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官兵快步如飛,一路趕來。不想才到山頭,當先幾人腳下一拌,跌倒在地,須臾間,粗大藤蔓一湧而出,將那幾人纏得有如粽子一般。後方官兵見次怪事,無不駭異,先是後退兩步,繼而縱上前來,揮刀亂砍。不料砍而復生,越砍越多,砍藤之人卻被藤蔓纏住,只驚得哇哇亂叫。
倏爾間,眾人眼前一花,多了一名絕色女子,衣衫勝雪,廣袖飛舉,秀目澈似秋水,嬌靨白如凝脂,通身若有淡淡光華。
如此麗人,眾官兵從所未見,不覺意亂神迷。恍惚間,只見那女子櫻口未啓,忽有語聲傳來:“吾乃本山女鬼,爾等犯我山林,褻瀆勝景,限爾等速速離開,違者橫死。”
她姿容曼妙,語聲卻低沉如男子,眾官兵正覺奇怪,忽又聽見一陣怪笑,那笑聲淒厲萬端,似男非女,似從這女子身上發出,卻又似在她身後,漸漸忽東忽西,忽遠忽近,繚繞山中,盤旋不去。
饒是一眾將官深經百戰,也不由毛骨悚然,心跳如雷,忽聽見笑聲倏歇,白衣女鬼高叫一聲:“還不肯走,那就死吧!”説着素手輕揮,地下又生出一根長藤,向眾人捲來。霎時間,眾官兵唬得魂飛魄散,哇哇大叫,轉身便逃。
地上被縛官兵動彈不得,早已嚇得半死不活,忽又聽那女鬼説道:“滾吧。”再一回手,藤蔓化為煙塵,眾人一得自由,連滾帶帕,只管逃命去了。
那女鬼目視官兵去遠,驀地素面一沉,喝道:“臭狐狸,滾出來。”聲音一反低沉嘶啞,脆如黃鸝,嫩如雛鶯。
只聽得嘻嘻一笑,谷縝從草叢中鑽將出來,擊掌道:“大美人天生就是做戲的坯子,佩服佩服。”姚晴玉頰緋紅,怒道:“少來敷衍。我問你,誰是女鬼啦?既是做戲,又幹嗎笑得那麼難聽,跟,跟殺豬似的。”
敢情二人約好,姚晴出面,谷縝出聲,女相男聲,嚇退那些官兵。官兵雖被唬退,姚晴卻恨谷縝趁機使壞,一待事畢,便尋他晦氣。
谷縝見她有動武之勢,自忖不敵,忙笑道:“大美人息怒,那兩人跑得遠了,若不快追,前功盡棄也。”姚晴一愣,恨恨道:“好,暫且記下,到時再與你算帳。”
銅瓜錘受了傷,沿途留下點點血跡。三人循跡追趕,不多時,忽聽前面傳來哭聲,正是樊玉謙,哭了幾聲,忽聽銅瓜錘虛弱道:“老三,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大丈夫死了就死了,有什麼好哭的。我死了,你就回去,好好跟妹妹過日子,再莫惹這些閒事,你一心向軟,殺人不多,老天爺讓你多活幾年,也未可知……”
樊玉謙抽泣道:“不成,我就是死,也要帶你走的。”銅瓜錘怒道:“滾你媽的蛋,快走快走,莫待那些狗官兵追上來。”
谷縝聽到這兒,“噗哧”一笑。“誰?”樊玉謙發出厲喝,枝碎葉飛,尖槍掄起斗大紅纓,自樹叢中躥將出來。”
谷縝早有防備,發笑之前快步後退。樊玉謙一槍刺空,跳出樹叢,見了三人,只一愣,便認出陸漸,頓時臉色發白,厲聲道:“是你麼?”挺槍便刺,陸漸讓過,正要反擊,忽聽谷縝叫道:“且慢。”
樊玉謙對陸漸甚是忌憚,自度交手起來,勝算不多,是以谷縝一喝,他便借坡下驢,就勢停住,説道:“你有什麼話説?”谷縝笑道:“官兵已經退了,一時半會兒不會再來。我們來,是想問足下幾句話。”
樊玉謙將信將疑道:“什麼話?”谷縝目光凝注,一字字道:“汪直死了,還是活着?”樊玉謙一愣,未及答話,忽聽有人悶聲道:“不許説……”説話聲中,只見銅瓜錘從林子裏蹣跚走出,一手捂着小腹,面色慘白。
谷縝打量他一眼,笑道:“這話耐人尋味。倘若死了,説與不説,均是無妨,但若不許説,那汪老鬼定還活着了。”
銅瓜錘冷笑道:“活着又怎地?你想知道汪老的下落麼?老子偏不告訴你!”谷縝略一沉默,嘆道:“是不是你們向北邊引開官兵,汪老賊趁機脱身?”銅瓜錘“哼”了一聲,背靠一棵大樹坐了下來,瞪着谷縝,呼呼喘氣。
谷縝眼珠一轉,笑道:“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受了重傷,若不趁早醫治,必死無疑。這位使槍的老兄槍法雖妙,卻未必勝的過我這位朋友,當日在南京城下,也是較量過的。故而眼下形勢,對二位十分不利。這樣好了,説出汪直的下落,我放你們走路,若不然,只怕有傷和氣。”
他這話意在威脅,樊玉謙性子優柔,無甚主意,向銅瓜錘道:“二哥。告訴他們麼?”
“放屁!”銅瓜錘目光兇狠,口角滲出縷縷血絲,“汪老待我等恩深意重,咱們也應允汪老,為他引開強敵,既然如此,又怎能出賣他?”
樊玉謙聽了,訕訕無話,谷縝冷哼一聲,道:“他若當真對你恩深意重,就當帶你同行,又為何支使你引敵?所謂引敵,不過送死罷了。”銅瓜錘昂然道:“引敵之事是老子自願,並非誰人指使。”
谷縝哭笑不得,心道:“早聽説汪老賊極會蠱惑人心,如今開來着實不假。這無知蠢漢,也不知受了他什麼好處,竟然這般死心塌地給他賣命。”沉吟間,又聽銅瓜錘道:“老三,死便死了,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咱哥兒倆寧可死了,也不能出賣朋友,你説是不是?”樊玉謙嘆道:“二哥説得是。”
谷縝努哼一聲,向陸漸使個眼色,示意動手。不料陸漸沉默片刻,搖頭道:“這兩人守信重義,我若以武力相逼,豈非叫人出賣朋友?”
