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離憎先是一怔,心想一個門派是否留存又豈是一個人所能左右的?隨即很快醒悟過來,意識到思過寨本就是因悟空之意願而創,為血厄劍而存於世間,如今血厄劍已經問世,悟空提起此事,亦不為過。只是念及偌大一個門派,位列十大名門之一,其存亡卻只在他人的一念之間,心中不免生起感慨之情。當下範離憎道:“在下怎敢妄提此事?若是問在下留存思過寨後,由何人主持大局,在下倒可斗膽說幾句。”
悟空“哦”了一聲,淡然道:“聽你的意思,雖未挑明,卻暗示希望思過寨保留著,是也不是?”
範離憎抿了抿嘴唇——這幾乎成了他一個極為頻繁的動作——答道:“在下的確如此想。”
“那麼,你覺得主持思過寨大局者,以誰最為適宜?”
“其實前輩心中已有定奪,對不對?”範離憎不答反問道。
悟空不置可否。
範離憎道:“在下進入思過寨不過數日,只能以一斑窺全貌。以在下之見,佚魄佚大俠主持寨中大局,當可重振思過寨!”
悟空微微領首。
◆◆◆
一座古亭,四周林木成蔭,古亭建於山腰處,名為“遺金亭”,想必與天下所有名中有“金”字的亭子相同,這兒一定曾經發生了一件拾金不昧的故事,而此亭正因那個故事而出現於這條山道上,相傳至今。
亭中一老一少。
正是天儒與牧野棲。
天儒道:“你行事一向極少會出偏差,為何這一次卻不依計劃而行?想必途中定遭遇了不同尋常之事。”
牧野棲不安地道:“弟子無意中見到了祖母,與她相遇時,她竟被鄂賞花所殺,因此……
弟子沒能繼續追蹤段眉母女二人。”頓了頓,又道:“弟子覺得段眉知道我的真實身分後,就絕不可能再對我有所信任,縱是繼續追蹤,多半也是一無所獲……”
“你已透露了自己的真實身分?”天儒眼中精光倏閃,神情震愕至極。
牧野棲從未見師父有如此震動之時,不由心生不安,立時跪於地上,道:“當時弟子眼見祖母被殺,心中悲恨,以致有了衝動之舉,乞請師父降罪!”
天儒神色凝重至極,他沉吟了良久,方緩聲道:“此事也怨不得你,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只是你的身分太過特殊,既然此時身分已被世人所知,那為師的計劃,也需得改變了。
對了,你所說的鄂賞花,可是以‘葬花劍法’名揚江湖的鄂賞花?”
牧野棲道:“正是此人,只是弟子有些不明白,她為何對我母親懷有那般深的恨意?按理我母親踏足江湖時,鄂賞花早已退出了江湖,她們之間,怎會結下仇恨?”
天儒道:“鄂賞花恨的不是你母親,而是你的外祖母,也就是當年名列武林七聖中的月刀司狐,你的外祖父則是日劍蒙悅。”
牧野棲隱約感覺到師父對外祖母與鄂賞花之間的怨仇似乎有所知,於是問道:“我外祖母與鄂賞花的怨仇又是如何結下的?”
天儒轉過身來,望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嘆了一口氣,道:“無論是月刀司狐,還是鄂賞花,皆是絕頂聰明的人物,但世間卻有一物足以讓任何一個聰明的人變得糊塗不堪,那就是一個‘情’字。當年鄂賞花與你外祖母同時傾慕於你外祖父日劍蒙悅,而且鄂賞花與他相識尚在月刀司狐之前,二人曾情投意合,但最終結為伉儷的卻是日劍與月刀,其原因只怕世間無幾人知曉,蒙悅之所以選擇了你外祖母,是因為他乃日劍的傳人。而司狐則是月刀傳人,江湖有云:”日月齊揚,佛陀涅磐‘。你外祖父為了達到’佛陀涅磐‘之境,最終捨棄了鄂賞花,而娶了你外祖母。“
聽到此處,牧野棲目光低垂,心中頗有些不自在。
天儒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般,道:“你外祖父與鄂賞花情義更深,卻選擇了你外祖母,其實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他追求‘佛陀涅磐’之境,亦不是出於私心。”
牧野棲的頭重新抬起,驚異地道:“那卻為何?”
天儒眼神顯得悠遠深邃,猶如廣闊無垠的夜空:“武林中有一件兵器,名為血厄劍,此劍兇戾無比,是蚩尤族後人所鑄,百餘年前一場正邪之戰中,邪惡之人冷囂曾憑藉血厄劍之滅世魔力,橫行天下,武林諸般一等一的兵器皆無法擋血厄鋒芒,其時蒙悅的師祖思天涯為正道最強者,亦是日劍的擁有者,思天涯以日劍與冷囂決戰於東海無名島,激戰一日一夜,堪謂曠世絕戰,當時有幸睹此戰者,據說只有三人,結果戰至數百招時,思天涯和冷囂雙雙受傷,渾身浴血,就在此際,血厄劍突然有了驚人變化,冷囂右臂鮮血流淌至血厄劍身,其兇殘狂魔之血與血厄劍的魔性相融,竟將血厄劍的滅世威力催發至無以復加之境,眼見千古神兵日劍也無法壓制血厄的滅世魔力,於是思天涯竟以其絕世之智,驚世之勇,棄日劍不用,化身為劍,與血厄劍悍然相接!一邊是悟透劍道真諦的思天涯,一邊是具有滅世威力的血厄劍,人劍一接之下,氣勢之駭人,可想而知!”
