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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回 旗幟誰家 萬頃滄波驚遠棹江山如畫 千行楊柳坐垂綸

    黑摩勒師徒白趕了兩天,一點影子也未尋到。後來還是鐵牛無意之中向一老者打聽,也只説是兩個紫臉少年曾在當地經過,相隔已有多半日光陰。再往前面探詢,答話多半不同,彷彿二人並非一路。黑摩勒知道對方故意把形貌衣服換去,有時路上投宿打尖,遇到人多之處還要分成兩起,裝不相識,心想:這廝並不知我是劍主人,死賊又未被人看見,據説本領頗高,何故如此膽小情虛,鬼頭鬼腦?料已趕他不上,為防沿途打聽,被他同黨警覺,好在前途便是江西境內,小孤山已快趕到,吩咐鐵牛不要再向人探詢。

    次早趕到江邊,見天色甚好,僱了一隻船,往小孤山駛去。二人搖望那山孤峙中流,宛如一支碧玉簪插在水上。四面波濤浩蕩,斷岸千尺,只西、南兩面有一片淺灘,時見漁村蟹舍掩映煙樹之間。江山如畫,風景清麗,遙望廬山,高矗天際,白雲縹緲,時隱時現,煙嵐明滅,不見全身,顯得形勢分外雄奇。正在指點讚賞,因是逆風而行,船行甚慢。

    鐵牛見所僱小舟,共只老少二人,老的搖櫓,兼帶掌舵,小的年只十來歲,短髮蓬鬆,短只齊額,看去人甚瘦弱,年比自己還小,卻拿着一根長竹篙,橫在手裏獨立船頭,遇見有船對面走過便大聲吆喝,用篙向來船點去,將來船抵緊,對面錯開。江上風日晴美,只管涼風拂拂,心身輕快,舟童卻累得頭上冒汗,看去十分吃力,老的搖櫓也極勉強,不由動了憐憫。暗忖:都是一樣人,自己以前也曾吃過苦頭,如今拜了師父,遊行自在,無慮無憂,何等快活!這兩個船家一老一小,無非為了衣食,拼了性命,賣此苦力。看去實在可憐,放着一身力氣,何不幫他一幫?便朝舟童笑道:“你太累了,我幫你撐船如何?這裏有二兩銀子,送給你們,少時買點酒肉,吃頓好飯。我們遊山回來,還坐你的船呢。”

    舟童喜道:“因我祖父年老,江湖風濤大大,客人多不願意坐我的船,常不開張。方才那些船家見客人年紀小,又未帶什行李,以為給錢不多,才讓祖父攬了這趟買賣。他們因今日天好,又是孤山小姑神女廟會之期,僱船人多,恐我祖父要錢太少,在旁礙事,故意支開,還説了許多閒話。我們恐客人嫌我們人老船小,不敢多要,二位客人竟付了加倍船錢,足夠我祖孫全家一月之糧,現在又給這多銀子,如何敢當呢?”鐵牛見他説之不已,一雙小眼卻註定銀子上面,分明想要又不好意思,越覺窮人可憐,並且還有良心,對此非份之財還在害羞,忙道:“不要説了,我師父比我還大方,你只管拿去,把篙給我,你歇一會。”

    舟童先因黑摩勒年紀較長,僱船由他做主,還恐客人不快,不敢要那銀子,及聽這等説法,忙即謝諾,將銀接過,心中一喜歡,忘了再説下文,竟被鐵牛將篙奪去。正想將銀送往後面與祖父觀看,忽見對面一條大船,船人甚多,揚帆順流而來,相隔不過七八丈,江流大急,晃眼撞上。猛想起客人年紀和自己差不多,又是外行,就是力氣較大,看去強壯,風浪之中也弄不慣,方要開口。操舟老頭因江流太急,逆水行舟,年老力衰,正以全力應付,忽然發現船頭上小客人將竹篙拿去,對面恰有大船駛來,知道不妙,嘶聲急喊:“孫兒如何將篙給人?前面大船就到,沒有看見麼?”話未説完,對面大船凌風破浪走得飛快,相隔不過丈許遠近,眼看撞上,小船立成粉碎。大船上人約有二十多個,均是壯漢,正在同聲怒吼,紛紛喝罵。舟童見勢不佳,慌不迭放下銀子,搶上前去,口中急喊:“客人你弄不來!”伸手想奪那竹篙時,鐵牛從小頑皮,所居臨河,學會一點水性,並未把那大船放在心上,心想:我如不行,你們老少二人更是無用。早搶上前去,雙手持篙照準來船右舷前頭用力撐去,大小二船雖被一下錯開,無奈用力太猛,前後不勻,老頭力弱,變出非常,急切間扳舵不及,船便往旁橫過,正擋大船去路。這時危機瞬息,眼看小船非被大船齊中撞斷不可,老頭連驚帶急,已滑倒船上。大船上人一面同聲怒罵,任其朝前猛衝,右舷幾個壯漢各持篙竿,照準小船上人便打。舟童嚇得抱頭尖喊,周身亂抖。鐵牛還不知小船就要撞碎,見狀大怒,手中長篙正撤回來,就勢朝對面一揮一舞。船行正急,船艄又生變化,兩下對錯之際,大船上人怎禁得住鐵牛神力?經此一掃,有的將篙震脱,落在水中,手臂痠麻,立足不穩;有的竟被掃跌水中隨流飄去,被船人奮力救起。再看小船,已由橫而直停在水上,不住晃動起伏,快要隨流淌去。老少兩船家做夢也未想到,危機一發之際免去一場大難。再看大船,已駛出一二十丈,船上眾人正朝小船這面手舞足跳,同聲咒罵,但是相隔已遠,回舟不便,無可奈何。

