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淨臉老二一旁淡淡說道:“大哥,他要是已經斷了氣兒,用不著你去看,他要是還沒斷氣,你去補他一下,殺他的就是咱們而不是趙六指兒了,明白麼?”
郝幹春兩眼一睜,道:“老二,你是說趙六指兒……”
白淨臉老二道:“趙六指兒已經把他整成這個樣兒了,沒理由不再補他一下,趙六指兒要是沒補他一下,那一定有理由,是不?”
郝玉春道:“老二,你是說趙六指兒有意把傅天豪扔給咱們……”
白淨臉老二倏然一笑道:“大哥終於明白過來了,這只是猜測,中不中還不敢說。”
郝玉春道:“不會吧?趙六指兒又怎麼知道咱們沒遠離?”
白淨臉老二笑笑說道:“大哥,可別把趙六指兒瞧扁了,要是換換你是趙六指兒,你也會知道咱們不會遠離,好在咱們老爺子的智謀比他有過之無不及……”
譚北斗哼了一聲,道:“聽見了麼?從今後不必跟我學了,跟老二學學就夠了。”
郝玉春笑了,笑得很不白在:“老二,還是你行,今後我要叫你-聲二師父了。”
白淨臉老二笑笑說道:“大哥,咱們是一個師父教出來的,跟一母同胞親兄弟一樣,我不見外,你心裡可別不高興。”
郝玉春臉色一變道:“瞧你說的,那怎麼會,我會那麼不知道好歹麼?能有你這麼一個師弟,高興還來不及呢!”
白淨臉老二笑笑,沒再說話。
濃眉大眼,黑壯的老三道:“老爺子,那兩個進趙家大院半天了,傅天豪還沒動靜,八成在裡頭已斷氣兒了。”
譚北斗道:“不忙,再多看會兒,他要是還沒斷氣兒,總不會老趴在那兒不動。”
白淨臉老二道:“一對招子跟一雙腿全毀了,就是能動……”笑了笑,沒再說下去。
譚北斗一雙老眼直盯著山腳下,連轉都不轉一下,道:“只不知道趙六指兒在他身上,究竟得什麼東西去了。”
郝玉春道:“老爺子,我剛才的意思就是下去問問他……”
譚北斗冷然截口,道:“我就是不要那東西,我也不背這個黑鍋,你要知道傅天豪不是尋常的人,車隊裡有多少人要為他玩兒命,你不是不清楚,一旦背上這個黑鍋,那還得了,今後這大河南北咱們就別走動了,再說我所以要放倒傅天豪,為的也不是他身上的什麼東西,現在我又何必貪這個。”
郝玉春不吭氣兒了。
打晌午望著日頭偏西,趴在山坡的傅天豪還沒動靜,甚至連動也沒動過一下。
趙家大院自那兩個黑衣壯漢進去後,就關上了兩扇大門,一直就沒再開過。
日頭偏了西,身周已經暗了下來,山坡下也不像白天那樣能看得一清二楚了。
郝玉春吁了一口氣,道:“老爺子,行了,從今兒個起,江湖上沒有‘大漠龍’這一號人物,您總算出了這口氣。”
譚北斗冷冷說道:“只出了一半兒,還有一半兒沒出呢!”
郝玉春道:“老爺子,不是我長人志氣,滅自己的威風,鷹王是個怎麼樣的人物,您不是不知道那娘兒們出手比傅天豪還狠還辣,現在他兩個人等於是一個人……”
譚北斗冷哼一聲道:“只怕那位鷹王還不知道他那另一半兒是幹什麼的,是個怎麼樣的女人……”
郝玉春道:“人都抬進了府裡,怎麼會不知道。”
譚北斗道:“知道又怎樣?他敢護著她,我連他都扳倒,直隸總督衙門吃這麼多年公事飯,門路我摸得-清二楚,又什麼人沒見過。”
日頭偏西之後,天黑得很快,就幾句話工夫,忽然暮靄低垂,遠近迷濛-片,山坡下什麼也看不見了。
趙家大院裡已有了燈光,白淨臉老二望著夜色中的趙家大院,帶笑說道:“趙六指兒現在可舒服了,像個沒事兒似的,
左手抱一個,右於摟一個,這個膩了玩兒那個,那個膩了玩兒這個,醇酒美人,享盡人間風流情趣,跟個土皇帝似的,他的日子可真愜意啊!”
郝玉春道:“眼兒紅了,老二。”
白淨臉老二道:“人家有辦法,我幹嘛眼兒紅了,又憑什麼眼兒紅?”
