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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猶記當年花月不曾閒 何堪如今故人成陌行

    望斷行雲,夢迴明月

    半年後。

    楚州的勝境雲夢樓位於東大城門頭上,遙望邯江,毗鄰洛湖,四柱三層,簷牙高聳,藻井之中繪著一條垂首銜珠的蟠龍,很是金碧輝煌。站在雲夢樓上登高望遠,清風徐面,遊目騁懷,自然可將胸中憤懣之氣一驅而散。

    還是寒風料峭的春季,雲夢樓下已經被封鎖,石階上站著軍容嚴整的持槍憲兵,這樣擺在明面上的守衛,已經是極森嚴的了,更不用說在周圍徘徊的警衛總隊人員,許重智領著幾名副官和侍從官,就站在不遠處,目光裡透著警醒。

    料峭的春風一陣陣地吹來,將連著風帽的大呢氅吹得一顫一顫的,高仲祺略低著頭,垂著眼睛,風帽垂下來,將他的面容都遮擋在一片晦暗的陰影裡,那風聲呼呼地在他耳邊吹過,鬼哭狼嚎一般。

    許重智上了樓,走到他身邊來,道:“參謀長,三姨娘上樓了。”他這話音才落,那樓梯上便傳來了高跟皮鞋的當當聲,大帥府的三姨娘穿著一件薑黃掐汁雲錦旗袍,旗袍的一角繡著栩栩如生的折枝紅梅,只帶著幾個丫鬟僕人,搖搖曳曳地走上樓來,一望見高仲祺,便笑道:“我說怎麼這好好的一個雲夢樓還給封鎖起來了,原來是高參謀長這樣清閒,也來這兒觀景了。”

    高仲祺便回過頭來,一手放下風帽,劍眉星目,鼻若懸膽,五官的輪廓很清晰,彷彿是刀刻了一般,三姨娘笑吟吟地看著高仲祺,對左右的丫鬟僕人道:“你們都下去吧。”那丫鬟僕人就都退了下去,這城樓上,也只剩下了高仲祺,許重智和三姨娘三個人而已。

    三姨娘看了許重智一眼,許重智鐵塔一般站在那裡,動都不動,三姨娘便笑了笑,拿著手絹擦了擦唇角,一點點猩紅色的唇膏粘在了潔白的手絹上,她笑道:“都說這雲夢樓在三國的時候是一位大將領閱軍的地方呢,果然是莊重肅穆極了。”

    高仲祺微微一笑,淡淡道:“不是聽說秦大公子要帶著新少奶奶回來了,秦家上上下下都是喜氣洋洋的,怎麼三姨娘還能得空出來?”

    三姨娘抿嘴笑道:“我這不上街給這位素未蒙面的少奶奶買點金啊銀啊玉啊之類的東西當見面禮嘛,剛在洋行裡買了一串珍珠,整整花了我兩千多塊錢,我對我自己可都沒有這樣大方過。”

    高仲祺道:“三姨娘對這位帥府新少奶奶,還真是盡心盡意了。”他笑一笑,轉身便要下樓,許重智跟在他的身後,他這樣地冷淡,簡直是不把她放在眼裡,三姨娘輕輕地咬咬嘴唇,忽地回過頭來,開口道:“咱們都是苦命的人,左右沒有一個倚仗,我將來肯定是要在這位新少奶奶手底下吃飯了,怎麼能不盡心盡意地巴結巴結人家,就連你,不也是一門心思巴結大帥麼?”

    高仲祺的腳步頓了頓,竟就站在了那裡,三姨娘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冷冷笑道:“你不要以為你現在是大帥的臂膀,當上了軍屬參謀長,用不上我了,就不把我當個人,你答應我的那些事兒,我可都沒忘,早晚有一天,我讓你……”

    高仲祺忽然回過頭來,大步朝著三姨娘走過來,三姨娘那粉白的面孔上明顯出現了一絲懼意,朝後退了一步,道:“你幹什麼?”高仲祺已經走到了她的面前,淡淡一笑,伸手過來捏住了三姨娘那尖俏的小下巴,黑瞳裡閃過一絲冷意來,“我答應過你什麼了?”

    三姨娘心驚膽戰地靠在城樓的護板欄杆上,只要高仲祺稍微用些力氣,就能把她甩下去,高仲祺如今到底有多心狠手辣,她比誰都清楚,這會兒望著高仲祺的面孔,禁不住一陣脊背生寒,強撐著道:“當年是你讓我進的大帥府,你說過只要我忍個兩三年,可是你怎麼做的?你後來怎麼做的?你……”

    高仲祺那尖銳的目光在三姨娘的臉上慢慢地掃過,他的手指在三姨娘雪白的面頰上留下一道紅色的痕跡,他的瞳眸裡有著狼一樣深邃的光芒,即使這樣很平靜地看人,都會讓人覺得不寒而慄,他說:“安分地做你的三姨太吧,我保證不管將來如何,總有你一口飯吃,別玩火自焚害死自己。”

    他轉身下樓,軍靴踏在樓梯上,發出很冰冷的聲音。三姨娘惶恐地站在城樓上,耳垂下的翡翠墜子不停地來回晃著,她忽地轉過身,站在城樓上往下看,他果然已經下了樓,在侍衛的簇擁下上了汽車,徑直離開了。

    他手指的力量似乎還留在她的臉上,臉頰上那一塊肌膚總比別處冷上許多,她呆呆地站立著,錦緞旗袍的下角隨著吹過樓堂的春風起起伏伏,那風刺骨地冷,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冷戰。

    春季的風帶著一些清新的涼意,從打開一條縫隙的車窗裡透進來,眨眼間就吹散了火車特等車廂裡一夜的悶氣,賀蘭才吹了一會兒風,正覺得心曠神怡,就聽到車廂門“嘩啦”一聲打開了,她回過頭,看到秦承煜抱著襁褓裡的芙兒走進來,她生怕風大吹了孩子,趕緊關上了車窗。

    秦承煜指了指他懷裡的芙兒,微微一笑,輕聲道:“睡著了。”

    賀蘭趕緊鋪開床上的毯子,秦承煜走過來將芙兒放在床上,芙兒睡得很香,臉蛋紅撲撲的像個蘋果,賀蘭看秦承煜安頓好了芙兒,忍不住小聲笑道:“都是你,一抱她就搖來搖去,現在可倒好,你不搖她她就不睡覺,一天到晚就知道要你抱。”