    鐵牛見師父立在後艄,周身好些水點,面有笑容,還不知道是何緣故。老頭一面搖櫓前進,口呼:“孫兒,還不向這二位恩人叩頭!不是他們,我們連人帶船早已完了。”鐵牛問故,原來那條大船,乃湖口惟一惡霸曾三省所有,外號震三省,與他姓名同音,橫行不法,勢力甚大,開有八九十家大木行。這類大船養有二三十條,船頭上掛有一面三角旗,上繡一個“曾”字,往來江西兩湖之間,江湖上舟船望即遠避。這類大船頭上均裝有三隻鐵角,名為鐵龍衝。遇時,如是逆風上駛還好一些;如是順風揚帆而來,下流舟船隔老遠望見那面三角旗,便須設法避開;如因風浪大大發現稍遲,躲避不及便要遭殃。船上人個個兇惡強暴,照例橫衝直撞,向不讓人,有時對面來船明已避開,只要離他稍近,或是這班惡徒看來船不順眼,犯了兇心,往往故意把舵一搬,朝來船衝去,十九衝成粉碎。他們不特不肯救人,反而以此為樂。偶然船家閃避得快,僥倖躲過,至少也被他們用篙竿打上幾下才罷。狗子如在船上,更是厲害,真個萬惡。船家先還怪孫兒將篙給人,幾乎闖禍,後來才知年老眼花,不曾看出來船是誰。如非這師徒二人,萬無生理。

    先是鐵牛一篙將船頭錯過。同時,黑摩勒本在看小孤山不曾留意,聞得船家呼喊,見勢危急不願開口,忙往後艄縱去,本意代老頭將舵扳轉,一見船已橫過,大船正朝小船中腰衝來,同時瞥見船頭上還有一大兩小三個鐵角映日生光,看出專為與來船對撞之用,再看船上的人又都滿臉橫肉,神態兇惡,不禁大怒。百忙中抄起一塊七尺來長的船跳板,搶往中腰,照準大船前頭鐵角備力一抵,小船當時由橫而直,兩下分開。大船上人斷定小船必被撞碎,因恐碎木亂飛,江水受激湧起,濕了衣服,或受誤傷,齊聲笑罵,往後閃退,正在打算欣賞這場慘禍,不料會在千鈞一髮之際船竟錯開。曾家大船都是硬木特製,船頭甚高,那三隻鐵尖角,看去形似鐵錨,又尖又鋭,最前一根低及水面,長達三丈。黑摩勒身材瘦小,本不起眼,這時手握跳板,低頭俯身朝那鐵角猛抵,自看不見,等到船已錯開,才被發現。內有兩人眼快,看出小船上有一幼童將船撐開,不禁大怒,又聽右舷同伴怒罵,有人落水,也不想想對方兩個小孩怎會這大力氣?一聲怒喝,舉篙就刺。另外幾個惡黨也用長篙亂鈎亂搗,想將小船鈎翻,一面去救落水同黨。

    黑摩勒越發忿怒,知道對方人多,只要被他鈎上,自己雖有本領,小船也非翻不可,怒火頭上,更不怠慢,忙將手中跳板一緊,乘着兩船交鍺一去一來之際,一個“蜻蜓掠水”之勢,由斜刺裏往大船邊上縱去,手中跳板隨同自己往前一掃。只聽叭嚓連聲,前半那些惡徒紛紛震得手臂痠麻,不是脱手丟篙,便被反震回來,打向同黨身上,十九立足不穩,東倒西跌,亂成一片。如非船舷寬闊,黑摩勒心中有事,對船上人雖然可惡,並無多大本領,不願傷人性命,要是知道惡霸船的來歷,這些惡徒至少也有幾人不死必受重傷了。

    黑摩勒有意驚人,縱時,左手船板乘着大船去勢橫掃過去,右手早把人皮面具取出戴上,落到船頭,一聲怪嘯,雙腳一點又倒縱回來,落在後艄之上。大船上原有兩個行家,因聽船人喝罵,探頭一看,恰巧瞥見。因覺來人身輕如燕,貌醜若鬼,身材那麼瘦小,偏是力大無比,一個人竟在驚濤駭浪之中,將順風揚帆而來的幾千斜大船用一塊船板抵住,使其錯開,將小船保住;船頭上另一小孩,也是隻憑一根竹篙將大船撐開,此是從來未見之事。別的不説,單這力氣已大得出奇,如其回舟動手,休看眾寡相差,也未必能佔上風。看出小船是往孤山駛去,忙令手下徒黨不可妄動,探明兩小孩來歷再説。雙方都是幾句話的工夫,彼此船已駛出老遠。