郝玉春哼地一聲道:“總有一天我要挑了他這座趙家大院。”
“老爺子。”白淨臉老二忽然一笑說道:“我突然心血來潮,想出了這麼一個主意。”
譚北斗沒經心,道:“什麼主意?”
白淨臉老二道:“‘宛平縣’也算在天子腳下,這兒離京城在咫尺間,咱們要是派個人到京裡去,一個更次不到就應該趕回來了,是不?”
譚北斗為之一怔。
郝玉春道:“老二,你說這時候派人到京裡幹什麼去?”
白淨臉老二笑笑說道:“咱們都在直隸總衙門呆過,進內城應該不算難事,再不怎麼著,也得賣中堂大人一個面子……”
郝玉春道:“怎麼,還要進內城?”
白淨臉老二道:“進得內城,打聽鷹王府的所在;找那站門的往裡通報一聲,駱老三車隊裡的人有要緊事兒要見他們未來的福晉凌姑娘,見著凌姑娘之後,打個千兒進前告稟,傅天豪讓‘宛平縣’趙六指兒毀了,屍骨就丟在這片山坡下,這麼一來,紅娘子出來了,趙六指兒他就沒這麼愜意的日子過了。”
譚北斗輕擊一掌,鬚髮皆動,道:“老二,還是你行,你真行,老大,你跟老三這就去一趟。”
郝玉春一怔道:“我跟老三去……”
譚北斗道:“難不成還讓我跟老二去?快去呀!紅娘子不認識你們倆,難道她還會吃了你?”
郝玉春遲疑著站了起來。
那黑壯的老三也站起來了。
就在這時候,山坡下響起一聲狼嗥,緊接著一陣吼叫咆哮。
白淨臉老二臉色一變道:“快下去,要止它們把他吃了,咱們這出戏就唱不成了。”
他當先撲了下去,‘四殘’緊跟著行動,奇快如風。
眼下八個人,無不是高手,沒有一個不夠快的。
從山坡上到山坡下也不過四五十丈距離,八個人趕到山坡下縱無法保住傅天豪全屍,應該能從狼嘴裡搶下傅天豪已然被撕爛的屍體來。
可是理雖如此,事卻不然。
八個人幾乎同時趕到了山坡下,只看見那被驚散的狼群已然跑出了老遠。
適才傅天豪趴伏處只剩下一灘血汙,傅天豪的屍體卻沒了影兒。
八個人怔住了四個,連那足智多謀,極富心機的白淨臉老二也不例外。
譚北斗定了定神,一揮手,道:“老二,咱們分頭追那些畜牲。”
八個人分成了四路,-閃都沒入了夜色裡。
沒多大工夫,八個人成對兒地都回到了山坡下,你看我,我看你,沒一個不搖頭的。
黑壯的老三道:“這批畜牲四條腿跑得好快,一轉眼工夫全沒了影兒。”
白淨臉老二嘆了口氣:“天不助我,奈何!”
譚北斗望著那被壓平了的草地上那灘血,直髮愣。
口口口
“北京城”內城九門,正城門南向的這座城門,叫“正陽門”,又叫前門,城門既寬又厚,城門樓兒既高又大,單兩字壯觀不足以形容它的氣勢。
其實,“正陽門”是全“北京城”的最壯觀處,元朝的時候叫“高麗門”,門分二層,內一外三,形式雄渾,明清兩代中門常閉,非帝王不得出入,是一座不得了的城門。
這座“正陽門”壯觀,連“正陽門”前的大街也夠壯觀的,寬寬的一條大街鋪著石板,乾淨得連片紙都看不見。
也難怪,這“正陽門”是王公大臣經常進出的地方,“正陽門”前這條大街也是那些戴帽子,頂花翎的老爺們來往所必經,誰敢讓它滿地的狗屎,滿地的馬糞,不要腦袋了住在這條大街兩道的,都有福氣,住家也好,店鋪也好,一年到頭難得見一點灰塵,每天還可看那數不清的車馬通過,聽那不絕於耳的清脆蹄聲。
只有一點不大好受,住在這條街兩邊的,“迴避”的時候要比別處多得多。
大晌午天兒,車馬少了點兒,可是不多久不是一隊馬就是幾輛車,車馬還都挺氣派。
“正陽門”右邊兒,離城門口二三十丈距離有個賣酒的小酒館兒,招牌掛的是“京華”