    秦承煜衝著睡得很香甜的芙兒笑道:“聽見沒有,媽媽吃醋了。”

    賀蘭在他的手背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道:“不要吵芙兒睡覺。”秦承煜便笑著走到一邊去,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喝,就見一旁的軟椅上還放著大紅的嫁衣和四角用金線繡著龍鳳呈祥的紅蓋頭,便拿起來看了一眼。

    賀蘭回頭道:“你不要把茶水灑在上面,一會兒到站就要穿的。”

    秦承煜笑道:“我家承舊制,父親又偏要諸多規矩,讓你受累了。”賀蘭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不過是穿著紅嫁衣下火車到你家裡磕幾個頭罷了,父親還這般用心,上一站就讓小兵送來了這禮服,我看著真喜歡……”

    秦承煜微笑道:“我以為你喜歡穿婚紗。”

    賀蘭抿唇一笑,甜甜地道:“我還是覺得咱們中國的鳳冠霞披好看。”

    他們二人正這樣說著,車廂門外忽然傳來輕微的敲門聲,秦承煜過去拉門,就見朱媽站在外面,笑道:“姑爺,小姐,這火車中午就到楚州了,一下車恐怕沒時間吃飯,這會兒先到餐室吃點東西吧。”

    賀蘭道:“我剛才吃了點牛乳餅乾,這會兒也不怎麼餓,承煜你先去吃,朱媽你幫我把這嫁衣穿戴起來吧。”秦承煜道:“一點餅乾頂不了多久,你現在跟我去餐室吃點東西又不耽誤什麼時間。”

    朱媽也笑道:“就是,小姐不用急,我在這裡看著小小姐,你們快去餐室吧。”

    賀蘭無法,便跟著秦承煜去了餐室,但也只吃了一點東西,又急忙忙地回來了,芙兒還在睡,朱媽趕緊給賀蘭穿戴好,嫁衣是上好的綢緞面料,金線繡的富貴牡丹,周身用金黃線滾了邊,朱媽又給賀蘭上了髮髻,花飾依然是大紅色的,賀蘭妝扮好了,嫋嫋婷婷地往那裡一站,便是很喜慶極了,朱媽又去拿紅蓋頭,正巧那車廂門一拉,秦承煜走了進來。

    朱媽便笑道:“姑爺,你看漂不漂亮?”

    秦承煜微笑地看著賀蘭,看得賀蘭都不好意思了,略低下頭去,那纏在髮間的紅髮帶垂到耳朵邊上,他才溫柔地道:“真美。”一旁的朱媽便把手裡的大紅蓋頭往秦承煜的手裡一塞,笑道:“就差這個紅蓋頭了,等到站了再蓋。”

    她拉開包廂門走了出去,又細心地把包廂門拉好,秦承煜的手裡還拿著那柔軟的紅蓋頭,俊秀的面孔上都是笑容,他說:“待會下車的時候我牽著你的手,你不用害怕。”賀蘭淺淺一笑,“只怕你到時候都忙得身不由己了呢。”

    那火車轟轟隆隆地開著,床上的芙兒竟不知何時醒了,她睡飽了覺,醒了也不鬧人,只把手指伸到嘴裡,一面吸吮著一面望著秦承煜與賀蘭,雙腳還亂蹬著。秦承煜笑道:“你看,這小傢伙等著我們去抱她呢,我們裝作不知道,她準能鬧起來。”他才說完,芙兒就向著秦承煜伸出兩個小胳膊,嘴裡咿咿呀呀地叫著。

    賀蘭道:“她就知道找你,這回我偏要抱。”

    她彎腰將芙兒抱在懷裡,芙兒伸出柔嫩的小手指頭,摸著賀蘭嫁衣上繡的牡丹花,秦承煜走過來握住了芙兒的小手,低頭親了親,道:“芙兒還是太瘦,別人家五個月的孩子都要比她大很多了。”

    賀蘭道:“我那時候真怕她養不活。”

    秦承煜微微一笑道:“難道我堂堂男子漢,養不活你們母女兩個,那我顏面何存呢。”

    芙兒還是躺在賀蘭的懷裡,卻伸著手要秦承煜抱,包廂外面又傳來朱媽的聲音,“姑爺,小姐,火車就站了,前面好大的迎親陣仗。”果然那火車就慢慢地開始減速,依稀可以聽到樂隊奏樂的聲音,朱媽打開包廂門走進來,先接過芙兒,對秦承煜笑道:“姑爺快給小姐蓋蓋頭吧。”

    秦承煜將柔軟的大紅綢緞蓋頭拿起來,望著賀蘭,賀蘭朝著秦承煜盈盈一笑,雙眸彎起來,那一笑猶如春風拂面,他將綢緞紅蓋頭慢慢地蒙在了她的頭上,四面垂著的流蘇穗子從他的手間流下來,溫柔如水一般。

    火車停下來的時候,秦家預備的四輛花馬車已經等了很久了,音樂隊奏起音樂來,車站上空一片祥音瑞樂,就連站崗侍衛的步槍上都綁著紅色的花綢,事先準備好的秦府男女擁上車來,秦承煜還握著賀蘭的手,誰知先是一群人將他擁了下去,賀蘭頭上蓋著蓋頭,又是一股子脂粉香氣襲來,一群女人上來挽了她的手,笑嘻嘻地道:“新娘子跟著我們走就行了。”賀蘭只能跟著走,找不到秦承煜,又尋不到芙兒,不知東南西北。

    周圍那樣地喧鬧,人聲鼎沸,音樂不絕於耳,直拂雲宵,高仲祺負責車站的佈防,最近楚州城內革命黨分子鬧得很兇,秦鶴笙生怕他們來攪混這樁喜事,鬧出點什麼來很不吉利,便將這安全護衛工作交給了高仲祺,高仲祺直接調來了獨立團的人,在車站的站裡站外和周圍幾條街道都布了封鎖路障,他本人則站在一旁,漫不經心地點了一根菸,先看著秦承煜被擁上馬車,後面就是被女人們攙扶的新娘子,那新娘子彷彿是慌了神了,走起路來左搖右擺的,忽然一個趔趄。

    他下意識地伸過手去,接住了她搖晃的手臂,她的手一抓住他的胳膊,便以此為支撐站住了,高仲祺的目光隨意地一掃,就見一隻雪白的手,緊緊地抓住了他黑呢氅服的一角,那手指微微蜷起,帶著些微的涼意,好似柔嫩的花枝,他忽然怔在了那裡,一動也不動,紅蓋頭下的人察覺到了他的幫助,輕聲說了一句,“謝謝。”就被一群來接新娘子的女人咋咋呼呼地簇擁著帶走了。