谷縝大感意外,愣了一會兒,皺眉道:“陸漸,你可想好了,放過他們,有何後果。”陸漸道:“若為了自身安危,壞了他人信義,又和汪直,徐海有甚分別?”谷縝不料他恁地迂腐,只氣得面色鐵青,怒道:“什麼狗屁信義,好,好,你要做大菩薩,大聖人,由你去好了。”轉身坐到一塊石頭上,盯着眾人,咬着牙冷笑。
銅瓜錘與樊玉謙面面相覷,猜不透對方心思。陸漸也望着谷縝,心中暗歎:“若以武力相逼,這二人誓死不説,也唯有一刀殺了。但殺人容易,救人卻難。魚和尚大師曾囑我慈悲為懷,憐憫世人。這二人雖不是好人,也並非一無是處,若能令其棄惡從善,也是莫大功德。即便谷縝怪我,也沒法子。”想到這裏,説道:“放你二人容易,但你二人須得答應我一件事。”
銅瓜錘冷笑道:“那得瞧什麼事。倘若事關汪老,休想老子吐一個字的。”
陸漸見他神情,沒地湧起一絲厭惡,冷然道:“你龍門三煞做盡壞事,論理該死。但我瞧你二人行事,尚還留有餘地,不至喪盡天良。我要你二人對天立誓,從今往後,不得為惡。若再為惡,只要入我雙耳,雖在萬里之外,我也勢必趕來取你二人狗命。”
銅瓜錘和樊玉謙聽得如墜雲裏霧裏,只覺得此人要麼是瘋子,要麼是傻子,要麼就有什麼詭計,若不然,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樊玉謙權衡情形,對方若不放行,自己雖能脱身,卻不能將銅瓜錘活着帶走,當即將心一橫,朗聲道:“好,如你所言,我先立誓,從今往後,不再為惡,若不然,有如此樹。”長槍一揮,掃中碗口粗細一顆大樹,“咔嚓”一聲,那樹應勢而折。
銅瓜錘見樊玉謙立了誓,也只得悻悻道:“不做惡便不做惡,若有違背,叫我千刀萬剮便是。”
陸漸聽了,點頭道:“很好,你們既能為汪直守信,想也能不負自家然諾。”説着將手一揮,朗聲道:“去吧!”
二人見他當真放行,均是一愣,樊玉謙轉身扶着銅瓜錘,向前走去。谷縝望着二人背影,當真心冷如冰,一弗袖,轉身便走。陸漸望着他背影,自覺愧疚,嘆了一口氣,遙遙尾隨,姚晴仍是冷冷淡淡,飄然隨在二人身後。
寂然走了一程,忽聽得有人道:“請留步!”三人轉過身來,忽見樊玉謙提槍奔來。谷縝不耐道:“又有什麼鳥事?”
樊玉謙在丈外停住,囁嚅道:“陸兄,樊某,樊某有一事相求。”陸漸道:“情説!”樊玉謙道:“昨晚在南京城下,樊某大意了一些,未及盡展所學,未君所敗,竊以為憾。今日別後,相見無期,還望陸兄不吝賜教,見個高下。”
陸漸甚是驚訝,搖頭道:“刀槍無眼,還是免了吧!”樊玉謙嘆道:“怕不能夠,我妹夫金鈎鐮死在你手裏,我方才仔細想想,若不替他報仇,無法對我妹子交代。”
谷縝怒極反笑:“你這矮子確然無恥,早先不説,如今藏好同伴,才來提這報仇的事情。”樊玉謙麪皮一熱,支吾道:“我與二哥是結拜之交,與家妹卻是兄妹之情。陸兄乃仁義之示,想必明白我的苦衷。”
陸漸略一默然,嘆道:“如此説,只有一戰了。”姚晴久不作聲,驀地喝道:“糊塗蟲,你發瘋了麼?”陸漸不防她突然發難,甚感錯愕,説道:“他為妹夫報仇,也是合乎情理。”姚晴冷笑道:“那麼你被他殺了,也是合乎情理了?”
陸漸見她如此作惱,不覺默然,樊玉謙怕他反悔,忙又道:“還望陸兄千萬成全。”
陸漸不覺苦笑,嘆道:“阿晴你放心,我不會輸的。”又向樊玉謙道:“足下少待,動手之前,還望我製作一件趁手兵器。”樊玉謙道:“陸兄請便。”
陸漸走到一棵柏樹下,向谷縝伸手道:“匕首借我一用。”谷縝拋來匕首,陸漸接過,信手一揮,砍下四尺長一根樹枝,坐在樹下,削枝去葉。
谷縝瞧了片刻,轉眼望去,姚晴也正望着陸漸,神色中似有三分氣惱,三分憂慮,餘下的卻是不盡關切。谷縝暗自稱奇:“這女子城府甚深,如此真情流露,着實少見。妙妙縱然兇一些,卻勝在敢愛敢恨,心性直白……”這時間,忽見姚晴雙目一亮,若有驚色。
谷縝心覺奇怪,掉頭望去,只見陸漸削罷枝葉,又削樹皮。谷縝最初不覺,瞧得時許,忽覺有異,那匕首一起一落,分明合乎某種至理,快一分則太疾,慢一分則太遲,進一分則太左,退一分則太右,可謂不快不慢,不偏不依,若合符節,暗藏玄機。
谷縝心頭一動,彷彿從中悟出什麼,但宣之於口,卻又説不出來。轉眼望去,樊玉謙也在望着那把匕首,隨那匕首起落,目光閃爍不定。
不多時,陸漸停下匕首,手中一根木杖彎曲自如,渾圓光潔,一眼望去,彷彿造物天成,絕無餘贅。
陸漸將木杖隨意一指,説道:“成了。”樊玉謙盯着木杖,神色似喜還悲,忽地嘆道:“足下削木成兵,神意融融,已得天趣。”説罷又嘆一口氣,長槍下指,説道,“我家‘幻神槍’共有五路,足下如能全破,樊某自當服輸。”説話間,長槍顫動起來,地下枯葉有如江河入海,向他槍尖匯聚,藴積成團。
樊玉謙一聲清嘯,長槍倏舉,敗葉成陣,向陸漸如箭射來,正是“幻神槍”第一路“聚散星斗”。這一式練到絕處,能引塵埃土屑為我所用,聚散破敵。
陸漸身形稍側,木棒迎着葉陣,漫不經心地畫了一個圓圈,那杖端如有吸力,漫天碎葉散而復聚,盡被粘在頂端。
