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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故舊夜訪

    在大廳外,清晰地看見大廳裡有個身穿長袍,鬚髮俱霜的老者在那兒負手來回踱步,看樣子很是焦急,可是他沒辦法一下看清那老者的長相!

    那老者似乎整個兒地陷在焦急裡,嚴慕飛人到了大廳門口,那老者依然茫無所覺!

    嚴慕飛輕咳一聲,道:“累老先生久等了!”

    那老者一震停步,轉臉凝目一望,神情猛然激動,急忙走前數步,忽地翻身拜下說道:

    “老臣叩見九千歲!”

    嚴慕飛詫聲輕呼:“吳大人,是你!”

    那老者顫聲說道:“千歲折煞老臣!”

    嚴慕飛搶前一步把他扶了起來:“吳大人,快快請起,如今我一襲布衣……”

    那老者在嚴慕飛的攙扶下站了起來,老眼中淚光隱現道:“在老臣心目中,千歲仍是千歲……”

    聲音忽然沙啞地接道:“天可憐,大明洪福,終於讓老臣見著了千歲……”

    嚴慕飛沒有多說,道:“吳大人,請坐!”

    那老者忙道:“千歲在此,哪有老臣的坐位!”

    嚴慕飛笑道:“吳大人是‘武英殿大學士’,想當年在聖上左右都有吳大人的坐位,何況我這個有名無實的千歲。”

    推著硬把那老者按在了椅子上,他自己也落了座。

    坐定,嚴慕飛含笑道:“吳大人,你我多少年沒見了?”

    那老者感嘆地道:“算算老臣已有近十年沒見千歲了!”

    嚴慕飛笑道:“吳大人好記性,自我當年最後一次返朝進宮起,算算也確有近十年了,當時地在應天,如今地在宛平,韶光倏忽,歲月如流,一晃就是十年,吳大人如今看來是老多了!”

    那老者苦笑說道:“老臣本就體弱多病,再加上燕王這一鬧,老臣心中憂慮悲憤,更加以找尋千歲多年,人怎得不老!”

    嚴慕飛道:“我記得吳大人在上崩之前就告老還鄉了!”

    那老者點頭說道:“是的,千歲!”

    嚴慕飛道:“吳大人家裡可好!”

    那老者道:“託千歲洪福,都稱粗健!”

    嚴慕飛笑道:“有妻有子萬事足,當年顯赫,功在朝廷,如今退隱林泉,靜享天倫,人生最大之樂莫過於此,吳大人夫復何求,委實是令人羨煞!”

    那老者面泛悲悽地搖頭說道:“千歲的話固然不錯,但朝廷禍亂,燕王篡國,太孫失蹤,實際上老臣無一日心安……”

    嚴慕飛道:“吳大人由來赤膽忠心,令人敢佩!”

    那老者嘆道:“千歲之言令老臣愧死,老臣能鮮力薄,眼見禍亂卻無力迴天,想想實在愧對太祖先帝……”

    嚴慕飛道:“吳大人要這麼說,我豈不該橫劍自絕。”

    那老者頗為窘迫地忙改了話題,道:“千歲可知道,魏國公(徐達)的兒子徐輝祖的事?”

    嚴慕飛點頭說道:“我知道,他主持‘中都督府’,在‘靖難之役’時忠心於太孫建文帝抗燕王在山東戰無不勝,力挽頹勢,無奈卻被太孫調回召還,後來燕王進京要殺他,他寫出太祖賞給乃父的鐵券中的免死文句,於是燕王削了他的爵,把他幽禁在家,幾年前病死了。”

    那老者道:“但他的弟弟徐增壽,卻是被太孫召至殿中,親身動手砍死的!”

    嚴慕飛道:“那是因為他不忠於太孫,暗中勾結燕王!”

    那老者道:“千歲,還有兵部尚書鐵鉉鐵大人,侍講學士方孝孺方大人也……”

    嚴慕飛點頭說道:“鐵鉉死得壯烈,方孝孺最慘,他只因不肯為燕王起草即位詔書,而被燕王誅滅了十族!”