    香菸從他的手指間掉落在地上,迸濺出了幾顆閃亮的火星,瞬間便淹入了地面的積雪裡,“哧”的一聲,燃著的菸頭變成了漆黑的一團,雪地上化開那麼一星點水痕,打溼了漆黑的菸頭。

    相思盡處,物是人非

    音樂隊隨著花馬車一路去了,許重智卻找尋不到高仲祺,忙又繞回到站臺裡面來,就見高仲祺筆直地站在空寂的站臺上,黑色的呢氅隨著寒風晃著,許重智忙走了上去,氣喘吁吁地道:“參謀長,民生路上有人鬧事,砸了一家扶桑店面。”

    春日的冷意一波波地湧上來,站臺下的石子縫裡還有薄薄的積雪,他站在那裡,竟然是雕像一般沒有半點生息,許重智一怔,高仲祺猛然轉過神來,一雙眼眸凌厲如鷹一般,他死死地咬著牙,劇烈地喘息著,狂奔一般地朝前衝了幾步,雙腿竟然不聽使喚,一動彈便栽到了站臺的水門汀地上,幾乎是一頭撞上去的,呢氅好似黑色的巨大羽翼,覆蓋著冰冷的地面。

    許重智大驚失色,“參謀長。”

    高仲祺卻從地上站起來,瘋跑著衝出了火車站,許重智一怔,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惶急地領著親隨侍衛一路跟著跑了出去,就見高仲祺已然把一個坐在車內的司機揪了出來,自己上了車,發動引擎,車子直直地衝了出去,許重智趕緊上了另外幾部車子,一路緊緊跟隨著。

    賀蘭稀裡糊塗地坐著花馬車到了大帥府,就聽到又是一陣鼓樂大作,好幾雙手伸過來,把她從車上攙下來,她心慌意亂不知道如何是好,手心裡一陣陣發涼,踏過一層又一層的門檻,腳下是水磨磚地,五彩的小紙花,如飛雪一般從腳邊簌簌落下,連著過了幾重門檻,腳下忽然一軟,竟是踩在了軟紅的地毯上,一個人將紅綠牽巾的一端的花球送到她手裡,她低著頭看到牽巾懸空垂著,可見已經有人拿著另一端了。

    賀蘭慌地小聲道:“承煜。”他的聲音從她的耳邊傳來,很細微也很清楚,“別怕,我在這。”她立刻就把心放定了,他就在她身邊,那麼她就什麼都不用怕了。

    夫婦行禮之後,便有人端了掀蓋頭的秤桿來,賀蘭看著那秤桿撩起了蓋頭的一角,慢慢地向上去,她隨之慢慢地抬起頭來,蓋頭掀開的那一刻,她望見了他溫潤如玉的面孔,唇角的笑容藹然如春,她朝著他盈盈一笑,五彩的小紙花便四面八方地灑下來了。

    秦承煜笑著道:“賀蘭,這是父親母親。”

    他引領著賀蘭轉過身來,就見秦鶴笙與秦太太高高在座,一旁的管家端來了托盤,上面放著兩盞茶,賀蘭依著規矩向兩位上人敬茶,秦鶴笙喝了茶,笑吟吟地道:“好。”便將一對海棠式紫金如意錁放到了賀蘭手裡的托盤上,秦太太亦笑著點頭,放上了一個赤金盤螭瓔珞圈。

    這禮一畢,大家都輕鬆自在起來,秦鶴笙迫不及待地站起來笑道:“快把我的寶貝孫女抱過來給我看看。”他早想著抱孫子,如今終於得償所願,自然是歡喜極了。

    就有朱媽抱著襁褓裡的芙兒走上來,秦鶴笙和秦太太還是頭回看到這個孫女,見小小的嬰兒被銀紅的被子抱著,一張笑臉玉雪可愛,簡直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秦家親族朋友又多,幾個年長的也走上來瞧著,眨眼間給孩子的禮物便如金山銀山般堆了起來。

    賀蘭望著這樣的熱鬧,卻把頭低了下去,秦承煜便伸手過來,握了握她的手,她抬起頭來看他,秦承煜微笑道:“你看父親母親多高興。”賀蘭心裡越發地愧疚和不安,秦承煜卻只是笑,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些,她懂他的心意,默默地將頭轉過來,那目光只是在周圍的人群中無意地一掃,卻在剎那間如五雷轟頂般駭驚在那裡!

    周圍忽然沒了任何聲音。

    那一瞬間天旋地轉,恍若癲狂遇鬼一般地觸目驚心,血管裡血液都沸騰起來,突突地向上鼓著,然而她的全身卻一陣陣地發冷,徹骨的寒意,耳膜轟轟作響,心臟在胸腔裡劇烈地跳動著,腦海裡只是他一雙深邃狂炙的眼睛,黑漆漆的眼珠,如狼瞳一般烙刻在她的臉上,她幾乎要被他的目光打倒擊潰,然而刻骨銘心的往事如煙塵般撲面而來,那些無數次讓她驚叫著醒來的噩夢裡,全都有他的影子,她也曾經無數次想要見到他,再用一把利刃狠狠地刺到他的胸口裡,與他同歸於盡。

    這將近兩年的歲月是她脫胎換骨的轉變,她幾乎用生命為代價才讓自己走過來,這一切都是拜他所賜,他在她的生命中銷聲匿跡,她以為他再也不會出現,卻從未想到過,再一次見面,竟是如此的近在咫尺。

    秦承煜感覺到她的手在不住地發抖,緊張地看了她一眼,“賀蘭。”她發著怔,彷彿是脫了水面的魚兒一般沒有辦法呼吸,秦承煜擔心起來,稍微用力地晃了晃她的肩頭,“賀蘭,你怎麼了?”

    她猛然回過神來,一抬眸看到了承煜關切的目光,“承煜。”她的臉色發白,額頭上竟然浮了一層細細的冷汗,她還有承煜在,對面那個男人讓她死了一次,而她身邊的這個男人,讓她重新活了過來。

    秦鶴笙身邊的一位賓客忽然問道:“孩子幾個月了?”

    承煜忙道:“五個多月了,叫芙兒。”賀蘭忽然一陣驚心動魄,她背過身,只覺得高仲祺的目光如匕首一般定在她的身上,硬生生地往裡剜,她的手心又攥了一層薄汗,秦鶴笙的聲音又傳了過來,“都五個多月了,這孩子怎麼這樣小?”