這路“聚散星斗”分為“外一式”與“內一式”,“外一式”聚散外物,如塵埃、碎葉等迷惑對手,“內一式”則是本身槍花緊隨敗葉之後,忽大忽小,忽聚忽散,內外呼應,變化無窮。
樊玉謙“內一式”未曾展開,“外一式”已被陸漸的奪兵之法破去,槍至半途,急變一路“北燕南飛”,長槍斜指蒼穹,如牧野飛鴻,飄逸出塵。
陸漸杖端敗葉被樊玉謙槍風一激,紛然四散,當即木杖直進,輕飄飄搭在槍尖之上,他有“補天劫手”之能,天下任何兵器到他手中,均能隨機生變,使出合情合理的招數,更何況這木杖是他有意削來剋制樊玉謙的長槍。樊玉謙但覺木杖搭住長槍,虎口頓熱,與昨夜情形彷彿,生恐又被奪去,慌忙收槍,使出一路“僧繇畫龍”。
這一路槍法極為狂放,霎時間,偌大樹林金風蕭蕭,寒氣匝地,漫天碎葉尚未落下,又被卷得沖天而起,落在旁人眼中,碎葉儼然生出頭尾鱗爪,如一條狂龍裹着二人,盤旋飛騰。姚晴見勢,不禁上前一步,將“孽因子”拈在指尖。
南朝時,大畫師張僧繇曾於寺壁上畫龍,卻不點睛。有人問之,張答道:“點睛必飛去。”時人固請點之,張僧繇只得答允,但一點睛,雷霆大作,所畫之龍當真破壁而飛。樊玉謙這一路槍法法其意,“畫龍”是虛,“點睛”為實,槍勢亂舞,不過是亂人耳目的虛招,點睛一槍,才是奪人性命的殺招。
此時敗葉狂飛,槍如電滾,常人深處其間,勢必神馳目眩,不辨東西。但陸漸以手代目,不為聲勢奪氣,不為落葉障眼,木杖不離樊玉謙槍尖左右,有如大鷹攫雀,任那槍尖如何躥高撲低,總是無法擺脱,更不要説使那點睛一槍了,點睛不成,畫的龍再是精彩,也不過是一條死龍。
樊玉謙久鬥無功,忽有一變,化為一路“天花亂墜”,槍花朵朵,忽東忽西,遮雲弊日,漫天皆是。按理説,這般虛實不定的槍法必然厲害,只可惜陸漸並不細看槍花,不論他有多少槍花,只尋他槍尖了事。
“僧繇畫龍”、“天花亂墜”虛招極多,頗耗內力,況且還要時時防備陸漸奪走兵器,故而饒是樊玉謙功力深厚,使得久了,也覺得丹田漸空,筋力疲乏。不得已沉喝一聲,槍花驟斂,槍尖指地。陸漸木杖飄然指出,與那長槍一交,忽覺那槍竟是紋絲不動。陸漸的奪兵之法必要借引他人之力,故此樊玉謙的長槍或是前送,或是後縮,又或是抖出槍花,陸漸均能因之奪下,但眼前這條長槍,卻似生在樊玉謙身上,凝如剛、堅如石,不動如山,令陸漸空負神技,也覺無隙可乘。
樊玉謙汗水涔涔而下,呼吸慢慢促迫起來。這一路“頑石點頭”他其實併為練成,其實除了創這槍法的祖師,樊家也從無一人練成過。樊玉謙雖是奇才,輕易練成前面四路,但這最後一路,卻始終半通不通,無法大成。顧名思意,“生公説法,頑石點頭”,這一路槍法含有極深的禪機,禪門機用,要麼如如不動,要麼一觸即發,其中幾微,莫可言道。
樊玉謙雖諳於槍術,但性子闇弱,留戀紅塵,遠談不上什麼看破世情,立地成佛。偏這“頑石點頭”出自禪道,機緣若到,不難一瞬貫通,機緣不到,終生無望。故而他費盡心思,二十年來,也只能勉強練到“人槍合一,如動不動”,至於應機捷發,卻是不能。若不然,當年那強敵來襲,也必然做他槍下之鬼,不至於毀家滅門,浪跡天涯。
此時此刻,樊玉謙雖有頑石之勢,卻無法“點頭”反擊,不多時,他周身熱氣滾滾,汗水如小溪縱橫,渾身衣褲均被濕透。
谷縝、姚晴瞧出便宜,雙雙露出笑意。陸漸也深知樊玉謙的窘境,但他心地仁厚,素不願強人所難,眼見樊玉謙面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心知如此僵持下去,此人勢必脱力而死。當下嘆了口氣,後躍一步,撤去木杖,道:“此戰算做平手,你雖沒輸我,也無法勝我,你這般告訴令妹,算不算是個交待。”
樊玉謙倒退兩步,呆呆佇立。谷縝越瞧越是生氣,冷笑道:“又被你佔了便宜,還不快滾。”樊玉謙深深望了陸漸一眼,驀地長槍一抖,在地上簌簌畫了幾道,默默轉身去了。
谷縝望了地上槍痕,驀地眼神一亮,趕將上去,一字字念道:“徽——州——”念罷不覺莞爾,釋然道:“妙極,妙極。”陸漸道:“這些字有何含義?”
谷縝道:“徽州乃汪直貫籍,是他生長之地。”陸漸吃驚道:“難不成他逃回家鄉了?”谷縝笑道:“大有可能,這叫‘出其不意’,又叫做‘置之死地而後生’。徽州官府勢大,風險亦大,但汪直生於當地,一草一木無不熟悉,躲起來反而容易。換了是我,或許也走這步險棋。”説道這裏,他眉間舒展開來,抱拳笑道:“慚愧慚愧,看我武力威逼終不及以德服人,依我的法子,未必能叫這姓樊的服氣。你放他兩次,他心存感激,終究吐露了實情。”
姚晴不覺破顏一笑,輕哼道:“你也有服輸的時候麼?”谷縝笑道:“那看是誰了,對你姚大美人,谷某死也不服輸的。”姚晴神色一變,喝道:“誰希罕麼?”
於是三人續向西行,入夜時分,在一户農家借宿。陸漸這幾日晝夜奔波,疲累已極,飯後沐浴一番,便即睡去。睡得正香,忽聽敲門之聲,陸漸披衣起身,掌燈一瞧,門外竟是姚晴,她卸去釵環,素面朝天,較之白日,別有一番淡雅韻致。
陸漸訝道:“你,你沒睡麼?”姚晴白他一眼,冷冷道:“想着一些事,睡不着。”陸漸道:“什麼事?”姚晴微嗔道:“傻小子,你要我站着説話麼?”
