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望過去,這塊地沒邊。
沒邊兒的地方看上去像邊兒,其實不是邊兒,那是天地相接處的一線。這塊地上,黃一片,綠一片的,黃的多綠的少。
仔細看看,黃的是砂,那一大片,一大片的沙漠,綠的是莊稼,那一小片,一小片的高梁地跟麥田。
偶而還可以看見那狼煙般上接雲霄的黃霧,那是沙漠裡的風,颳起了滿天的黃塵,遠望過去,在這塊地兒上有兩條蛇
一般的東西,黑忽忽的,一條是死的,一條是活的,死的靜靜地躺在那兒一動不動,活的在那兒慢慢的蠕動著。
死的那條蛇,是長城,萬里長城,北起“山海關”,一直到“嘉峪關”。
長又何止萬里,雄壯、宏偉,不該說它像條蛇,應該說它像條龍,一條靜蟄著的龍。
那另外一條活著的,蠕動著的,比起這條萬里長城來雖然判若天壤,不成比例,可也算得卜罕見的。
那是一隊馬車,一個車隊。這車隊之浩大,在長城之內,沒見過,在長城以外,也算是破題兒第一遭。
從頭一輛到最後一輛,足足有幾十輛。
蜿蜒著,蠕動著,每一輛車上都滿了黃塵,遠看過去像一條黃蛇。
頂上日頭烤著,下頭黃沙炙著,這條蛇像受不了酷熱,在黃沙地上翻騰著掙扎著,不怎麼激烈,似乎已經精疲力竭了。
每一輛車都是四套高蓬,每一個趕車漢子都夠精壯,全身的褲褂,打扮俐落,厚胸膛,粗胳脯,渾身上下投一點不透著勁兒。
那身褲褂原是白綢的,可是現在全變了色,成了黃的了,別說衣裳成了黃的,就連頭髮,眉毛都成黃的。
有的車邊兒上掛著鍋碗瓢勺,有的車後頭,拖著牛羊,五花八門,應有盡有,就像搬家似的,車子走著,牛羊叫著,車旁掛著的東西叮噹亂響,熱鬧透了。
車隊兩旁,有幾十匹健騎前後來回的馳動著,鞍上全是打扮俐落,敞著胸,卷著袖子精壯漢子,一個個腰裡掛刀,鞍邊懸弓,像是護車,一個個渾身行裝被汗溼透,滿臉是沙、是塵,都看不清長得什麼樣兒了。
這麼個地方,這麼個車隊,不知道是幹什麼的。
天是黃的,地是黃的,車是黃的,馬是黃的,人是黃的,連太陽都變成黃的。
偶而看見一片高梁地或是麥田,儘管是綠裡泛黃,也讓人不由精神一振,猛吸一口氣。
這麼熱的天兒,別說人了,連牲口都乏了,每個人臉上都露著倦意,可是趕車的腰桿兒仍挺得很筆直,護車的騎著健馬仍如飛地來往馳動著。
馬嘶人吆喝,鞭梢兒“叭”“叭”響,還有人黃蓮樹下彈琴,苦中作樂,只聽他扯著喉嚨唱道:“那莊公閒遊出趟城西,瞧見了,他人騎馬我騎驢,扭回頭,瞧見了一個推小車兒的漢子,比上不足就比下有餘,打情的扳兒翻上下,誰是那常窮久富的,要飽還是那家常的飯,要暖還是那粗布衣,煙花柳巷君莫去,知痛瞧熱是結髮妻,人要到了難中拉他一把,人到了急處別把他來欺,沒錢別賣您看家的狗,有錢別娶活人妻……”
他正唱著,打車旁走過來個人,是個少婦打扮的女人,小媳婦兒,穿的不賴,薄施脂粉,也具有幾分姿色。
她從車旁過,往前頭走。
趕車的漢子忙用胳膊肘兒,在那唱“太平歌詞”的矮胖漢子腰眼上撞了一下,輕聲說道:“別唱啊,坑人,留著點兒歇腿兒的時候再唱吧!”
這時候那矮胖漢子也瞧見那小媳婦兒了,兩條短眉一豎“呸”地-聲道:“他孃的黴氣,說著說誰就來了,怎麼了,怕犯忌諱?你怕我可不怕,撇下了自己的主兒另跟別人,活人妻就是活人妻,要怕人說長道短,當初就別幹那敗德的事兒!”
那女人頭一低,加快腳步往前走去。
那趕車漢子眉鋒兒一皺,道:“坑人,你是怎麼的了?”
“怎麼了?”矮胖麻子憤憤說道:“我他孃的讓太陽曬的,滿肚子火兒沒處發,羅老三,想想看,咱們哥兒倆吃這碗飯可不少年了,走東闖西什麼事兒沒見過?碰見過這種邪事兒麼……”抬手前後一指,道:“你看看,咱們這趟車貨色有多齊全,有好人養過日子,也有他娘拐人私奔的,有做官兒的,有走腿闖道兒的,有賊有盜,有羔姐兒,還有那偷人養漢家裡呆不住
的,三教九流,五花八門,形形色色,無奇不有,三爺偏要護這趟車,做這趟買賣,大夥兒成一路,半路上熬不過,熬不住,偷偷摸摸,勾三搭四,什麼喪德敗行的都有,偏偏三爺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來個不聞不問………”
那趕車漢子淡然說道:“咱們做的這種買賣,吃的是這碗飯,只要有銀子有錢,什麼人不能坐啊!這種事,人家的男人
都不管,三爺留神風險,護車都顧不過來,那有心思管這閒事,再說也不便過問哪!”