    賀蘭急中生智,“她是個早產兒,七個月大就出生了,先天根基不好。”秦承煜先是一愣,望了望賀蘭,賀蘭的臉色竟然變得難看極了,呼吸都急促起來,他扶住了她的肩頭,向著秦鶴笙道:“父親,我和賀蘭走了一路了,讓我們進去歇歇吧。”

    秦鶴笙哈哈大笑道:“對,你們走了一路一定累極了,秦榮,找幾個下人來扶少爺少奶奶到裡面休息。”就有一個穿長馬褂,管家模樣的人走上前來,賀蘭欲待要走,忽然聞到一股香氣襲來,又聽秦承煜道:“三姨娘。”

    三姨娘笑道:“大公子,我也湊湊熱鬧,看看乖囡囡。”她說完便走上前去,秦太太正抱著孩子,三姨娘拿眼溜了一眼孩子,不禁道:“哎呀,這孩子長得真漂亮,這眼睛,這鼻子,簡直是和媽媽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她停了一停,又望了望承煜和賀蘭,笑道:“可也太像媽媽了,怎麼就沒有一點像爸爸的地方。”

    她這話倒引得秦鶴笙又看了一眼孩子,三姨娘忽地又笑道:“這也對,不是有一句老話嘛,大凡孩子小時候像誰,長大了就越不像誰,也不用急,等個三四年,這爸爸到底是個什麼模樣,從孩子臉上就能看出來。”

    她這話裡明顯帶著刺,讓廳裡的熱鬧氣氛一冷,眨眼間大家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賀蘭的臉色難看極了,胸口被一口氣鯁著,上不來下不去,秦承煜扶著她的肩頭,淡淡道:“三姨娘,這孩子像爸爸還是像媽媽,將來又是如何,都是我和賀蘭的事兒,就不勞你操心了。”他本就鮮少發怒,今日這樣給人臉色,表示他心裡已經是不高興到極點了。

    三姨娘就拿著帕子一捂嘴,笑道:“喲,我不會說話,大公子大少奶奶別跟我計較。”

    秦太太穩穩地抱著孩子,神色如常地道:“不會說話就不要說話,沒人讓你張嘴。”三姨娘捱了這麼一句,便往後退了一退,笑眯眯地閉了嘴。秦太太抱著芙兒,向著賀蘭和藹地笑道:“你累了,去房裡躺會兒,承煜,你也去照顧照顧你媳婦。”

    秦承煜笑道:“知道了,母親。”便扶著賀蘭出了大廳,那院子裡的涼風吹來,賀蘭才覺得胸口的壓抑稍微好了一些,承煜帶著賀蘭過了幾重回廊,就到了一處很大的院落,院子裡堆著假山,又有些花木,牆根下,還有一大片的竹子,在草地上留下極疏淡的影子。

    承煜道:“這是我在家裡住的地方,父親母親暫時叫人拾掇出來做新房了。”

    賀蘭“嗯”了一聲,就見幾個丫頭和老媽子都從小樓裡走了出去,都是喜滋滋地笑著,一個打頭的老媽子走上來恭敬地笑道:“大少爺,少奶奶,太太專門撥了我們這些人來伺候你們。”

    承煜點點頭,客氣道:“辛苦諸位了,你們都去忙吧,少奶奶不舒服,需要靜靜地躺會兒。”那些丫頭老媽子也就走了,承煜帶著賀蘭進門上了樓,走廊裡第三道門就是臥室,屋子裡都是中式的佈置,清一色的紫檀木傢俱,鋪著錦繡被褥的紫檀木大床,水紅色的喜幔,連燈上的細紗罩子都垂著紅色的穗子,秦承煜道:“你先休息休息吧。”

    他領著賀蘭走到床邊,賀蘭恍恍惚惚的,秦承煜替她脫了鞋子,扶著她躺下,又拉過錦被仔細地蓋在賀蘭身上,笑道:“你先睡會兒,我不吵你。”他轉身便要走,她忽然拉住了他的手,他回過頭來,她一雙大眼睛裡浮著一層薄薄的水霧,小聲道:“承煜,你不要走,我害怕。”

    秦承煜以為她是初到這家裡還很生疏,便握住了她的手,微笑道:“好,我不走。”

    他端了一把交椅,就坐在了床邊,將她露在外面的手又重新送到了被子裡面去,她睜大眼睛看著他,他便笑道:“把眼睛閉上,睡一會兒。”

    她依言閉上了眼睛,一閉上眼睛就陷入了迷迷糊糊的睡眠中去,然而心總是吊著的,七上八下,總有很不好的預感如甩不開的黑影一般跟隨著她,她逃也逃不掉,那雙銳利的眸子裡閃爍著令人心驚膽戰的東西,她從夢中驚醒的時候,屋子裡昏暗極了,秦承煜依然坐在床邊的交椅上,只是頭靠著一旁的木格架子,竟也睡熟了。

    賀蘭的心撲通直跳,卻在望見承煜的那一刻,頓覺心安,默默道:“我還有承煜。”

    木格子窗外是麻蒼的夜色,不知何時下起春雨來,這還是開春第一場雨,卻下得很大,嘩啦嘩啦地響,屋子裡的白瓷瓶裡插著一束芬芳吐沁的紅梅花,承煜的身影被從窗子外面透進來的夜色籠著,那場景就好似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畫,簡單卻又真實。

    別後相逢,幾回魂夢

    夜深雨又大,周圍都是警戒的衛戍,道路的一側臨時設了崗哨,拉了路障,許重智等人披著雨衣站在這風地裡,也禁不住凍得打哆嗦,就見雨地裡一陣雪亮的汽車燈光閃過,車子停住,許重智一看下車的那個人,便如遇見了救星一般衝了上去,道:“湯處長,可算把你等來了。”

    湯敬業如今已經是俞軍烏棣橋特務處處長,他為人向來冷酷無情,手段陰狠毒辣,高仲祺特別安排他經營特務系統,倒是得其所哉,不到兩年就把烏棣橋經營得風生水起,專司暗殺活動和鎮壓革命黨,被中外輿論稱之為“微笑的劊子手”。

    湯敬業道:“參謀長呢?”

    許重智便朝著不遠處示意了一下,湯敬業一抬頭,就見雨地裡筆直地站了一個人,看那身形果然就是高仲祺,連雨衣都沒有披,他皺皺眉頭,怒道:“你們都沒長手,就讓參謀長那麼被雨澆著?!”