陸漸這才醒悟過來,慌忙將她迎入屋來。姚晴倚牀坐下,只因農家貧寒,有牀無凳,陸漸放好油燈,只能站着。
姚晴瞧着他,眼中生出温柔之意,拍了拍牀沿,柔聲道:“過來坐吧,不知道的還當我罰你呢!”二人重逢之後,這般温柔神色,陸漸首次見着,不覺心生詫異,如言坐下。
姚晴盯着燭火出了一會而神,忽地幽幽道:“這些年來,你過得好麼?”陸漸一愣,笑道:“也説不上好壞,總是過來了吧。”
“你不是問我想什麼嗎?”姚晴定定坐着,曼聲道,“我在想,你怎麼會變成劫奴?又怎麼認識了谷縝?又為何要為他捉徐海、捉汪直?谷縝又為什麼説,若不捉汪直,你便活不長——他若不這樣説,我也不會替他去嚇唬那些官兵。”
姚睛説罷,轉過眼來,秋波流轉,關切不盡。陸漸暗自埋怨谷縝,不該對姚睛説出這些,惹她擔心,但事已至此,只得硬起頭皮道:“這些話,説來就長了。”姚睛嘆了口氣,道:“那你就長話長説,從我們分別後説起,一點兒也不許漏過。”
她言語温柔,落入陸漸耳中,不知怎地,陸漸鼻間竟是微微酸楚,舉目望去,姚睛恰也瞧着他,眸子黑白分明,黑如夜、白如玉,籠着一層談談的煙氣。
這神情,二人相識以來,陸漸只在姚家書房裏見過。那時生離死別,二人誰也不知道與胭脂虎一戰後是生是死,眉梢眼角,自然而然流露出不盡纏綿來。
那日的情形記憶猶新,歷歷皆在眼前,陸漸不勝慨然,理了理給紛亂思緒,慢慢説出三年遭遇:黑天書、寧不空、織田信長、阿市、祖師畫像、天神宗、魚和尚、谷縝……事無鉅細,纖毫畢至,連他自己也覺得過於羅唆,即便如此,卻又打心底裏不願隱瞞姚睛半分。
姚睛始終安靜聆聽,唯有聽到阿市的時候,輕輕“嗯”了一聲,似乎有些迷惑。陸漸心中慌亂,側目看時,卻見她神色談談的,並無怒色,這才放下心來,繼續述説。
也不知説了多久,燈油燃盡,屋子裏一團漆黑。直到遠處傳來長長的雞鳴,陸漸始才説完,屋子裏靜了下來,沉默中,他忽覺一隻温軟的小手探過來,拉住自己的手,放在纖巧的膝上,暖意如水,順着那手滲來,讓他周身熱乎乎的,不由囁嚅道:“阿、阿睛……”話未説完,忽覺水珠點點,濺在手背,猶有餘温。陸漸吃了一驚,脱口道:“啊呀,你、你哭了?”
姚晴沉默片刻,驀地吐一口氣,澀聲道:“寧不空,先害死爹爹,又把你變成劫奴,我,我無論如何也不會饒過他……”
陸漸沒料她竟説出這句話,呆了呆,驀地忘忽所以,伸出手指,掠過她的耳畔,撩開縷縷髮絲,撫着滾熱的雙頰,玲瓏的耳珠,雖説夜間不能視物,但透過“劫手”,仍能在心中勾勒那梨花帶雨的樣子,一時間,陸漸胸中柔情盪漾,喃喃道:“阿晴,阿晴,你這三年,又怎麼樣呢……”
姚晴身子微微一顫,她素性剛強,即便流淚,也不願哭出聲來。可不知怎地,這會兒,感受着陸漸温暖的手,聽着他關切的聲音,姚晴卻沒來由一陣虛軟,驀地眼眶滾熱,將臉貼在他懷裏,慟哭起來。
其實這一哭,不只為陸漸的遭遇,更為她這三年的寂寞、艱辛、惆悵、悽苦,千般情愫,盡隨淚水傾瀉而出。
陸漸見她哭得恁地傷心,甚敢愕然,連聲道:“怎麼啦,怎麼啦……”不料他每問一句,姚晴內心的悲苦便增添幾分。
她生母為胭脂虎所害,自身長伴仇敵,如履薄冰,久而久之,喜怒哀樂,無不斂入內心深處,偶爾流露,也是假多真少。然而,也不知為何,或許是前世的冤孽吧,每當對着陸漸,她便不能剋制心情,這情形令她又是迷惑,又是生氣,所以故作冷淡,不叫他看出自己的心思。曾幾何時,她也想斬斷情絲,可這真情真性,又叫人如何割捨得下。
那一天,真如夢魘一般:烈火,水鬼,還有滿身火焰,跳躍掙扎的父親。可是一覺醒來,家園,親人…什麼都消失不見,眼前只有碧雲黃土,和那西洋女子漠然的臉龐。
仙碧始終對她十分冷淡,她對仙碧也滿懷仇恨,漫漫西行路上,兩個人竟沒説過一句話。她水毒纏身,輾轉牀榻,生不如死,卻不曾呻吟一聲,只因仙碧就在一旁瞧着,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她笑話。
旅途真是又遠又長,有大河高山,有沼澤沙漠,最後總算是到了一個叫做“西城”的地方。仙碧很討厭,但她的母親卻很好,不但解了水毒,見她無家可歸,又讓她做了地部的地子。
原本這樣一來,她心中的恨意也少了許多,然而經歷種種慘變,她的個性更是孤僻,從來不笑,也不愛説話。同門的女孩都討厭她,排擠她,對她呼來喚去,百般欺侮。她砍柴、燒水、煮飯、洗衣,就如一個至卑至賤的奴婢,做着無日無休的苦力,她默默忍受着,卻暗暗咬牙,彷彿一條冬眠的蛇,蟄伏在泥沼深處,等待着來年春暖,冰雪融化。
崑崙山一望無際,山風出奇地大,星子也出奇的亮。
她時常獨坐山巔,聽着狂風呼嘯,望着漫天星斗,感受着無邊的寂寞。有時候,她想起從前,卻發覺,自從母親死後,自己便一直生活在濃濃的黑夜裏,儘管錦衣玉食,可自大的父親,狠毒的胭脂虎,見風使舵的奴婢,都讓她喘不過氣來。她有時覺得,死了比活着好,也曾將白綾掛上了橫樑,只因為上吊的那一剎那,想到母親臨死的慘狀,才斷去輕生的念頭。