矮胖麻子哼地一聲道:“我不是她男人,要是她男人早就宰了她,要她跟著丟人現眼,王八好當氣難受,虧得他好度量,
居然腦袋縮進了殼裡,一聲不響。”
“也難怪。”那趕車漢子道:“一個癱子,等於一個活死人,他怎麼管哪,只有忍了,一個忍不住還怕那女人,撇下他不管呢?”
矮胖麻子道:“你可別說,那女人可真幹得出來,不瞧瞧,打從‘張掖’到如今,起先偷偷摸摸,躲躲藏藏的還避諱點兒,現在越來越大膽了,也越跑越勤了,大白天裡想過去就過去,我就摸不透想不通,一天沒男人活不了麼,難不成天生長著一身浪骨頭……”
趕車漢子道:“坑人,你歇會兒,她就是索性住在那輛車裡,也不關你的屁事兒,你幹嘛這麼氣?”
矮胖麻子道:“話不是這麼說,車隊是咱們的,咱車隊裡從不容這種人……”
趕車漢子道:“這趟車裡比她還要壞的人多著呢,你都想管,要管當初何不乾脆別接人家的車錢。”
矮胖麻子道:“你不知道,我是怕惹事,咱們留神外來的就夠奔命的了,萬一車隊裡頭再鬧出點事……”
趕車漢子道:“等出了事再說吧,到時候自有三爺應付,你瞎操什麼心。”
“行。”矮胖麻子哼地一聲道:“我不說,連你都他孃的胳膊肘兒往外彎,咱們是老兄弟,當著別人我還懶得說呢,髒我的嘴,醜事兒,臭事兒,‘勸人方’裡說的真不錯,沒錢別賣看家的狗,有錢別娶活人妻,那癱子也真是,什麼人不好要,偏偏……”
趕車漢子道:“一個活死人,他能要誰,還能捱個兒挑麼,人家願意跟他已經很不錯了。”
“不錯?”矮胖麻子道:“不錯個屁,要個窯子裡的都比她強百倍,我他孃的就是瞧不上她。”
趕車漢子笑道:“要你瞧上她幹什麼,有人瞧得上她就行了,撒泡尿照照,說不定人家瞧不上你呢。”
矮胖麻子道:“我姓趙的祖上沒積德,她最好別瞧上我,當然,我既沒錢財又沒人才,大老粗一個,也不懂什麼風月情趣,
什麼也沒得圖的,四車裡那小子有錢,人又長得皮包肉嫩,跟他孃的二娃子似的,聽說還挺有來頭的呢!”
趕車漢子道:“我不清楚,我吃的是趕車的飯,別的事我一概懶得管,沒那閒工夫,也管不著。”
矮胖麻子道:“哼,才幾天工夫就打得火熱了,可真是乾柴烈火,一點就著,往一塊兒湊吧,什麼時候火兒大了,把車蓬燒
著了,妖怪現了形,看他孃的誰丟臉。”
趕車漢子淡然一笑道:“要怕丟臉也不幹這種事兒了。”
矮胖麻子突然咧嘴-笑,搖頭說道:“四車是陳老六趕的,熱鬧就在身後,隔著一層車蓬,看不見聽得見,別他孃的心裡一亂把車趕到城牆上去,要是再耐不住鑽進車裡去湊湊熱鬧,那樂子可大了。”
趕車漢子道:“除非陳老六他不想活著回去見老婆孩子了,真要那樣三爺饒得了他才怪。”
只聽-聲吆喝傳了過來:“歇腿兒了。”這-聲吆喝一起,一聲聲的吆喝響了起來。
頭一聲是從前頭傳過來的,接著響起的一聲聲傳向了後頭,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一匹馬風也似的馳了過來,鞍上漢子衝著趕車漢子道:“三爺有話,自己弟兄不得離開馬車十丈。”拉轉馬頭又往後馳去。
車隊停下了,羅老三繫好韁繩,插上長鞭跟矮胖麻子跳下了車,伸伸胳膊踢踢腿,羅老三望著遠處的高梁地,好不神往,道:“我真想到高梁地打個滾兒去,可惜三爺不讓。”
矮胖麻子扭頭就往前走,羅老三一把拉住了他道:“幹什麼去?”
矮胖麻子一咧嘴,道:“把耳朵貼在車蓬上聽聽,過過乾癮去。”
羅老三道:“你也不怕耳朵里長毛,坐下來吧,難得歇會見,幹嗎這麼勞神哪!”
一扯硬把矮胖麻子扯著坐了下去。
羅老三往他身邊剛一坐,打前頭來了另一個趕車漢子,“砰”地一聲把一頂風帽摔在了地上,又是一口唾沫,罵道:“倒他孃的八輩子黴……”
“倒黴!”矮胖麻子咧嘴笑了:“陳老六,運氣,多聽幾回能當官兒………”
陳老六眼一瞪道:“你少說風涼話,愛聽,這第四車你趕去,那騷娘們兒真他孃的……
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上車沒說兩句話就……唉,喪德性,那兒來這麼個貨。”
羅老三道:“還在車裡麼?”