    他的話剛說完,那老者已然老淚兩行了!

    嚴慕飛嘆道:“方孝孺的一生,並不想以文章留命後世,他的志願,是學為聖賢,達則為伊周,窮則為孔孟,達而為管仲蕭何,是他所不屑的,窮而遁跡山林,詩酒自誤,也是他所不屑的。平居於視聽言動,飲食臥起,他都不苟且,修養之深,非空談性理的俗儒所可望其項背。他在《孫志齋集》之中,最反對人君恃其才以自用,這跟太祖的主張恰好針鋒相對,所以太祖雖然很早就認識了他,召見過他,但始終沒加以重用,這是至今令我扼腕不平的事。”

    那老者舉袖擦滿臉的老淚,啞聲說道:“得有千歲這麼瞭解他,孝孺雖死九泉,該也含笑瞑目了!”

    嚴慕飛微一搖頭,道:“可惜當年我離朝太久,不然的話,孝孺不會落得這般悲慘下場。”

    那老者突然激動地道:“燕王不忠不孝,殘暴無道……”

    “吳大人!”嚴慕飛截口說道:“平心而論,這不能全怪燕王,當年太孫重用奸-,殘害諸王,他自己也有一半責任!”

    那老者皓首微微垂下,道:“千歲有言,老臣不敢置喙!”

    嚴慕飛淡然一笑,道:“吳大人,我知道你心中的感受……”

    頓了頓,接道:“我尚未請教,吳大人告老還鄉,我則還穿布衣,彼此多年未見,今夜吳大大突然來到這偏僻村野是……”

    那老者抬頭說道:“老臣專為見千歲而來!”

    嚴慕飛道:“吳大人找我有什麼事嗎?”

    那老者遲疑了一下,探懷摸出一卷色呈淡黃的紙卷,離座雙手遞向嚴慕飛,道:“千歲請看看這個!”

    嚴慕飛微愕說道:“吳大人,這是……”

    那老者道:“回稟千歲,這是太祖先皇帝遺詔!”

    嚴慕飛神情一震,連忙離座而起,肅然接過了那紙卷,展開只一看,臉色立趨凝重。

    半晌,他捲起了紙卷,道:“這就是多年來吳大人一直找我的原因?”

    那老者點頭說道:“是的,上千歲,太祖臨崩召見老臣當面寫下了這遺詔,並囑老臣務必找到千歲,將遺詔面交千歲!”

    嚴慕飛沉思著說道:“我當年返朝進宮之際,太祖當面也曾對我說過一番話,而我卻沒料到……看來太祖早知道燕王……”

    那老者截口說道:“是的,千歲,太祖聖明……”

    嚴慕飛道:“既如此,大祖就該防患於未然!”

    那老者道:“實際上太祖明白,燕王過於剛強,太孫失於軟弱,故在這遺詔上寫明請千歲取而代之!”

    嚴慕飛搖頭淡笑,道:“吳大人,太祖身邊有我這麼個人,這件事只有大祖跟衛娘娘知道。如今吳大人既然也知道了,那麼吳大人就該也知道,我若有披黃袍,坐龍椅的意思,當初只消一句話,文武群臣就會舍太祖而擁我,憑我在武林中的勢力,我若想做皇帝那該也易如反掌!”

    那老者道:“可是如今……”

    嚴慕飛抬頭說道:“吳大人,當年我在太祖面前作過許諾,往後我願竭盡綿薄輔朱家,其他的我沒有考慮!”

    那老者面泛愁苦之色,道:“難道千歲就跟睜睜看著……”

    嚴慕飛道:“吳大人,我認為燕王這個皇帝做的不錯,吳大人也應該看得見,如今天下相當太平,可以說是國泰民安!”

    那老者抗聲說道:“千歲恕老臣,也許是老臣年邁昏庸過於固執,在老臣的心目中,便推及天下,燕王他只是篡位奪國,名不正、言不順,他私心過於公心,他重用宦官,殺文武忠臣。他輕視讀書人,他窮兵黷武……”

    嚴慕飛笑了:“吳大人,看來你是豁出去了!”