是啊,一直過得好苦好苦,直到那天,陸漸出現在海邊,拍手叫好。他的純樸善良,是她從未見過的,而他的貧窮土氣,卻又讓她很是不屑,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喜歡他,更不許自己動這個念頭。
然而在崑崙山,望着星光,她卻驀地發現,在那無邊無際的黑夜裏,這個憨憨的少年,竟是唯一的光芒,和他在一起,她才會拍手大笑,才會嘰嘰咯咯説個不停。每次瞧見他劍法精進,她便十分開心,比自己精進還開心,只要他不思進取,她便生氣,比自己練不好還要生氣,只不過,讓這個又窮又土的少年勝過自己,那又是萬萬不能的。
三年説長不長,説短不短,她卻幾乎是在對陸漸的思念中度過的,除了想他,她也不知還有什麼可以回憶的,父母的死,報過的仇,還有姚家莊的沖天大火,一切都是那麼灰暗,唯有一點點想着陸漸,她才不覺得心死。
所以那一天,當她在萃雲樓遇到陸漸時幾乎叫起來,事後躲在牆角里發呆了好久。再後來,陸漸為左飛卿所傷,她抱着他在南京裏狂奔,或偷或搶,找來種種藥物,更不避嫌疑,為他脱去衣褲,用心敷治。
也就是那時,她才發覺,自己竟已離不開他,只有陪着他,望着他,聽他説,聽他笑,她心中的苦惱才會消減,才不會覺得孤獨難熬。再後來,她被左飛卿捉住,陸漸又傻傻地自投死路,這讓她幾乎瘋了,大喊大叫,尋死覓活,左飛卿也沒有辦法,唯有將她關了起來。
在禪房中,她不吃不喝,心如死灰,忘了時間,忘了仇恨。她曾以為,自己會這樣坐到死去,但萬萬沒想到,陸漸又來了。
那一刻,聽到他的叫聲,她幾乎哭起來。若是,若是仙碧沒來;若是,若是他不護着那個賤人,她一定會撲入他的懷裏,向他訴説衷情,表明心跡。是呀,她故意冷落他,故意與沈秀親近,就是要讓他心疼,叫他認錯,讓他哀求自己。她傷了他的心,可有誰知道,傷得更深的,卻是她自己。只不過,要她容忍他的過失,那又是決然不許的。
宮城別後,趁着兩軍交戰,她出了城外,走在茫茫曠野,卻不知何去何從。她騎着偷來的馬,繞着南京城跑了一圈又一圈,卻不知是為什麼。直到又見陸漸,她才明白,她是在等着她,等她從城裏出來。
那一剎那,就如鬼神驅使,她又來到他面前,雖然冷漠如故,心裏卻是慌亂極了,害怕被他看出心思,所以便撒了一個謊。其實,風君侯搜去的是“孽因子”,至於舍利子,還好好地在她身上呢……
不知哭了多久,姚晴的心才慢慢平復下來,眼淚仍是止不住流了下來。她不由心想:“或許,這淚蓄了三年,也要三年才會流盡吧。”過了一會兒,她又想:“要是就這樣在他懷裏偎上三年,是不是一件好事呢……”一念及此,姚晴不覺雙頰發燙。
四下無聲,窗紙慢慢明亮起來,忽而傳來幾聲鳥啼,啼完之後,越發幽寂,以至於能聽到陸漸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沉重有力。
“天亮了呢。”陸漸驀地嘆了口氣。姚晴慢慢起身,亦羞亦怒,默不作聲。陸漸也沉默一會兒,幽幽嘆道:“阿晴,這些年你是不是受了許多苦?”
“胡説。”姚晴悶聲道,“那兒有什麼苦?”陸漸道:“若沒有苦,你為何哭得這樣傷心呢?”姚晴心頭着惱,冷冷道:“我哭與不哭與你有什麼相干?”説罷頓了頓,又道:“我哭的事,你知我知,不許第三人知道,尤其不許告訴臭狐狸,他若笑話了,我便拿你是問。”
陸漸為人好善惡惡,卻也並非愚鈍,深知姚晴自負,凡事都要勝人一頭,但在哭與不哭上也要爭個高下,卻讓他搖頭苦笑。
沉默時許,姚晴忽又道:“你説祖師畫像上隱有字跡,可是當真?”陸漸道:“當真。”姚晴道:“那些字你還記得嗎?”陸漸道:“記得。”
姚晴起身出門,不一陣又推門回來,左手端一碗清水,右手擎一盞油燈,然後從背上取下青綢包袱。這包袱她埋在南京城外的柳樹林中,出城後方才挖出。展開時,除了三軸祖師畫像,還有一把玉尺,瑩白通透,如被燭光照徹。
姚晴燃起燈,依照陸漸所説的法子,水浸火烤,地部畫像上顯出的字跡是“持共和若擁下於白”,雷部畫像是“還顛有菲柄日自株”,風部畫像則為“周白響質吟昔之根”。
姚晴望着三部畫像,喜憂參半,喜的是字跡顯露,憂的卻是猜不透字中含義。她想了一會兒,取出那玉尺,隨手一展,玉尺竟爾攤開,變成一張薄薄書頁。敢情玉尺非尺。而是一冊玉簡。只是製作精絕。乍一瞧。絕不知其中奧妙。
姚晴又取出一根鋼針,刺破手指,雪白的指尖沁出一滴殷紅血珠。陸漸急道:“你做什麼?”握住她手,又是吃驚,又是心痛。姚晴見他神色,心中歡喜,嘴裏卻罵道:“傻小子,別搗亂。”掙開他手,説道:“你將寧不空那四幅畫像上秘語説給我聽。”
陸漸呆了呆,只得説道:“火部畫像是‘之上長薄東季握穴’。”姚晴將字一一問明瞭,用針蘸了鮮血,寫在那玉簡上,説也奇怪,血跡染上玉簡,須臾消逝,玉簡重又回覆瑩潤本色。
“這是為何?”陸漸大奇。姚晴道:“這玉簡便是《太歲經》,上面書有歷代地母悟出的地部神通,非以鮮血,不能書寫,一但書寫,字跡便會消失。”
陸漸道:“那若要觀看呢?”姚晴瞥他一眼,含笑道:“什麼時候這麼好奇啦?”陸漸不由訕訕,姚晴笑道:“好啦,我告訴你,這玉尺以‘化生’之術催發,便能看到。”