    黑摩勒後聽船主人如此兇惡,心中忿怒,暗忖:這類惡霸為害人民,萬容不得!此時身有要事,且等事完歸來,見了葛師再來除害。便告船家:“今日之事,不可向人説起。”船家祖孫同聲應諾,老的並説:“我們還怕他認得此船。現在年老無力,孫兒年幼,水上的飯已吃不成,回去便要把船賣掉,把客人今日所給銀錢另謀營生,不再操舟為業了。”黑摩勒聽去可憐,又命鐵牛送了他十兩銀子做本錢。船家推辭不脱,感激流淚,再三拜謝。二人笑説:“都是一樣人,誰有力量就幫誰,這算什麼!”説罷,鐵牛又代搖櫓。船家祖孫知這兩個小船客不是常人,也就聽之,只在一旁扳舵指點。

    鐵牛以前本未弄過,雖非內行,人卻聰明,又會水性,一學就會,比船家自快得多。等到孤山腳下,天已過午,二人均覺腹飢,便問船家:“山上可有酒店?”船家答説:“山上雖無什麼好酒店,遊山的人都是自備,廟中素面卻是有名。今日恰是廟會,天氣又好,香客遊人甚多,廟前賣食物的攤子不知多少,葷素全有。二位恩人上去,隨意用吧。”

    一會靠岸,鐵牛見那舟童胡明身太瘦弱,面有菜色,人卻聰明伶俐,覺着可憐,便和師父商量,想帶了去。黑摩勒先覺無聊,繼一想,自己人地生疏,帶他同行也許有用,令其引路尋人也較方便,含笑點頭。便令船家胡老守在船上,帶了胡明,往上走去。當地原是一片漁村,偏在山旁,地勢比較偏僻。因有廟會,全村漁人多半往趁熱鬧,臨水一帶漁網高懸,柴門虛掩,悄無人聲。偶然望見幾個村婦,自在門前曬衣亮網,靜悄悄的,看不出那老漁人是在何處。二人又飢又渴,正想去往前山,吃完再來,胡明笑問:“香客遊人均在前山,二位恩人到此作什?”黑摩勒笑道:“我是來尋人的,且去前山,吃完東西再來也好。”

    三人隨往前山走去。那一面地勢漸高,剛走向人山路上,便聽鐘鼓梵唱之聲、人語喧譁隱隱傳來。再走不遠,到了登山大路,香客遊人往來如織,更加熱鬧。胡明正領二人往上走去,黑摩勒偶一回顧,瞥見臨江一片淺灘斷崖之上,開着兩家小酒店,心想:廟會人多嘈雜,不如這裏清靜。便令鐵牛、胡明回身,去往店中沽飲。到後一看,那兩家酒店地方不大,甚是清潔。左邊一家聚有幾個酒客,似是山上下來的遊人。右邊一家竟是空的,為想清靜,便走過去。店夥見是三個小孩走來,都穿一身短衣,貌不驚人,心存輕視,便説:“裏面沒有客人,你們不許進去。”胡明方要開口,被黑摩勒止住。鐵牛見店夥無禮,把眼一瞪道:“我們是吃酒的,你這廝怎不開眼?”店夥冷笑道:“我們這裏不賣小孩,你到隔壁那家去。”鐵牛氣道:“你開的是店,我們有的是錢,又不欠你,如何這等欺人?”説罷往裏便走。那店夥生得年輕力壯,仗着酒好,又是彭澤縣城中財主所開,專為主人平日遊山之用,裏面還有兩間精室不令酒客人內,強橫已慣,生意好否全不相干,一見鐵牛硬往裏走,一把抓住想推出去。哪知鐵牛成心慪氣,立在地上,和生了根一般。店夥連推帶拉,用盡氣力,一動不動,心裏一急,伸手便打。

    黑摩勒早就有氣,本想任憑鐵牛闖禍,不去管他,繼一想:此時有事,又正腹飢之際,不宜顯露行藏。看出鐵牛已有怒意,恐其動手,又氣那店夥不過,忙搶上前,伸手微微一擋,口中喝道:“他這裏眼大,看不起人,我們不會別家吃去,理他作什!”話未説完,忽聽身後接口道:“人老弟有興遊山,不值與人動氣:我來此山已有兩日,對門那家酒菜頗好。他這裏人不對不賣、吃得太多不賣、過時不賣,號稱三不賣,好些拘束,何苦來呢?”三人回頭一看,見那人穿着一身葛布道裝,身材瘦長,面如硃砂,左頰一粒蠶豆大小黑痣,上生一撮紅毛,長達六七寸,鋼針也似,與下面鬍鬚相連,看去彷彿鬢旁掛着一把紅絲,長眉細眼,膚白如玉,指爪甚長,貌相奇古,語音清朗,望着自己,一臉笑容,甚是和氣。黑摩勒心想:正好藉此下台。忙答:“本來是想到對門去呢。”店夥本來欺小,還想打人,被黑摩勒這一擋,看去未用什力,不知怎的,右臂痠麻,臂骨發痛,又想起方才用足力氣,不曾將人推動,覺出對方不是好惹,心氣一餒,未再上前,口裏罵道:“哪裏來的小野種!是好的等在對面,少時稟告我家主人,叫你知道厲害。”

    鐵牛早被師父暗中搖手止住,也未理他。那道人朝店夥看了一眼,笑道:“他們三個小客人初來此山,不知你店中規矩,你連推帶打,怎能怪人?無論如何説法,你開的是店,他來者是客,已然夠受,還要怎麼樣呢,請自回店養息去吧。”這時,對面酒客聞得門外吵鬧,也都趕出觀看,均知張家店中惡習欺人,又見三人年小,心中不平,正想上前解勸,黑摩勒已邀了道人,同往對面店中走進。店夥怒罵了幾句,無人理睬,覺着右半身又痛又酸,難過已極,以為無意之中脱力傷了懶筋,見對面眾人都有不平之容,知道不得人心,當眾不願示怯,只得氣忿忿咒罵回去。