兩個字。酒館不大,生意挺好,一天到晚總是七八成兒,進進出出的,不側著身兒就非撞在一起不可。還沒吃的往裡走,酒足飯飽的往外走,總是有來有去的。
可是有這那麼一個人兒,打一早起一直坐到如今晌午,等於在這家小酒館兒裡吃了兩頓,過了半天。
這個人的座頭兒緊跟著門兒,面朝外,他能看見每一個進來的,每一個進來的也都能看見他。他能看見每一個進來的人的臉,要是誰有麻子,有幾顆,他能數得一清二楚。
可是每一個進來的人卻看不見他的臉,沒別的,他頭上扣了頂寬沿兒大草帽,大半張臉讓帽沿遮了去。
只有一個辦法可以看見他的臉,進門就彎腰,從下往上看,只是,看人那有這樣兒看的,誰吃飽飯沒事找這個麻煩去。
那年頭兒做生意,講究的兩字和氣,尤其“北京城”裡做生意和氣是出了名,打個比方吧!進綢緞莊購買愧布料,進門哈腰陪笑,拿凳子奉茶遞煙,然後把一疋一疋的布搬到你面前讓你挑,有中意的不說,沒中意的絕不會不耐煩給你臉色看,衝你哈腰陪笑陪不是,只怪小號貨色不全,臨走還送你出門,只差沒給你僱車罷了。
瞧,這種做生意的,那有不越做越旺的。做生意的本該如此,這才像做生意的樣兒。
其實,到這麼個客氣地方,有幾個好意思空著手出門的?
戴寬沿兒大帽的這位,打一早起坐到如今大晌午,酒館兒上下沒一個臉上有一點兒不痛快的,照樣的哈腰陪笑,殷勤周到,客客氣氣。
這位頭戴這麼一頂寬沿兒大草帽,身上穿那麼一件合身的黑大褂兒,乍看,誰也難看出他究竟是個幹什麼的。不過,要碰上有心人仔細看看,他就會發現這位人帽黑衣客有點跟常人不同的地方。究竟那地方跟常人不同,可卻又說不上來。
坐著坐著,夥計又過來了,哈腰陪笑說道:“這位爺,您等的朋友還沒到麼?您這位朋友住東城還是西城,那道街那條衚衕,要不要小的跑一趟給您催催駕?”
大帽黑衣客開了口,話聲有點低沉:“謝謝,不用了,我再等他一會見,他不來我就走了。”一頓,接著說道:“夥計,對門那家藥鋪,恐怕是京裡首屈一指的大字號吧?生意挺好的。”
那夥計眼也沒往街瞟,立即說道:“您說‘泰安堂’?這家藥鋪在京裡雖不是首屈一指的大字號,可是藥材道地,做生意實在,就拿參來說,道道地地的長白參,一點兒假也不摻,真格是價錢公道,童叟無欺,尤其這家藥鋪的掌櫃會看病,十病九好,對於跌打損傷更有一套,三張膏藥一帖準好,不瞞您說,有些日子小的我端湯閃人扭了腰,就是讓對門這家藥鋪的掌櫃
一張膏藥給貼好的。”
大幅黑衣客道:“那他不該足個生意人,而該是個良醫。”
夥計道:“可不,您說的一點兒也不錯,那家藥鋪的掌櫃他就常說,我不足個做生意的人,年輕的時候學醫,發下了濟世救人的宏願,今兒個我開這家藥鋪也不為賺錢攢銀子,我仍然為的足濟世救人,上我的門兒看病的,有錢的我要幾個,沒錢的我一個不要,抓藥也是一樣,有錢的我要,沒餞的我奉送!
您聽聽,人家這是什麼胸襟,像個生意人麼?又是一般生意人所能比的麼?”
大帽黑衣客微一點頭道:“自古良醫如良相,這位掌櫃的令人敬佩,但不知姓什麼,大號怎麼稱呼?”
夥計似乎遲疑了一下,然後陪笑說道:“小的只知道藥鋪掌櫃他姓霍,別的小的就不知道了。”
大帽黑衣客道:“霍掌櫃的……”頓了頓道:“夥計,這位霍掌櫃的是本地人麼?”
夥計搖頭說道:“這個小的就不清楚了,小的到小號來打雜兒的時候,對門兒就有這家藥鋪,泰安堂是北京城裡的老招牌,老字號了。”
大帽黑衣客微-點頭道:“謝謝,給我算算帳,我要走了。”
夥計道:“怎麼?您不等您那位朋友了?”
