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落在了胭脂井旁,探頭下看,井裏黑黝黝的,深不見底,這難不倒“玉龍美豪客’。
他登上井沿,紮了扎衣衫,兩手支着井壁下了井。
這口胭脂井不算淺,嚴慕飛一步步地往下試,好半天才踩着井底,井底更黑,狹小僅能容兩人並肩站立。
他凝目搜尋,只見井底壁下有一個半人高,黑黝黝的洞穴,這該是通往太祖陵寢的甬道口了。
他毫不猶豫,矮身向那黑黝黝的洞口裏鑽去。
甫入洞口,只覺腳下一空,他連忙提氣收勢,緩援向下踩去,這回,腳踩實了,他立即明白,眼前是一條向下降的石階。
於是,他順着石階一步步地往下走去。
片刻之後,他可以看見了,可以看見往下伸的石階還有十幾級,石階下,緊接着一條甬道!
走完石階,進了甬道,這甬道蜿蜒曲折,但地下很平,很好走,他順着甬道前行,半個時辰之後,兩扇緊閉的石門擋着去路,橫在眼前!
他用手推了推,石門沒動,他心知這幾有機關消息一類的裝置,他凝目正要搜尋那機關樞鈕所在,突然
一個低微的話聲由石門那一邊響起:“是嚴老弟嗎?”
嚴慕飛心頭一跳,忙道:“正是,可是公孫老人家?”
只聽石門後話聲驚喜説道:“正是公孫勝在此,我料定嚴老弟必然尋來,可沒想到嚴老弟會來得這麼快。嚴老弟,請往石門右下角踏上一腳,石門就會開了。”
嚴慕飛答應一聲,如言照做,向着石門那右下角一腳踏了出去,果然,一陣隆隆輕響,那兩扇石門緩緩向裏開啓了,這時,一道亮光由門裏射了出來。
目光所及,嚴慕飛不由動容咋舌。
兩扇石門厚有半尺,這姑且不提。
石門裏是個廣大的石室,其廣,其大,足足抵半個內苑,石室裏,上下左右,全由一塊塊的大理石砌成,光亮可鑑,潔淨異常。
往後走,是一崖石砌的宮殿,巨柱蟠龍,石獸,翁仲並列,殿中央,有一座人高的石台,台上放着一具大理石刻成的石棺,石棺上,一顆鵝卵般大小夜明珠,騰射着光華,照耀得宮殿纖細畢現。
其他,石棺兩旁擺放着奇珍異寶是多得不可勝數,琳琅滿目,美不勝收。
那位“鐵膽神眼快刀手’公孫勝,就躺在殿前大理石地上,身上沒有繩索捆綁,但他卻不能動彈一下。
嚴慕飛看得清楚,公孫勝四肢的穴道,全被制住了。
他跨步進入石門,近前出指連點,公孫勝應指翻身躍起,激動地一聲:“嚴老弟……”
嚴慕飛已然肅容説道:“老人家,你我稍時再談,容我先謁太祖。”
邁步進殿,在石棺前撩衣拜了下去。
他這一跪拜,公孫勝連忙也跪了下去。
拜畢,嚴慕飛起身出殿,公孫勝迎前兩步,忙道:“嚴老弟,你是怎麼知道的?”
嚴暮飛淡淡一笑,道:“老人家該先談談自己!”
公孫勝老臉一紅,強笑説道:“丟人現眼栽跟頭的事,嚴老弟又何必讓我多説?”
話雖這麼説,他卻在話鋒微頓之後立即接道:“那天我不是説要進城預備些應用的東西嗎?那就是因為這胭脂井太深,沒繩子下不來。進城後,我先到雷花子那兒去了一趟……”
嚴慕飛道:“我聽他説了。”
公孫勝道:“而後我帶着繩子就往胭脂井來了。我順着繩子下了井,下是下來了,可是剛到這石門口,只覺腦後生風,接着眼前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説到這裏,他窘迫地笑了笑,道:“我原不服老,可是如今看來硬倔是不行,耳朵跟眼睛都夠遲鈍的,還沒瞧清是誰,就着了人的道兒……”
嚴慕飛沒説話,他接着説道:“先前我還以為太祖這陵寢裏,埋伏有官家好手,心想這下慘了,就是跳進黃河也冼不清,腦袋非搬家不可。後來我醒了,眼前直挺挺地站着個人,嚴老弟,你猜是誰?”
