一些。其中有一張被燒燬了一半,照片上的灰黑色殘燼清晰可見,那燒的場面想必是慘烈且矛盾的。他說他們之間現在已經演變成了親情,他沒說愛她,只是說“沒辦法”、“離不開她”,因為那女的已經為他自殺過好幾次了,她說如果他敢和別人發生關係或者離開她她就去死。他的語氣很無奈很知命。我認為這像一種低等需要,這種互相需要而又掙扎著要離開的失敗過程被他稱之為"愛情",我這種完美主義者怎能甘心。
李旗平常還寫詩。這是1998年的冬天。他此時還未成名。經濟上也常常有問題。大多數中午吃飯的時候他都叫好心的班長替他打一碗白米飯,然後他們就著老班長的一份菜吃。沒辦法。他沒錢。所以有時候也想自殺。有一次他很高興地對我說他寫了幾首詩要念給我聽。其中有一首他特別滿意,好像是什麼“一隻小鳥飛過來,停在了我的手指上,……”然後又怎麼怎麼著,最後是“第三隻小鳥飛過來我就興奮了……”(呵呵,不知道我有沒有記錯,這麼長時間了)他念完詩問我喜不喜歡,奇怪的是,我對他寫的詩一直不以為然。到現在我也沒明白他到底吸引我的那一點是什麼,也許什麼也沒有,但我每天生活在迷幻裡。
週日晚上我把果凍約了出來。當時他在《音樂生活報》當編輯。我們約在了阜城門,他的家門口。我到的時候是傍晚,滿天彩霞,空氣中有潔淨的味道。果凍倚在院門口的欄杆上等著我,見我來了,很高興地衝我揮了揮手。我穿一件粉紅色的休閒裝,他穿著灰色的夾克和藍色的仔褲,頭髮剃得短短的,像一個未經世事純靜的少年。我跑過去,和他沿著路邊散步。
果凍給我買了一個草莓味的“可愛多”,我一邊吃一邊和他聊天,我們向著天安門的方向走去。那在我們心目中是一個神聖的地方。路邊的冷飲店已經亮起了燈,天空碧藍透明,我的心裡亂亂的,昨天和李旗發生的那一幕幕不斷地在我心頭縈繞撞擊著。我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情所籠罩著,這幾乎讓我無法順暢呼吸,心亂如麻。
“果凍,我有話對你說。”我終於下了決心。
果凍有些疑惑。我青白著臉對他說了我和李旗那件事的經過。他果然有些驚訝,他有些手足無措地聽著。然後說他其實還是處男。也許我的坦誠讓他也有了傾訴的慾望。他說前幾天他愛上一個女孩,是一個小護士,也就十六七歲,特別可愛。那個女孩也喜歡他。但他還是沒有向那個小護士表白,"因為她太小了,我怕給她造成傷害。"他低著頭說。我們走到了長安街上,我發現和果凍聊天並不能解除我心中那種急躁的感覺。其實我知道我真正是想和李旗談談,我是真的心裡很空虛。那件事絕對是我生命中的大事件,但現在卻沒有人能聽聽我的傾訴。它像炸彈一樣壓在我心中,一不小心便會引爆生活。
星期一我像往常一樣地上學,路還是那條路,但我感覺氣氛全變了,我的心沉甸甸的,一種控制不住的東西在操縱著我的頭腦。李的名字硬生生地擠到了我的世界裡來。我的大腦因此變得像一塊雜草叢生的土地,我被扎得很癢很疼。這一切來得太突然,我還不太適應。我有一種一直在擔心著什麼的衝動,儘管周圍正在發生著事情但就是不能夠集中精力,而心中一直放不下那件事,它隨時都在牽制著我。心裡充滿了亂糟糟的幻想。越想越糟。我害怕再出現初三時藍草帶給我的觸景生情、精神恍惚,那時就連一瓶洗髮水也能讓我想起他來。那真是死都不願回憶的幾天,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猶如吸毒般的感覺。白色極光刺目恐怖。我害怕。
星期六,我又去找李旗。當我們躺在床上時他跟我說昨天他以前一個女朋友來找他了。
“是蔡芸嗎?”我有些緊張地問。
“不是,是另外一個女的。”他點上煙,抽了一口,說,"她來我們學校找我,叫我-小來-,我以前不是叫李小來嗎?當時正好是中午,我不在,我們班長接待了她,告訴她我住的地方,晚上她就來找我了。"
我不說話,在那聽著,他看我一眼,接著說,“我這屋不是沒有暖氣嗎?我一想,乾脆帶她到我們班長那裡住了一個晚上。”
“那你們班長呢?”
“他住我那兒。”
“那你和那人做愛了嗎?”
“有呵!”他好像很奇怪我怎麼會問這個問題。
“為什麼呀?”我問他。
“她特地跑來找我啊,我看她挺可憐的,我想安慰安慰她……”
“你以為和她這樣就是安慰啦?”
“是啊,我不想讓她太難過……”
“那你!……”
“她特地來找我的,那麼大老遠的,一直打聽到我住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做什麼工作……可能在當雞。”
我們躺在床上,李神色有點悽然地點上煙,我躺著想我的心事。
“你愛我嗎?”我問他。
他毫不猶豫地說:“不愛。”
然後又加上一句:“我誰也不愛。”
天哪!我那一顆少女的心。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他說的是那麼直接那麼坦白,可是這樣的實話我真的不要聽。檯燈發著昏黃色的光。李放在床邊的畫冊和大部頭的哲學書硌著我的身體,我任憑自己躺在硬闆闆的書上,一言不發地流淚。
“對不起。”李旗說。
“別說了。”我抽了抽鼻子,可新的眼淚還是迅速地湧出來,我不停地擦拭又流著傷心的淚,就那麼躺著。
第二天晚上,在我和紫予聊天時我終於下決心對紫予說你可以陪我去找一個人嗎?我一個人去太寂寞……紫予聽著我說,也許明白了一些什麼。他猶豫了一會兒,“好吧。我們怎麼走?”“坐地鐵。積水潭下。”
在去地鐵站的路上我們始終一言未發。紫予是最合格的朋友,不該問的問題他從來不問,我們之間不遠不近保持距離,猶如純淨水般乾淨剔透,而我有時真的希望他能多問一點問題。我的心始終處在焦慮不安之中,我的心是系在李旗身上的。我真的是無法想像失去他的情形,而昨天的談話就像我已經要失去他了。我面色慘白,緊緊抓著地鐵車廂的扶手。
出地鐵站時我對紫予說如果李旗要在你就先回去吧,如果他不再我們就一起走。
他說好。
他對我的要求一直說好。
包括一些不合情理的要求。我說過他是最忠貞的朋友。
我讓他在李的院外等著我,“五分鐘如果我不出來你就先走吧。”
“這個給你。”紫予遞給我一張摺好的紙條,他的臉看起來像平常一樣表情客觀,只是現在多了一些好像是激動抑或是痛苦什麼的,“現在別拆開,等我走了再看。”他喘著氣說完,在黑暗中向我露出牙齒。
“OK。”我拿過紙條,它已經讓紫予攥得有些溼熱,“等我五分鐘,如果我不出來你就可以走了。”
我走進李的四合院。他的門上橫著一把鎖。李不在?我的心一下子變得失望焦急起來。
紫予看見我出來很驚訝,“怎麼了?他不在?”