    許重智忙道:“參謀長根本不讓我們靠近,我們怎麼敢違抗命令,所以才心急火燎地請了湯處長來。”他將早準備好的一件雨衣交到湯敬業的手裡,又將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臨了又道:“誰能想到是賀蘭小姐呢,那樣大的炮火,她居然還活著。”

    湯敬業那臉上也出現了震驚的顏色,但很快又冷靜下來,拿著那件雨衣便朝著高仲祺走過去,那雨下得格外的緊,打在雨衣上噼裡啪啦地作響,他走到高仲祺的身側,叫道:“參謀長。”

    高仲祺不發一言,他的全身都溼透了,雨水從他軍帽的四面筆直地流下來,那臉色便如這黑沉沉的夜色一般,湯敬業知道原因,便道:“大哥,你不必這樣折磨自己,如果你還想要這個女人,我有辦法給你弄回來,保證這天下除了你之外,沒人能找到她,憑咱們現在的能耐,還有什麼辦不到的!”

    他一面說一面給高仲祺披雨衣,高仲祺卻如石頭刻的一般站在那裡不動,渾身冰涼,湯敬業試探地道:“大哥,那我就去辦了,保證不出三天……”他一句話沒有說完,卻聽到“咔嚓”一聲,整個人立即就僵在雨地裡了。

    高仲祺掏出了隨身的佩槍頂住了他的額頭。

    站在不遠處的許重智立時嚇出一身冷汗來,瞪大眼睛更是不敢說話,只聽得周圍的大雨如潑濺一般,冷氣直透到人心裡去,高仲祺臉色鐵青,手指已經扣到了手槍的扳機上,直直地看著湯敬業的眼睛,咬牙切齒地道:“我告訴你,你再敢碰她一下,我一定殺了你,我饒過你一次,但我不可能饒你第二次!聽清楚了沒有?!”

    那雨衣從他的身上落下,無聲委地,被地上的雨水浸泡著,高仲祺英挺的眉宇間卻迸射出一股駭人的煞氣,陰沉可怕,黑洞洞的槍口冰冷地頂著湯敬業的腦袋,湯敬業心下駭然,吃力地道:“聽清楚了。”

    他慢慢地把槍放下來,湯敬業朝後退了數步,臉色大變,連著喘了好幾口氣,臉上還有悸色。

    高仲祺手裡攥著那一把手槍站在雨地裡,他轉過身,看著被雨水淹沒了大半的街道,到處都是鋪天蓋地的大雨,四面的建築物猶如黑幢幢的鬼影,夢魘一般的寒意席捲而來,只有他的呼吸聲,在這樣的雨夜裡,越來越沉。

    賀蘭到了秦家許多天,除了早晚去正樓大廳裡給翁姑請安之外,倒也很少出自己與承煜住的小院子,秦太太看賀蘭身邊只帶了朱媽這樣一個老人伺候,恐怕也不能太省心,便又另派了兩個丫頭過來服侍賀蘭。這一天晚上,賀蘭正在嬰兒室裡照看芙兒,芙兒剛吃飽了奶,在搖籃裡扳弄著自己的小腳丫,黑溜溜的大眼睛骨碌碌地亂轉,就有丫頭在外面笑道:“少奶奶,大公子回來了。”

    賀蘭便站了起來,轉頭就看到秦承煜走進來,她笑著走過去接過了承煜脫下來的西裝外套,掛在一旁的衣架上,秦承煜朝著搖籃的方向看了一眼,放低了聲音問道:“芙兒睡著了?”

    賀蘭笑道:“她不鬧一會兒是不會睡的。”

    秦承煜便走過去,躺在搖籃裡的芙兒看到秦承煜,便發出了一聲極響亮的叫喚,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賀蘭不禁笑道:“我白哄了她一天,一看到你,她就高興成這樣。”秦承煜便彎腰將芙兒從搖籃裡抱了出來,摟在懷裡逗弄,賀蘭低頭又將搖籃裡的被褥重新理了理。

    秦承煜抱著芙兒,道:“賀蘭,我準備到楚州大學去教書,已經接到了聘書。”

    賀蘭的手指停留在搖籃裡那柔軟的被褥上,神色微微一默,秦承煜輕聲道:“你怎麼了?”賀蘭卻搖搖頭,“沒什麼。”她站起身來,看著秦承煜懷裡的芙兒,微笑道:“我真想回邯平去。”

    秦承煜便笑道:“你是不是想家了?”

    賀蘭默然,“我早就沒有家了。”秦承煜知道這一句話勾起了她的許多傷心事,便溫言勸道:“賀蘭,我知道我家裡規矩多,你要是不習慣,等過一陣子,我們搬出去住。”

    賀蘭一怔,“搬出去?”

    秦承煜笑道:“其實我早有這個打算,我這幾天在楚州看了幾處房子,等正式定下來一處,你,我還有芙兒,我們搬出去住。”賀蘭只覺得心中暖洋洋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動湧上心頭,柔腸百轉,眼裡卻不禁一陣陣發漲,半晌低聲道:“承煜,你對我這樣好,我卻有好多事兒都是瞞著你的。”

    承煜便伸手過來,握住了她的手,溫和地笑道:“之前的事情我不問,只要以後發生的事兒,你不瞞著我,咱們一家人好好過日子。”他那一句句說來,讓賀蘭心裡百味雜陳,暖意從心底湧上眼眶,化成了滾燙的眼淚,便要流出來,她不想讓承煜看見,便低下頭來“嗯”了一聲,等眼底裡那股子溫熱退下去,才抬起頭來道:“不然,你不要住在書房裡了,我……我……”

    她的話說到這裡,卻說不下去了,芙兒還在秦承煜的懷裡鬧著,秦承煜再沒有出聲逗孩子,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裡,半晌有點恍惚地“啊”了一聲,他回過頭來,看到的是有點慌亂的賀蘭,他看了她片刻,還是笑道:“沒事兒,住在書房裡……也沒什麼。”

    賀蘭看了他一眼,門外卻傳來朱媽的聲音,“姑爺,小姐,太太那邊來人叫你們過去吃晚飯呢。”賀蘭趕緊答道:“哦,好,這就來。”秦承煜看芙兒靠在他的懷裡,一副要睡的模樣,便道:“你先去,我把芙兒哄睡了就過來。”

    賀蘭伸手道:“還是我來吧,你累了一天了。”秦承煜輕聲笑道:“換來換去的,她又該不睡了。”賀蘭收了手,秦承煜又道:“你先過去,別讓母親等太久了。”

    賀蘭這才轉身出了嬰兒室,先去臥室裡換了件衣服,朱媽已經等在外面了,賀蘭下了樓,出了院子,她過了幾重院落,到了長天井下,繞過花障,就聽得有人笑道:“少奶奶,還真是巧啊。”

    賀蘭回過頭,就見三姨娘穿著一件很鮮豔的洋裝裙子,裙襬很大,腳踩一白色高跟鞋,走起路來搖搖曳曳猶如孔雀開屏一般,搖搖曳曳地走過來,賀蘭十分客氣地道:“三姨娘。”院子被電燈照耀得很明亮,三姨娘親熱地攜著賀蘭的手,笑道:“你來咱們家沒多久,所以我要提醒你,你今天吃飯的時候要吃快一點。”

    賀蘭怔道:“怎麼?”