    黑摩勒師徒三人入店一看,共有五張桌子,酒客都是遊人,天早過午,已快吃殘,道人本在望江獨酌,聞聲出勸,也吃過了一半,落座之後,喊來酒菜,互相一談,越覺道人談吐雋雅,識見頗高,不似尋常道流,漸漸談投了機。鄰座酒客也各吃完走去。

    黑摩勒不願顯露形跡,問知道人姓雲,道號野鶴,新由外省雲遊來此不過兩日,也未朝他打聽青笠老人下落。正想吃完便要分手,對方識見甚高,欲與訂約後會。雲野鶴本是面江而坐,不時朝前注視,忽然含笑立起,説道:“貧道還有一點要事,須要先走一步。夜間無事,可去山東北半山崖上柳林中一談也好。我就住在陶公祠旁竹樓裏面,日裏遊山訪友,未必在家,如有什事,可留一紙條,約好地方,必來奉看。老弟聰明絕頂,樣樣過人,貧道萬分佩服,但是出門人在外還以忍氣為高,不可隨便出手,以免引起別的枝節。愚直之言,望勿見怪。”説罷作別走去。

    黑摩勒何等機警,聽出道人語有深意,方才暗用內家勁力懲罰店夥似被看出,心中一驚,忙即留意道人腳底,見他從容出門,順山路緩步走去,和常人行路一樣,並看不出有什功夫,又因快要吃完,向胡明打聽老人住處和平日垂釣之處,便未在意。鐵牛本在望江想事,忽喊師父:“你看那船,也是逆風逆浪而來,如何這等快法?”黑、胡二人憑欄一看,見那來船兩頭尖突,又窄又長,上坐九人,各持一槳,貼着水面,逆流上駛,對準孤山這面,掠波飛駛而來,望去好似水上輕鷗,端的輕快已極;小舟上人又是一色灰布短裝,全都精強力壯,內有三個為首的分立兩頭,更似會家,心方奇怪。胡明失聲驚道:“糟了!怪不得方才道人本説要請我們吃酒,不等吃完,酒錢也忘了給,連客氣話都未説一句,先就溜走,行時又勸我們不要和人動手,原來是個老油飛,早在這裏看見我們和曾家的船打架,如今發現此船,知是來尋我們晦氣,嚇逃走了。如我料得不錯,這隻小船,便是曾家派來的教師打手。方才大船,必是停在北岸附近他們的木行碼頭,故此來得這快。他們人多,官私兩面都有勢力,我們吃完快走,免得惹事。”

    黑摩勒師徒聞言,全都大怒。黑摩勒暗付:我不尋這惡霸,他反尋我,真個不知死活!真要來尋晦氣,先把尋劍之事放在一旁,索性代地方上除此一害,也是好事。青笠老人既是高人隱士,地方上有此惡霸,我代他除去,想必不會説我狂妄。心念才動,忽聽左側面江邊吹笛之聲十分嘹亮,響徹水雲,應着江波,分外好聽。同時瞥見一個白衣漁人獨坐船頭,手把短笛,正在吹奏。後一小童操舟打槳,如飛順流而下,朝那兩頭尖的來船對面駛去。雙方都快,晃眼隔近。來船好似聞得笛聲,忽然停槳相待,只有二人緩緩搖動,與急流相抗。

    鐵牛見那漁人手中似是一枝玉笛,頭戴一頂青斗笠,忙喊:“師父!這不是我們尋的那人麼?”黑摩勒早看出那是一個二三十歲少年,又是中等身材,聞言低喝:“你少説話,也不看看他的年紀!”鐵牛方想起漁人年貌不對,覺着冒失,面上一紅,側顧胡明,滿臉驚疑之容,欲言又止,又聽師父“噫”了一聲,再往江中一看,兩船隻隔二三尺,笛聲已止。漁人手持短笛,正朝對方發話。雙方對説了幾句,各自回舟。來船仍往下流駛去,船行更快,轉眼駛入水天相接之處,不見蹤跡。漁人並未迴轉原處,只把船一側,朝南岸彭郎磯一面駛去。

    黑摩勒看出曾家來船是來山中生事情景,船上並還帶有兵器,其勢洶洶,竟被少年漁人幾句話打發回去,見那漁人裝束,與老人好些相同,又有這大面子,定是他的門人後輩無疑。心方尋思,見鐵牛和胡明扶在欄杆上面,互相低語,正想人坐詢問,忽聽身後有人走動,當是本店夥計,先未在意,剛喊:“你們過來!吃完好走。”身子一轉,見那來人正是對門店夥,低喊了一聲:“三位相公,方才是我不好,不要見怪,請到對面再吃兩杯,免得主人知道,停了生意。”黑摩勒因將吃完,自不願去。店夥又請本店夥計代説好話。方要堅拒,見那店夥雖然滿臉慚惶,並無痛楚之容,忽想起此人已受暗傷,少説也要痛上好幾天,還是手下留情,否則早已殘廢,何以好得這快?料有原因,笑問:“你主人來了麼?”店夥帶愧答道:“店中此時不賣酒。主人未來,只我一人。這是方才那位道爺對我勸告,自知不合,來請三位小相公賠罪,快請過去,還有話説。”