    那老者臉色一莊,肅穆地道:“老臣身受太祖先皇帝洪恩,此身此生已獻於朝廷,雖能鮮力薄,但方寸中猶有一顆赤心。老臣如若怕死,當年就不敢接太祖重託,這多年更不敢遍歷天下找尋千歲!”

    嚴慕飛聽得微微動容,含笑說道:“那麼,以吳大人高見?”

    “老臣不敢。”那老者道:“只請千歲遵太祖遺詔。”

    嚴慕飛搖頭說道:“吳大人,要我取而代之,這萬萬辦不到!”

    那老者還待再說,嚴慕飛已然淡笑又道:“吳大人莫非要陷我於不忠不義,害我落個臭名千古嗎?”

    那老者忙怔頭道:“老臣不敢,這是太祖的遺詔!”

    嚴慕飛抬頭說道:“吳大人,便是太祖在日,我不能接受的也是概不接受,要我輔朱家,我願意鞠躬盡瘁……”

    那老者神色一動,忙道:“那麼老臣請千歲輔朱家正統!”

    “何解?”嚴慕飛笑道:“燕王是太祖第四子,雄才大略,頗有父風,太祖對他十分喜愛,所以他當初被封在燕京,難道他不算得正統?”

    那老者道:“然則太祖立了太子之子為太孫,燕王他篡位奪國,在天下人心目中,也算不得正統!”

    嚴慕飛笑道:“吳大人委實是太固執了。那麼,吳大人要我輔正統之語何解?”

    那老者道:“老臣請千歲輔太孫!”

    嚴慕飛道:“吳大人,天下人也皆知,太孫允-在‘靖難之役’中失蹤,至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那老者道:“老臣以為,聖天子自有百靈庇佑!”

    嚴慕飛含笑凝目,道:“吳大人的意思是……”

    那老者道:“老臣僅代表所有的年邁老臣,請千歲找尋太孫,接他回朝,重登九五以振朝綱,以順民心!”

    嚴慕飛呆了一呆,心想,這倒是不謀而合,殊途而同歸。當下定了神,含笑說道:“吳人大,你知道,當年當著太祖,他已經還我布衣……”

    那老者道:“千歲,老臣也知道,當年當著太祖,千歲也曾親口許諾,願竭盡一切輔佐朱家!”

    嚴慕飛笑道:“吳大人好厲害……”

    那老者忙道:“老臣不敢,但請千歲顧念……”

    嚴慕飛忽地一嘆,道:“吳大人,難就難在當今是太祖的第四子!”

    那老者道:“回千歲,但是他永遠算不得正統!”

    嚴慕飛淡淡一笑,道:“吳大人,可否容我考慮一宵?”

    那老者忽然流淚說道:“千歲,老臣不避風霜,不辭艱險,找尋千歲這多年,為只為大明朝及當面得到千歲點頭。千歲若有猶豫,老臣辜負太祖重託,願碰死在千歲面前!”

    嚴慕飛眉鋒一皺,道:“吳大人,你這是何苦?”

    那老者道:“老臣為只為大明朝,身受太祖先皇帝洪恩,敢不粉身碎骨,腦漿塗地以報。”

    嚴慕飛默然未語,在大廳中立時陷入一片沉寂!

    半晌,那老者抬頭輕喚:“千歲……”

    嚴慕飛突然說道:“吳大人在縣城可有去處?”

    那老者呆了一呆,道:“老臣住在昔日一位同年家中,千歲問這……”

    嚴慕飛道:“小徒回來,我命他送吳大人進城!”

    那老者忙道:“千歲尚未……”

    嚴慕飛道:“吳大人在宛平住過今宵後,明天可以啟程返家了,莫讓家中老小惦念……”

    一頓,揚聲喚道:“小黑!”

    遠處一聲答應,黑少年如飛奔進大廳,道:“師父,您叫我?”