    三姨娘抿唇一笑,“今天咱們秦府裡的混世魔王回來了,他和大帥一碰上,用不上一刻鐘準能天翻地覆地吵起來,咱們飯吃快一點,到時候聽他們吵架就不會太餓肚子。”

    她說得很是含糊,賀蘭更是不解,但也沒問什麼,二人一路進了前面的大客廳,又穿過客廳走到了一旁的餐廳裡,就見秦鶴笙與秦太太坐在餐廳裡,三姨娘自去坐在了下首,餐桌一側,果然又坐了一個年輕男子,二十幾歲的模樣,這會兒正百無聊賴地玩著一塊金懷錶,將那表蓋子不斷地打開又合上,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響。

    賀蘭便先道:“父親,母親。”

    秦太太點一點頭,招手笑道:“來我這裡坐。”

    賀蘭剛想走過去,忽然聽到“啪”的一聲,刺耳極了,是秦鶴笙砸了一個杯子,沒好氣地指著坐在一旁的年輕男子,怒罵道:“老二,你沒看見你嫂子出來了,還不趕緊給我站起來。”

    秦兆煜那眼皮一抬,慢悠悠地將那塊金懷錶收起來,淡淡地道:“站起來就站起來,摔什麼東西,你看嚇我這一大跳。”三姨娘拿著帕子捂嘴撲哧一笑,秦兆煜向著賀蘭道:“嫂子。”賀蘭趕緊點一點頭,微笑道:“二弟。”

    秦兆煜是秦承煜同父異母兄弟,也不過比秦承煜小一歲而已,這會兒抬起頭來看了賀蘭一眼,賀蘭一怔,心想這個人倒是很面熟,他那眼睛銳利深邃,一個淡淡的目光過來,竟如電光石火一般,卻聽得“啪”的一聲響,他手裡那一塊金錶竟然落在了地上,周圍的人便都看過來,秦兆煜卻呆站在那裡,如石雕木塑。三姨娘率先啟唇一笑,聲音婉轉地道:“二少爺,怎麼了?沒了魂了?”

    秦兆煜回過神來,卻是跌坐在椅子上,半晌不出聲。三姨娘已經將那塊金錶撿起來,放在手裡看了看,又放在了秦兆煜的面前,笑道:“二少爺,你那個金錶可不一般啊,是舶來品吧?哪買的?”

    秦兆煜沉默了半天,方才道:“別人送的。”

    三姨娘笑道:“肯定是你那幫子票友送的,我都知道了,上次我和幾個朋友去看戲,可巧了,明玉芳在大舞臺唱《游龍戲鳳》,居然還是你上臺唱的正德皇,我雖然坐在包廂裡,但也一眼就看出來了。”

    兆煜抬眼看了一眼三姨娘,冷笑道:“三姨娘,你這幾句話說出來,是要整死我麼?”果然就聽到秦鶴笙語氣不善地問道:“什麼明玉芳?”秦太太便輕描淡寫地道:“不過是他們年輕人玩玩票,三姨娘你吃飯的時候提這些個無聊的事情做什麼。”

    三姨娘捂嘴嘿然一笑,就聽得外面一陣腳步聲,秦承煜已經走了進來,管家秦榮看都到了,便朝外面伺候的下人道:“準備上菜吧。”

    那菜就一道道地端了上來,秦承煜挾了一點蝦仁送到了賀蘭碗裡,賀蘭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小聲道:“我自己挾。”秦承煜笑道:“好。”秦太太看著他們夫妻恩愛,便滿意地點一點頭,卻聽得三姨娘“哧”的一聲笑,秦太太道:“你笑什麼?”三姨娘從碟子裡拈了一塊雪花糖來吃,慢悠悠地道:“我笑今天好容易湊一頓團圓飯,咱們這飯桌上,卻偏偏有一個人魂不守舍,三魂卻跑了六魄,是吧?二少爺。”

    曾經滄海,除卻巫山

    那菜就一道道地端了上來,秦承煜挾了一點蝦仁送到了賀蘭碗裡,賀蘭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小聲道:“我自己挾。”秦承煜笑道:“好。”秦太太看著他們夫妻恩愛,便滿意地點一點頭,卻聽得三姨娘“哧”的一聲笑,秦太太道:“你笑什麼?”三姨娘從碟子裡拈了一塊雪花糖來吃,慢悠悠地道:“我笑今天好容易湊一頓團圓飯,咱們這飯桌上,卻偏偏有一個人魂不守舍,三魂卻跑了六魄,是吧?二少爺。”

    兆煜卻把手邊的惠泉酒一飲而盡,把酒盅放在了飯桌上,發出不輕不重“當”的一聲,三姨娘立即笑道:“哎喲,二少爺,我開句玩笑,你別發火。”

    秦太太聲色不動地道:“三姨娘,你那雪花糖是不是少了一點,再讓丫頭去給你端一盤過來吧。”三姨娘吃吃笑道:“一桌子的菜,偏就讓我吃雪花糖嗎?太太也不疼我了。”秦太太微笑道:“該心疼的我自然會心疼,你那張嘴這樣乖,還用我疼嗎?”

    這三姨娘一直都極得秦鶴笙的寵,秦太太也不能說得太多,果然就見秦鶴笙吃了幾口飯,直接打過了話頭,開口道:“承煜,你這陣子也休息得差不多了,明天到參謀處去,跟著你段叔好好歷練歷練,咱們秦家將來就靠你了。”

    秦承煜那筷子便停在了碗沿上,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道:“父親,我下個禮拜就要到楚州大學去教書了。”

    秦鶴笙“啪”地把筷子拍在了餐桌上,兩眼一瞪,冷聲道:“不行!”