“不在家。奇怪。"我說,"你說他這點兒去哪兒了?”
“要不咱在這兒等他會兒?”紫予開口說。
“好吧。”我手裡捏著那張沒有打開的紙條,靠在牆上。斑駁的樹影漏過細細碎碎的橘紅色的燈光。大概過了那麼十幾分鍾,我們看見兩個人影從遠而近邊走邊談過來。
“是春樹吧?”還是李旗的老班長先看見了我們。我走出去,“嗨。”
“你怎麼來了?”李問我。
“嗯,我想來看看你。”
“Hi,那我先走了。”紫予向李打著招呼,然後看了我一眼,走了。他的白衣服在燈光下發著年輕純潔的光。
我和李旗和他的老班長一起走到他的屋。進屋時我拼命呼吸了一下這屋子的空氣,才剛剛一天不見我就發現這空氣之於我正如純氧氣之於生命。我發現自己是這麼離不開他。哪怕一毫一釐。
李的班長和我們談笑了一會兒就告辭走了。空遺下我倆對坐著。
“你怎麼來了?”李又問了一遍。
我沒說話,只笑了一下。
當我再一次地純熟地如剛出生嬰兒的姿態出現在他身下時,我想這一切其實是早該被我們結束的。
我們疲倦地躺在床上睡去,大概晚上十一點時他叫我“春樹,起來吧,你還得回家呢。”我開始穿衣服,他陪我一起起床,我們穿過馬路,來到地鐵站。他站在上面,我們揮手說再見,然後他折過身向回走。
而當我買票時售票員說最後一班地鐵已經在一分鐘前開走了。Shit!我心裡暗罵了一聲,然後就拼命地去追李旗。他不緊不慢地走著,手裡拎一塑料袋,裡面裝兩個蘋果,可能剛才他在買蘋果。我很快就追到了他。“嘿!”我撲上去拍他的肩膀。“你怎麼沒走啊?”他的眼睛裡明顯流露出一分驚喜。
“車走了,我沒趕上末班。”我說。
“那怎麼辦啊,你明天還得上課呢,要不我騎自行車帶你回家?”他笑道。
“不用。”
我斷然拒絕了李用自行車帶我的建議,可能潛意識裡我認為這種親暱的舉止根本不適合我們。而且要李騎自行車帶我,我不想欠他的情,索性清清爽爽,兩不相欠。
我跟他回到他的小屋。開始坐下吃蘋果。李旗一邊拿小刀削著皮一邊嚴肅正經說,“你這一回來造成我直接的經濟損失。”
“你是說蘋果?”
“是啊。”他好像一點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我靠,你不會吧!……”我樂著說。
我在臨睡前打開紫予給我的紙條,紙條上有一大塊讓我們的手弄得髒了的黑漬。那上面是紫予清秀而有些拘謹的字跡,上面寫著這樣一段話:“今夜註定有天雷地火,在我們回去的時候地鐵車廂爆炸,我是惟一的倖存者,哈哈,永別了!”
那個夜晚我睡得很不踏實。我們和李沒有再做愛。非但沒有做愛,連碰一碰都沒有再碰。各自縮在床的兩側。我們互相厭惡,對彼此都沒有了興致。對我來說是不回家的惶恐和第二天還要早起上學的壓力讓我擔憂。還有就是我一直希望和李旗單獨過一個完整的晚上的,現在機會就在眼前了,我怎麼失去了熱愛他的興趣了呢?我怎麼一點都沒有戀愛他的感覺了呢?真是怪了,怪了。我在夢裡亂七八糟地想著這些,還有紫予,他一定已經知道我和李旗的關係了,他在想什麼?他難過嗎?為我擔憂嗎?我們只是普通的"好"朋友嗎?明天我該怎麼跟我媽說呢?我昨天晚上……我呼吸急促,口乾舌躁,迷迷瞪瞪地睡著,一夜無夢。我感到這一夜的冗長和無味,一些本來屬於我的東西在這一夜以後發生了改變,我覺得這個晚上我已經死了。我已經死了。
第二天我趕早上的地鐵回到家裡,我媽聽見門鎖響衝到客廳來正好見到狼狽不堪的蓬頭垢面灰頭土臉的我,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一夜的怒火一下子爆發出來,破口大罵,因為在昨晚之前,我從未有夜不歸宿的情景。
“別說了,別罵了。我現在特累。給我二十塊錢,我打車去學校,現在快晚了。”我揚著手,死乞白咧地說。
我媽愣了一下,從包裡給我扔出二十塊錢,一邊罵著我,一邊回房睡覺去了。我想她可能對我非常失望。但我很累。
我簡直是身心疲憊。
僻靜
我的心碎了,但我沒有膠水。
——小水
星期六時,和李旗在一起,天在下雪。我去的時候大概早上八、九點鐘,天還沒亮。他躺在床上等著我。然後我鑽到他暖和而骯髒的被窩捂我冰涼的小身體,他總是緊緊地摟著我,生怕我突然跑了或消失。我們總是按捺不住內心的衝動或者慾望。屋子裡很暗,我偷眼看一眼窗外,是灰白色的滿天陰霾。過了一會兒,我想喝水,端起他的茶缸就要喝。他奪下那杯冰涼的水,倒在了地上,給我重新倒了一杯熱水。他說你現在這種情況,最好不要喝涼的東西,對身體不好。中午吃完飯我陪他去找他的老班長。可是那幢平房前鎖著門。我們呆在雪地裡站了一會兒就走了。我問他“Punk”和“Grunge”的區別。要知道當時著名的《朋克時代》還沒出。我每個禮拜都聽著李借給我的搖滾磁帶,他借給我的都諸如是“GreenDay”、“Blur”、“R.E.M”、“小精靈”、“SonicYouth”這樣的樂隊,然後下一個禮拜六見面時再還給他。他摳著牆上的紅磚,支支吾吾地解釋了一番,然後說他也說不清。
我們踩著雪接著走回去。樹上落滿了雪,我的白色的棉大衣上也落滿了雪花,地上的雪被迅速變成灰黑色,令人掃興。“咱們散會兒步吧。”我對他說。他不置可否。我們走到他家衚衕口對面的一個音像店,裡面有許多港版盜版搖滾磁帶,五塊錢一盤。可我就連五塊錢也沒有。我們在那堆亂糟糟的帶子裡看了半天,誰都沒有要買的意思。然後我說走吧。你不是說散會兒步嗎?不去啦?算了。我說。散也沒什麼勁。
回到他的屋子我們又上床,聊天,看書。他又給我講了很多大道理。讓我好好學習,但我一想起學校就煩。但我也明白這一切。只是看不到前途。不知道以後會怎樣。李旗希望我正常地活下去,他不希望我走他的路,不想我以後也像他現在這樣,獨自一人在異鄉,沒有錢,沒有工作,沒有事業,沒有愛情。靠家裡的救濟。他說最好我考一所大學,然後找一份好的工作。我明白他生活的苦悶,在北京的生活讓他感覺懸空且無助。他的思想其實很消極。但恐怕他要失望了。我不是那樣的人,我也希望能夠快樂、充實。或許一切都是青春期的荷爾蒙在作怪。初三時一直不學習,我不寫數學、化學、物理,只是寫小說,我們班主任認為我是個瘋子,差點沒殺了我。好不容易活到初中畢業,又進了這所專制的學校。我真的很怕各種老師、校長、主任,我其實是個內向的人,不會表達自己,更不會與人交往。我總是太誠實。