她見陸漸不信,左手握簡,默運玄功,,玉簡上慢慢浮現出血色字跡,文辭簡約,筆跡各異,顯然不是一人所書。末尾處,分明寫有“之上長薄東季握穴”八個蚊足小字。
姚晴又道:“自古練成‘化生’的地部高手極少,多是地母。故而也惟有地母,才能看到這經上文字,練成更強神通。”陸漸嘖嘖稱奇,想到姚晴竟練成地母才會的‘化生’神通,心中大為佩服。
接着姚晴又讓陸漸説出其它三句秘語,一一寫在玉簡上,然後將地、風、雷三部畫像秘語反覆吟誦,牢記心上。
記誦已畢,她想了想,取出火盆,將燈油淋在三部畫像上,丟在火盆中點燃,轉眼間,三軸畫像火光騰騰,化為灰燼。
陸漸瞧得目瞪口呆,失聲道:“你幹嗎燒了……”姚晴急忙捂住他嘴,低聲怨道:“你想滿世界都知道麼?難道寧不空就沒告訴你?西城八部的祖師畫像中藏有極大的秘密,自古相傳,‘八圖合一,天下無敵’。據我猜度,或許這些字中,藏有西城祖師的絕世武功,練成之後,天下無敵。”
她説到這兒,烏黑尖細的眉毛舒展開來,注視陸漸,若嗔若笑:“我燒了這三幅畫像,除了我,再也無人能夠集全八幅畫像的隱語,那麼當今之世,也唯有我能練成其中武功……我若練成,自會教你,或許有了那武功,就能剋制你的‘黑天劫’了。”
陸漸想了想,搖頭道:“阿晴,我的‘黑天劫’暫且不説。這祖師畫卻是歷代相傳的,虞大先生和仙碧姐姐若是丟了,會有麻煩。”
姚晴狠狠瞪他一眼,憤然道:“你還想着那賤人麼?哼,便有麻煩,也是活該。”説罷,掉頭生了一會兒氣,偷偷瞧去,卻見陸漸悶悶不樂,一時更覺氣惱,嗔道:“蠢材,你只為別人着想,難道就不想解開‘黑天劫’,練成天下無敵的武功,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麼?”
陸漸一怔,搖頭道:“我能做什麼大事?忙時操舟,閒了喝茶,平平淡淡,最好不過。”
姚晴瞪着他,只覺得不可理喻,沉默一陣,驀地搖頭道:“這麼活着,又有什麼趣味呢?”説到這裏,兩人再無多話,默默對坐,各忖心思。
忽聽門外傳來一陣嘻笑,姚晴悄然起身,將窗户掀開一線,卻見谷縝正在庭院裏逗弄房東家小男孩兒。忽而摸摸他胖忽忽的腦袋,忽而擰擰他粉嘟嘟的小臉,忽而將他褲子扯下半截,待得小孩去拉,他又嘻嘻哈哈,轉身就逃。那小孩不依,奮力追趕,掙得小臉漲紅,滿頭是汗。谷縝見狀,忽又轉身,將他抱起,高高拋起,又低低接住,唬得小傢伙又是尖叫,又是歡喜。
“阿晴你瞧,”陸漸不知何時走上前來,欣然道,“平淡之中,也有許多樂趣。”姚晴猝然而驚,心頭一空,呆了呆:“有什麼樂不樂的,這隻臭狐狸,盡知道欺負小孩子!”
陸漸微微苦笑,瞧了谷縝一眼,忽道:“阿晴,你相信谷縝是冤枉麼?”
姚晴冷笑道:“這個大混球,冤不冤枉又有什麼分別?”陸漸搖頭道:“這個分別可大了。他若是冤枉,我舍了性命也要為他洗雪,他若真是十惡不赦,我……”説道這裏,嗓子一堵,眼中閃過痛苦之色。
姚晴道:“臭狐狸躲在萃雲樓,我恰好也在,那些個名妓成天與他廝混,好得蜜裏調油一般。臭狐狸嘴裏也是嘻嘻哈哈,説了許多瘋話,可是一連幾日,就我所見,卻不曾碰過那些女人一根指頭。萃雲樓裏龍蛇混雜,入內的男子,不是大色鬼,就是偽君子,我呆了幾個月,臭狐狸這樣的,我還是第一個見到。他對風塵女子尚能這樣,又怎麼會害自己的妹妹呢?”
陸漸大喜,將手一拍,説道:“是啊,谷縝原本不壞,你何苦與他慪氣呢?”姚晴怒道:“你就知為他説話。他不惹我,我何必理他,他若惹我,我為何輕饒……”
話音未落,忽聽門外傳來一縷樂聲,似笛非笛,宛轉生情。姚晴偷眼一瞧,卻見谷縝正對着房門坐着,將小孩放在膝上,吹奏一片樹葉,吹罷一曲,又笑着教那小孩兒。
姚晴驀地疑雲大起:“臭狐狸莫非知道我在房裏,故意堵着門,不讓我出去?”想着心中暗恨,轉身對陸漸道:“待我出去,你再開門,千萬謹記,不許跟臭狐狸説我來過。”不待陸漸答話,將身一縱,翩然上了屋樑,掀開瓦片,鑽將進去。
陸漸莫名奇妙,眼見屋瓦掩好,才推門而出。谷縝見他,叫了聲早,笑道:“昨夜十分奇怪,我聽見你房裏咿咿呀呀,好像是有人哭。”陸漸心懷鬼胎,麪皮一紅,顫聲道:“哪、哪裏有人,你、你聽錯了吧。”谷縝目不轉睛,盯他半晌,忽而笑道:“若沒有人,定是鬧耗子,人哭我聽過,耗子哭卻第一次聽到呢。”
姚晴遠遠聽見,恨得牙癢,偏又無法反駁,心中鬱悶極了。忽聽陸漸支吾道:“你、你這話不通,耗、耗子怎麼會哭?”谷縝笑道:“這耗子不只會哭,還會寫字。”姚晴心中咯噔一下:“難道我將畫像隱語寫入《太歲經》,他也瞧見了。”想到這裏,雙目生寒,心頭湧起殺機。
陸漸也覺得不可思議,搖頭道:“豈有此理?”谷縝笑道:“你不信?”放下小孩轉回己屋,捧來一紙素箋,笑道:“先瞧這個。”陸漸接過,箋白如雪,上書一色遒勁字跡:
谷兄雅鑑:
人謂智有高下,運有窮通,下智之人慾行上智之事,取敗之道也;足下自負小才,欲洗沉冤,誠可感佩,亦不自量。君本螻蟻,不堪一捻,然吾慈悲為念,賜汝生機。而今陳、麻先死,徐海後亡,倖存一汪,竄於故土,吾邀君競而逐之,勝者生,敗者死,料君倜儻,必不相拒。東島內奸拜上!