大帽黑衣客道:“不等了,看來,他是失約了,或許有什麼事兒絆住了,我不能把一整天工夫全擱在這兒。”
夥計道:“說得是,那您請等等,容小的到櫃上看看去。”夥計哈個腰快步走開了。
轉眼工夫之後,夥計又來了,還帶來個人,是個穿件灰色大褂的瘦老頭兒,這位瘦老頭兒剛才坐在櫃檯裡,不住地撥弄著算盤子兒,顯然他是這家小酒館兒的帳房。
如今,他站在大帽黑衣客的桌前,袖著手,由那夥計哈腰陪笑衝大帽黑衣客說了話:
“這位爺請借一步說話。”
大帽黑衣客微微一怔,道:“借一步說話?什麼意思?”
夥計道:“我們掌櫃的請您到後院喝杯茶去,茶能化食解酒。”
大帽黑衣客聽的又復一怔,道:“你們掌櫃的認識我麼?”
夥計道:“不認識,不過北京城這麼多賣酒的地兒,您能到小號來喝一盅,這總是緣,再說一回雖生,再有二回也就熟了,沒有這頭一回的生,永遠不會有第二回的熟,您說是不是?”
大帽黑衣客道:“話是不錯,只是不必了,我心領,我既沒有喝醉,又沒漲得發慌,我還有事不打擾了。”他就要往起站,忽覺右腳面下落下一隻腳,跟塊鐵一樣,挺重,踩得他挺疼的,他笑了:“夥計,足下留情,我這雙鞋可是新的。”
夥計沒說話。袖著手站在對面的瘦老頭兒,神情冷峻地開了口,話說得很緩,慢條斯理的,不慌不忙:“朋友,終歸我們拿你當客人,客客氣氣的,要是過於小家子氣,到時候你會怪小號做的是粗暴野蠻生意。”
大帽黑衣客忽然笑了,好白好整齊的一口牙:“長這麼大,這種事兒我還是頭一回碰上,老朋友,我要是非走不可呢?”
瘦老頭兒聳聳肩,道:“那由不得你,朋友,我一伸手你就得躺在椅子上,除非你能躲過這一指,不過我要告訴你,我活了這麼大年紀了,到如今躲過我這指頭的還沒幾個!”
大帽黑衣客道:“這兒這麼多人,帳房跟夥計聯手對付一個上門的客人,要讓人家瞧見了,今後你們這生意還做不做了?”
瘦老頭兒冷冷一笑道:“這你放心,我有把握別人看不見,即使萬一讓別人瞧見了,我們鼻子下頭有張嘴,只說聲這位客人中了風,扶他到後頭躺躺去,保險誰也不會再問第二句。”
大帽黑衣客又笑了,搖搖頭,道:“看來我是問了不該問的,問出了毛病,今後招子要放亮點兒,好吧!我跟二位上後院喝茶去。”臉微微一揚,衝著夥計道:“請把尊足拿下來帶路吧!”
夥計轉眼望向瘦老頭兒,瘦老頭兒點了點頭,夥計轉身往後而去。
大帽黑衣客俯身摸了摸鞋面,道:“這年頭兒掙錢不容易,好不容易買了雙鞋,剛穿上就讓人踩了一腳,可真讓人心疼。”
他站了起來。
瘦老頭兒一步跨到了桌子左邊。
這就是江湖經驗.要對付-個人,從左邊下手要比從右邊下手容易得多。
大帽黑衣客衝著他咧嘴一笑,義露出了那一口既白又整齊的牙:“老先生真是太小心了,我既然點了頭,絕沒有耍賴的道理,而且我也寧可自己大搖大擺的走著去,絕不願讓人架著去。”他轉身往後行去。
瘦老頭兒快一步緊跟在他身後,除了沒帶手銬枷鎖,簡直就跟押犯人差不多。
大帽黑衣客沒在意,連頭都沒回。
其實,眼前的情勢似乎由不得他在意,夥計在前頭,瘦老頭兒在後頭,把他一個人夾在中間,二對一,一前一後兩面受敵,這種情勢對任何人都是大不利。
這家小酒館兒臨街是店面,過一條小走道,再過-扇門兒就進了一個院子。院子不大,典型的四合院兒,廂房、上房雖然嫌小了點兒,可是窗明几淨,打掃得挺乾淨。
小院子裡揹著手站著個老頭兒,看年紀在五十上下,白白胖胖,福福泰泰的,穿一身雪白的綢兒褲褂兒,一雙袖口兒微卷著,帶著幾分瀟酒。在一般人眼裡,誰都會說這是個生活優裕,很有福氣的老頭兒。在行家眼裡,他卻是個典型的練家子,典型的江湖道上的高手,他收斂了他的眼神,卻無法使他已然高高鼓起的太陽穴再塌下去。
人帽黑衣客進了院子,夥計往邊兒上退了一步,垂手侍立一旁,看樣子是相當的恭謹。
瘦老頭兒則仍站在大帽黑衣客背後。
白淨胖老頭兒衝著夥計擺了擺手,平靜而且悠閒,跟個沒事人兒似的:“二虎,你前頭照顧客人去。”
夥計欠身答應,恭恭敬敬一禮,走了。
白淨胖老頭兒轉眼望向大帽黑衣客,一雙細日之中,突現逼人光華,銳利如刀:“朋友貴姓大名,怎麼稱呼?”