嚴慕飛笑了笑,道:“該不是那位怕人的女鬼?”
公孫勝猛一點頭道:“對,一點兒也不差,就是她,咦?”老臉上滿是詫異之色地接道:
“你怎麼知道是她?”
嚴慕飛淡淡笑道:“老人家先別問我怎麼知道是她,請説下去。”
公孫勝應了一聲道:“其實,後來也就沒什麼了,當時差點耙我嚇個半死!接着她就像審犯人似的東問西問,她的辦法損得很,我不説她就搔我的癢癢,沒奈何,我把你説了出去,心想告訴鬼該沒關係,直到她自認滿意後,就把我四肢穴道制住,留在這兒,鬼還會制穴?
這時我才知道她是人而不是鬼,可是已經太晚了。我羞煞愧煞,萬一因為我這一時忍不住壞了你的大事,我豈不罪過?”
“還好,老人家。”嚴慕飛道:“請放心,大事壞不了。”
公孫勝一喜,忙道:“真的嗎?嚴老弟?”
嚴慕飛道:“我豈會欺瞞老人家?”
公孫勝激動地連連點頭,道:“那我就放心了,嚴老弟,那女人臨走時還説了一句話:
她説她認識你,她料定你必來,所以她要上去等你去。當時我心裏想,嚴老弟還怕你?你去吧,那是自找倒楣,我有救了,於是我就躺在這兒耐心地等了。這兒不壞,就是大理石硬了些,涼了些。”
嚴慕飛笑道:“老人家風趣、豪情不減當年。”
公孫勝搖頭苦笑,道:“説什麼風趣,説什麼豪情,一個筋斗由九霄雲上栽下來,我只好安慰自己了。嚴老弟,她等着了你嗎?”
嚴慕飛道:“不然我怎知太祖陵寢在這兒?公孫老人家也在這兒?”
公孫勝忙道:“你制住了她?”
“不,老人家。”嚴慕飛搖頭説道:“不必,她是我一位當年舊識,是她告訴我太祖陵寢在這兒,老人家也在這兒,所以我就找來了。”
公孫勝道:“原來如此,那還好……”
“好?”嚴慕飛笑道:“老人家一句太祖陵寢,害得我窮搜孝陵,還累得雷分舵主等找遍了太祖的陵寢。”
公孫勝苦笑説道:“都怪我,粗心大意,沒説清楚!”
嚴慕飛道:“老人家不必自責,請告訴我,紀綱的那紙條在……”
公孫勝截口説道:“嚴老弟,我還沒開始找呢!”
嚴慕飛抬眼環掃,道:“那麼,你我分頭找找看。”
説着,他轉身就要邁步,忽地他凝目望向石門,石門口,不知何時站着衞涵英,她道:
“你們在找什麼?”
嚴慕飛道:“涵英,你怎麼也下來了?”
衞涵英道:“我下來看看太祖,不行嗎?”
嚴慕飛道:“沒人説不行……”
轉望公孫勝道:“老人家,請見見,這位是衞姑娘。”
公孫勝猶有三分怯意,遲疑着上前一步,施禮説道:“見過衞姑娘!”
衞涵英淺淺還了一禮,道:“不敢當公孫大俠這一禮……”
轉望嚴慕飛道:“你在找什麼?”
嚴慕飛道:“紀綱留的那張紙條。”
衞涵英道:“就在石棺上那顆夜明珠下壓着。”
嚴慕飛忙轉目望去,那顆夜明珠下便是石棺,哪裏有什麼紙條?他轉過頭來錯愕地道:
“涵英……”
衞涵英截口説道:“我是説,在公孫勝大俠來此之前,它壓在那顆夜明珠下。”
嚴慕飛忙道:“如今呢?”
衞涵英道:“在我這兒!”
嚴慕飛眉峯暗皺,吁了一口氣。
只聽公孫勝道:“原來衞姑娘拿去了……”
衞涵英道:“不錯,兩位請看!”
翻腕自袖底拿出了一張顏色白裏帶黃的紙條,道:“這紙條上寫着四句話,像是詩,又像是對偶句。”
嚴慕飛道:“讓我看看……”
他剛要邁步,忽聽衞涵英一聲輕喝:“接住!”