“怎麼不在!”陳老六道:“正熱著呢,待會兒咱們拿眼瞪著她,看她怎麼下車去。”
“怕這個?”矮胖麻子哼地一聲道:“怕這個不過來了,你就是脫光了躺在這兒,她也照樣從你身上跨過去。”
羅老三一咧嘴道:“說不定她會停下來歇歇!”
矮胖麻子“哈”地一聲笑了。
陳老六拾起帽子來猛力往羅老三頭上摔去,道:“你孃的,你這狗嘴裡還能長出象牙來!”
三個人正在鬧,打後頭快步走來個人,看打扮他也是個趕車的,左看看,右瞧瞧,輕聲說道:“嘿,告訴你們一件事兒……”
陳老六道:“幹什麼跟做賊似的!”
矮胖麻子道:“又是那個娘們兒偷上漢子了。”
那趕車漢子踢了他一腳,道:“去你的,少廢話,要不想聽就滾到一邊兒去。”
羅老三道:“什麼事,王老七。”
後來這趕車漢子壓低了嗓門兒道:“你們誰知道,為什麼最後那輛車趕車的不是咱們的弟兄。”
“為什麼?”三個人齊聲問了一句。
“為什麼?哈。”王老七很得意,眉毛一揚道:“恐怕咱們這些弟兄裡只有我知道,告訴你們準會嚇你們一跳,那輛車是輛囚車。”
“囚車!”三個人一怔,都脫口叫了一聲。
矮胖麻子道:“去你的吧,明明是咱們寨子裡的車……”
“你他孃的是木頭腦袋呀!”王老七道:“咱們寨子裡的車,就不能當囚車用了麼?”
矮胖麻子給問住了,半天沒說話。
羅老三道:“老七,究竟是怎麼回事兒,那兒來的囚車啊?”
王老七盤腿坐了下去,抬眼四下看了看,然後輕聲說道:“我趕的不是那倒數第二輛車,上路很久了,我就沒聽見後頭車裡有人放個屁,跟他孃的死人似的,我原就嘀咕,嘀咕是嘀咕,可沒怎麼在意,剛才歇腿兒的時候可讓我瞧見了,我站在車子上伸懶腰,一扭頭,巧了,那趕車的掀蓬往裡頭送水,車裡有個大鐵寵,那一根根的鐵棍兒小孩兒胳膊般粗細,裡頭囚著五個人,一個個長髮披散,鬍子老長,既兇惡又怕人,那趕車的還說,老實點兒吧,別給我們找麻煩,我們也是混飯吃,不得已,等到了地頭把你往上頭一交,我們就沒事了,到那時候你有什麼性子再使不遲,你們聽,這不是囚車是什麼?”
矮胖麻子霍地竄了起來,道:“咱們車隊裡怎麼會有囚車,這不是鬧著玩的,我得去稟知三爺一聲。”
陳老六伸手按住了他,道:“你省省事歇會吧,上路時候每輛車都經過三爺親自檢查,那輛在前,那輛車在後,也是三爺親手安排的,車隊裡有輛囚車,三爺會不知道?”
只聽身後一個蒼勁話聲接口說道:“老六說得不錯,我知道。”
四個人一驚站起,忙躬身施禮,恭恭敬敬叫了聲“三爺”。
眼前揹著手站著個清癯老者,一身的黃塵,年紀約有五十多歲,一身合身的褲褂,腰裡鼓鼓的,身後有個壯漢子提著一口帶鞘的刀。
人馬都夠疲累的,可是這清癯老者精神不減,兩眼炯炯有神,祥和中帶著肅穆,隱隱有種懾人之威,滿臉的精明幹練,一看就知道是個飽經世故,經驗歷練兩豈富的老江湖。
只聽他道:“老七往這邊兒一來人家就知道了,派人跟我打了招呼,要我關照你們,裝襲作啞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似的,懂麼?”
幾個人一肚子納悶,可是那個敢問,只有恭恭敬敬應了一聲:“是,三爺,我們懂。”
清癯老者兩道長眉動了一下,道:“我告訴你們,在上路之前人家拿著官家的公文找上了大爺,要問寨子借輛車用用,大爺不能不答應,老實說大爺也不敢不答應,可巧咱們要往北來,大爺就命我把那輛車安插在車隊裡……”頓了頓道:“那輛車確是一輛囚車,據他們說車裡囚的是‘大漠龍傅天豪’……”
“大漠龍傅天豪?”幾個人脫口叫了一聲,臉上都變了色。“輕聲。”清癯老者叱道:
“咱們知道‘大漠龍’是怎麼樣的人物,可是在官家眼裡他是個獨行大盜,犯案累累,十惡難赦,別說‘大漠龍’本人,就是稍微挨點邊兒的都一律殺頭,重-點的連家都抄了,這種事沾不得,咱們只有裝聾作啞,懂麼?”