    他這一摔筷子,餐桌上其他人也就把碗筷放了下來,秦鶴笙道:“我統共就你們這兩個兒子,簡直是鉚著勁要把我氣死,尤其是兆煜,兆煜你給我坐直了,你看看你那副混賬德行,我真恨不得一棒子打死了,我這麼大的家業我給誰去?”

    秦承煜道:“父親,是我的錯,你不要罵二弟。”他自小就護著二弟兆煜,秦兆煜卻面不改色地道:“父親喜歡誰就給誰,哪怕您狠下心來給了高仲祺,反正只要不少了我的吃喝花用,我是什麼都不管的。”

    他這一句話果然惹得秦鶴笙更加火冒三丈,端起面前的一碗飯就朝著秦兆煜砸了過去,罵道:“畜牲東西。”秦兆煜熟練靈巧地一偏頭,那一碗飯直接扣在了大理石地面上,幾名丫頭趕緊過來收拾。

    秦太太看好容易一頓團圓飯,竟又成了這樣的場面,只怕越說越僵,便溫言細語地勸解秦鶴笙,“好好一頓飯,這又吃不成了,你看你早不說,晚不說,何必非要現在說,陸醫官千叮嚀萬囑咐,你心臟不好,不能發怒。”

    秦鶴笙已然氣得麵皮發紫,氣喘吁吁地道:“你們不用忙,等我前腳入了土,後腳就有人來要你們的命,你們不希罕這川清河山,想要的人多了去了,到時候等人家打上門來,我看你們誰能撐起這番家業來。”

    他一撩袍子站起來,怒氣沖天地出了餐廳,秦太太忙對一旁的秦榮道:“快端一碗參湯給老爺送上去。”秦榮就去忙乎了。秦承煜看秦鶴笙這回氣得厲害,也站了起來,道:“我去看看。”

    秦太太點頭,溫和地道:“你快去,你父親的脾氣,也只有你去才勸得住。”秦承煜趕緊走了出去,三姨太一聲不吭地坐在位置上,很用心思地捏著手上的那一枚鑽石戒指,翻來覆去地看個沒完。

    秦兆煜卻也站起來,端過一旁丫鬟手裡的漱口茶,匆匆忙忙地漱了口,便站起來道:“以後除非是分家,否則不要叫我回家吃飯。”他也做出一副很不高興的樣子來,一路往外走。秦太太皺皺眉頭,冷聲道:“你這惹禍頭子,把你父親氣成這樣,還想上哪去?”

    秦兆煜淡淡笑道:“左右我都是個混賬行子,何必在這裡讓人看著彆扭,這裡吃不得飯,我重新找個地方吃口消停飯去!”他腳步橐橐地去了,那餐廳就靜了下來,只有靠在牆邊的落地鍾,發出嗒嗒的聲響,秦太太也吃不下去了,將筷子放下,嘆了一口氣,對賀蘭笑道:“今兒可是讓你看見了,咱們家裡的事兒,可麻煩極了,你別笑話。”

    賀蘭頭次見到這樣的場面,忙道:“母親別這樣說,我怎麼能……”

    秦太太一笑,道:“都是自家的事兒,蓋也蓋不住,我就承煜這麼一個孩子,兆煜是二姨娘生的,性子又是那樣,我說輕說重都沒用,也不指望他什麼,不過你也該勸勸承煜,他是長子,這家業繼承就是要落在他身上,哪能一味地顧著自己的意願而不管做上人的苦心呢。”

    賀蘭點頭道:“我記住了,母親。”

    秦太太看看賀蘭,滿意地微微笑道:“好,我就知道你是一個明白懂事的好孩子。”

    等到天氣稍微好了一些,秦太太想到賀蘭初到楚州,便特地安排了段督辦家裡的大小姐段薇玉陪著賀蘭一起逛街遊玩,段薇玉自小在楚州長大,對於楚州的景緻瞭解得最清楚了,又是秦太太早年認下的一個乾女兒,她早年嫁給內閣總理的兒子,但嫁過去兩三年也沒生孩子,又受不得別人閒言碎語,便離了婚回孃家來住,她對於秦太太的吩咐,自然是義不容辭,她性子活潑大膽,比賀蘭大了七八歲,便口稱賀蘭為妹妹。

    這天上午,賀蘭與段家小姐約好了一起去洋行裡買幾件衣服,就先讓秦榮去車房裡預備車子,兩人一起出了大門,就見兩個門房都在那裡伺候著,家裡的一輛汽車停在那裡,另有一輛黑色的汽車開過來,緩緩地停下,賀蘭也沒有在意,卻聽得秦榮在大門裡面招手道:“少奶奶,少爺的電話。”

    賀蘭趕緊到門房裡接了電話,承煜便在電話裡報備,因為學校裡有些事情,他要晚一些回來,恐怕也不能趕回來吃晚飯了,賀蘭一一聽了,才放下電話,就見段薇玉已經坐到車裡去了,朝她招手笑道:“賀蘭,你快一點,沒見過你們這樣的夫妻,出個門還要互相報備,相敬如賓,舉案齊眉都讓你們給佔全了。”

    賀蘭不好意思地笑道:“不過讓你等了一小會兒,你就要來笑話我。”她穿著一件粉色長斗篷,直籠到了腳踝,碧綢的裡子,緊著走了幾步,一張芙蓉秀顏上是輕盈明媚的笑意,然而那一行人從另一輛黑色汽車上走下來,剛好與她擦肩而過,皮鞋橐橐作響,賀蘭只覺得朝向他那一側的肩膀一陣發虛,好似一下子墜入了深不見底的黑洞裡去,身後已經傳來秦榮的笑聲,“高參謀長,您總算到了,大帥正在裡面等著呢。”

    汽車很快地開了出去,段薇玉發現賀蘭一路都沒有說話,那臉上的神色,竟有些慌張,便笑道:“難道因為承煜要晚些回來,你就不高興了?”賀蘭回過神來,見薇玉臉上那揶揄的神色,便把臉一紅,道:“薇玉姐,你再笑話我,我可就不跟你去洋行了。”

    薇玉撲哧一笑,“好,知道你臉皮薄,我不說了還不行嘛。”

    段薇玉與賀蘭一起到洋行去,兩人都新添置了幾件衣服鞋子,到了中午,兩人一起到楚州的一家很著名的館子“清風樓”吃飯,兩人在包廂裡點了幾道菜,才吃了沒一會兒,就見包廂門一拉,店裡的夥計又端了一份菜上來,擺在了桌子的中間。

    段薇玉道:“你端錯了,我們這邊的菜都齊了,可沒要這道魚。”夥計就笑道:“沒錯,這是一位先生為兩位小姐加的菜,錢都付了。”段薇玉奇怪地道:“是誰?”那夥計卻搖搖頭,轉身走了出去。

    段薇玉滿腹奇怪地回過頭來看賀蘭,忽地笑道:“難不成是承煜?你們這對小夫妻又在鬧什麼把戲?”她這一回頭,就見賀蘭臉上的顏色都變了,竟然泛出一片蒼白來,雙目直直地投向桌上的那一道菜,一道熱氣騰騰,精心烹製的“凍魚”。

    薇玉顧不得開玩笑,忙道:“賀蘭,你不舒服嗎?”

