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嶽一呆,張目道:「有何根據?」
孔素棠又朝前後左右掠了一眼,引頸低聲道:「不是你剛才這一提,我幾乎給忘了,現在細想起來,除了他,再沒有第二個人,我敢跟你打賭!」
宗嶽皺眉注目道:「就為了我剛才提及他的『好色成性』?」
孔素棠搖搖頭道:「不是!」
緊接着,低聲説道:「本地日來之連串血案,純屬『結果』,而非『原因』;現在,我且先問你一個問題:武林十派中,那一派距邛崍最近?」
宗嶽星目一閃,似有所悟,孔素棠迅速接下去道:「峨嵋對不對?」
宗嶽頭一點,孔素棠已然繼續説道:「以前,十大門派上代掌門人如何死去的,我不清楚,其後,十大門派後代如何逐步陷落魔爪,我也弄不明白。直到有一人,大公主問老魔:『峨嵋一派,派誰去?』老魔笑道:『峨嵋近在咫尺之間,忙什麼?』接着,指了指你那個投身不久的師兄文土儀,又説道:『這孩子很能幹,等來年冬後,俟其他九派均處理妥當後,那時這孩子如能傳得本谷一二手武學,再讓他去歷練歷練吧!』當時,我也在列,聽得清清楚楚,現在,你想想看,十派已十去其九,所剩下的,就只落得一個峨嵋,而文士儀在谷中,也日獲老魔歡心,如説是那廝在動手之前順便做的案,豈不很有可能?」
宗嶽怔怔聽畢,不禁失聲道:「這麼説,那就太有可能了!」
孔素棠又在四下察看了一遍,低聲道:「所以,我們不妨再留一宵,假如你想感化他,在他雙手再染血腥之前,這可説是最後的一個機會了。」
宗嶽點點頭,忽又搖頭道:「不妥!」
孔素棠詫異道:「什麼不妥?」
宗嶽皺眉説道:「我們留下來等他,等到的機會並不多,要是他恰於今夜趕去峨嵋,豈不造成莫大遺憾?」
孔素棠怔了一下道:「這倒是的,那麼你説怎麼辦?」
宗嶽沉吟着,欲言又止。孔素棠忽然低聲説道:「你的意思,我已明白,那麼,這樣吧!你留下,我去峨嵋,你儘管放心,在目前,他大概不是我的對手呢!」
宗嶽深知這位小妹一身武功與自己相去無幾,而心思之縝密,且在自己之上,那還有放心不下之理?
他剛才想説而沒説出的,正是這種打算,聞言不禁感激地低聲道:「那麼,天已不早,你就先走吧!」
孔素棠欣然起身,回眸一笑,快步出店而去。
宗嶽獨個兒留下,眼望孔素棠身影在飄忽的雪花中消失,一陣從所未有的寂寞之感突然襲上心頭。
這時,他才感覺到,事實上,並非僅是孔素棠離不開他……
他又叫來一壺酒,悶悶地喝着,直到天色昏黑,方走出小店,又尋着一處可避風雪的隱蔽所在,放好手中簡單的行李,然後抖擻精神,躍登高處,在全鎮四下來回不停地搜索起來口口口
雪層加厚尺許,又一夜過去了。
就像已經過去了的前二夜一樣,宗嶽一無所見。
面對東方曙色,宗嶽呆立着,披着一身雪花,然後,在一股突然奔騰起來的思念泛湧下,他向峨嵋奔去。
口口口
風停了,雪止了,朝陽初現,宗嶽到達山腰「歸正寺」。
這座「歸正寺」,又名「靈僧寺」,傳於唐代穆宗朝,峨嵋有高僧,佛號知元者,應詔升鱗德殿,與儒、道二家較優劣,當場不分高下,宣宗則擬為三教首座,僖宗且置寺以榮之。這座「寺」,便是現下這座亦名「靈僧寺」的「歸正寺」。
宗嶽心記孔素棠,也無心瀏覽,自寺旁一掠而過,穿過「女媧洞」,再經過太白題詩的「太白亭」,最後到達峨嵋一派之重地「太極宮」。
太極宮座落大峨嵋絕頂,宮外是一片紫竹林,宗嶽再抵休外,竹林內,正有一陣朗吟之聲傳出:
峨嵋山西雪千里,
北望成都如井底;
春風日日吹不消,
五月行人如凍蟻。
吟哦聲歇,吟哦者接着笑説道:「這一首七絕如何?」
宗嶽聽出是孔素棠的聲音,又驚又喜,寬心至此大放,正待舉步進入,另一個蒼老的聲音大笑接口道:「簡直更差勁!」
分明便是昨天那位破衣老人的聲音,宗嶽不禁好氣又好笑,暗忖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想不到這老兒也來了此地,我為她擔心得要死,她卻在這兒跟人評雪-詩,雅興倒真不淺呢!」