幾個人都點頭,可是舌頭都發硬,說不出話來。
清癯老者唇邊掠過了一絲令人難以意會的笑意,道:“鑄了個人鐵籠子還不夠,讓人無法明白,籠子裡還派幾個人住著,那幾個人是‘四殘’,聽說過麼,‘四殘’?那可不是等閒人物,都是當年黑道上的一等一人物,外頭也有人,不過你們瞧不出來,押車的是直隸總捕,‘大鷹爪’譚北斗,他就坐在老七趕的那輛車裡……”
王老七五官猛地一抽縮,就跟突然讓誰抓了一把似的。
據他所知,車裡坐的只是個土裡土氣,小裡小氣的老頭兒,沒想到那竟會是名震大河南北的直隸總捕“大鷹爪”譚北斗,這可真應了“真人不露相”那句話。
只聽清癯老者又道:“這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越是有來頭,有名氣的大人物越讓人瞧不上眼,他要個個都讓人一眼看透,那也算不得大人物了,我做這種買賣幾十年了,這趟是頭一回碰上這麼扎手的車隊,咱們這趟車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什麼人都有,形色之多,品流之雜,讓人難以細說,據我所知……”
兩眼掃了四下,道:“咱們這趟車裡有‘大漠龍’不少的朋友,有‘大漠龍’不少的仇家,人家譚鷹爪心裡也明白,可是人家裝不知道,他們不動他也不動,單這一份鎮定工夫就不能不讓人翹拇指,放眼大河南北,誰比得了。除了這些,咱們這趟車裡還有些來歷不明,讓人摸不透的,總而言之一句話,他們個個都是危險人物,咱們這車護的不是人,等於是一車車的火藥,,-點就爆,不出事便罷,出事就小不了,你們要各自小心,各守各的本份,什麼閒事都別管,要不然一旦出了事把你們牽連進去,可別怪我不管,我管不了,多少輛車出來,我還得讓多少輛車回去,有老婆孩子的多為自己的老婆孩子想想,沒老婆孩子的就想想自己的親人,犯不著,也惹不起,懂麼?”
剛才是說不出話來,現在連點頭的也沒有了,全震住了,全怔住了,全傻在那兒了。
清癯老者說完話帶著那提著刀的壯漢子走了。
四個人仍站在那裡沒動,連施禮都忘了。
正在興頭兒上,讓清癯老者兜頭澆了一盆比冰還涼的水。
“我的天!‘大漠龍’?”矮胖麻子像洩氣的皮球,白著臉叫了一聲,一屁股坐在沙地上,砰地一聲。
另三個跟著都坐下了,臉上沒表情,像中了邪,設一個吭氣兒。
那女人低著頭從眼前走了過去,臉上紅紅的,跟喝了酒一樣,矮胖麻子沒說話,像沒看見似的,那三個也都像沒看見。
口口口
清癯老者帶著那提刀壯漢子,一輛馬車,一輛馬車地往後巡視。
歇腳的時候,車蓬都打開了,熱的似火,車裡雖然曬不著太陽,可真悶人,也烤得慌,車蓬都發了燙,人間在裡頭還能好受?
車裡的人都探出頭來透口氣兒,沒一個不是汗順著脖子往下流,有的衣裳都溼透了。
剛走到一輛車旁,車裡傳出個男人話聲,帶著一肚子火兒:“剛才你上哪兒去了?”
“車裡悶得慌,我出去走走。”是個女人說話,話聲還怪柔的。
那男的哼了一聲:“這就怪了,每一回我睡著的時候,你總是要出去走走,醒來就不見人,我想喝口水都沒辦法。”
那女的道:“怎麼?我趁你睡著的時候去走走也不對麼?”
那男的道:“對,當然對,只有我睡著的時候才是好時候,下回你最好悶死我之後再去,你就可以永遠別回來了,我什麼都不知道了,心也不煩了,老實說吧,風言風語我聽慣了,你要是嫌我當初就不該跟我,既然跟了我就別再勾三搭四的,-車隊人這麼多,你叫我拿什麼臉見人哪!”
那女子哭了,一邊哭一邊叫冤枉,槌胸、賭咒,要死要活的。
清癯老者皺了皺長眉,連眼沒沒抬就又往前走了。
過了兩輛車,一個人從前面一輛車上下來,是個近卅歲的人,一身打扮像個讀書人。
事實上他人長得也像讀書人,很文靜,很秀氣.還可以說很俊。
長眉斜飛,一雙眼黑白分明,懸膽般的鼻子,方方的嘴,那雙手修長白哲,根根似玉,像個讀書人,是個美男子。
穿的很乾淨,可是衣著不怎麼樣,他要是個讀書人的話,也該是個落拓的讀書人,本來讀書人有幾個得意的。
落拓並不意味著卑賤,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也許是聖賢書的薰陶,這個讀書人頎長的身材往那一站,筆直、好挺。
他乍看文弱,仔細看看又會讓人覺得他身上透著一股子勁兒,似乎他那隻手要是抬一抬,能托起一輛馬車似的。
他身上還有一種東西,那應該兌是氣度、或者是讀書人的志節,有點不可侵犯的樣子。
“任先生。”清癯老者叫了一聲。
讀書人本來是要往外走的,聽得這一聲馬上停了步,扭過頭來倏然一笑,他好整齊好白的一口牙:“原來是駱三爺,辛苦了。”
清癯老者已到近前,含笑說道:“沒什麼,吃的是這碗飯,走腿行道,跑上了個幾千里路,是常事,出來走走?”
任先生含笑說道:“可不,車裡悶得慌,出來走走,一個人也無聊,想出來找個人聊聊。”“任先生,我陪您聊好麼?”