很孤獨。這是沒辦法的事。
我總是分不清夢想和現實的區別。那些絕望的往事,每一件都是致命的,我在性格方面是無可救藥的。
有時候我也會給李旗看我寫的文章或詩,可他總是不屑一顧。也許他認為我只是一個小孩。他從未把我真正看在眼裡。後來他對別人說當時我就打扮像一個小男孩。他的思想大致可以用以下一段話來總結:
“上帝造出生物,我想絕對不是出於什麼好意,而讓人類有了智慧,那就絕對是一種惡意了……一切都是荒誕的。如果誰還在追求意義的話,那真的不是一般的有病……上帝真他媽不是一般的壞……”
他比較喜歡的是輝煌而又荒誕、無能的力量……之類的詞。他的陰冷怪僻註定他對所有的人都沒有多餘的感情,沒有愛情。那段時間我的心全系在他身上。我不叫他“男朋友”,他不是我男朋友,提起郭芸,他一口一個女朋友,我心裡聽了特別難受。但我還是希望能常常見到他,和他在一起。我每個週六就會去找他,帶上許多零食,有許多吃的東西,話梅,餅乾,口香糖之類,李對我說別花錢了,以後別往這帶東西了。但他每回也和我一起吃得不亦樂乎。我甚至還想過給他換上好看點的窗簾,被單,枕套。每天想著還能為他作些什麼,是我最愉快最迷惘的事。
每個週六我就去找他,四合院裡那個滿頭銀髮的小腳老太太——他的房東,總是狐疑地看著我們一起出去吃飯,到後來她也不大驚小怪了,頂多認為我是李旗的一個同居女友罷了。以前她認為李旗是個小孩,現在她可不敢再小覷他了吧。李開玩笑說以後我來了就最好在門上貼張紙,上書:“正在思考,請勿打擾”,說著他兀笑了起來,神經質地真找了張紙“唰唰唰”地寫下幾個大字貼在他門上去了。“這下可好了,沒人打擾我們了。”他說。
我們中午和晚上常常去吃蒸餃和粥,有時候也吃麵和餛飩,每個週六都是如此,從來沒有厭倦過。
我們見過面以後我也給他寫過信,而他是再也不寫了。有時候我會在打字課上忽然心血來潮柔情似水地用那種老式打字機給他寫一封錯字連篇的英文信,我覺得這很羅曼蒂克。而在李看來,也許是傻的象徵。
湖光塔影
事到如今,我早已忘了我和李的最後一封信中李是怎麼描述的了,只記得收到李的那封信的那刻我手腳冰冷。我不相信自己這麼快就被拋棄了。他在信中說他去廣州看他的"女朋友"去了,順便在那兒過年。我像一塊髒手帕一樣地被一隻厭惡的手甩到了空中(那個JB竟然還在信裡希望我“好好學習”)。我的憤怒無法遏止。我被徹底擊垮了。我並不愛他,甚至一度想斷掉和他的關係,我們在一起也總是讓我感到矛盾和不快樂,但我不能沒有他。他已經固執地變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不能失去他而一個人生活。他這麼未經和我商量而只留下一封信離開我去廣州找另一個女人,我被他拋在了北京,我受不了。一股焦躁不安的情緒立刻籠罩了我。我開始天天哭,做什麼也提不起精神來。信上還說,我上次借給他的那些CD他放在房東那兒,讓我星期六、日去拿。從日期上推算,他現在已經在廣州了。
星期六我去他那兒拿CD。要不是這CD是我借一個朋友的,我根本就沒有心情去拋頭露面這一回。我敲響他的房東的門,那個小老太太開了門,遞給我一個白色塑料袋,她的臉上帶著不露聲色的意味,她肯定已經知道了李拋下我去廣州找他的女朋友了。她肯定已經知道了這一切。她一定暗中嘲笑我吧,我果然沒有逃過她的猜測,李怎麼會愛上我呢?他又怎麼會在乎我呢?我屈辱地拿了塑料袋,道了謝,走出門。
如此年輕,內心是潮溼的,如此年輕,內心是空虛的,這是漫長的冬天,這是陰冷的冬天,如此年輕,內心是潮溼的,我坐在窗口,看著你枯萎,我沒有希望,內心是潮溼的,我在等待你的到來,我在等待你抓住我,我在等待你的到來,內心是潮溼的,我沒有希望,如此年輕。
在學校我也是總無精打采,計算機考試接二連三地不及格。班主任對我越來越不滿意。我無力解釋什麼。
我又把果凍給叫了出來。他總在我心情不好時聽我訴說苦悶和彷徨。他說我是個有問題的小女孩,一個因為太敏感和自卑而心疼受傷的人。我們去了北大。銀杏樹落葉灑滿地,黃黃的一層,風吹著很美麗。多麼幸福。我們沿著未名湖散步。我不由得嘆了一口氣,湖水是多麼美,湖光塔影裡生活的人們是多少幸福。果凍突然說:“前面有幾個人在釣魚。”真的嗎?剛才我還看見這豎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此為人工湖,禁止釣魚游泳。”但我剛說到這,就停住了,因為我清楚地看到前面有幾個人蹲在那兒釣魚。有一個人還剛釣上一條小魚,正在那兒樂。一瞬間,我只覺得湖光塔影已經褪了色。果凍什麼也沒說,只是說我太偏激了。我離開他,向前走去。
我們坐在一張椅子上,我用很“壯烈”的口氣告訴他我和李分手了。
“分手?你們從來就沒有好過,怎麼談得上分手?”他不屑地說。他說我一直不能看清自己的地位。我在李心裡沒地位。
我目瞪口呆。原來我和李根本沒有在一起過,根本沒有分手的資格。那我以前的痛苦憂鬱又是從哪裡來的?天哪,我是傻到家了。我一言不發,搖搖頭。
然後我們談到死亡的話題。果凍說多希望能有人給他一槍啊!他說跳樓很疼,所以就徹底打消了我如果自殺就跳樓的念頭。我想知道的是怎麼能又不疼又體面的死。這真是一個艱鉅的問題,始終沒有好的答案。又談到了藍草。他說你至今還提他,是否對他還有感情?這是當然的!我說,不會再有人讓我有那麼強烈的感情了!又偏偏不是愛情!果凍又不明白了,友情可能那麼強烈嗎?當然可能!而且在我身上體現得絕對可能!