    黑摩勒見他未幾句話語聲甚低,越知有因,忙算酒賬,一同前往。剛到對面店內,店夥把門關好,撲地便拜,哀聲求道:“小人冒犯相公虎威,方才半身痛苦,正在苦熬,那位道爺忽然走進,説二位相公乃龔老大公的朋友,小人才知闖了大禍。雖蒙道爺按摩,將痛止住,他説相公本事比他更好,這類內家重手法,非本人不能解破,暫時無事,將來重發,仍要殘廢。小人還有全家老小,想起害怕,再三求告,蒙他寫下一信,命請相公來此解救。”並説:“胡明是船上小孩,受過相公好處,不必避他,但對旁人不可泄露。還望相公開恩才好。”

    黑摩勒師徒一聽,才知雲野鶴果是異人,點頭命起,再看店夥傷處,已然治好,至多餘痛不曾消完,當日必可復原,本用不着自己動手再治,知是另有用意,故意揉了兩下。要信一看,大意是説:黑摩勒師徒不應途中訪問,致被伊氏弟兄警覺,跟着又遇一人,得知黑摩勒的來歷以及乃父伊商自殺之事,連夜趕回小孤山,朝青笠老人哭訴:黑摩勒是他殺父之仇,故將寶劍盜去,現已追來,請他做主。説了許多挑撥的話。伊氏弟兄並不住在此地,乃是老人記名弟子,奉命去往黃山有事,匆匆覆命。昨夜恐黑摩勒追來,老人脾氣古怪,聽他説了一陣,未置可否,不知是何用意;連家也未回,連夜坐一快船,往湖口小菱洲駛去。野鶴因知黑摩勒師徒要來,老人天性奇特,最恨人恃強驕狂,又喜感情用事,本領極高,能夠飛花擊石,摘葉傷人,內功已入化境,比以前七指兇僧法燈還要高明得多,除卻輕功未到上乘境界而外,別的全好到極點,決非其敵,幸而他還歡喜聰明機警的幼童,只不犯他的惡,便好得多,甚而肯以全力愛護都在意中。他不喜人在他面前賣弄。方才二人和曾家大船動手,一則事出無心,對方又是想將小船撞沉,萬分可惡,自然不致見怪,後用勁功重手法暗傷店夥,如被知道,卻非所喜。先還防到老人聽了伊氏弟兄讒言,有心作對,勢必寶劍更難取回,一個不巧,還要樹一強敵;今早起留心查探,老人不知何故忽然離開。二人本應先尋老人説明來意,如今形勢已變,最好在此等上一日,到了黃昏月上,命舟童胡明往後山漁村老人平日垂釣之處,暗中探看老人歸未。日問尋一僻處,睡上些時,養好精力,以防夜來萬一有事,起身之用。老人今夜不回,便是有意避開,便不要再尋他。明日一早,可坐原船,往小菱洲試上一試。伊氏弟兄因覺老人心意難測,知道來人不易打發,身後師長更是無一好惹,也許到了小菱洲,將劍託人保管,自己離開。這兩弟兄用心狡詐,陰險異常,老人不肯正式收徒,定是看出人非善良之故。只要應付得好,並不太難,否則難免多出好些周折。老人今夜如回,彷彿事情有望,反面來看,仍是隱伏危機。就許老人受了對方蠱惑,想給來人一個厲害。不過老人好勝,到時只能忍氣,無論如何誘激,一味謙恭,以後輩之禮和他講理,便可有望。至少他見來人年幼,以他本領和昔年威望,決不會隨便出手,事雖不成,也必無害。方才曾家來船,本尋二人報仇,竟被老人愛徒黃生,拿了老人玉笛迎上前去,將其嚇退,可見老人師徒尚無惡意。否則,惡霸曾三省的師父與老人交情頗深,今日不會出頭攔阻。如非發生此事,簡直要勸二人當時就走了。過了今夜,如是無望,小菱洲自是非去不可。到了那裏,必須小心應付。他那裏的規矩,來人只要以禮求見他們長老,哪怕是他敵人,也必以禮相待。不過伊氏弟兄詭計多端,就許慫恿那些後輩出頭作梗,上來便將來人激怒,只一口出惡言,稍為動手,立成仇敵,不將那些人打倒,龍、鬱二家長老決見不到,就是出來,也未必有理可講。此行務要格外小心,犯而不校,像方才暗傷店夥之事,萬來不得。並説雙方雖是初見,淵源甚深,無心得知,意欲相助,此時偏又不能公然出面,只好暗中竭誠奉告,望勿見疑。夜來見過老人,可去半山崖上一見,人如不在,必有書信留下,千萬照此行事等語。

    黑摩勒看完,大為驚奇,覺着道人年老,卻以平輩弟兄相稱,老少兩輩有名人物中均無此人,怎麼想也想不起來。因其口氣誠懇,彷彿關心已極,不由有些感動。只是説得青笠老人和小菱洲那兩家人如此厲害,以為言之過甚。心想:此人和我多半師門淵源,人家好意不可辜負,且照所説相機行事,反正對方非師非長,如其故意欺人,倚老賣老,説不得只好與之一拼了。想了又想,主意打好,也未多説,在店中又吃了幾杯好酒,付了酒錢,走往無人之處,再向胡明打聽老人住處。