她皓腕微振,紙條化成一道白光,向着嚴慕飛電射而去。
嚴慕飛伸手接了下來,只一眼,他為之一怔。
紙條,本是白的,而且是御書房用箋,但由於年時過久,它略略地變黃了些。
那上面,是寫着四句話,而如今那四句話上卻被人用筆劃了四條槓,把字跡全塗沒了。
看墨漬,猶新,當然,嚴慕飛知道是誰幹的!
他抬眼凝注,道:“涵英,你這是什麼意思?”
衞涵英格格一笑道:“這你還不懂嗎?怕紀綱行蹤輕泄呀!”
嚴慕飛道:“可是我還沒看過。”
衞涵英道:“怕什麼?我看過了。”
這簡直是惡作劇,而且未免作得太大了些。
嚴慕飛吸了一口氣,微軒雙眉,道:“那麼,涵英,請你告訴我……”
衞涵英道:“什麼?”
這是明故問。
嚴慕飛道:“那四句話寫的是什麼?”
衞涵英道:“你想讓我告訴你嗎?”
這是廢話,嚴慕飛已經覺得事態有點不對了,他當即説道:“是的,涵英,你不該告訴我嗎?”
衞涵英格格一笑,道:“我有必要告訴你的義務嗎?”
嚴慕飛道:“對我,自然沒有,但你該想想太祖跟大明朝……”
衞涵英搖頭説道:“當年的衞涵英已經死了,現在的衞涵英半人半鬼,她不會考慮那麼多的。”
嚴慕飛有點急了,話聲微沉,道:“涵英……”
衞涵英截口説道:“你知道該怎麼對我,就連太祖,他在世時也從沒有對我粗聲粗氣地説過説!”
嚴慕飛皺眉説道:“涵英,你這是幹什麼?”
“幹什麼?”衞涵英格格嬌笑道:“我要讓你知道一下,你這個名在江湖功在國的天下第一人也有反過來求我的時候。”
嚴慕飛心裏有點難過,暗暗一嘆,道:“好吧!涵英,我求你……”
衞涵英截口問道:“為太祖跟大明朝?”
嚴慕飛心裏明白,他不能這麼説,一咬牙,道:“不,涵英,為我自己!”
衞涵英笑了,嬌笑連連地道:“你不愧聰明人。”
笑聲一斂,接道:“我有一個條件!”
嚴慕飛道:“你説吧!”
衞涵英道:“太祖在這兒,把當年你躲我的情景再演一遍。”
嚴慕飛雙眉一揚,道:“涵英,你這是何苦……”
衞涵英道:“不這樣你休想我把那四句話告訴你。”
嚴慕飛道:“涵英,當年事已成過去,我自知負你良多,我説過我愧疚。”
衞涵英冷冷説道:“我也説過,愧疚並不能補償我失去的青春,也不能洗刷我所受的羞辱,更不能消除我所受的打擊與心靈創傷。”
嚴慕飛心中雖悲痛,雖愧疚,可是此時此地他所受的令他難受,他沉聲説道:“涵英,我抱歉。”
衞涵英冷冷説道:“不必多説廢話,那對你無補,只問你想不想聽那四句話。話説在前頭,我並不勉強。”
嚴慕飛目中閃起寒芒,道:“涵英,我原以為你是個不同於俗脂庸粉的巾幗奇女子,你該深明大義,分明公私……”
衞涵英叱道:“嚴慕飛,你敢教訓我,你憑哪一點?”
忽地一笑,搖頭接道:“我不該跟你這種人動氣,隨你怎麼説吧!不過我要告訴你,當年的衞涵英或許能在紅粉班,娥眉隊裏稱奇,如今的衞涵英卻跟一般女兒家沒什麼兩樣,是個道道地地的俗脂庸粉。她不懂什麼叫大義,也不知什麼叫公,什麼叫私,她只知道仇恨與報復。你看怎麼樣?”
嚴慕飛簡直無可奈何,發作,對這位備受打擊,心巳碎,腸已斷的當年情人,他不忍。
低聲下氣的哀求,他也明知道那不會發生效用。
他沉默了,半晌始道:“涵英,隨你了,只要你自問對得起太祖,對得起大明朝,對得起世上億萬生民……”
衞涵英“哦!”地一聲,道:“看來你仍跟當年一樣,仍是那麼一副寧折不屈的倔脾氣。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不知道什麼叫公,什麼叫私,只知道仇恨和報復。如今這就是我的報復,也就因為我能對你採取報復,我感到無比的快慰與舒服。”
嚴慕飛在靜靜地聽,沒有説話。
“嚴慕飛。”衞涵英接着説道:“你要真是為太祖,為大明朝,為世上億萬生民,你就該向我屈膝低頭!”