猛可裡嬌滴滴的一聲,後頭一輛車裡探出個腦袋,那是個頭髮蓬鬆的烏雲螓首,長得很美稱得上一個豔字,也帶著幾分嫵媚。
一張吹彈欲破的嬌靨上都是汗,領口敞開著,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膚跟一角腥紅的肚兜。
清癯老者忙把目光移開了,道:“二位聊聊吧,我還得往後頭看看去。”
他帶著那提刀壯漢子走了。
任先生沒在意,很泰然,也很從容,“哦!”地一聲,含笑說道:“原來是燕姑娘,好啊,請下車來聊聊吧!”
燕姑娘神色忽然一黯,那誘人的香唇邊旋即浮現起一絲強笑:“車隊這麼多人,只有任先生不嫌,您請等等,換件衣裳就下來。”
她鑽進了車蓬,沒一會兒工夫就出來了,頭髮梳過了,臉也擦過了,小褂兒,裙子,淡青色的她讓人覺得清涼,腳底下是雙露著風頭的繡花鞋。
任先生由衷地說了一句:“燕姑娘真美。”
燕姑娘嬌靨一紅,道:“謝謝您,也只有您看得起我……”
旋即勉強一笑道:“任先生,您知道我是幹什麼的,命苦身賤,一向也隨便慣了,剛才………剛才您別見笑。”
任先生像沒聽見,淡然一笑道:“燕姑娘,咱們那邊坐坐去。”
燕姑娘道:“一天到晚坐車,您還坐不夠麼?”
任先生倏然而笑,道:“那就隨便走走。”
兩個人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聊著。
燕姑娘偏過嬌靨,含笑開口,那姿態動人:“任先生這趟是到哪兒去?”
任先生笑笑說道:“我是個讀書人,可是我這個讀書人跟一般讀書人不同,我不願意呆在家裡苦讀,我喜歡到處走走,到處逛逛,或訪名山,或訪勝境,有些個東西是書本子上所沒有的。”
燕姑娘羞澀地笑笑說道:“我沒讀過多少書,像我這種人也不配碰聖賢書,您說的我不懂。”
任先生道:“燕姑娘客氣了,各人的際遇不同,有幸與不幸,有的人淪為匪盜,出於不得已,他的行徑在一般人眼裡雖然是罪無可這的,可是他的心仍然是善良的,他的所作所為也僅僅是為小部份人所難容,甚至於詬罵他、卑視他,可是我認為他這種人遠比那所謂身分高而.大好惡的人值得親近,值得結交。”
燕姑娘眼圈兒忽然一紅,道:“任先生,長這麼大我這是頭一回聽見有人對我說這種話,也頭一回碰見看得起我的人,以往從沒人拿我當人,他們興來便來,興盡便走,折磨我,蹂躇我,拿我當最下賤的畜牲,他們認為花了錢,就該從我身上取得值那麼多的報償。”
任先生道:“燕姑娘,你也不必難過……”
燕姑娘一搖頭道:“不,任先生,我不是難過,我是高興,是感激,不以風塵見薄,並沒有嫌棄我這個煙花女子……”
任先生道:“燕姑娘,人都足人,人都是人生父母養的,誰該輕視誰?誰該嫌棄誰……”
燕姑娘道:“可是人卻分三六九等?”
任先生道:“燕姑娘錯了,誰是上等人?什麼樣的人才算上等人?誰是下等人?什麼樣的人又算下等人?那只是一具皮囊,一個面具,不輕視別人無以抬高自己的身價,其實要以所謂上等人的所作所為看,他恐怕連他眼中的下等人都不如,下等人也只是薄命,上等人眼中的下等人,其實他們的人格遠較那些自命上等人的人要偉大,要清高,燕姑娘,請記住我一句話,但得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譭譽褒貶,可以一任世情。”
話聲方落,車隊最後頭傳過來一聲淒厲慘呼,像誰突然讓誰砍了一刀似的。
那些護車的人一個個行動如飛,縱躍著撲了過去。
一些下車來歇息的人也都紛紛驚顫,不知道車隊後頭發生了什麼事。
燕姑娘嚇得一哆嗦,臉色都變了,忙道:“任先生,怎麼了,那邊出了什麼事兒了,有人打架麼?”
任先生兩道長眉的眉梢兒揚了一揚,道:“不知道,反正不會是什麼好事兒,燕姑娘還是請上車去吧,萬一發生什麼事兒,車裡總比外頭安穩些。”
燕姑娘驚慌地道:“那您……”
任先生搖搖頭,說道:“我不要緊,我總是個男人家。”
燕姑娘沒再多說,匆忙地往她那輛車跑了過去。
任先生站在那兒沒動,揹著手往乍隊後頭那邊看,只見那些護車的人紛紛回來了,別的什麼都看不見。
沒多大工夫,駱三爺也走了過來,不像剛才,他臉色好凝重,任先生沒問他,他卻衝任先生強笑說道:“這趟車裡什麼人都有,兩個江湖上的朋友火拚,一個把另一個砍了,人跑得連影兒都沒有了。”
任先生眉鋒一皺.道:“車隊裡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兒?”
“是啊!”駱三爺道:“麻煩大了,這種江湖事有一就有再,有再就有三,往後還不知道會怎麼呢,我得通知弟兄們多加提防去,失陪了。”一拱手,走了。
駱三爺匆匆地往前去了。
任先生輕輕嘆了一口氣,道:“這都是為什麼?”