“也許我還記得他的電話,6421××××,但不知道對不對,也許一會兒在北大校外我會打一個試試看……”
我剛說到這裡,果凍就把手機拿了出來,說“現在打吧!”我愣了一下,騎虎難下了!打一個試試吧。居然通了。他爸爸說××不在家,上學去了。我這才放下心來。剛放下電話,就感覺很奇怪:似乎藍草已經是上個世紀的童話了,我居然還記得他的名字,還記得他的電話!就像一下子回到一千八百年之前一樣,傳奇。但我仍不想以後再給他打電話,和初三那會兒比起來,現在的我仍然無法在嘴舌上與其抗衡。
生逢其時
果凍說他和他的媽媽住在一起。
他的房間裡很引人注目地放著一臺電腦(在當時的確很引人注目)。床很低,他說如果床很高他會有高原反應。屋子裡有許多圖片,其中有兩張放大了的,一張是他二十四歲時照的,還有一張是他妹妹十九歲時照的。書架上有顧城、北島、西川的詩集以及讓我眼紅的許多書。
下午時我去找果凍。他的另外一個朋友也在。那個人又矮又小,還很黑,果凍說他叫王同志。我們站在果凍家院的門口聊天,一個推自行車的男的走近王同志,悄悄地問:“有白的嗎?”王同志沒明白,“什麼呀?”“粉兒啊!”“沒有……”差點把王同志嚇個半死。果然那男的剛走不久,一對警察就走過來了。“哇噻,不會吧,我看起來像抽粉兒的?我太倒黴了!”我和果凍只是衝他樂。
回到屋子裡,王同志突然對“朋克”一詞起了疑問,說他們太虛偽,太自以為是……口氣半真半假,他說“小朋(克)啊……”我和果凍都被他氣笑了。後來他乾脆管我叫“小朋”(小朋友)了。他說了很多大道理,我很生氣了,說:“現在我不和你講話了,我從不和合不來的人講話。”他倆就笑。一會兒有一個女孩給果凍打電話約他去天安門,果凍推脫不過,說:“我這兒還有兩朋友,今天實在對不起……”放下電話,王同志問誰打的。“北影的一個女孩。”他說,“乾脆咱們一會兒去天安門吧。”
後來我們果然去了天安門。人很多,王同志憤世嫉俗地說這幫傻B幹嘛不呆在家裡。又故意氣我,我說什麼他就反著說什麼,比如我說以後要買一部手機,他就說:“小朋啊,……我們搞朋克的可不能這樣……有呼機就不錯了。”結果一路狂笑。王同志和我一樣,容易迷路,把我們帶著走錯了兩次。後來我們來到一家酒吧,他們喝酒,我喝橙汁。我不知道我們那天在酒吧呆了多長時間。因為我不讓他們告訴我時間。我不想想到還要回家。他們唱卡拉OK,我沒有唱。果凍問為什麼?我說不好意思,就以後再唱吧。
“什麼時候?”他追問。
“以後吧。”我說。
王同志唱歌總是慢半拍。果凍唱《花房姑娘》低了八度。他們喝了好長時間的酒。離開時絕對已是凌晨兩點以後了。但我不知道具體的時間。
外面的風很冷,忘了果凍什麼時候惹我生氣了,因為他問了一句“你什麼時候回家呀?”一段時間我不理他,暗自傷心。他可能感覺到了。出租車奔馳在茫然的大道上。我害怕他再問我一遍同樣的問題。夜像風一樣吹進心裡。又有一種絕對的……不安感。我將頭伏在他的肩上,抱著他的胳膊,我的手很冷。思維呈跳躍性。我說:“有些話我不想說。不,我不知道我在想什麼。”他安慰地說:“那就不要說了。”終於,車停了。那是一段短暫而又漫長的時間。我恐懼在凌晨回到家,我的父母會殺了我的。果凍什麼也沒有說,他只是摟著我的肩,說了一句話:“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說吧。”走了幾步,我停了下來,說:“看天,有一顆星。”“那兒還有一顆。”果凍指著天空說。真是畫面一般,小區靜靜的,靜靜的。我們像真正的兄妹一樣,慢慢地走著。
上了樓,他給我端來一盆溫水,說:“洗臉吧!”一會兒他把水端出去,又端進一盆來,說:“洗腳吧!”他把他的床讓給了我,自己睡在沙發上。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來了。看了很長時間的書。我走出去,看到他已睡在了大屋的床上。被子有一半垂在床下。我輕輕地把被子蓋在他身上。他睜開眼睛:“這麼快就醒了?”我搬了一個小凳子,坐在他的床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我說從你家的窗口向外看,可以看到衚衕,這讓我想起一支我採訪的第一支樂隊。我想他們。
那時我十四歲,剛剛喜歡上搖滾樂。他們也都才十七八。
那會兒是冬天,樂隊的兩個吉他手在車站接我的,在他們的那間陰溼狹窄的小屋裡,我第一次接觸到真實的地下搖滾生活。也第一次聽到活生生的地下搖滾音樂。我有些發瘋般地愛上了那種清貧、悠閒還有一點點浪漫的氣氛。我也很喜歡樂隊的主音吉它手,每次採訪結束後,都戀戀不捨地離去。
也許是因為我的笨拙沉默抑或是他們的年少輕狂,我們很快起了爭執。緣自一次黃昏我非要節奏吉它手送我到地鐵站。“每次你都這樣。你太不獨立了。”那人輕聲嘟囔了一句。“那你別送我了。”我真有點怕了。可他卻堅持送我去地鐵站,在路上他說了許多幼稚真誠的話,把我和別的記者反覆對比。終於他說完了,我逃一般飛快跑了。於是從此以後再也沒去見他們。
“後來呢?”果凍問。