“衞姑娘,”嚴慕飛笑了,笑得很淡:“嚴慕飛上跪天子,下跪父母,對你屈膝低頭,那辦不到。我不相信沒有這四句話便找不到紀綱!”
這幾句活份量夠重的。
衞涵英嬌軀倏顫,嘶聲叫道:“嚴慕飛,你……”
倏轉平靜,但話聲猶帶着顫抖,接道:“我説過不跟你這種人動氣的,好,你自己去找吧。我知道,你是當世第一人,有通天的本領。不過話説在前頭,除非你對我屈膝低頭,否則這輩子休想我説出那四句話。從現在起,我要對你採取一連串的報復,直到我死!你若能找到紀綱與建文,我立刻橫劍自絕。”
話落,突然閃身飄退,而這時,一陣隆隆輕響響起,那兩扇石門緩關合了。
嚴慕大驚,閃身撲了過去,他身法不可謂之不快,應變不可謂不速。然而,當他撲近石門,剛要抬手時,砰然一聲,兩扇石門關死了,一點縫隙也沒有。
嚴慕飛呆住了,手抬在那兒,一動不動。
石門外,傳來衞涵英冰冷話聲:“嚴慕飛,殿後有我為你兩個預備的吃喝什物,你不是有通天的本領嗎?自己想辦法出去,否則你跟公孫勝就老死此處,陪太祖葬,那該是無上的榮寵!”
話聲隨既寂然。
剎那間,這地下陵寢裏好靜,好靜。
半晌,公孫勝在身後輕輕喚了聲:“嚴老弟!”
嚴慕飛苦笑轉身,道:“我沒有想到她會變成這樣,跟當年簡直判若兩人。老人家,對我,她有仇恨,欲報復,無可厚非,我可以忍,但對老人家你,卻令我難忍,也甚感歉疚!”
公孫勝臉色凝重地搖頭説道:“嚴老弟,我不這樣想,公孫勝是個無用的老弱殘廢人,活在世上只是苟延殘喘,死就死了,沒什麼大不了的,倒是嚴老弟世上第一驚世奇才,正值英年,更身負重大而神聖的使命……”
“老人家,”嚴慕飛搖頭截口,道:“如今不談這些了,只問老人家有沒有出困的法子?”
公孫勝搖頭苦笑,道:“嚴老弟,當日紀綱只告訴我這一處進出門户,而且他也只告訴我進來時如何開啓石門,出去時如何關閉石門,卻沒有告訴我還有其他出入口,也沒有告訴我萬一被困在此時,如何開啓石門出去。”
嚴慕飛搖頭説道:“那本不需要。”
一頓接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老人家,出困一時既不可能,就不必再去談它了,你我看看去,她到底為咱們準備了什麼吃喝什物?”
説着,當先住殿後行去。
到了殿後,那裏擺放看兩隻大罐子,而且罐口上都有蓋子,嚴慕飛掀開了左邊一罐的蓋子,那是一罐子清水。
再掀開右邊一罐蓋子,罐子裏,一半是蘿蔔乾,罐子另一半是既幹又硬的大餅。
嚴慕飛蓋上蓋子苦笑説道:“真周到,飢餓不擇食,到時候自會美味可口……”
微一搖頭,接道:“她既有心置我於死地,又何必預備這吃喝之物?”
他不懂,他也想不通。
走回殿前,兩個人席地坐下。
沉默了半晌,公孫勝突然抬眼説道:“嚴老弟,恕我多嘴愛問,你跟衞姑娘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能説嗎?”
嚴慕飛淡然笑道:“老人家,這句話你要在往日或出困後問我,我絕不會説,也不願提,但是,如今,唉!”
自嘲一笑,按道:“説説也無妨。”
公孫勝忙道:“嚴老弟,我洗耳恭聽。”
“好説,老人家。”嚴慕飛淡然地笑了笑,道:“老人家,你知道胭庸井旁,那底至今猶空着的金陵王府,當初太祖是為誰蓋的?那只有爵名而始終不見其人的金陵王又是誰嗎?”
公孫勝搖頭説道:“嚴老弟,我不知道。”
嚴慕飛道:“其實,不只老人家不知道,便是當世之中知道他是誰的,也僅不過三數人而已!”
公孫勝訝然説道:“三數人而已?”