陸漸瞧得吃驚,半晌道:“這是怎麼來的?”谷縝笑道:“不知道阿,我一覺醒來,就在桌上了。”説罷目視陸漸,意味深長道:“這是有人跟我叫陣呢!”
“奇怪了。”陸漸説道,“這人既能入房投貼,為何不順手加害於你?”谷縝笑道:“這叫貓捉耗子,先玩後吃,這人如此張狂,倘若將我輕輕殺了,豈不少了許多樂趣……”
忽聽姚晴冷笑一聲,説道:“説了半天,你才是那隻又奸又壞的大耗子。”走上前來,劈手奪過素箋,看上一眼,漫不經心道:“這是男人寫的。”谷縝道:“何以見得?”
“女子行文,温柔款款,怎會這樣硬邦邦的?”姚晴素手指點字跡,“再説你瞧,這些字跡,剛勁有力,絕似男子手筆。”
“大美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谷縝搖了搖頭,笑道:“區區幾句留言,又何必親自書寫?倘使這人是個女子,大可找一名文士男子,説明本意,委託起草。你瞧這酸溜溜的調子,説事之前先發一通議論,不像江湖之人,倒像是八股酸丁。換了是我,就應該這麼寫了:‘姓谷的聽好,你小子賤命一條,老子動動指頭,就能將你捻死;吐泡口水,就能把你淹死;放個臭屁,也將你燻個半死。如今給你一條活路,看你運道如何,四大寇還剩個汪老鬼,誰捉到誰贏,輸了的先叩十八個響頭,再抹脖子了帳’。嘿嘿,這才叫江湖中人的豪言壯語。”
姚晴一時語塞,雙頰陣紅陣白,咬牙道:“誰似你這麼多花花腸子。”五指一揮,素箋颯地飛出,將谷縝臉面蓋個正着。
谷縝手忙腳亂,扯下素箋,忽就聽陸漸一聲大叫,兩人轉頭望去,只見他慌張道:“這下糟了,你們瞧這一句,‘倖存一汪,竄於故土’,這麼説內奸也知道汪直逃回老家去了?”
谷縝、姚晴均是啞然失笑。谷縝點點頭:“這封留書中,這句話最叫人迷惑!敢問內奸大人説的話,誰敢深信?就算目下他説了真話,回頭告訴汪直一下,汪老鬼也能臨時變計,不去徽州。即便去了,那內奸也能搶先一步,將他宰了。最厲害的莫過於敵人連通一氣,佈下圈套,咱們一去,豈非自投羅網。總而言之,依照紙上所寫,跟他來個‘競而逐之’,可就是孔夫子搬家。”
陸漸道:“怎麼説?”谷縝道:“十九是輸。”
陸漸心往下沉,姚晴卻“呸”了一聲,不屑道:“説了半天盡是廢話!”陸漸也嘆道:“難道就沒有辦法了?”
谷縝笑笑,屈指一彈額頭,説道:“陸漸,你那奪人兵器的法兒,很管用嗎?”他答非所問,陸漸望着他,滿心茫然。又聽谷縝道:“你是怎麼做到的?”
陸漸抓了抓頭,説道:“我也不大明白,自然而然就做到了,就好像,就好像……”説到這裏,他想了想,方道:“就像是任何兵器到我手裏,我都會用,我的兵器碰到別人的兵器,立時就能奪回來,至於此中緣故,卻叫人十分糊塗。”
姚晴凝住陸漸,神色疑惑,谷縝卻將手一拍,笑道:“我明白了,必是‘補天劫手’的關係,很好很好,我送你一個名號,就叫‘天劫馭兵法’。天劫者,‘補天劫手’是也,馭兵者,不但駕馭自身兵刃,更是駕馭對手兵刃。你看如何?”
“天劫馭兵法?”陸漸唸了兩遍,欣然道,“這名字很好,但你問這件事做甚?”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谷縝眼裏遽爾閃過一絲厲芒,“倘若有這‘天劫馭兵法’,就算徽州是龍潭虎穴,我也敢去趟上一遭。”
姚、陸二人聞言,倒吸一口涼氣,姚晴失聲道:“明知是圈套,你也要去?”
“不錯。”谷縝點頭道,“你以為是圈套,他以為是圈套,內奸大人何嘗不自為是圈套?他留下這話,就是要唬我不敢西向,繼續背污名,如此一來,豈不是不戰而勝?哼,天底下哪兒有這種好事?世人都當我不敢去,老子偏偏要去,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
姚晴“呸”了一聲,道:“你有什麼兵法,還不是全靠陸漸,至於那個‘天劫馭什麼法’,説了半天,我是半點兒也不信的。”見近處有一根晾衣竿,取來折成兩截,左手一揚,叫道:“接着。”“嗖”地擲給陸漸。
陸漸接過竹竿,微微一愣。姚晴望着他,手持竹竿,若有所思,忽地問道:“陸漸,你還記得‘斷水’劍法麼?”