大帽黑衣客道:“莫非是掌櫃的當面?”
白淨胖老頭兒微一點頭道:“不錯,這家酒館兒正是老朽開的。”
大帽黑衣客倏然一笑道:“聽說掌櫃的叫我到後院來喝杯茶,化化食,解解酒,既蒙寵召不敢不來,只是,難不成掌櫃的
叫我站在院子裡喝茶?”
只聽瘦老頭兒在背後冷冷說道:“朋友,這兒不比別處,在這兒你最好少耍嘴皮子。”
大帽黑衣客笑了笑,沒說話。
白淨胖老頭兒道:“站在院子裡喝茶,不是待客之道,也沒這樣喝茶的,只是老朽是否請朋友進上房內奉茶,那全看朋友你了。”
大帽黑衣客笑笑說道:“看樣子老先生讓我到上房內喝茶的成份居多,我姓任。”
白淨胖老頭兒一怔,道:“朋友姓任?”
大帽黑衣客微一點頭道:“不錯,我跟沈姑娘同一個車隊來的。”
白淨胖老頭兒上下打量了大帽黑衣客一眼,道:“老朽聽說從塞外到‘張家門’的車隊裡,有位古道熱腸,義薄雲天的任先生,可是老朽並沒有見過你這位任先生。”
大帽黑衣客道:“老先生,我不需要證明什麼,沈姑娘跟我分手的時候,告訴我進京來投奔‘正陽門’大街‘泰安堂’藥鋪一位姓霍的親戚,我有點事兒耽擱了,到現在才到京裡來,我只要知道一下沉姑娘是不是已經平安到達了,就夠了。”
白淨胖老頭兒突然上前一步,抱拳說道:“照顧於前,關注於後,令人感激,傅大俠,請恕白不群失禮,請上房奉茶。”
大帽黑衣客微微一怔,道:“莫非您就是燕雲十三俠裡的白三俠?”
白淨胖老頭兒白不群道:“不敢,正是白不群。”
大帽黑衣客道:“那麼對門兒‘泰安堂’藥鋪的霍掌櫃……”
白不群道:“那是白不群的大哥霍天行。”
大帽黑衣客抱拳一禮,道:“久仰,奈何福薄緣淺,一向無緣識荊,今天能在‘北京城’裡瞻仰白三俠的風采,如同見著另十二位一樣,何幸如之,沈姑娘有諸位在旁照顧,我可以放心了,我另有他事在身,不克久留,隆情盛誼心領,告辭。”他轉身要走。
瘦老頭兒橫身攔住了他,一臉窘迫笑道:“傅爺,樊於空出言無狀,不知天高地厚,您總不能連個賠罪的機會都不給。”
大帽黑衣客道:“昔日威鎮燕趙道上的‘冷麵閻羅’?”
瘦老頭兒樊子空道:“您見笑,昔日燕趙道兒上的‘冷麵閻羅’已屍拋郊野,連塊破草蓆也沒落著,今天站在您面前的,只是這家‘京華’酒館兒的帳房,白三爺的夥計。”
白不群一步跨到,截口說道:“老兄弟,傅大俠,我這位老兄弟洗手快三年了。”
大帽黑衣客抱拳道:“洗手不難,難在以樊老在黑道上的這等地位洗手,樊老令人敬佩。”
樊子空忙側身避過,道:“您這是折我,我還沒給您賠罪呢!”
大帽黑衣客道:“我一向敬重的是真英雄,真豪傑,樊老又賠什麼罪?”