    胡明答説:“老人在孤山住了好幾十年,至今仍是一口川音,孤身無兒,但有兩個好徒弟供他衣食。一個姓遊,開着兩家米行,不常在家。還有一個姓黃,便是方才吹笛的漁人,聽説是個孤兒,從小便蒙老人收養,老人也最愛他。師徒二人住在後山漁村左近山崖之上。因老人性愛山水,又有徒弟孝敬日用,日常無事,常在江邊垂釣,魚卻難得見他釣起。起初人家見他身穿一件本地特產的白葛布單衫,冬夏常青,腰間掛着一枝玉笛和一根短玉杖,多大風雪,也不怕冷,只下雨雪時,戴上他那一頂青斗笠,老是對江凝望,像有心事神氣,遇到春秋好天氣,或是月明之夜,必將身邊玉笛解下來吹上一陣。人都奇怪,後來問他,説是五十年前得了一場病,由此不畏寒暑。眾人見他別無異處,人又極好,他那徒弟對人更是義氣,有求必應。日子一久,山上下的人全都對他恭敬,稱他老大公,極少有人尋他。聽我祖父説,從年輕初學駕船時,每到孤山,定必見他手捏兩個鐵桃,在江邊石上垂釣,一晃數十年,從未見他換過地方。當祖母、母親去世時,還曾受過兩次無名人的賙濟,都是頭一天無意中向他訴苦,他説:‘人都絕處逢生,只是好人,天下沒有過不去的事。你回去看看,也許有什救星。’彼時我爹尚在,祖父當他説笑,也未理會。等載客人回去,到家一看,果然有人送來銀子,推説祖父託他帶回來的,未説姓名,放下就走。來人與他徒弟身材神氣差不許多,只有面色衣服不對。第二次又是如此。疑心是他所為,前往探詢拜謝。未容開口,便被拿話岔開,我祖父原是老江湖,由好些地方看出是他令徒弟送的,知其異人,不願泄漏,只得退了回來。去年父親死後,才和我説,命我遇時務要恭敬,不可向人提起。近來實在日子難過,昨日提議前往求他相助,被祖父罵了一頓,説:‘我家如今人口已少,還有一條船,就賣了去也能過上一兩年。我如非有點骨氣,怎會被老大公看重?如何不知上進,兩次受恩未報,又去明求賙濟?’我原因祖父年老,日子太苦,常受人欺,自己年小無力,才有此想。今日一聽恩人是往孤山,本想相機見他,下船時因祖父再三告誡,方始作罷。如非二位恩人對我大好,又是為尋老大公而來,這些話一句也不敢説了。”

    黑摩勒聽出胡氏祖孫與老人相識,因忙着把事辦完,趕往武夷尋人,不願久留。心想:早晚一樣,也許老人已回,何必非等黃昏?便先回船;胡老已然上岸,由一相識山民代其照看;便教了胡明一套話,令其往探老人歸未。

    約有盞茶時刻,胡老忽然趕回,面有憂疑之容,上船便道:“果然二位恩人迴轉,差一點沒有誤事。”鐵牛聽出有因,問:“怎知道我們回船?”胡老低聲答説:“方才恩人走後,正在船頭吃泡飯,忽見一少年人走來,説:‘老大公現在家中,有人往見;可往尋他。’説完忽然走去。我因老大公終年江邊垂釣,今日初次不見他人,心正奇怪,以為命人喚我,忙即趕往。先聽江中笛聲,剛到路上,便見他的徒弟,由側面蘆灘旁駕一小船,匆匆走過,朝我搖手招呼。船走太快,也未聽清,少年人早走沒了影。我知老大公住在漁村後面半山坡上,輕易沒有外人登門,再説終日人在江邊也見得到;人雖和善,脾氣古怪,連本村的人俱知他不願人去擾他,十九不曾去過。以為今日喚我必有事故,到了門口,才想起來人話未説明,又未同來,萬一不是喊我,以前又聽本山熟人説過他的古怪行徑和好乾淨的習性,不敢冒失,在門外立了一陣。先前那人忽在坡下走過,朝我打手勢,意思令我不要走進;跟着又有兩人匆匆走來,都差不多年紀,指着我説了幾句,便同往江邊走去。相隔頗遠,看去好似有什急事光景。我不知他們是何用意,心中奇怪,本來要走,因聽裏面靜悄悄的,門窗又都緊閉,不似有人在內,心想:難得來此,又知老大公是位異人,以我猜想,年紀少説也當過百。一時好奇,先在前面隔窗偷看,見裏面窗明几淨,琴棋書劍樣樣皆全,決不像是漁人的家,越想看個底細。心想:今日原是有人喚我來此,就是聽錯了話,未喊我來,被他撞上也有話説。又往後房繞去。他那房子在一竹林之中,開問甚大,四面皆窗,作梅花形;當中還有一間,上面有一小樓,形式特別。我在房後看了一陣,只見到幾件奇怪兵器,除對江一面有陳設外,下餘多是空的。內有兩間,室中立着一些木樁;牆甚堅固,不是大塊山石建成,便是極厚木板。好好的牆,靠山一面卻釘着許多鐵釘。最奇是還有許多大小木針,那麼堅固的石牆木壁,不知怎麼釘刺進去的?跟着聞到一股香氣,似由當中室內透出。我自不敢冒失入內,正打算由房後繞過,忽然發現當中小窗有煙冒出,檀香氣味更濃,輕輕掩過走一看,室中乃是神堂,香案上放着許多魚肉酒菜,當中並還供着三個人頭。老大公孤身一人,閉目跪在地上,一動不動。小人從小往來江湖,也知得一點事故,當時想起昔年所遇怪事,也和今日所見差不多。那人原是無心撞上,後來幾乎為此送命,嚇得當時退回;以前我曾受過老大公的好處,本來不敢走口,歸途正恨那少年人無故引我上當,幸而未被老大公看破。忽被一位道爺喚住,給了一兩銀子酒錢,令我轉告,説他方才的信,內有一半受人之愚,所尋的人並未離山他走;另外兩人實是刁惡,也是方才剛走。他此時有事要走,今夜不能與二位恩人相見。事情似乎有望,但非小心不可。並説所尋那人行輩甚高,就是服點低也決不為過等語。説完剛分手不久,又遇孫兒,才知二位恩人尋的説是老大公。道爺姓雲,孫兒先也見過,恩人正令孫兒前往探看,事關重大,非見老大公不可。想起世代單傳,小兒早死,只小孫兒這條根,如非二位恩人,方才早被賊船撞沉,老小都沒有命。孫兒又再三力説,知道恩人心好,就和老大公是一家,也不會怪我走口。如今照實説出,我已令孫兒仍作不知,往他垂釣之處探看,又補教了幾句話。少時如去,千萬不可露出我已去過的話。”