沒後來了。除非時光倒流,一直流回到我十四歲的時候。
我十四歲的時候……我彷彿又看到那時的自己:短頭髮,穿著藍色校服,每天擠一個小時的地鐵去做採訪。
午飯是果凍的媽媽給我們做的。果凍的媽媽很善良,她一再讓我多吃點兒,我喜歡這樣的氣氛!她做的飯很辣。我想起果凍說過他們的老家四川。我們吃得很飽,回到屋子裡,果凍送給我《紅星I》,因為裡面有許巍的《兩天》。我們吃完飯,聽許巍和胡嘛個的歌。“天哪,我們怎麼了?天哪!我們在他們眼裡到底怎麼了?”聽到那土裡土氣的歌聲,我們都笑了。然後是許巍。我垂下頭髮,絕望像水一樣浸向我。我怕回家。我真不知道我媽會怎麼看我。十點時,我告辭了,我得去一個學琴的學校。果凍很真誠地說"能不能下午再去?吃了午飯?"我知道他的誠懇,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他送我到我放自行車的地方,反覆告訴我怎麼走。
到“宏和”音樂學校時,黃亞正坐在樓頂練琴,我坐下,他說你彈一個試試。我彈了一段,很生疏,他問:“你練了嗎?”我說:“練了。”但事實上我還沒他彈的一半好。他教我應該怎麼彈。我下決心回家好好練,別這麼丟臉。好笑的是黃亞在彈《Aboutagirl》時將和絃記錯了,一個男孩告訴了他,他的臉紅了。他說,操,回家好好練,真他媽的露怯。我發現這是他的口頭語。我問他老家在哪兒?“福建。”他說。帶著濃重的鄉音。我們聊天也挺好玩的。他說他晚上一練琴人家就說吵。“那你別理他們不得了嗎?”我說。“不理不行啊,”他苦笑,“那是我爸,我哥和我弟,不理他們我就死定了。”他說他爸是來北京做生意的,他準備和他弟弟組一支搖滾樂隊,現在正在努力把他弟弟拖下水。
下午時我們餓得要命,去買麵包。我拿出錢,說買兩個漢堡。他說:“操,多沒面子,我出錢。”挺樂的。
他問我:“在你眼裡,我是不是挺內向,挺害羞的。”
“對。”我說。
“其實我在我們老家時根本不是,他們甚至有人叫我瘋子、變態,喔,一到這兒,就變了,變得連我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內向啊。那會兒在福建時,朋友一大堆,在這,朋友就這幾個……”說得我一邊吃一邊笑,他的口音太逗了。他說剛到北京時,普通話都不會說,每次都得考慮用哪個詞好。我讓他說一句福建話,他說了兩個連我怎麼寫都不知道的讀音,後來他告訴我那是“玩”字。天!我都聽暈了,差別太大了,福建話太難學了。他看了一眼在旁邊狂笑的我,說:“有時我覺得你不是這麼大……你有這麼大嗎?我覺得你只是小孩!”我盯著他,竭力想分辨他是誇我還是損我。也許在他面前我是表現得很孩子氣,他說有一次我坐在他身邊,看著他的臉,突然說:“哇!你戴耳環啊!”說完摸了一下他的耳垂。“當時我就在想,這世上居然有你這麼可愛的好玩的人。”他說。
我興奮得臉有些發紅。
少年的冬天
我的高一第一學期放假了。
學校自然又全體集中到操場上講話。看著臺上那胖胖的教導主任“大老王”面目慈祥,耳裡聽著他殷切的教導,覺得正統教育還是蠻有樂趣的嘛!
“不許去那舞廳迪廳那些不適合學生去的場所,現在外面有一種叫什麼‘練歌房’還是‘戀歌房’的,我看不是什麼好地方!也別去河上滑冰,聽說咱這條長河這幾天又淹死了一個人!想滑冰什麼時候和家長去趟首體,隨便那麼滑兩下得了!咱學校以前也不是沒有例子,上屆初中部有三個學生,叫什麼雷,什麼娜,什麼……的……呃,給他們留個面子。這寒假玩瘋了,十多天天天去舞廳跳舞,回到學校後成績直線下降,其中兩個勉強參加了中考。那個男學生在左耳朵上紮了一溜兒耳環,染著黃毛——一個男同學!讓我給趕回家去了。整個兒一個大痞子!”
“轟……”底下學生全樂了。
我穿著那雙髒兮兮的鞋和牛仔褲。牛仔褲緊繃著大腿。在立交橋下等紫予。我以為我遲到了,可紫予居然還沒有來。這種人!太囂張了,這段時間每次都是他比我晚到。我在冬天白色的陽光下,在這空蕩蕩的馬路邊支著破舊的自行車,覺得有點太傻了,就又手足無措地站了幾分鐘。
一會兒,紫予從對面的馬路騎過來,可能在找我,那種迷茫的樣子像只企鵝。我戲謔地笑了。
“今天陽光挺不錯的。”他小心翼翼地騎到我身邊,目視前方,說。可我只看到他的嘴動了動。
“什麼?……”
“我說今天陽光挺不錯的。”
“哦。”
晚上出門時,我將那件白色羽絨服脫了下來。雖然我不喜歡那件深藍色的短大衣。今天紫予和我一樣穿著白色外衣和藍色仔褲,看起來像一對沒有頭腦的連體嬰兒。
這次是他比我先到。誰都不知要說什麼,只好那麼騎著車。
“咱們先去傑奇酒吧看一眼吧,我想去看一下楊志國他們樂隊的演出。”沉默了一會兒,我說。
“成,要是那兒還不錯咱就在那兒看吧。”
“不!”我飛快地接了過去,因為我想他這麼做是想省“忙蜂”的門票,我對他這種吝嗇越來越反感。
“傑奇”酒吧就在“燕京飯店”的對面的街上,一路上我們都在找“燕京飯店”,但始終沒有看到。他固執地說還在前面,直到我下車問了一個過路人才知道早已騎過了“燕京飯店”。我們出去玩每次都是紫予帶路,可這回他居然在長安街上迷了路!
“要不然咱們再折回去?”