白不群又靠近一步,道:“傅大俠,說什麼請盤桓幾天。”
大帽黑衣客道:“謝了,我還有他事在身,不克久留,這回的我心領,下回我再來拜望。”
白不群道:“沈姑娘抵京後,天天盼著您,您總該跟她見個面。”
大帽黑衣客微微一笑,搖頭說道:“不了,有幾位在旁照顧,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請代轉告沈姑娘,我預祝她順利救回沈先生,告辭。”
向白不群、樊於空兩人一抱拳,邁步行去。
白不群趕上一步,伸手一攔,道:“傅大俠,恕我直說一句,您要是不打算見沈姑娘,就不該到我這兒來。”
大帽黑衣客道:“白老這話……”
白不群苦笑說道:“‘北京城’這麼大的地兒,您別處不去,單挑山我這兒,您這一走叫我怎向沈姑娘交待?”
大帽黑衣客道:“白老可以根本不提。”
白不群呆了一呆,道:“您叫我別提?這怎麼行……”
大帽黑衣客道:“白老全當幫我個忙了!”
白不群目光一凝,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好吧!既然這樣我不敢再強留傅大俠,不過,傅大俠要是沒到我這兒來便罷,既然到我這兒來過了,對沈姑娘我便不能不提,傅大俠請吧!
等您走了之後,我再過去告訴沈姑娘去。”
大帽黑衣客道:“白老已經幫了我的忙,我就不便再奢求什麼,謹謝過,告辭。”
這是他第三次告辭,話落邁步往前行去。
白不群不再攔他,跟樊子寧雙雙送了出去。
到了前頭,那叫二虎的夥計看得直納悶,忍不住走過來,衝樊子空低低問了一聲,樊子空也低低迴了他一句。
二虎直了眼,旋即一蹦老高,丟下肩上的手中,一陣風撲了出去。
白不群道:“傅大俠要走請快,快嘴的早我一步報信兒去了。”
大帽黑衣客又謝了一聲,邁步出門,他走得沒見有多快,可是一轉眼工夫就走得沒了影兒。
大帽黑衣客剛走得沒了影兒,對街‘泰安堂’藥鋪裡急急忙忙的走出四個人來。
最前頭一個是二虎,跟二虎並肩的是個比二虎還壯兒分的年輕漢子,二虎跟他長得非常像。
後頭是沈書玉,雖然人已在平安地兒,可是她看上去遠比在跟傅大豪在一起的時候為清瘦。她身邊是個文士打扮,鬍子老長的清瘦老頭兒。
一出藥鋪,四個人頭一眼便望向“京華酒館”,二虎抬手往這邊兒一指,可是他那隻手久久沒能放下去。
白不群回頭衝樊子空交待了一句,快步走了過去,到了對街,只見他說了幾句活,馬上,沈書玉臉色變了。
那鬍子老長的清瘦老頭兒一臉的詫異色,白不群衝他遞了個眼色,馬上他轉過臉去對沈書玉說了話,跟著,沈書玉低下了頭,轉身走了回去,清瘦老頭兒跟那比二虎還壯的年輕漢子跟在她身後進了藥鋪,白不群則帶著二虎又走了回來。
這情景,看直了一個人的眼,這個人從由往北往“正陽門”走,剛走離“泰安堂”藥鋪還有十來丈的時候,他看見了藥鋪門口兒的這幕,他停了步,直了眼,一雙眼瞪得老大。
這個人是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中等身材,穿一件黑大褂兒,腰裡頭鼓鼓的,眼神銳利,精神十足,-看就知道是個練家子。
沈書玉他們進去了,他定過了神,一臉激動色,自言自語地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人無橫財不富,馬無野草不肥,孃的,這可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大功一樁.”
說完了話,他要走,可是他腳下剛動,從背後伸來一隻手,在他左肩上拍了一下。
他嚇了一跳,來個猛然回頭,眼前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個頭戴寬沿草帽的高個子黑衣客,幾乎高出他半個頭去。
他一怔,剛要說話,那大帽黑衣客已然搶在他前頭開了口:“朋友,可否借一步說話?”
他又復一怔,道:“你是……”
大帽黑衣客道:“過路的,有件要緊事兒想跟朋友你談談。”
他道:“什麼事兒?”
大帽黑衣客笑笑說道:“要能在這兒談,我就不用請朋友借一步說話了。”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大帽黑衣客一眼,道:“你認識我?”
大帽黑衣客道:“相逢何必曾相識,能相逢便是有緣,借用我朋友的一句話,一回雖生,再有二回也就熟了。”
他唇邊浮起了一絲笑意,冷冷的道:“好吧!咱們倆那兒談去?”