    黑摩勒聞言,大為驚異,暗忖:老人如是隱名大盜,或是江湖上的邪教中人,卞師兄所救少女不會那等説法,雲野鶴也不會説得那麼慎重。可惜上路心急,未向少女細問,車三叔又先起身,否則,這類人物斷無不知之理。如是奇俠異人,形跡不應如此詭秘,並且供那人頭作什?回憶連日見聞,好似車衞成見未消,好些話都是知而不言,方有一點醒悟。又想伊氏弟兄為大盜伊商之子,乃父何等兇殘,子孫決非善良,老人既肯收他為徒,曾三省一個惡霸,橫行江湖,為惡多端,老人也不過問,又與惡霸之師交厚,照此為人,也未必是什純善一流。如其年輩雖高,不是真正道德高尚的俠士遺老,又非師執尊長,任他多大本領,鬥力不成,便以智取,斷無向人服低之理。雲野鶴一見投機,萍水相逢,如此關切,不便負他盛意。上來自應忍氣,如其欺人太甚,忍無可忍,寶劍不在此便罷,否則説不得只好與之一拼了。因料胡老先後所遇三少年人,必有伊氏弟兄在內。這等行徑,許是發現自己在此,欲以陰謀誘使上當。但是對方如此深心詭詐,又有一個同黨,定必分人尾隨,在船與否,不會不知;儘可令同黨途中引誘,前往上當,何必假傳老人之命,將一個不相干的船家誘去?一直無人出現,是何原故?略一盤算,答應胡老,決不泄露前事。

    正告鐵牛去時如何相機行事,胡明已自歸報,説老人今日並未垂釣;後向村人設詞打聽,都説已走;歸途遇一相識老漁人,假説家中貧苦,欲向老人求助。恰巧那人也受過老人好處,雙方一談,才知老人每年小姑廟會的第二天,照例閉門不出。因是全村漁人都常受他師徒接濟,平日奉如神明,只不對外泄露,他那地方,也無一人敢於人內。老人閉門不出,只有一日向不許人驚擾。又值廟會熱鬧,村中男女都要前往遊逛,相處年久,俱都知道,誰也不會在當日前去驚動。黃昏前後,老人仍要去往江邊垂釣,當日仍可見到,令回等候,傍晚再去。

    黑摩勒聽完前情,因對方正有揹人的事,去了也未必見到,只得耐心等候。當日廟會,又值月圓之夜,天氣更好,遊山的人甚多,江中時有舟船往來,江波浩渺,風帆片片,景甚清明。師徒二人都是年輕好動,和胡氏祖孫談了一陣,覺着無聊,一看日色偏西,快到時候,想起雲野鶴十分奇怪,鐵牛便説:“他那口音甚熟,極似井孤雲隔崖應答時所聞,但又不是南方口音,想不起哪裏聽過。”黑摩勒聞言提醒,再想前後兩人口氣相似,都是那麼關切,如是一人,得他隨時暗助,再好沒有。心中一動,欲往陶公祠探看,就便遊山,如其不遇,往尋老人也正是時候。山徑已先問明,為防老人先出垂釣,或有什事,仍命胡明去往探看,一面留神胡老所遇三人,是否尚在山中未走,有何舉動,隨時往陶公祠一帶送信。師徒二人隨同起身。