“為什麼?”身後突然有個輕柔的話聲接了口:“只因為這世界上真聰明、真看得開的人太少了。”
任先生一怔網身,身後不知道什麼時候站著個人,一個少婦打扮的女子,看年紀不過廿多歲,有一種醉人的成熟風韻。
這個女子跟剛才那燕姑娘不同,燕姑娘豔,這位少婦卻長得很美,清麗。
燕姑娘體態有點豐腴,這位卻長得清瘦,但瘦不露骨。
上身是件府綢小褂,下身是件八幅風裙,也是綢質的,而且小褂跟裙子都是白的,鬢邊還插著小小一朵的白花,顯然,她是戴著孝,只不知她是給誰戴孝。
這麼熱的天,她卻給人“玉骨冰肌,清涼無汗”的感覺,的確,她拿著羅帕的那雙手,羊脂白玉般。前面-排整齊的劉海兒,後頭梳了個髻,彎彎的兩道柳眉,黑白分明,水靈靈的一雙鳳眼,懸膽的小鼻子粉妝玉嫩,檀檀兩片朱唇,跟熟透了的櫻桃似的。
美而動人,不過她一雙柳眉之間,隱隱約約地有著一種冷肅、肅殺之氣,不知道是不是居喪戴孝的關係?
任先生是個讀聖賢書的人,懂禮,可是他也不禁為眼前這位少婦的美呆了一下。
可是馬上他就定過了神,道:“姑娘高見。”
白衣少婦嫣然一笑,好白、好整齊的-口貝齒,益顯動人,她道:“別見笑,我坐的車在後頭,您……”
任先生道:“我姓任,住第十二車。”
白衣少婦含笑說道:“我知道,對任先生我久仰,您是這車隊裡唯一的讀書人,唯一有學問的人。”
任先生道:“姑娘見笑了,我讀過幾年書,可是膚淺得很,當著姑娘,我不敢自承讀書人。”
白衣少婦笑笑說道:“您真會說話,俗脂庸粉,任先生過於抬舉了,我姓凌。”
任先生道:“凌姑娘。”
白衣少婦道:“任先生聽說過車隊裡有個不受人歡迎的白夫人麼,那就是我。”
任先生微微一怔,“哦!”了一聲道:“原來是白夫人當面。”
白衣少婦白夫人那香唇邊,掠過一絲令人心酸的笑意:“別人背地裡都叫我小寡婦,這稱呼倒挺好聽的。”
任先生心頭一震,他明白了,原來這位白夫人是為她的丈夫戴孝,是個孀居婦人,年輕輕的丈夫就死了,真可憐。
白丈人的這句話,他不知道該怎麼接口,他能說些什麼,安慰?那有點交淺言深,他想了想之後,說了一句:“人的嘴太壞了。”
白夫人淡然-笑道:“眾口可以鑠金,唇舌可以殺人,人的嘴本來是最歹毒的東西,可是我不怪他們,事實上我確是個寡婦,死了丈夫不是什麼丟人事,還怕人叫寡婦麼?”
一個佩刀漢子走了過來,他臉色也夠凝重的道:“任先生,我們三爺交待,今兒個不走了,在這兒過夜,三爺讓我通知大家一聲。”說完話他就往後去了。
任先生詫異地道:“時候還早嘛,晌午剛過……”
白夫人道:“怕是因為剛才鬧了人命。”
任先生眉鋒微皺,道:“好好的一個車隊,大家都是出門在外,幹什麼惹事生非,命喪半路,連家都回不了,甚至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何苦。”
白夫人道:“江湖人不在乎這個,他們過的本是刀口舐血的生涯,路死路埋溝死溝埋,要在乎這他當初就不會走腿闖江湖了。”
任先生沉默了一下道:“我到過的地方很多,見過的江湖人物也不少,他們大部份走腿闖江湖都身不由己不得已的,當初走腿闖江湖是不得已,一日踏入了江湖,再想收腿洗手也難比登天,所以有人說好男不入江湖。”
白夫人道:“您是說……凡是進了江湖的都不是好人?”
任先生搖頭說道:“這句話不是這個意思,這種話我也不敢說,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人人都不願走腿闖江湖……”
白夫人道:“其實也是,只要有一分得己,誰不想在家過著安穩生活?幹什麼拋頭露面,東飄西蕩,過那刀口舐血的日子,舉目沒親人,有的沒家,有的卻是有家回不得,偏偏江湖上又是爾虞我詐,勾心鬥角,你不殺他他便殺你,陰惡得不得了,誰都不想呆,可是偏偏又不能不呆……”
任先生道:“夫人對江湖有相當的瞭解。”
白夫人淺淺地笑了笑道:“跟您一樣,走的地方多了,見的自然就多了,先夫是個宦海中人,跟著他走了不少地方,也接觸過不少的江湖人,他們豪放,尤拘無束,看起來很讓人羨慕,其實他們有他們的苦衷,且不說他們本身時時刻刻都擔大風險,在官家眼裡,他們更被稱為莠民、亡命徒,作奸犯科的不必說,就是那些任俠之士,也以武犯禁,這是官家所難容的。”
任先生兩道長眉動了一下,他沒多說,只說了這麼一句:“夫人說得是。”
白夫人看了他一眼,道:“別人不說,就拿最後那輛車裡囚的那個人來說吧!”