嚴慕飛點頭説道:“是的,老人家,僅僅是三數人而已。已經歸天的太祖,太祖時的一兩位重臣,衞姑娘,還有我!”
公孫勝詫聲説道:“那怎麼會?堂堂一位王爺,怎會沒人知道……”
嚴慕飛道:“老人家,這要從當年説起。”
公孫勝道:“你可否先告訴我,那位王爺是誰?”
“可以,老人家。”嚴慕飛點了點點頭,道:“如今他就坐在老人家的對面!”
公孫勝一怔,道:“這麼説,是老弟你?”
嚴慕飛點頭説道:“是的,老人家,是我。”
公孫勝失聲叫道:“你,你,你竟會是……”
嚴慕飛道:“老人家,這跟世人皆知‘玉龍美豪客’而鮮有人知‘玉龍美豪客’就是嚴慕飛的道理差不多!”
話剛説完,公孫勝一聲:“王爺!”翻身便拜。
然而嚴慕飛比他快,在公孫勝雙肩剛動之際,他一隻手已按上了公孫勝的肩頭,道:
“老人家,我如今一介布衣,請看,那座金陵王府至今猶空着,那兩扇大門可曾一天開過?”
公孫勝道:“可是您總是王爺……”
嚴慕飛微微一笑,道:“有很多年了,老人家,尤其在這兒,我僅僅是武林布衣嚴慕飛。
請坐好,聽我為老人家細述當年……”
恭敬不如從命,公孫勝果然沒再動。
收回了按在公孫勝肩頭上的那隻手,嚴慕飛接着説道:“太祖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英雄、豪傑,他以平民舉事起義,推倒了元朝的部族統治,驅異族於關外,光復了失掉四百多年的燕雲十六州,稱臣藩邦之多,史無前例,他該流傳千古而不朽。”
話鋒頓了頓:“其實,太祖之當初,毫無自創朝代的雄心,只是迫於情勢,不得不投身於一個‘反元復宋’的組織。太祖出生於貧苦,他受過飢,捱過餓,也誠如世人所知,他出過家,當過和尚,而且正式受了戒,後來陳州人胡閨兒在信陽起義,四川倉州韓法師自稱‘南朝趙王’,劉福通及韓山童也先後舉事,最後郭子興在濠州響應,糾合壯士數千,襲取濠州之後,太祖投奔郭子興,當了一名‘十夫長’,那時我不在中原,後幾年,我經劉伯温的介紹結識了太祖,同時也結識了衞姑娘。”
公孫勝“哦!”地一聲道:“您早在那時候就認識了太祖跟衞姑娘?”
“是的,老人家。”嚴慕飛點頭説道:“以後的許多年,我跟劉伯温、徐達、胡大海、常遇春幾位好朋友,除去了劉福通、韓林兒,徐壽輝、陳友諒、張士誠、方國珍、陳友定,大戰元丞相脱脱,然後北伐,西征,深入大漠,一直到天下平定,太祖登基。
其間,我統率天下武林為太祖效力,太祖待我如兄弟,羣臣視我為知友,論功,劉伯温、徐達遠不及我,直説一句,假如當時我點個頭,太祖那襲黃袍就是我的,如今天下是嚴家的天下,而非朱家的。
但是我淡視名利,當時除太祖及衞姑娘外,沒人知道我是誰。我所以率天下武林為太祖效力,幫太祖打天下,那一方面固然我感於異族入主,另一方面我也敬佩太祖出身平民,一介布衣,如此而已。
就在這些年中,我發現衞姑娘是位難得的巾幗奇英,因而深深地愛慕着她,而她也頗垂青於我,同時,太祖也很喜歡她,太祖在私下曾數次對我表示,一旦身披黃袍,登上九五,一定要立衞姑娘為後。
當然,我明白,衞姑娘對太祖,僅止於友情與兄妹間的友愛,但是由於我跟太祖間的不平凡交情,在太祖登基那一天,我忍痛悄然離去,那一方面固然為成全他倆位,另一方面也為躲避那‘金陵王’九幹歲的爵封。
這,使得太祖很不高興,有一度,他甚至下旨天下,搜尋我、緝拿我,要殺我!”