大帽黑衣客抬手往身右一指,他指的是條空蕩寂靜的小衚衕,道:“衚衕裡僻靜點,不怕有人打擾,也不怕擾了別人。”
他二話沒說,扭頭往衚衕裡走去。大帽黑衣客笑了,邁步跟了上去。
進了衚衕,中年漢子往牆根兒一站,-雙胳膊抱在胸前,顯然他是老手,不但搶了個防守位置,而且一雙手也護住了前身幾處大穴:“談什麼?說吧!”
大帽黑衣客往他眼前一站,笑哈哈地道:“朋友看見她了,是不?”
中年漢子臉色微微一變,旋即恢復平靜,眨眨眼,道:“她?誰?你說話怎麼沒頭沒腦的?”
大帽黑衣客倏然一笑道:“朋友要不知道我提的是誰,臉色也不會為之一變了,是不?”
中年漢子臉色又為之一變,目光一凝,道:“有道是‘明人面前不說假話’,當著你這麼個爽快人兒,我不小裡小氣的,不錯,我看見她了,怎麼樣?”
大帽黑衣客笑道:“朋友,別先一肚子敵意好不,我不是把你叫進衚衕來廝殺拼鬥的,天子腳下到處都有王法,這兒也不是個廝殺拼鬥的地兒,是不?”
中年漢子唇邊又泛起了冷笑,這回帶點兒得意:“你明白就好,有什麼話快說吧!”
大帽黑衣客道:“這件事要是任何一方有敵意就談不成,要爽快,雙方都得爽快,只有一方不爽快,這件事也談不成……”頓了頓,道:“見面兒分一半兒,這句話,朋友懂吧?”
中年漢子“哦”地一聲,笑笑點了頭,道:“原來是這麼回事兒,懂,我懂,在外頭混這麼多年了,這我怎麼不懂,這是規矩是不?”
大帽黑衣客笑道:“不錯,朋友不但是個爽快人,還是個明白人。”
中年漢子點著頭沉吟了一下道:“想分一半兒不難,把你的來路告訴我。”
大帽黑衣客道:“朋友既然有了個不難,我也該有個容易,我姓傅,剛從關外來。”
中年漢子一隻手摸著下巴又沉吟上了:“姓傅,剛從關外來……”
大幅黑衣客道:“我索性說得更明白點兒,我叫傅天豪。”
中年漢子點著頭道:“嗯,嗯!夠明白了,也夠爽快的,傅天豪,傅大豪,傅……”
突然間他臉色大變,兩眼發了直,後退一步,一下子撞在了牆上,道:“你,你是‘大漠龍’……”
大帽黑衣客笑了,道:“難得你竟知道,看來我的名氣挺大的。”
中年漢子:話沒說,呼的-拳直搗大帽黑衣客的小肚子。
大帽黑衣客笑道:“儘管你吃不少年公事飯,這一套對付別人勉強湊合,對付我恐怕還差點兒。”手往下一撥,兩個指頭正落在中年漢子的腕脈上。
中年漢了吃了苦,手腕上像讓烙鐵烙了一下,悶哼一聲,一彎腰,轉個身往外便竄。
好漢不吃眼前虧,打不過就跑,別的不行,這他似乎拿手,只是,可惜。
“怎麼走了,我話還沒說完呢!”
只聽見身後響起這麼一句,脖子上突然間上下一道鐵箍兒一樣,氣一憋,眼前馬上就是一片昏黑,等到昏黑過去,眼前能看清事物時,他已經回到原處跟大帽黑衣客面對了,大帽黑衣客的手現在連碰也沒碰他。
他沒再跑,那倒不是他不想跑,而是他明知道就是現在娘再給他多生兩腿也是白費。
他白著臉道:“姓傅的,我可跟你沒怨沒仇……”
大帽黑衣客笑笑說道:“我也沒說你跟我有怨有仇,我說了麼?”
的確,他沒說,他連提都沒提。
中年漢子道:“那你這是……”
大帽黑衣客道:“告訴我,你怎麼一眼就認出沈姑娘的?”
中年漢子道:“我……我聽說她到京裡來了。”
大帽黑衣客道:“你聽誰說的?”