    嚴慕飛擺手說道:“送這位吳大大進城去!”

    黑少年眉鋒微皺,遲疑著答應一聲。

    那老者忙站起說道:“千歲……”

    嚴慕飛一笑道:“吳大人在朝為官多年,究竟學到了什麼?”

    那老者囁嚅著道:“千歲……”

    嚴慕飛笑道:“小黑,送吳大人!”

    黑少年欠身擺手,微顯不耐煩地道:“老先生,您請吧!”

    那老者焦急地道:“千歲……”

    “吳大大!”嚴慕飛搖頭說道:‘你怎麼點之不透?”

    那老者聞言剛一怔,嚴慕飛已負手走了出去!

    這一來,那老者更怔了,瞪著眼,張著嘴,愣愣地望著嚴慕飛那頎長而灑脫的背影,突然拜俯在地,顫聲說道:“老臣叩別千歲!”

    院子裡傳來嚴慕飛的話聲。

    “吳大人走好,恕我不遠送了!”

    那老者顫巍巍地爬了起來,連撣衣衫下襬的塵土都忘了,黑少年微微皺了皺眉鋒,道:

    “老先生,走吧,再遲就要關城門了!”

    那老者失神地應了一聲“是”,這才顫巍巍地行出廳去!

    院子的暗隅中裡,負手站立著嚴慕飛,他望著黑少年陪著那老者出門之後,他也隱入了暗隅中。

    口口口

    這裡是宛平縣城南。

    達條大街很寬敞,一眼望去,很難看到人影,尤其是在這夜靜時分,遠遠地望過去,只有一處人家的大門口獨亮著燈,那是兩盞瓜形大燈,照耀得這戶人家門口十丈方圓內光同白晝,好不明亮!

    這一家,那大門非常氣派,兩扇朱漆大門高高的,一對鐵門環映著燈光烏黑髮亮!

    門前,是十組石階,石階下還有一對石獅!

    再看那院落,也是既深邃又廣大,分明這是宛平縣裡的大戶人家!

    境在這夜靜的時候,這兩扇大門前來了個人,那是嚴慕飛,他已然換了裝束,草帽沒戴,頭上露著髮髻,一襲青衫顯託得他更英挺瀟灑,手裡還多了一柄通體雪白,玉一般的摺扇,委實是軒昂偉丈夫,英俊美男子。

    他到了門前,扇交左手,舉右手扣了門環,夜靜時分,這門環聲響傳出老遠,十分震耳,響動了半條街!

    沒多久,一陣急促步履聲由內響起,隨聽門裡有人問道:“誰呀,這麼大半夜的……”

    嚴慕飛立即應道:“我,你們大人的朋友!”

    兩扇朱門豁然而開,當門而立的,是個僕從打扮的中年漢子,他入目門外嚴慕飛為之一怔:“你是……”

    嚴慕飛道:“煩請管家為我通報一聲,就說江湖草民嚴慕飛求見!”

    那中年漢子眼見嚴慕飛人品軒昂氣度超人,可未敢擺起官家門奴的架子直眉瞪眼,只遲疑地望了嚴慕飛一眼道:“你請等一等!”

    他轉身奔了進去,轉眼間步履響動,他陪著一位瘦削老者急步行了出來,那老者竟會是龔師爺!

    嚴慕飛當先一拱手,含笑說道:“龔師爺,夜來打擾,先祈恕罪!”

    龔師爺詫異地瞪著老眼道:“尊駕是……”

    嚴慕飛道:“江湖草民嚴慕飛,求見知縣大人!”

    龔師爺直著眼直打量,道:“原來是江湖上的英雄,尊駕有什麼事麼?”

    嚴慕飛未答反問,道:“請問龔師爺,京裡來的那位解大人走了麼?”

    龔師爺似乎很機警,馬上提高了警覺,道:“尊駕問解大人幹什麼?”

    嚴慕飛道:“恐怕龔師爺不會不知道,今午解大人偕同知縣大人辱臨寒舍,所以我特在夜晚來回拜!”