“不用了!”我又緩和了一下說,“直接去忙蜂吧。”
到達忙蜂時我已經有些迫不及待了。我盼望著樂隊給我一個巨大的震撼,讓我跳起來,喊起來。我只想聽歌,我只想跳舞。樓下沒有賣票的,該不會不用門票吧!我輕鬆了一下。上了樓,酒吧的門口,立了一張桌子,一個男人笑眯眯地坐在桌子下面。那潔白的牌子上面有幾個鮮紅的字:門票五十元。我想我有點頭暈了。“這麼貴呀?”我轉身對紫予說。“我付吧!”他有些勉強地說。“我付吧——你沒有多少錢。”這幾乎是每次付賬時他掛在嘴邊的話。我厭惡裡面的虛偽和自大。或許他希望我感恩於他的打腫臉充胖子。我摸出錢,他沒說話,拿出一百塊錢給那個男的,那男的又把手邊我剛給的五十塊錢找給他。他收起錢,我們進了酒吧。
和所有酒吧裡的演出一樣,時間向後推遲一個小時是常有的事兒。紫予買了二瓶可樂。幸好不是百事可樂,那玩藝兒我喝了想吐。
前排已經被坐滿了。我們坐在後排,離門很近。很顯然,目前我們的問題是怎麼消磨這一個鐘頭。我們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知道這個很難。我們沒有什麼好說啊。我們太熟悉了。脫了外衣才知道,天哪,他和我一樣穿著白色的襯衣。
“天姿呢,天姿他們來了嗎?”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在我身後響起來,我抬起頭來搜尋著,哦,是劉峰,我曾經採訪過的“冷血動物”樂隊的一個朋友。在百無聊賴的時候,碰到一個認識的人,真像掉在水裡撈到一根稻草。我在拼命撈稻草。
“劉峰!”我喊道。他走過來,看著我笑:“你,你是——對不起,我一時想不起來你是誰了。”“沒關係,”我笑著說,“我是嘉芙,你的頭髮短了。”“噢!是那個記者啊。”他熱情起來,“我想起來了,你現在在幹什麼?”“還是那樣。”我說。我們又聊了幾句,他說:“失陪了。”就走到別的地方,我又看到了謝天笑和李明幾個人。頭髮都好像長了不少。
找點事兒幹吧。我看著來來往往的人,開始琢磨他們的性別。來客大多是樂隊的人,基本上是黑色、藍色仔褲,深色上衣。看這個人和我們一樣穿著和我們一樣的白色上衣,雖然眉眼之間有點那種感覺,但他這件上衣顏色暴露了他的身份,只有大學生才對白色如此鍾愛。校園裡的詩社,草地上的聚會,白衣勝雪……
上場的第一支樂隊是“地下嬰兒”。我今天上午剛買到他們的專輯《覺醒》。讓他們第一個唱真是可惜了,因為觀眾的情緒還根本沒有被調動起來,事實證明今天他們的情緒都沒有被調動起來。
我和紫予擠到前面站著,煙霧燎繞。
當第三支樂隊上場時我驚訝地發現主唱就是那個穿白衣服的學生。他們熱情在謳歌著愛情和理想,唱著心上人不理解的苦悶,那支樂隊每唱完一首歌就能贏來如雷的掌聲,樂迷麻木地瞪視著他們,等他們發現情況不對自覺點兒下去。可那支樂隊也不知是因為演出機會難得還是怎麼著,就是死抱著樂器不下,那主唱還拼命搖他那本來就不長的頭髮,我低著頭都有點不忍看了。
廣告上說的“蒼蠅樂隊”始終未上場。冰天雪地,“凍死蒼蠅”?
又暈暈糊糊地聽了幾支狗屁不是的樂隊後,我頭已經暈得一塌糊塗了。可樂讓我胃疼,煙味讓我頭疼。
好在“冷血動物”樂隊上場了。這支曾被李旗貶為“給山東人丟臉”的樂隊今天可真是掙了大臉。謝天笑穿著短袖的T恤,背後印著英國國旗,露出瘦骨嶙峋的胳膊,背上英國國旗的揹帶,他們唱了幾首我採訪時聽過的歌,一曲唱罷,人們都呆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鼓著掌。“好牛逼耶!”後面一個男的用女聲誇張地喊道。我聽出是劉峰的聲音。
現場氣氛較剛才幾支樂隊活躍了很多,謝天笑使出他渾身解數又唱又跳,並且說了幾句“跳起來吧!”之類的傻話,但根本沒人理他。
休息的空檔兒,我在前排找了張椅子,坐在上面,這樣就舒服多了。但面前的人越站越多,擋住了我的視線。我乾脆站起來,坐在身後的桌子上,兩腿踩在椅子上,紫予也坐在桌子上,兩腳踩著地。這時,旁邊一個男人的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他似乎說到了“江熙”這個人,而且似乎還說他的詩不錯。
“你說的是那個原來在《音樂生活報》的江熙嗎?”我問他。那個人鏡片閃爍地看了我一眼:“對!你知道他呀?他的詩真不錯!比伊沙之類的強多了。”
“我喜歡伊沙!”我趕緊說。
“你知道他?”
“不就是西安《文友》的那個編輯嗎?”
“他現在在北京。”
“什麼?”
“他明天在黃亭子酒吧讀詩。”
說實話,我明天真的想去,可那時我大概已經在回老家的火車上了。
“這支冷血動物樂隊挺不錯的。”我對他說。
“什麼?”
“我說這支冷血動物樂隊挺不錯的。”
“那你就熱愛他們吧!”他站在遠處嬉皮笑臉喊道。
一會兒,眼鏡端著杯啤酒走過來,坐在我身邊說:“你在哪兒上學?”
“北大。”
他看著我,半信半疑地說:“大幾?”
“大一。”
“什麼系的?”
“新聞系。”
他有些懷疑地看著我,“你住哪號樓?”
“我走讀。”我向他解釋,“上學來下學走。”然後抑制不住地大笑起來,“我高一。”
“你不是說你上大學嗎?”
“開個玩笑。”我問他,“你呢?”
“我北大的……”
“他媽的!”我心裡暗罵了一句,覺得他太不像,他沒有那種感覺。見我盯著他,眼鏡就說:“我軍藝的。”然後讓我看他那條軍褲。說實話,他們的校服挺漂亮的。他又掏出學生證來給我看。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把學生證打開,果然是他。
“你一個人來的?”他問。
我猶豫了一下,指著紫予說:“這是我的朋友。”
“噢!”他倏地收回手,欲言又止。那樣子挺滑稽。
我的頭有點疼。我想出去透透氣。外面很冷,大約已是凌晨了。呆了幾分鐘,我又上樓了。走到桌子邊,眼鏡迎了過來。
“我叫石鈞,你叫什麼名字?”他說。
我想了一下,就說:“我給你寫吧。”
他扔過一個本,我翻開在密密麻麻的人名中寫上我的名字,又愣了一下,寫上了電話。
“林嘉芙。”他讀道。
“這不太適合說話,咱們到樓下走走?”他說。
“好吧。”我邊下樓梯邊說。“剛才那支可恨的樂隊太煩人了!聽著他們愛來愛去的,我胃都要疼了!”