陸漸聞言心動,眼前驀地浮現出那個迎着海風、翩然起舞的白影,不禁感慨萬千,笑了笑,説道:“怎麼不記得?我一輩子都不會忘的。”姚晴聽了,冷俏的臉上隱露笑意,恰似冰雪初融,春水微暈,陸漸見了,心跳不覺快了幾分。
姚晴笑容只一現,忽又斂去,淡然道:“既然如此,今天我就用斷水劍法,看你能否奪下我的竹竿。”
陸漸愣了一下,姚晴卻不容他多想,以竹代劍,忽使一招“吉光片羽”,刺將過來。陸漸下意識應了一招“疾風驟雨”,卻不料他悟出“天劫馭兵法”,與人交手,便自然而然融入招式,故而竹劍刺出,形雖似而神已非,兩劍相交,姚晴便覺虎口發熱,手中竹竿如活了一般,躍躍欲出。
陸漸一招得手,頓然知覺,生恐贏了姚晴,叫她臉上難堪。忙將竹竿旁移,消去奪兵之勢。姚晴忽見他劍勢偏轉,露出破綻,便使一招“射鬥牛”,竹影一閃,電摯光轉,刺向陸漸心口。
陸漸自得仙碧點撥,學會“定脈”之法,劫力聚於“劫海”,雙手越發奇巧。若説當日與贏萬城交手,還只能知覺對手內息變化,因敵變化而變化,那麼如今這知覺日益敏鋭,已然變化為一種直覺,不自覺間,就能因應對方氣機,借人之力,奪人之兵,乃至於駕馭敵手本身。
然而他神通未足,縱有奇能,卻也不能收放自如,與人交手,盡憑直覺,是故姚晴竹竿刺來,陸漸也不及多想,竹竿轉回,當胸一攔。
姚晴不料他回劍如此之快,哪兒還像當年個半飢半飽、有氣無力的笨小子?“嗒”的一聲,姚晴劍勢被阻,幾乎全無徵兆,她掌中竹竿遽爾脱手。
陸漸不自覺又用上“天劫馭兵法”,不喜反驚,暗叫一聲“苦也”,手腕急轉,復又將竹竿挑回姚晴手裏,這一奪一送疾逾閃電。姚晴芳心瞭然,抬眼望去,陸漸漲紅了臉,目光閃爍不定。姚晴心知若是比劍,自己算是輸了,但若就此認輸,卻不丟盡臉面?又想谷縝武功淺薄,眼力差勁,縱然旁觀,也不能看清自己丟劍,既然如此,不如支撐到底,總不能叫這臭狐狸笑話。
想着厚了臉皮,緊咬銀牙,仗着陸漸不敢來奪兵器,右手竹竿“刷刷”一通亂刺,左手卻拈了一枚“孽因子”,覷準方位,屈指彈出,“孽因子”入土,“周流土勁”也自她足底湧出。這真氣性質奇特,與土相合,更生奇變,地面微微一拱,“刷”的一聲,一根青灰藤蔓破土而出,見風就長,須臾粗逾兒臂,纏住陸漸雙足,“簌簌”繞將上來。
陸漸本領全在雙手,腳底功夫稀鬆平常,故而一纏便着。姚晴趁他無法動彈,左刺右刺,只不與他竹竿相交。陸漸初時還能勉力揮竹竿,虛應故事,但隨“孽緣藤”漸纏漸密,從頭到腳捆個結實,別説出劍,張嘴説話也成難事,被姚晴一劍抵住胸口,微笑道:“認不認輸?”
陸漸有心認輸,無力説話,口中嗚嗚,兩眼骨碌碌亂轉,谷縝“呸”了一聲,冷笑道:“這算勞什子比劍,有本事撤了藤,重新比過。”
姚晴見陸漸辛苦,心中不忍,散去藤蔓,瞥着谷縝道:“但使能勝,用劍用藤有何分別?‘孽緣藤’有六般變化,這種‘長生藤’是最不傷人的,其它的什麼‘蛇牙荊’呀、‘惡鬼刺’呀,無不要命。你不是瞧見了麼,桓中缺的臉就被‘蛇牙荊’扎傷過,變成那麼個怪樣子。”陸漸聽了,想到方才藤蔓纏身的光景,不由打了一個冷戰。
姚晴“哧”了一聲,又説道:“你道這個‘天劫什麼法’能打遍天下,真是不自量力。”谷縝卻面不改色,呵呵笑道:“陸漸自不能打遍天下,一個好漢三個幫,若無大美人襄助,憑我二人,斷乎不能成事。”
姚晴心中十分受用,嘴裏卻冷冷的道:“少拍馬屁,我就算去,也是為了陸漸的性命。哼,跟你臭狐狸一點兒關係也沒有。”谷縝笑道:“自然,自然。”
姚晴轉眼望去,見陸漸定定望着自己,雙目泛紅,隱有淚光,猜到他心中所想,不由暗歎,牽着他衣袖,走到屋後,低聲責怪道:“傻小子,男子漢大丈夫,怎麼能哭?你看臭狐狸,臉皮比地皮還厚,何時服軟過?”
陸漸聽了,忍住淚,澀聲道:“阿晴,為了我,累你冒險,我、我心裏難過極了……”嗓子不覺哽咽了。
姚晴胸中滾熱,情難自禁,牽着陸漸的手,盈盈坐在一處斷垣上,將頭靠在他肩上,輕輕笑道:“只要你心裏想着我,念着我,就算再險再累,我也不怕……”這話衝口而出,頓時又覺害羞,心道:“傻丫頭,你怎地變得心軟啦?盡作些小女人的勾當,説些不尷不尬的話,不害臊麼……”
她心中不住自責,卻怎也鼓不起勇氣,將臉從陸漸肩上移開,唯有昏昏默默,一聲不吭,心裏只盼這段光陰去得越慢越好。
陸漸我着那白嫩小手,隔着肩衣,感覺到那張芙蓉臉兒滑如凝脂,心中不覺熱流洶湧,跌宕生情。縱然如此,卻也不敢去看姚睛,只覺得此情此景,就但如此靜坐,倘若偷看一眼,也褻瀆了這難得的默契。
相依相偎,不覺光陰之逝,忽聽一聲悠長悦耳的口哨,繼而便聽谷縝哼哼唧唧,唱起曲子來:“我把你半嚲的肩兒憑,他把個百媚臉兒擎。正是金闕西廂叩玉扃,悄悄迴廊靜。靠着這招綵鳳、舞青鸞、金井梧桐樹影,雖無人竊聽,也索悄聲兒海誓山盟……”
陸漸未知所云,姚晴出身豪室,自幼聽多了戲曲,心知這曲子出自《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唱的是李隆基和楊玉環交頸依偎,海誓山盟,心知必是谷縝偷看了這邊情形,故意調侃,一時又羞又氣,離了陸漸,頓足起身,陸漸不明所以,也茫然起身。
一時轉回庭院,只見谷縝抱着雙手,背靠大樹,笑眯眯望着二人,説道:“抱歉則個,並非小弟有意打擾攪,只怕二位光陰苦短,一坐一日,可就不妙了。”
陸漸這才明白谷縝唱曲的旨意,羞得面紅心跳,幾乎要覓地而入。姚晴也是霞染雙頰,瞪着谷縝,眼裏幾欲噴出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