    龔師爺馬上換了另一張臉,“哦!”地一聲忙道:“原來尊駕就是大人找尋了很久、解大人特由京裡來宛平拜訪的嚴大俠,老朽不知,多有得罪,請進,請進!”

    嚴慕飛淡然一笑,道:“多謝龔師爺。”抬腿邁步進了大門。

    龔師爺突然喝道:“速速通報大人,就說嚴大俠來了!”

    那僕從應了一聲,飛步奔了進去。

    龔師爺轉臉賠笑,道:“大人正陪解大人在後院下棋,馬上就出來,嚴大俠先請大廳坐坐!”一欠身,擺了手。

    嚴慕飛含笑謙遜了一句,當先走了進去。

    行走間,龔師爺凝目數望,突然說道:“老朽好像在哪兒見過嚴大俠?”

    嚴慕飛微笑說道:“龔師爺貴人多忘事,今天在藥王廟,王大麻子開設的賭局。”

    龔師爺臉色一變,“哦!”地一聲忙道:“原來就是嚴大俠……”忙陪上一臉窘迫不安的笑容,道:“嚴大俠,不知者不罪!”

    “好說。”嚴慕飛道:“一介江湖草莽,何敢怪罪龔師爺,龔師爺理事清,判案明,我心中至今猶是感激不已。”

    龔師爺忙道:“您要這麼說,那是打老朽的嘴巴,如今看來,王大麻子他糊塗懵懂,衝撞了大俠。”

    說話間已到待客大廳,廳中剛坐定,廳外步履響動,一名僕從快步走了進來,近前哈腰說道:“稟師爺,解大人與大人到!”

    龔師爺連忙站了起來退立一旁。

    邊時,大廳裡一前一後地走進兩個便服老者,那便是大學士解縉與矮胖的宛平縣知縣大人。

    嚴慕飛忙含笑站起,道:“嚴慕飛來得魯莽,二位大人諒宥!”

    知縣大人忙道:‘好說,好說,倒是解大人跟本縣未曾遠迎,要請嚴大俠海涵。”

    分賓主落座定,嚴慕飛目註解縉開了口:“解大人預備何時啟程返京?”

    解縉臉上未見笑意,捋著長鬚道:“老夫打算明天一早啟程。”

    嚴慕飛道:“怎麼?那麼快?不打算多待兩天麼?”

    解縉微一搖頭道:“老夫歸心似箭,來此不能達成上命,又何必遲遲在此處逗留時日,好歹拼著上罪回去覆命算了。”

    嚴慕飛笑了笑道:“幸好解大人要遲至明早才走……”

    解縉微愕說道:“嚴大俠這話什麼意思?”

    嚴慕飛道:“解大人要是在今天晚上走了,那可真是一無所得,大大地有虛此行了。”

    解縉苦笑說道:“如今老夫又有什麼收穫,不也是有虛此行麼?”

    嚴慕飛含笑說道:“倘使大人沒有收穫,有虛此行,今夜我也就不來了!”

    解縉一喜忙道:“怎麼,莫非嚴大俠改變了主意?”

    嚴慕飛笑道:“不然我何顏何膽敢敲知縣大人府邸的門?”

    知縣大人驚喜叫道:“那真是大好了,那真是太好了……”

    解縉畢竟是位朝中大員,遇事要冷靜沉著得多,他立即恢復平靜,微微一笑,道:“誠如趙大人所說,真是太好了,只是……”

    頓了頓,接道:“嚴壯士堅拒在先,接受在後,是什麼使嚴壯士改變了心意,並且那麼快?”

    嚴慕飛淡然一笑,道:“倘解大人認為太快,我願意慢一點,改天再來。”

    解縉一驚,紅了老臉,忙搖手說道:“不,不,不,嚴壯士莫要誤會,老夫只是不明白為什麼嚴壯士突然改變了心意?”

    嚴慕飛含笑問道:“大人以為是什麼?”

    解縉勉強一笑,道:“該是嚴壯士忠君愛國,身在江湖,心在朝廷!”