“你才十五歲,懂什麼愛不愛的!”他跟在我身後說。
我沒理他。
“6684××××”他拿出剛才那個電話本,讀道:“6684……軍線?”
“沒錯兒。”我大聲說。
“那你爸爸是後勤部的?”
“我不太清楚,也許是中央警衛團或別的什麼。”
“A,前面有一輛車,上面有人寫了字。”我跑過去,果然上面已經有亂七八糟不少字了。
“你寫嗎?”“不寫。”“我寫吧!”他說,伸手在骯髒的車窗玻璃上寫上“嘉芙寶貝”四個字。
我們繼續向前走去。
“你多沉啊?”他問。
我考慮著怎麼回答,“嗯,最近沒有量。要不明天去量一下吧。”
“不用了。”他突然從後面把我抱了起來,我掙扎著。
“還挺沉的啊!”他說。沉就沉吧,還說什麼“挺沉”之類的話。
他放下我,俯下頭來,沒等我明白過來,他已經吻到我了。我大驚,真的有點兒生氣了。我掙脫開來,拿手指著他頭說:“你……!”“你……”石鈞重複了一遍我的話,笑了。
我默默地向前走,他也不說話了。一瞬間,誰都不知道該說什麼。“真是的啊,你怎麼能這樣……”我在心裡小聲地嘆息。還是我們“大老王”王主任說得對:對陌生人得提高警惕。我的反應實在太遲鈍了。
他第二次吻我時我低低地說:“可我並不認識你!”“這吻就當作認識。”他說。他帶我走到一個拐角處,問:“畢淑敏、林白的文章你看嗎?”“我比較喜歡池莉。”我笑了。他頓了一會說:“現在我比較喜歡歐美文學。”
真是和我一樣。我最近也剛對歐美文學感興趣,但還遠遠不是能和他談這個話題的對手。
“嗯,你看過什麼小說?”
“《垮掉一代》、《局外人》、《打死父親》、《麥田守望者》……”我絞盡腦汁想我看過的歐美名著,有太多的書我聽過卻沒有看過了。
“《約翰·克里斯朵夫》你看過嗎?”
“沒有。”我面向著牆,感到自己很可笑。平時總覺得自己是天才,卻連一部普普通通的《約翰·克里斯朵夫》也沒有看過,敗在了這個混蛋手裡。
“外面太冷了,咱們穿件衣服吧!”他說。
是很冷。我們向酒吧走去。
“你是解放軍藝術學院的?”
“是。怎麼?”
沒什麼。我是羨慕他。伴著劇烈的頭疼。
上了樓,我們披上了外衣又走下來。石鈞伸手攬在我的肩上,我沒有拒絕。我們擁著向前走去,看起來像在齊心協力地抬一件東西。也許是感到不太舒服,他又把手拿下來,又突然孩子氣地笑道說:“跑幾步吧!”跑了幾步,又說:“咱們倒著走吧!”前面有一個衚衕,他說:“咱們到衚衕裡去吧!”我說:“好吧。”我想看看他到底要幹什麼,他到底敢幹什麼。
“你認識顏峻嗎?他是我哥們兒。”眼鏡說。
“我知道他,我還知道陶然、郝舫、吳佳祺。”
“你以後準備寫樂評?”石嬉笑著對我說。
“不!別侮辱我了。”我目視前方,堅定地說,“我要自己幹!吳佳祺曾經說過:光說不練,純屬扯談。”
“你的眼鏡多少度?”
“275吧!”他伸手摘下了眼鏡,戴在他的眼睛上,“怎麼樣,頭暈吧?”
“從現在開始我不許你親我的……”
“親你的嘴。”他接上去,“純潔的小姑娘……”
純潔的小姑娘?不會吧?我給你的印象不會那麼差吧?千萬別被表面現象所迷惑。
我們互相擁抱著而我卻沒有一點感覺。他的已經頂在了我的大腿上。那兒很硬。
“你大幾?”我裝出一副天真的樣子問他。
“大三。”
“什麼系的?”
“戲曲音樂系。”
已經一點多了,我們往回走。
“其實我是不願和你計較。”
“我不吃你這一套,是嗎?”石義正嚴辭開口了,“那你吃哪一套?王朔就曾在研討會上說‘我不吃你這一套,我就把你給睡了。’”
我的親愛的朋友,你為什麼到現在才步入正題?
“要不然在你三十歲,八十歲的時候……啊,不行,那時你都老了。”他兀自痴笑著,聯想著。
“這樣吧,你二十歲的時候吧!”
“不行……這……”
“你不喜歡聽真話?”石不屑地說。
“我不喜歡這個。”我說,但我對自己的這個回答並不滿意。事後,我才覺得應該回答:“那樣我會吃虧的。”
上樓了,他摸了我一把,我回過頭罵他:“別碰我!”
紫予還在桌子上。挺落寞地看著我走過來。
“一到鮑家街四十三號,人就走了一半。”紫予說。
“是嗎?”我笑,“我挺喜歡那個瘦瘦的鍵盤手的。”
“為什麼?”
“我見猶憐。”
在回家的路上我們什麼都沒說。我想告訴紫予發生的一切,又不知如何開口。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亂七八糟的。
其實偶爾來點好玩兒的事兒其實也挺好玩的。
我想了想,上床睡覺了。
我知道二十天以後我會再回來,一切都很平靜,什麼都沒有發生。
解決
臥槽泥馬
——李,這四個字送給你!
有一種感覺讓我好難受
我想我一輩子都會陷在這種感覺裡
坐公交車時怨恨地想到這些
不知道該怎麼表達
我從來就不會寫詩
我只想殺了你
並且讓你知道
我真想殺了你
你所做的一切都已被我看穿
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你等著。
開學後的一天我接到一個出乎於意料之外的電話,當我不經意地問“你是誰?”時萬萬沒想到是李旗。我當時心中一定湧起了千萬句話,其中最強烈的莫過於那句——“我×你媽!”,但始終壓抑著沒出口。他說他回來了,口氣似乎在向我邀功請賞,而且似乎我們昨天還在一起似的,我真不喜歡這種口氣。
後來他說星期六有時間嗎?到我那兒來一趟。我聽了直反胃。但一想到事情終於到了可以解決的那一天,又無比興奮和激動,還有一絲忐忑不安。
放下電話在刷牙時,我發現自己在微笑。我嚇住了,天哪!難道我一直在盼望著他回北京?難道我一直在盼望著那個電話?