任先生目光一凝,道:“怎麼,最後那輛車裡囚著個人?”
白夫人道:“任先生不知道麼?也難怪任先生不知道,您的車在這麼前頭,我原也不知道,還是無意中看見的,聽說那個人叫傅天豪,有個很好聽,很威風的外號叫‘大漠龍’,在百姓眼裡,他是個豪俠,可是在官家眼裡,卻拿他當江洋大盜看,十惡難贖的一個亡命徒,不管是俠也好,盜也好,到最後卻難免身陷圃圄,備受折磨,落個身首異處,棄屍法場,人活那麼大並不容易,想想怎不讓人為他扼腕。”
任先生似乎沒聽見這些話,他道:“車隊裡怎麼會有犯人,難怪他們說這趟車裡什麼人都有……”
白夫人淡然一笑道:“您我都幸運,偏偏搭上了這趟車。”
任先生苦笑一聲,沒有說話。
白夫人淺淺地笑了笑,道:“您我一個文弱讀書人,一個孀居婦道人家,既不招人,也不惹人,應該沒什麼關係,可是別人就不同了,聽說這趟車裡有不少正派俠士,也有不少江湖邪惡,他們都是為‘大漠龍’傅天豪來的,就拿剛才鬧的那起人命來說吧,護車的那位駱三爺逢人便說是兩個江湖人物火拚,一個殺了另一個跑了,其實是有個用心叵測的江湖人挨近那輛囚車,讓押解犯人的官家好手殺了……”
任先生驚聲說道:“原來是……夫人怎麼知道?”
白夫人道:“何只我知道,後頭那一輛囚車出事,正當停車歇腿的時候,不少人都親眼看見了。”
任先生道:“為什麼駱三爺不說實話……”
白夫人道:“這也不能怪他,他身不由己,一個百姓總得聽官家的,再說他不願意讓這件事鬧得人心惶惶的。”
任先生道:“駱三爺也真是,怎麼讓一輛囚車雜在車隊裡惹事生非的。”
白夫人笑笑說道:“任先生是難得糊堡,官家的事山得誰不答應呀,其實……”淺淺一笑,接道:“他們恐怕白費心思,白費力了,‘大漠龍’傅天豪這個人我聽說過,本事大得不得了,而且心智極高,不是那麼容易拿的……”
任先生道:“有句俗話說得好:‘強中自有強中手,一山還有一山高’,走多了黑路難免都會遇上鬼,也許官家有比他能耐還大的,再不就是雙拳難敵四手,好漢不敵人多……”
白夫人道:“當世之中,恐怕挑不出能耐比,‘大漠龍’傅天豪還大的了。”
任先生道:“事實上他畢竟已身陷樊籠之中。”
白夫人微一搖頭道:“怕只怕囚車裡的那個‘大漠龍’傅天豪是假的。”
任先生著實吃了一驚,一怔,驚聲說道:“是假的?那怎麼會?”
白夫人淺淺一笑道:“任先生是不知道‘大漠龍’傅天豪這個人,要是知道是個怎麼樣的人,就不足為怪了。”
任先生定了定神道:“我不信,官家要拿傅天豪,總不會傅天豪長得什麼樣都不知道。”
白夫人笑笑說道:“說來這個‘大漠龍’傅天豪確是個神秘人物,跟他名號一樣,是條見首不見尾的神龍,來無蹤、去無影,官家厭惡他、仇恨他,百姓喜歡他、敬佩他,有的姑娘們甚至拿他當夢裡的情人,整天個茶不思,飯不想的,只差沒害相思病了,可是普天之下卻很少有幾個人見過‘大漠龍’傅天豪這個人的,見過的人少,傳說可就多了,有的人說傅天豪是個膀三停,腰十圍的偉丈夫,也有人說‘大漠龍’傅天豪是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就這一句害苦了當今的姑娘們,甚至有人說‘大漠龍’傅天豪三頭六臂,青面撩牙,您說可笑不?”任先生並沒覺得可笑,點了點頭道:“這麼說,傅天豪是個傳奇人物,我卻不敢相信囚車裡那個傅天豪是假的,難道說囚車裡的那個傅天豪不會說話,傅天豪犯的是十惡難赦的殺頭罪,他要是個假的他早叫了。”
白夫人道:“叫是一定會叫的,只是姑不論拿住博天豪是不是大功-件,跑了傅滅豪那可是大罪一樁,要是您是那押解的官,您信麼?”
任先生呆了一呆,道:“夫人說得是,只是傅天豪既是個傳奇人物,官家派出來拿他的人,必是-等一的好手,必也是一等一的精明千練人物,傅天豪是真是假,他豈會不知道?”
白夫人笑笑說道:“以我看,他知道。”
任先生為之一怔,訝然說道:“夫人這話……他既然知道,為什麼還囚個假的?”
白夫人道:“這或許就是他的精明幹練處,不管他是不是見過‘大漠龍’本人,至少對大漠龍那俠骨柔腸,劍膽琴心的為人!瞭解得很清楚,他認為‘大漠龍’一定不會坐視別人代他受過,更不會坐視那麼多敬重他的正派人士為救他而一個一個地死在官家手中!”