    “不!”嚴慕飛微一搖頭,道:‘江湖人個個亡命,談什麼忠君愛國,我只是因為解大人偌大年紀,老遠跑來這一趟,結果難以覆旨而頗感不好意思,另外……不瞞解大人說,如今我對上位那批重賜有了莫大的興趣……”

    解縉尷尬笑道:“嚴壯士說笑了。”

    嚴慕飛說道:“解大人,我句句實言,豈不聞重賞之下出勇夫,有錢能使鬼推磨,那批重賞,實在令人心動。”

    解縉與宛平縣那位知縣大人互覷一眼,沒有接話。

    嚴慕飛笑了笑,又道:“江湖人卻也有一宗常人難及的好處,那就是他能輕死重一諾。

    解大人,從現在起,上位的這道密旨我接了!”

    解縉忙道:“是,是,是,老夫謹代表朝廷謝謝嚴壯士。”

    嚴慕飛笑了笑,道:“謝倒不必,解大人,我請問,上位的那批重賞,都有些僕麼奇寶異珍?”

    解縉遲疑了一下,道:“奇寶異珍倒沒有,只有寶劍一口,明珠百顆,玉器十件,珊瑚兩株、綢緞百匹、黃金千兩。”

    嚴慕飛揚眉笑道:“何重若此,雖賞萬戶侯也不過如此,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以此代價換一個建文,該是很值得的,解大人以為然否?”

    解縉忙點頭說道:“然,然,嚴壯士說得是,嚴壯士說得是。”

    嚴慕飛淡然一笑,轉註宛乎縣知縣,道:“大人,我有個不情之請,尚請大人俯允!”

    宛平知縣忙道:“嚴大俠請說,只要能做得到,無不馬上辦妥。”

    “多謝大人!”嚴慕飛微微一欠身,道:“東西太多,我那兒沒處放,帶在身邊也不方便,我想請大人把這些東西一律折成銀票給我……”

    宛平知縣目註解縉,解緒當即點頭說道:“使得,使得!趙大人,馬上照辦,馬上照辦!”

    宛平知縣欠身答應,立即吩咐下去。

    那裡吩咐完畢,嚴慕飛轉註解縉道:“解大人,我承認在江湖上頗具影響力,可是我這江湖人一旦碰見了官,那就一點辦法也投有了,而這件事,偏偏借重官府的地方不少,不知朝廷有沒有為我考慮到這一點?”

    解縉忙道:“有,有,自然有,嚴壯士儘管放心,凡嚴壯士所到之處,一如欽差,當地官府無不聽憑差遣!”

    嚴慕飛笑道:“解大人,空口無憑,我說我是欽差,那些地方官信麼?恐怕不但不肯信,弄不好還會拿我法辦呢!”

    解縉失笑說道:“這個朝廷早已為嚴壯士預備好了。”

    探懷摸出了一物,那是一塊金牌,雙手遞給嚴慕飛道:“嚴壯土,這是欽賜金牌,請慎藏。”

    嚴慕飛接過一看,只見正面中央攜刻著一條五爪金龍,兩旁八個小字:“永樂至寶,如聯親臨”。他當即把那面金牌藏入懷中,說道:“解大人,這件事我算接下了,如今我要請問,當日建文之失蹤,可留有什麼可循之蛛絲馬跡?”

    解縉沉吟了一下,道:“嚴壯士如果有空,一兩天內可否進京一趟?”

    嚴慕飛道:“解大人的意思是……”

    解縉道:“老夫安排一個人跟嚴壯士見見面,對嚴壯士的這項使命,也許會有所幫助!”

    嚴慕飛道:“解大人預備安排誰?”

    解縉道:“錦衣衛指揮使陸讞。”

    嚴慕飛“哦!”地一聲,道:“敢莫他知道……”

    解縉道:“嚴壯士見了他之後就知道了。”

    嚴慕飛沒有再問,淡淡一笑,道:“既如此,一兩天內我就進京一趟……”

    驀地一陣悠揚清越的琴音隨風飄送過來。

    嚴慕飛入耳琴音,不禁動容,脫口說道:“好高絕的琴藝!”