他沒提那炮打功臣樓,火焚凌煙閣的事。
而,公孫勝卻道:“還好您走了,要不然您就會……”
嚴慕飛不得不提了,他道:“這是太祖生平唯一的大錯誤,他不該那麼想,更不該那麼做,所以以後的許多年,他悔恨、他痛苦、他孤寂,因此,他厚恤功臣之後,説起來,該也算得補償了。”
他嘆了口氣,接道:“我原以為衞姑娘因我離去會嫁給太祖,豈料我錯了,她不但沒嫁而且等了我許多年,這,一直到我第二次返朝進宮見大祖時才知道。知道了又如何?我愧疚、我痛苦,但當時我卻有苦衷不能見她。”
公孫勝道:“那時,當着太祖,您怎麼能見她?”
嚴慕飛滿面愁苦悲痛地道:“於是,我又走了,因之使得衞姑娘因愛成恨,反目成仇。
本難怪,她一等再等,情真而痴,而我……”
搖搖頭,接道:“一個女人的青春是有限而珍貴的,為我,她青春虛度,衞姑娘巾幗奇英,固然不合在意這,然而她不能忍受我的兩次離去,避不見面,更不能忍受那心碎腸斷的心靈創痛與打擊。她恨我、罵我、報復我,這都是理所當然的,換作我是她,我也一樣。”
公孫勝霜眉軒動道:“嚴老弟,恕我大膽説一句,這完全是您的不是……”
“是的,老人家。”嚴慕飛道:“其咎在我,我自知負她良多,我愧疚。”
公孫勝道:“正如衞姑娘所説,這並不能補償她身受的一切。”
嚴慕飛道:“可是,老人家,按當時的形勢,我怎能……”
公孫勝道:“嚴老弟,一次或有情可原,二次就未免……”住口不言。
嚴慕飛苦笑説道:“老人家,我自己也明白,無如,情天難補,恨海難填。”
公孫勝道:“嚴老弟,如今該還來得及。”
嚴慕飛搖頭説道:“適才的一切老人家看見了,也聽見了,那可能嗎?她心裏只有仇恨與報復,已經沒有別的了。”
公孫勝搖頭説道:“不然,嚴老弟,以我看,那只是表面上的,當年的身受,她不能不在表面上出出這口氣。”
嚴慕飛凝目説道:“何以見得,老人家?”
公孫勝勉強一笑,道:“嚴老弟,我先説明,對於這個能要人命的‘情’字,我是十足的門外漢,外行人。”
嚴慕飛笑了,道:“老人家,誰又是門內漢,內行?”
公孫勝道:“至少那絕不會是我,憑我……哼,哼,一輩子跟這個字無緣,下輩子也得看造化如何!”頓了頓,接道:“您是當世奇才,不該看不出,像衞姑娘別處不去,單待在您這金陵王府裏裝鬼嚇人……”
嚴慕飛道:“老人家,這一點我也曾想過,可是卻招來她一頓奚落。”
公孫勝道:“像衞姑娘這麼一位巾幗奇女子,當然不會當而承認,更不會當面對您低頭,這您還想不到嗎?”
嚴慕衞倏然失笑,道:“單憑這一句,老人家就不該是門外漢。”
公孫勝老臉一紅,窘笑説道:“我這是瞎胡扯,但願讓我扯對了。”
嚴慕飛笑了笑,道:“老人家,還有嗎?”
“有。”公孫勝道:“像剛才,我不解,既然衞姑娘仇恨您,報復您,欲置您死地而後甘心,為什麼她還給您預備吃喝,她要真想害死您,餓死您不乾脆?”
嚴慕飛道:“老人家,事實上那些東西總有吃完喝完的一天。”
公孫勝道:“您怎麼知道在那一罐餅吃完之前,咱們就找不到出口,或者衞姑娘不會來放咱們?”
嚴慕飛道:“老人家,如有以後的放,就不會有如今的困了!”
公孫勝搖頭説道:“不然,也許衞姑娘只想出出氣,讓您吃點苦頭。”
嚴慕飛道:“老人家何辜?”
公孫勝道:“她怕您一個人寂寞呀!”
嚴慕飛倏然失笑道:“跟老人家在一起,很令人快慰,因為老人家凡事都會往好處想,給與人很大的鼓舞,有起頹振廢之效!”
公孫勝搖頭説道:“嚴老弟,我説的是實話。”
嚴慕飛搖頭説道:“老人家,她臨去時那幾句絕話,你該聽見了。”
公孫勝點頭説道:“我是聽見了,您恕我直説一句,我以為那全是您逼出來的。”
“我逼出來的?’嚴慕飛道:“老人家,她讓我屈膝低頭……”
公孫勝慨然説道:“大丈夫能伸能屈,想想人家衞姑娘多年的身受,人家那碎成片片的心,斷成寸寸的腸,便屈個膝,低個頭又有何妨?”