中年漢子道:“直隸傳過來的消息。”
大帽黑衣客微一搖頭,道:“別跟我來這一套,假如直隸真有這個消息傳進京裡,只怕現在滿街都是你們的人了,也一定會鬧得滿城風雨,人心惶惶,可是現在的‘北京城’看上去很平靜。”
中年漢子道:“那只是表面,其實暗地裡……我就是出來查訪的,要滿街搜那是會打草驚蛇的。”
大帽黑衣客微一點頭道:“話是不錯,就算是直隸傳來的消息,據我所知沈姑娘剛從朔漠塞外來,見過她的人不多,你怎麼能一眼就認出她來?”
中年漢子道:“我並沒有一眼就認出她來,我只是看她長得像……”
大帽黑衣客道:“這可就不對了,你既然沒見過沈姑娘,根本不知道沈姑娘長得什麼樣兒,你怎能看出‘泰安堂’藥鋪裡那位姑娘長得像沈姑娘?”
中年漢子額下現了汗,道:“這個,這個,我是聽人說過……”
大帽黑衣客道:“你又聽誰說過?”
中年漢子道:“直隸方面……”
大帽黑衣客冷笑一聲道:“敢情你們吃公事飯的辦事都是這麼的?只看那一眼,也不管是不是冤枉人,難怪你們會冤死不少人,我可以告訴你,你剛才看見的那位姑娘確是沈在寬的女兒沈姑娘,我告訴了你實話,你也得對我實話實說,別等我動手……”
中午漢子道:“我說的是實話……”
大帽黑衣客抬起了手。
中年漢子忙道:“當初拿沈在寬的時候我也去了,我見過沈在寬的女兒,可是我們沒能拿著她……”
大帽黑衣客手又垂了下去,道:“這才是,我知道你是個吃公事飯的,可卻不知道你在那個衙門當差……”
中年漢子道:“我原在五城巡捕營,最近剛調到‘侍衛營’去。”
大帽黑衣客道:“五城巡捕營,顧名思義只是職司‘北京’五城巡捕,那知你們竟跑到四川去拿人,你們管的閒事不少,似乎也有點越權……”
中年漢子道:“這不能怪我們,是‘四川’總督嶽大人行文給‘湖南’巡撫,然後又遞一密摺到京裡,上頭下了一道密旨給‘九門提督’,從我們‘五城巡捕營’抽調了人手……”
大帽黑衣客道:“年羹堯還有點良心,嶽鍾琪是數典忘祖的貪生怕死之輩,有朝一日我到四川去……”一頓轉了話鋒,道:“告訴我,當年遠赴四川辦案拿人的黃頭兒是誰?”
中年漢子道:“是我們統帶。”
大帽黑衣客沉聲道:“他現在也任職於‘五城巡捕營’?”
中年漢子一點頭:“是的。”
大帽黑衣客道:“你們一定知道沈先生被囚在哪兒了?”
中年漢子道:“這個,當然是在刑部大牢。”
大帽黑衣客微一搖頭道:“別瞞我,你瞞不了我,你們知道沈先生這班人個個忠義,普天之下只要是稍有良知的,沒有一個不想拯救他們,為此你們絕不會明目張膽地把他幾位囚在刑部大牢。”
中年漢子道:“那……要不在刑部大牢,我就不知道了。”
大帽黑衣客道:“可要等我動手?”
中年漢子道:“你就是殺了我,我也是不知道,我們只是辦案拿人的小角色,準會讓我們知道這內裡機密,再說我們只管辦案拿人,拿同人來往上頭交就了事了,等不到第二天就各自找樂子去了,誰還管他們把人囚在那兒?”
大帽黑衣客微一點頭道:“這話不能說不是理……”突然吸了一口氣,道:“我少傷人,奈何你已經看見了沈姑娘……”
中年漢子也是個機伶人,臉色大變,手往腰裡一摸,一把短刀已遞到了大帽黑衣客的胸腹之間。
他應變不能說不夠快,無如大帽黑衣客比他還快,手往下一探已抓住了中年漢子持刀手腕,往前一送,中年漢子掌中一把尖刀正紮在他自己的肚子下,刀刃全沒了進去,他瞪了眼,張了嘴,身子亂抖。大帽黑衣客右手一抬,一指點出,中年漢子身子一晃,砰然一聲,趴在地上。
大帽黑衣客道:“我不殺你,你會毀了很多人。”轉身往外行去。
剛到衚衕口,他身軀一震,忽又退進了衚衕。譚北斗跟他的三個徒弟‘四殘’,隔十來丈遠遠地走在後頭。譚北斗等並沒有看見衚衕裡有人,就是看見,怕一時也認不出這個人是誰?即便能認出,他們也不會相信自己的眼睛,很快的,一行八個人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