    賀蘭勉強地露出一絲笑意來,“沒什麼,就是突然有點頭暈,可能是外面的風有點大了,一時沒受住。”薇玉便道:“那我們吃了飯就趕緊走吧,不要到別的地方去了,你回去好好躺一躺。”

    賀蘭點點頭,卻就再也不說什麼了。

    到了晚上點鐘,秦承煜才從學校回來,手裡捧了許多資料,朱媽先來接他手裡的外套和書本,秦承煜見房子裡那樣安靜,平日裡賀蘭都是坐在客廳裡一面看書一面等他的,今日卻只有幾個丫鬟在忙碌著收拾東西,便問道:“賀蘭呢?”

    朱媽就道:“小姐今天與段家大小姐出去了一趟,回來就說不太舒服,也沒吃什麼東西,這會兒在臥室裡躺著呢。”

    秦承煜道:“有沒有叫大夫?”朱媽道:“小姐說不用。”承煜便往樓上看了一眼,那臉上滿是關切的神氣,又道:“芙兒睡了嗎?”朱媽道:“小小姐被太太抱過去了,太太剛才還派人送來了一些水果。”秦承煜點點頭,“把這些資料送到我書房裡去。”朱媽便依言去做事了。

    秦承煜特意讓丫鬟切了點水果,自己端了水果盤,一路上了樓走到臥室前,敲了敲門,輕聲道:“賀蘭。”門裡面就傳來賀蘭的聲音,“你進來吧。”他推開門,卻見那臥室裡只開著一盞細紗罩電燈,略有點昏暗,賀蘭躺在床上,這會兒正要起身,承煜趕緊走上去按住了她,道:“你躺著,別亂動了。”

    賀蘭便躺下來,反而握了握他的手,先一連串地問道:“手這樣涼,你剛回來吧?吃飯了嗎?”秦承煜給她理了理被子,笑道:“吃了,學校裡的一位教授請客,我本不要去,卻被硬拉過去。”

    賀蘭望著他微微一笑,秦承煜又道:“你怎麼了?突然不舒服起來。”

    賀蘭道:“也沒什麼,可能是今天和薇玉姐姐一起玩得太開心了,一時乏起來就躺下了,只是覺得渴睡。”秦承煜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確定並沒有發燒,便道:“既然是累乏了,那你再睡會兒。”

    賀蘭望一望他,臉上出現欲言又止的樣子來,半晌輕輕地“嗯”了一聲,秦承煜又將自己放在一旁的果盤拿過來,道:“一會兒吃點水果,這是母親剛讓人送過來的。”

    賀蘭唇角噙著一抹溫柔的笑意,往果盤上看了一眼,只見那金黃色的蜜瓜切成一條條彎月的形狀,那般整齊地排在盤子裡,好似鉤戈,尖銳地透著冰涼的冷意,又有撲鼻的香甜味道,迎面而來,只往人的鼻息裡鑽,躲都躲不開。

    她忽然從床上側向一邊,低著頭,哇地一下就吐了出來,眼淚奪眶而出,秦承煜沒成想她突然難受得嚴重起來了,慌地將那果盤放下,上來拍著她的背,急道:“都這樣了還說沒事,趕緊找個大夫來看看。”

    賀蘭本就沒吃什麼,這會兒吐出些酸水來,她只覺得心裡翻江倒海一般,那眼淚止不住地往下落,好容易不吐了,秦承煜喊外面的丫鬟們進來收拾,端了茶給賀蘭漱口,秦承煜又叫朱媽進來,讓趕緊去找大夫來看看,賀蘭攔住他,就是不讓。

    秦承煜看她的臉被燈光照著,更顯得黃黃的,便擔心地道:“你從生了芙兒,身體就總是不太好,母親前一陣子還讓人送了人參來,以後每天都該煮一碗參湯給你喝。”賀蘭搖搖頭,勉強一笑,“你不要胡亂緊張,我真沒事,吐完了反倒好些了,你去忙你的,讓我安靜地睡會兒。”

    秦承煜看她那樣乏困,簡直連眼睛都睜不開了,便也不好在這裡打擾她,就道:“我就在書房裡,你要是有什麼事兒,就找人叫我。”賀蘭點點頭,秦承煜這才站起來走出去,朱媽領著幾個丫頭收拾好了也要走,賀蘭輕聲道:“朱媽,你等一下。”

    朱媽便站住了,這屋子裡就剩下她們兩個人,賀蘭剛嘔完,這會兒靠在床頭,胃裡正是火燒火燎地疼,聲音也虛弱了很多,默默地道:“朱媽,這盤蜜瓜是誰拿來的?”

    朱媽笑道:“是太太讓人送來的。”

    賀蘭心中這才一鬆,就稍微地舒了一口氣,點一點頭,“哦,我知道了。”

    朱媽欲待走出去,又轉過身來笑道:“小姐,你是不是喜歡吃這個蜜瓜,那麼我再讓人去太太那裡拿一點,今天來送瓜的丫頭說,這些新鮮的水果都是大帥手底下的那位高參謀長特意從新疆空運來的呢。”

    她只覺得好似有一股子冷風,嗖地一下鑽到自己的五臟六腑裡去,身體一陣發熱又一陣發冷,眼淚不禁落了下來。朱媽早就走了,那臥室裡靜得可怕,桌上那一盞垂絡燈,映著落地大窗簾,屋子裡陰沉沉的,她好像是一隻落入陷阱的小獸,如此戰戰兢兢,總是沒有可以逃跑的地方,本以為找到了出口,卻沒想到落入了更可怕的境地裡。

    她早就應該明白,他總有辦法讓她記得他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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