嚴慕飛呆了一呆,道:“老人家,你該早説。”
公孫勝道:“就是如今,嚴老弟也未必會以為然。”
嚴慕飛沒説話,這叫他如何接口,便是他認為公孫勝説的對,他也不能當面點頭承認。
而,旋即,他卻又説:“老人家,謝謝你,今後我對她極力忍讓就是!”
公孫勝動容説道:“嚴老弟令人敬佩,不過,我以為單忍讓是不夠的。”
嚴慕飛道:“老人家以為我還該怎麼做?”
公孫勝道:“嚴老弟,解鈴還須繫鈴人!”
嚴慕飛眉鋒一皺,旋即搖頭笑道:“老人家,那樣我是自討沒趣,自找難堪。”
公孫勝道:“嚴老弟,若比之心碎、斷腸,沒趣與難堪,又算得什麼?”
嚴慕飛凝目笑道:“老人家,她當初嚇你,又以瓜果戲弄你,如今她更把你困在此處,簡直是要害死你,你還幫她説話?”
公孫勝微一搖頭,正色説道:“嚴老弟,我是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也奉勸嚴老弟,是前生註定事,莫錯過姻緣。情天生變,恨海波濤要不得,尤其在嚴老弟與衞姑娘之間,那後果更怕人。我不願見當世第一奇才與衞姑娘這位巾幗奇女子鑄恨無窮,痛苦一輩子,所以我願以女媧、精衞自命,補補情天,填填恨海。至於衞姑娘把我囚困此處……”一搖頭,接道:“我絕不以為衞姑娘會害死我。”
嚴慕飛面容為之微動,道:“那麼老人家以為她是……”
公孫勝道:“充其量不過是要我留下來陪陪嚴老弟。”
嚴慕飛笑道:“看來老人家該是當代唯一的大行家……”
笑容緩緩斂去,代之而起的是一片凝重神色:“老人家,但願你説對了,老人家可記得她臨走時歷説的最後那句話了?”
公孫勝點頭説道:“記得,可是我説過……”
“老人家,你誤會了。”嚴慕飛道:“我是指那句我若能找到紀綱,她立即橫劍自絕的説法。”
公孫勝道:“這一句,又怎麼?”
嚴慕飛道:“唯獨她看過那張紙條,也唯獨她知道紀綱的去處,怕只怕她離南京前住對紀綱……”
公孫勝忙道:“嚴老弟,不會的,絕不會!”
嚴慕飛凝目説道:“老人家,怎見得她不會?”
公孫勝道:“嚴老弟剛才看過那兩隻罈子了,以嚴老弟看,那兩隻罈子裏所貯的吃喝物,可供您我兩個人吃喝多久?”
嚴慕飛想了想,道:“最多能維持十天左右!”
公孫勝道:“是啊,那麼嚴老弟請想,紀綱當年是由南京保着太孫突圍逃走的,他絕不會躲在南京附近,遠一點的地方,至少得費上幾日工夫,如果我所料不差,紀綱雖留了紙條,寫明瞭去處,但也絕不可能到那兒便能找到他,那又得費個一兩天工夫,這一去一回,加上找人的工夫,就絕不止十天。衞姑娘既無意害咱們,她如何趕回來放咱們?”
嚴慕飛道:“老人家,你我多餓兩天該還支持得住。”
公孫勝道:“餓一兩天是不打緊,但多渴一天就能要人的命。”
嚴慕飛呆了一呆,道:“但願老人家料對了……”
“當然。”公孫勝道:“最重要的一點是嚴老弟奉太祖遺詔輔保太孫,那麼,站在衞姑娘的立場,她又怎會對嚴老弟的使命加以阻撓破壞?”
嚴慕飛道:“老人家智高令人佩服,不過那句話……老人家,阻撓、破壞未必,或許她會把紀綱跟建文藏起來,讓我……”
公孫勝搖頭説道:“不可能,嚴老弟,時間上來不及,縱然有這可能,我以為她也是暫時隱藏紀綱與太孫,絕不會耽誤了太孫的返朝登基。”
嚴慕飛點了點頭,淡淡説道:“但願這一切老人家都料對了……”
公孫勝道:“該不會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