任先生道:“我明白了,夫人的意思是說,押解的官家好手把那假‘大漠龍’當成了餌。”
白夫人道:“我只是這麼推測,中不中不敢說。”
任先生道:“要是夫人不幸料中的話,這位官家好手的確是個精明幹練的人物,高心智,但卻太狠毒了些。”
白夫人道:“豈不聞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任先生道;“人沒有不自私的,萬一‘人漠龍’看破這是個圈套,是個陷阱,不上這個當呢?”
白夫人搖頭說道:“不會的,‘大漠龍’不是那種人,不然也不會有這麼多人敬重他,這麼多人寧願冒殺身之險來救他了,我敢說‘大漠龍’已經在這車隊裡了,不過誰也不知道他是誰,準是他而已。”
任先生神情震動了一下,道:“真的麼?夫人既知道‘大漠龍’在這車隊裡,為什麼不先把官家好手的計策告訴他一聲?”
白夫人道:“我有這個心,可是不知道他是誰?誰是他?不過不要緊,我只消逢人便說,這幾句話很快地就會傳到他耳朵裡去了,‘大漠龍’是個很機警的人物,也許他早就知道了,用不著您我替他操心。”
任先生雙週揚起,點著頭道:“‘大漠龍’真要在這個車隊裡,我倒要瞻仰瞻仰這見首不見尾的傳奇人物……”
白夫人含笑說道:“希望您我都別失之交臂,當面錯過。”
任先生目光一凝,道:“怎麼,夫人也想見見‘大漠龍’?”
白夫人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普天之下沒有不想見見‘大漠龍’的,人都是好奇的,都想看看他到底是怎麼樣個人?”
任先生道:“那麼但願夫人跟我都別失之交臂,當面錯過!”
白夫人忽然嬌靨一仰,笑吟吟地道:“您我訂個約好不?”
任先生道:“夫人要跟我訂什麼約?”
白夫人道:“我要發現‘大漠龍’,我告訴您……”
任先生馬上接口說道:“我要是發現了‘大漠龍’就告訴夫人!”
白夫人一點頭,笑了,豔光四射,好動人:“對,就是這樣,行麼?”
任先生:“行,那有不行的道理,這就跟奇文共欣賞的道理一樣!”
白夫人又笑了,她剛才還很陰沉,很冷肅,現在那陰沉冷肅之氣一掃盡淨,笑得好爽朗:“好個奇文共欣賞,咱們一言為定,來!”她抬皓腕伸出廠那根水蔥也似的小指。
任先生微微一怔,旋即也抬手伸出一根小指。
兩根小指頭鉤了一鉤,小孩兒似的。
白夫人落落大方。
任先生卻有點不安。
當兩根小指鉤在一起的時候,任先生臉上有種異樣的表情,白夫人那清明的嬌靨上飛快掠過一抹羞紅。接著,兩個人相視而笑,笑得都有點羞澀,還有一點令人難以言喻的意味。
任先生忽然一皺眉,開了口:“夫人,萬一‘大漠龍’不上這個當呢?我是說萬一。”
白夫人道:“您是怕見不著‘大漠龍’?”
任先生搖頭說道:“凡事不能強求,真要見不著‘大漠龍’,是我福薄緣淺,我只是替那位押解的官家好手擔心……”
白夫人笑道:“您這才是聽評書落淚,替古人擔憂呢?是真是假只有他一個兒心裡知道,萬一‘大漠龍’不上他的當,最後把這個‘大漠龍’往上一交,不也一樣交了差麼!誰知道他是個假的,誰又敢說他是個假的!”
任先生輕輕嘆了一聲,道:“這位官家好手的確是位了不得的人物,可是……”
目光一凝,望著白夫人道:“他的心意,卻都在夫人指掌之間!”
白夫人笑了,笑得美,笑得甜:“我要是個高明人的話,任先生就是個更高明的人了,真正高明的人是深藏不露的,聽的時候多,說的時候少,不像我,正好相反……”
任先生想要說什麼。
白夫人忽然“哎唷!”一聲道:“太陽都快下山了……”
任先生抬眼一覽,可不,日頭偏斜卻快到那大地相接的那一線處了。
白夫人道:“這才是全神貫注談話,頃刻不知日影斜呢,我沒跟人說這麼多的話,也從沒跟人談得這麼投機過,我得回車裡去了,有空您過來坐坐!”
她帶著笑走了,姿態是那麼動人,步履是那麼輕盈,就跟那月下邂逅,談的沒兩句,唯恐天官關門,便匆匆奔回廣寒宮的嫦娥似的,留給人遐思,留給人惆悵。
可不,任先生就有這種感覺,他臉上的神色已毫無掩飾地流露了出來,悵然若失,還有點不可捉摸的異樣表情。
這位宦門貴孀不是俗脂庸粉。
她是個矜持而又間或熱情奔放的貴婦。
她是個乍看什麼都不懂,間或卻流露大智慧,知人所不知,懂人所不懂的奇女子。
尤其她那麼美,那麼動人。
任先生抬起手看看自己右手的小指,似乎餘溫還在,餘香猶存,不說別的,單那一鉤,便足以讓人夢魂縈繞一輩子了。
是遇豔?
抑或是遇仙?
不管是前者或後者,都是令人羨慕,令人嫉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