    陶公祠相隔西南方漁村不遠,內供晉代名賢陶淵明,年久失修,廟字已半殘破。野鶴所説竹樓就在祠旁崖腰柳林之中,上下兩楹,倚山而建,俯視江中風帆沙鳥,淺岸漁村均在足下,歷歷如繪,風景佳絕。內中住有一個留山讀書的少年文士,人甚俊雅,不帶頭巾氣息。師徒二人才一入林,便聽書聲琅琅,與風濤泉瀑之聲相應,甚是清朗。見面一談,才知少年辛回,乃江鄉寒士,孤身一人。因愛當地山水清幽,來此建一竹樓,讀書隱居,和野鶴昨日才在江邊相識,一見投緣,結為朋友,延來摟中暫住。野鶴清早出外,下午迴轉,説有要事,須往南岸彭郎磯一行,再來未知何日。如有兩小友來問,可告以事雖有變,但又發現轉機。夜來相會之約,已不能往,前途或可再遇,望照所説,小心應付,小不忍則亂大謀。武夷之行頗關重要,雖不急此數日耽延,及早問明對方心意總好得多。並説來人的師父已被對頭禮若上賓,不必掛念,專辦自己的事,以防夜長夢多等話。

    黑摩勒一聽,連葛師探敵共總不多天的事,俱都知道,越發驚疑。和辛回談了一陣,看出對方是個文人中的通品,器度識見,談吐胸襟,更在虞舜民兄弟之上,不由把平日討厭文士之心又去了許多。兩次告辭,均被辛回留住,笑説:“聽雲道兄説你尋那人今日有事,越去得遲越好。看天色,後半夜必有大風浪,反正今夜不能起身,那人也決不會離開。就是他此時出來,也不要忙,最好聞得江上起了笛聲再去。你我今日幸會,何不多談一會?”

    黑摩勒見他意誠,聽口氣自己的事必已知道,也想設詞探詢;又知老人出現,胡明必來送信,再説也許能夠望見,便留了下來。不料辛回人雖殷勤,對於青笠老人師徒,卻是守口如瓶,也不盤問二人來歷用意,只以兄弟相稱,連姓名都不問,所談多是當地風景和水旱道路。説話頗有風趣,令人樂與親近;井還談起小菱洲也曾去過,彷彿藉着閒談,指點途向風俗,以及龍、鬱兩家人數多寡,子女善惡。等到回口探詢,卻説這兩家人本不相識,偶以一時機緣,與鬱家小兄妹鬱文、鬱香玲相識,説起當地碧波千頃,翠螺中浮,風雨晦明,景物奇麗,約去遊過一次,只知鬱家人口甚少,龍氏子孫眾多,有善有惡。幾位長老極為謙和,但是終年深居簡出。後園泉石花木備極清妙,又有高樓,四面汪洋均可望見。輕易不到洲邊走動,來人除非知他門中暗號,專程登門指名求見,或是受了他家後輩閒氣,被他偶然登樓發現,出來詢問,便難見到。洲東南有一片小山樹林,為當地最隱蔽之處,卻不可去,以防中人暗算,別的卻不知道。

    黑摩勒師徒知其所説有因,心想:龍、鬱兩家均非常人。司空叔昔年雖有前朝遺忠烈,尚有幾家大姓隱居江湘風景佳處之言,來歷姓名也都詳言,無此兩姓,連我均未聽説過。他一文士,怎會與之相識?正待問他如何與鬱氏兄妹結交,辛回忽然笑道:“有人尋你們來了。這裏有一玉牌,乃鬱氏兄妹所贈,請帶身旁,萬一有事,可將此牌交他,也許能夠效勞,方便一點。”黑摩勒見玉牌作六角形,每邊刻有篆字,花紋精細,玉質更好;時已黃昏,剛剛接過,未及細看,胡明已尋進林來。喚進一問,説:“老大公已往江邊垂釣,面有怒容,與平日神情迥不相同。祖父事前又接飛叉警告,附一紙條,令速回船,不許載客遠行,否則必死;上繪兩個惡鬼頭。先頗害怕,後想怕也無益,索性去向老大公請示探詢。到了垂釣之處,又等了一會,老大公才出來。祖父一人上前,對談了一陣,祖父和我打暗號,事前原曾約定,只一回手摸頭,便來通知恩人前往;飛叉警告之事,以及老大公是否怪他,似還不曾問出。我知恩人急於往見,就趕來了。”

    黑摩勒忙向主人話別。辛回笑道:“兄台能晚一點聞得笛聲,夜飯後再去吧。”黑摩勒不便明拒,笑答:“小弟還要回船一行。”辛回便未言語。到了路上,一問胡明,才知老人垂釣之處:乃是一片突向江心的礁石,地最僻靜,又有垂揚掩蔽,不到江邊看不出來。當日飯晚,俱都不餓,急於往見,忙同趕去。相隔半里,令胡明不要跟去。師徒二人沿着江邊前行,當日廟會,漁人休業,江灘一帶漁舟雖多,並無什人往來。照着胡明所説,剛由一片臨江斷崖繞過,便見前面一片突向江中的礁石盡頭,柳蔭之下坐着一個鬚髮如銀的白衣老人,似在發怒神氣,船家胡老不知何故,忽向老人跪倒,同時又瞥見江面上,有一小舟橫江亂流而渡,箭也似急,直朝老人駛來。

    要知黑摩勒小孤山暗鬥青笠老人,大破銅人陣,小菱洲巧打龍氏三雄,江小妹等五俠女踏波凌浪,飛渡長江,同援好友,以及前集所載各種驚險新奇別開生面情節,均在後文絡續披露。本書到此將人緊張階段,作者專為完成本書,續作甚快,不久完成,請新舊讀者留意為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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