思忖着,不由得停下腳步,這時,但聽孔素棠不服道:「什麼地方差勁,你倒説説看!」
只聽得破衣老人哈哈大笑着説道:「詩貴符情適景。第一,現在是『冬末』,根本沒有『春風』可吹;第二,『五月行人』都會變成『凍蟻』,臘月隆冬,豈不更厲害?你看我們一個個生龍活虎的,這該如何解釋?」
孔素棠大聲強辯道:「我們是武人,自是例外。」
破衣老人大笑接着道:「那就該改做『五月常人如凍蟻』才對呀!」
孔素棠似乎有點着惱地道:「詩人那能不誇張點?」
破衣老人立即接下去道:「誇張也得有限度,下雪天,天地一片渾白,百丈以外,即已景物難分,成都地勢雖低,誰有通天眼,能在這兒看到?」
孔泰棠似乎抓住話柄,搶着笑説道:「東坡説的是『井底』呀,井有深淺,你又怎知他在這-説的不是『深不見底』之『井』?真是『井底之蛙』!」
宗嶽也不禁為之蕪爾,老人直嚷道:「胡纏,太不像話了!」
孔素棠哼了一聲,大聲道:「你還有什麼更好的?」
老人朗朗一笑,隨即高吟道:「『菩薩悲深居此地,峨嵋名重鎮南州,不知立處高多少,只見星辰在下頭』論『高』與『寒』,這首比你那首如何?」
宗嶽眉頭微皺,迅忖道:「這一首也不高明呀!」
興之所至,不容孔素棠接口,立即林外大聲笑誦道:「『三峨影漾滄浪裏,萬景煙籠縹緲中』!不必再爭了,要寫峨嵋,誰也無法再強過這兩句去!」
口中笑説道,人如投梭,一閃入林。
林中,宮前石階上,孔素棠和昨天那位破衣老人都正微帶驚訝地望着宗嶽。宗嶽大步上前笑説道:「『真人』畢竟『露相』了。」
破衣老人微笑不語,孔素棠搶着笑道:「三更左右,我即到此,斯時這位老丈就站在這裏,相詢之下,方知這位老丈也是有心人。他老人家説,他的身份,等會兒峨嵋門下,自有人説出來,我們從半夜談詩到現在,一方面就為了等你呢!」
宗嶽自是高興,於是,又向老人見過禮,這時,宮內忽然走出二名沙彌,向老人恭恭敬敬打了個問訊,垂首低聲道:「請老前輩一行人入內奉茶。」
老人眼一瞪,大聲叱喝道:「奉茶?誰要喝你們那種竹葉苦茶?跟老禿子説去,就説老朽要酒,也要肉,沒有酒和肉,我們立即下山。」
兩小暗暗皺眉,付道:「佛寺內索酒肉,不也太那個一點了麼?」
誰知二名小沙彌竟應聲合掌躬身道:「掌門人知道老前輩這幾天要來,已預備下了!」
老人臉色立霽,哈哈大笑道:「這還像話,哈,哈,哈!」
大笑着,轉向二小手一揮,大聲道:「進去,進去,『井蛙』不妨,變成『凍蟻』可不好受呢!」
説完,又是一陣大笑,領先隨二名沙彌向宮內走去。二小雖然含笑點了點頭,但在內心,卻始終不以為然。
兩小心裏這樣想:「峨嵋山,為四大佛教聖地之一,峨嵋派,為十大名門之一,這位老人既為一代長者,峨嵋掌門既不應以口嗜之慾來巴結他,而他,這位老人本身,也不應憑一己之身份地位,以及對人家一點小恩小惠,就隨意破壞人家清規呀!」
想着,一行已至偏殿雲房,雲房中,酒席早巳鋪妥,一名灰衣中年僧人,垂首恭迎一旁,孔素棠止不住向老人問道:「這位大和尚如何稱呼?」
灰衣和尚連忙合掌躬身答道:「貧僧法海,忝居敝幫本代掌門之職。」
破衣老人忽然揮手笑説道:「你下去吧!看到我們吃肉喝酒,你和尚不會舒服,而我們,有你和尚在旁,也一樣不自在,等會兒,吃喝完了,我們再談不遲。」
法海和尚,向三人一躬而退,不多久,酒菜便端了上來。
破衣老人俟酒菜上齊,口中説得一個請字,首先不客氣地動起手來,大塊吃肉,大口喝酒,狂態與昨天在酒店中無異。
可是,二小對他的感覺,卻微有不同。
在佛門重地茹葷飲酒,二小看了,無論如何,總有點不太習慣,因此,舉箸間,不免稍現猶豫。
破衣老人目光一掃,瞪眼道:「做甚不吃?」
宗嶽忙陪笑道:「吃,吃,吃。」
一面舉箸,一面向孔素棠遞眼色道:「你也吃呀,餓了找誰?」
於是,孔素棠也勉強吃了一點。老人見二小已隨着食用,大發高興,舉壺一仰脖,壺底已然朝天。
扭頭向門外大喝道:「添酒!」
不一會,又是一壺熱酒添上。
老人將二小杯中冷酒傾去,斟上熱酒,二小連稱不敢,老人放下壺,舉杯豪然大聲道:「幹!」