是啊……
我有太多的話要對他說了……
他不再,已經不再是我的朋友。
為了這一天,我已經等了無數天。讓我做一個決擇。讓這個無聊的故事劃上一個句點,並且點上一個歎號!
凌晨。像所有的星期六一樣的週六的凌晨。地鐵,積水潭下。積水潭,我折就折在積水潭了。那三個月我每個星期六的凌晨都去找你,戰戰兢兢地維持著我們的關係。所以,這次我也會在星期六找你。
地鐵在慢慢地行駛,我很平靜。我已經等了這麼長時間,我當然可以再等幾十分鐘。
我應該是默默地踏上電梯,走出地鐵。我走在路的左邊,看著一路上匆忙而過的人們。心中有點得意和失落,但更多的是那種有把握的安全感。徐悲鴻紀念館,你的學校。再向前,正對著音像店的那個小衚衕,——
你靠在牆上喘了幾口氣,走進那個四合院,院裡沒人。但你還是有點倉惶,好像怕誰看見。但你現在已經沒必要害怕什麼了。你沒有再想,輕輕敲了幾下門。門開了,你閃進去。四目相對,你甚至有點不好意思了,消逝多日的卑怯不知不覺又飄了出來。你差點兒就對他說“早上好”了。但人家根本不願搭理你。他看了你一眼,就轉身合上眼繼續睡覺。那種被冷落的憤怒使你自怨自艾。你愣在空中,像上一次一樣罵不出口,尷尬不已。
門一開,你拔出刀向他刺去,後者當時還根本沒反應過來。啊!啊!啊!每刺一刀我都會笑得更燦爛,他的血映紅了我的臉。
你終於倒在血泊裡。我看到了那捲手紙,它擦去了我少年童貞的血。我用那捲手紙擦淨刀,抽門離去。我終於為自己做了一點事了。
李寫了封信不辭而別滾到廣州他老婆孩子身邊時,北京還是寒冷的時候,我彷彿一下子被他拋在冰天雪地中,寒冷而顫慄。
現在讓我用一種狼狽、彆扭的心態來續上面的文字吧。
事實當我見到了李時,我非但沒有罵出口,反而唯唯諾諾結結巴巴彷彿不是我解決了事情而是事情解決了我。“坐會兒吧,”他一如既往地躺在床上,指著他蓋的被說。“不用。”我說。
我看著他的牆上,上面掛著一個書包。肯定是他去廣州時背的吧。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他去找他女朋友兩個人一定那個了吧,是啊,他們怎麼可能不做愛,這麼一想我的心就抽搐疼痛起來。彷彿有什麼很軟的東西在我的胸膛裡緩緩向上上升,柔軟得讓人無能為力。
“你為什麼去廣州前不跟我說一聲?”我問。
“……本來我都不打算去了,那天我買了火車票後又有點不想去,就想退票,後來打電話一問,如果退票的話要扣除票價的百分之五,合五十多塊錢,我一想不太值,乾脆就去了。”
“你去那一定過得挺開心吧?”我譏諷地說。
“挺好的。”他說。
我一想到蔡芸見到他眉開眼笑的樣子,他們做愛時親密的動作和分別時的戀戀不捨就氣不打一處來,再加上他現在的那副理直氣壯的樣兒,統統讓我有點喘不過氣兒來。他們倒是樂了。
“蔡芸她一個人在廣州過得不太好,過年時沒錢回家,她要不回,我也絕對不回去。我怕她難受。”
好偉大的感情。
聽李說話還是像以前那麼費勁,而我早已沒有了當初的溫情。我一直都盼望他能對我說點什麼,哪怕罵我是個笨蛋。可是沒有,這個深沉的人,這個“藝術家”就那麼一言不發。即使我問他,他也執著地坐在被子裡,只用那雙眼睛悲天憫人地看著你……真叫人沒脾氣。我是沒轍了。後來回憶起來我終於明白他當時的感覺用四個字形容就是“置之度外”:你在那急你的,反正我不理你,你要罵我我還會安慰你,因為我是為你好……是因為麻木嗎?當我徹底理解他並且自己也有了他當時的感覺那天的時候,李旗已經成為"下半身"一個知名的詩人了。
後來我坐在那間狹窄的小屋裡琢磨著我今天來是為了什麼!在當時那種氣氛下,拍案而起是荒誕的,而我幾次似是而非莫名其妙的笑臉就像在流氓面前裝實在一樣是裝孫子!
李說你的這種性格該改一改了。
我說去你媽的吧!你以為你是神仙呀?我怎麼樣是我的事,你管得著嗎?別在這兒居高臨下地發慈悲說大話了!我狂又怎麼了!有本事的人可以狂,我沒有本事照樣可以狂!
再後來我懷著一肚子的彆扭勁,走到大街上,真想找人打一架。我怎麼就碰上了這麼一個人?我願意真槍實彈,卻碰上一個彈棉花的——人家根本不把你當一回事!胸中總有一股悶氣!
當這個形似癟三的流浪畫者第一次出現在北京街頭時,有不少好心人幫過他,在這個祖國的心臟的藝術圈裡,他租房的錢是家裡給的,吃的飯是從哥們兒那兒蹭的,“遠方”還有幾個曾被他“理想”之類作幌子誘騙過的姑娘在等著她……夠可以的了!這個小資產階級頭腦,這個無產階級身份,這個沒心沒肺的小流氓,這個天天吃飽混天黑什麼都不幹的無聊、懶惰、自以為藝術家者,還有臉活著?
從忐忑地進門,到狼狽地出門,我都沒有說出那兩句我一直想要說的話:“你是不是一直都在耍我?”和“我操你媽!”如果說出來是一種矯情,而不說又是另一種矯情的話,那還是說出來的好。而我呢?我他媽的不僅僅是一個傻逼呀?我的所有憤怒都被李的消極麻木四兩撥千斤解構掉了。我原來是這麼一個人格這麼大的失敗者呀。回到家我把李退給我的我寫給他的所有的信都認真看了一遍,有我第一次給他寫的信,上學期間在打字課上用打字機打的簡單的英文信,有在接到他最後一封信之前給他寫的下禮拜六見面以後的憧憬和計劃,……中間還夾著一封蔡芸給李旗的信,也許是李在還我信時不小心夾進去的。字寫得很認真,但好像是用鉛筆寫的,寫他們的一次分別,她還寫道“當火車開起來的時候,我發現你也悄悄地流了淚……”那是一封情意綿綿的信,就像所有的男女朋友能寫出的一封同樣炙熱的情書。我把這封信仔細地看了幾遍,然後就連同我的所有信件一起燒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