    宛平知縣忙道:“嚴壯士誇獎了!”

    嚴慕飛道:“敢莫是大人的什麼人?”

    宛平知縣赧笑說道:“小女偶爾戲弄,所學淺薄,不成氣候,嚴大俠莫要見笑!”

    嚴慕飛呆了一呆,道:“原來是令愛!趙大人,嚴慕飛無意奉承,令媛琴藝之高,放眼天下找不出幾個堪比,趙大人有女若此……”

    解縉哈哈一笑,道:“昔日餘伯牙遇鍾子期,今夜趙大人之令媛逢嚴壯士,有道是:

    “知音難求……”

    嚴慕飛微笑搖頭,道:“嚴慕飛粗知琴藝,說來猶在門外,何敢稱趙姑娘之知音,不過,這琴音之中滿含幽怨悲悽,令人聞之心酸淚落,莫非趙姑娘有甚不平遭遇?”

    宛平知縣滿臉愁苦地一嘆,接道:“不瞞嚴壯士說,小女生來命薄運乖,恐怕要幽怨悲悽地過一輩子了……”

    嚴慕飛訝然說道:“趙大人,這話怎麼說?”

    宛平知縣口齒啟動,欲言又止,似乎有猶豫,似乎有什麼不願告人的隱衷。

    嚴慕飛忙道:“趙大人,恕我唐突冒昧!”

    宛平知縣一嘆搖頭,道:“嚴大俠,說來這也沒什麼怕人知道的,本縣為官數十年,敢說清正嚴明,從沒有做過虧心事,卻不料小女她卻……”

    吸了一口氣,接道:“嚴大俠,是這樣的,小女自幼體弱多病,本縣先時只當這是女兒家的通病,也未在意,不料年長後動輒便昏厥在地,長年臉色蒼白,身體弱得不得了。本縣至此始覺不對,始遍延名醫為她診治,豈料看過名醫不下百位,竟沒有一位能看出她是什麼病。本縣如今是灰心了。小女自知難活幾年,遂也整日埋首後樓,把心思全放在了琴、棋、書,畫之上,因之……”搖搖頭,悲笑接道:“本縣不諱言小女頗有才華,在琴、棋、書、畫上也頗見造詣,可是那有什麼用,有什麼用……”

    說著,說著,他低下了頭。

    解縉一旁說道:“趙大人不必如此,禍福皆天定,半點不由人……”

    嚴慕飛突然說道:“趙大人僅此一女麼?”

    宛平知縣微微點頭,道:“本縣後來又得一子,但未滿三歲就夭折了。”

    嚴慕飛遲疑了一下,道:“趙大人,才女難得,我略懂歧黃,倘趙大人不以唐突冒昧見責,我願毛遂自薦為令媛……”

    宛平知縣苦笑說道:“嚴大俠這是什麼話,好意本縣只有感激……”

    嚴慕飛道:“趙大人,曾使名醫束手的病,我可沒有把握!”

    宛平知縣道:“嚴大俠,這是本縣所聽到的唯一與眾不同的話,本縣已失望過近百次了,何在乎多失望一次。”

    嚴慕飛道:“那麼,假如現在方便……”

    宛平知縣站起來道:“本縣這就去叫小女前來。”

    嚴慕飛忙道:“不,趙大人,該我去,再說,我也想借機會欣賞一下趙大人這府邸的美好夜景。”

    宛平知縣強笑說道:“嚴大俠會說話,恭敬不如從命,只有偏勞嚴大俠了。”

    轉向解縉欠身說道:“大人請坐坐,卑職……”

    解縉搖手笑道:“老夫好學一生,豈願放棄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趙大人請帶路,老夫也跟去瞧瞧。”

    宛平知縣忙道:“怎敢勞動大人……”

    解縉哈哈一笑,道:“欽差都動大駕,何況老夫這小小的翰林學士?”

    宛平知縣未再多說,謝了一聲,當先帶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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