宗嶽手剛向酒杯伸出,心頭一動,忽又住手,同時探足在孔素棠腳面上輕輕點了一下,老人停杯唇邊,詫異道:「怎麼不喝?」
孔素棠瞼色微變,宗嶽輕輕一咳,從容笑道:「這樣喝-酒,我看實在沒有多大意思,老前輩是雅人,我們兄弟也不俗,何不來個酒令佐佐酒?」
老人大喜鼓掌道:「妙,妙極了!」
一面喝令門外再添酒,一面向宗嶽注目問道:「酒令怎麼個行法呢?」
宗嶽點點頭含笑説道:「且慢,容我想想看。」説着,便思索起來。你道宗嶽此刻真在思索什麼酒令嗎?天曉得。
原來,在老人為他與孔素棠換酒時,老人衣袖拂動處,宗嶽鼻內,忽然嗅到一陣極為淡薄而細微的幽幽香氣,這陣香氣,令他猛打一個寒噤。
於是,他一邊知會孔泰棠,一邊閃目查察香氣的來源。
第一個可以確定的,香氣距離很近,決非發自雲房內任何其他器具上。
於是,他向酒杯望去,酒色很清,不似雜有異物,而且老人倒自同一壺的那杯酒已送唇邊,如果酒有花樣,老人將首當其衝,如説這花樣是出自峨嵋弟子,應該蒙不過老人,同時,他也想不出峨嵋弟子要向他們下手的理由。
除此而外,便是老人那隻衣袖了一點不錯,毛病出在老人衣袖中。
老人一身破衣,卻在衣袖中發出一股淡幽的香氣,這是什麼道理?這道理,在那種情形下,誰也無法得到結論。
所以,宗嶽要做的,已不是追究香氣的為什麼存在,而是老人究竟是誰!
知道了老人是誰,是敵是友,立可分清,而要做到這一點,只有一個辦法,便是出其不意。
老人似乎已等得不耐,不住催道:「想好沒有?」
宗嶽微微一笑道:「酒還沒來,忙什麼?」
老人一指桌上酒壺,皺眉道:「這不是酒?」
宗嶽搖頭笑道:「一壺不夠,我這酒令行起來,不輸便罷,一輸便是三杯以上,七杯以下,你不在乎時,等着瞧好了。」
老人眉宇間喜色微露道:「那你已想好了?」
宗嶽點點頭,笑道:「早好啦!」
他心底下,卻暗哼道:「果然有幾分呢!」
老人説着,立即扭頭又喝道:「酒要熱的,快!」
宗嶽又聽出毛病,暗想:「添來的酒,壺壺都是熱的,這次偏加了『熱的』兩個字,難道酒內的『花樣』,現在才開始?」
酒一送上,宗嶽搶着接過,笑道:「我來添。」
老人並不爭,僅説道:「令怎行法快説呀!」
宗嶽頭一點笑答道:「起令者先乾一杯是規矩,我喝完一杯再説。」
説着,將杯中酒,冒險喝下,果然沒有異狀,再自新添的那一壺中將空杯加滿,斟酒姿態,從容之至,但目光卻似電閃般,藉一掃之瞥,已將杯中酒色看清,目光至處,不禁暗道一聲:「好老賊!」
原來酒色微呈淺藍,這壺加「熱」的,果然「熱」進花樣。於是,神色不動,真氣暗提,向老人注目笑道:「這個令,説起來也很簡單,就是一人説三句,第一句『西廂』,第二句『紅樓』,第三句『唐詩』,每句均須嵌入一字。」
老人雙目眨動道:「什麼字?」
宗嶽悠然笑道:「『香』。」
老人臉色微微一變,強笑道:「這也不難呀!」
宗嶽緩緩搖搖頭道:「我説很難。」
老人注目問道:「難在何處?」
宗嶽淡淡一笑道:「難在最後一句唐詩的那個『香』字必須與『佛門』有關,方算合格,不然便須先盡此杯。」
老人瞼色又是微微一變,勉強笑道:「要説『香』字,『西廂』、『紅樓』中,多的是,『唐詩』中有雖有,但如要輿『佛門』有關,豈不太難?」
宗嶽微笑道:「我説有。」
老人眨眼道:「假如沒有怎麼説?」
宗嶽微笑道:「我們在行令前,先賭一杯也可以。」
老人想了片刻,毅然道:「賭了,你説吧!」
宗嶽微笑説道:「聽清了!高適詩,語本維摩詰經:『香界泯羣有』」語音一頓,以手指杯斂笑注目道:「喝吧!」
破衣老人,臉色大變,一絲奸笑方自唇邊浮起,宗嶽蓄勢在先,這時,手指一抬,一縷指風,已挾先天乾陽罡氣射出,老人應聲後倒。
門外一聲尖呼,跟着叱喝大起,十數名猙獰僧人,破門湧入,宗嶽一面跳身向前迎敵,一面向孔素棠喝道:「棠弟快看看那廝是誰?」
兩掌震退門外諸僧,身後忽傳出孔素棠一聲驚噫:「果然被我料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