“最終戰況如何?”牧野棲有些緊張地問道,畢竟思天涯是他外祖父蒙悅的師祖。
天儒無限蕭索地嘆了口氣,道:“最終,血厄劍雖被暫時抑制兇性,但思天涯卻因此而身化飛煙,亡命於那驚世一擊!”
牧野棲暗自扼腕、思忖之餘,道:“那冷囂豈非更橫行無忌?”
“事實並非如此,因為思天涯雖然敗亡於血厄劍下,但血厄劍卻也被思天涯暫時抑制其滅世威力,而當時在東海無名島的三人無不是絕世高手,冷囂最終亡於他們三人手下!”
“那……血厄劍呢?”牧野棲問道。
“血厄劍如此兇戾乖張,武林正道自是欲將它徹底毀去,無奈此劍無堅不摧,自身則有不滅之質,無論以何種方式,竟無一人能毀去此劍!思天涯的弟子想到其師最後一擊,暫時抑制血厄的手法,最終悟出了扼制血厄的方法,但要依此計而行也並非易事,因為扼制血厄之物,與血厄幾乎一樣難求。即使尋覓到了,仍有諸多事宜需費周折,於是思天涯的那名弟子就想到了以另一件兵器與血厄劍相抗衡,一旦血厄劍再次落入邪魔手中,武林正道不至於束手無策!”
“若是由正道中最強高手保管此劍,絕難再次落入邪魔手中,豈不更好?”牧野棲問道。
“兵器神奇如血厄、日劍。月刀,可以達到人。心、劍相通,兇邪之劍,惟有在兇邪者手中方能發揮出它的無上威力,若由正道中人持有,並不能依仗它的滅世威力。連日劍都難以摧毀的魔兵,世間本不可能再有什麼兵器可以超越血厄劍,但思天涯的那名弟子卻想到了有關‘日劍月刀’的傳說,想到了‘日月齊揚,佛陀涅磐’之說。”
牧野棲有些明白過來了:“莫非,我外祖父是迫於師門之命,方選擇了外祖母,以便能達到‘日月齊揚,佛陀涅磐’之境?”
天儒沒有正面回答,他道:“其實誰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讓‘日劍月刀’達到如此境界。
蒙悅、司狐結為夫婦時,鄂賞花恨日劍負情,更恨自己看走了眼,她不願見到你外祖父與外祖母的幸福,於是,竟自廢雙目……”
牧野棲這才明白鄂賞花為何自廢雙目!
天儒嘆息一聲,接著道:“大凡心智不凡的人,心中總有些孤傲,鄂賞花亦是如此,更兼且她的武功、容貌皆是名動江湖,自是頗為自負,在遭受挫折時,有些偏激之舉也就在所難免了。只是她卻沒有想到,蒙悅、司狐結為夫婦後,並不幸福,因為蒙悅對鄂賞花用情更深,知道鄂賞花自毀雙目後,更是滿心疚愧,而司狐則牽掛著另一個男人,他就是你的祖父牧野笛,同時更無法容忍蒙悅對她的虛情假義——夫婦不和,日劍月刀無法共存,又何論‘佛陀涅磐’之境?世人皆知日劍月刀不和,卻又有幾人知道日劍的苦衷?若非肩負師門重任,他又怎會做出這種選擇?”
牧野棲聽到這兒,良久無語,他這才明白鄂賞花為何說“司狐的女兒該殺,追隨司狐女兒的所有人也該殺”!她卻不知,自始至終,司狐並無責任,相反,她亦是因為此事而生活於痛苦之中。
“為了一柄血厄劍,竟使外祖父、外祖母及鄂賞花三位絕世不凡之人陷於怨恨之中,那麼既然日劍月刀無法達到‘佛陀涅磐’之境,思天涯的那名弟子又是如何處置血厄劍的?”
牧野棲心中如此思忖。
天儒沉吟道:“為師奇怪的是鄂賞花對日劍月刀雖然懷有怨忿之心,但這些年來她一直退隱於武林之外,並未對他人有報復之舉,為何這次卻一反常態?”略略一頓,又道:“你說你救起的年輕女子身懷武功,不知你有沒有探清她的身分?”
牧野棲道:“沒有,似乎她對弟子已懷有警惕之心。”
天儒道:“你是在思過寨附近救起她的,而在你救她的前一天,風宮與另一股神秘勢力同時攻襲思過寨,這位姑娘受傷,會不會與此有關?據黑道‘缺字堂’的人稟報,風宮攻襲思過寨,其目的就是為了思過寨內的血厄劍,但最終風宮沒能如願以償,在退出思過寨後,風宮還遭遇兩名武功甚高、水性極好的女子,以風宮逾百弟子,最終竟讓她們雙雙走脫,其中一名女子潛河遁走——你救下的人,會不會是她?”
牧野棲聽天儒相問,方如夢初醒地“啊”了一聲,道:“師父,你說血厄劍在思過寨內?”
天儒點了點頭。
牧野棲遲疑了片刻,終還是道:“弟子有一事不明白,為何師父對這些多不為江湖所知的極端隱密之事,竟瞭若指掌,莫非……莫非師父是當年在東海無名島上親眼目睹冷囂與思天涯一役三人中的一個?”
天儒哈哈一笑,道:“東海無名島一役時,為師尚未出世,又如何能親眼目睹?不過其中一人,卻與為師有非同尋常的關係,此人就是為師的母親!”
牧野棲驚詫道:“原來……如此。”心想師父的母親能親眼目睹那一場驚世之戰,必定也是非同尋常的人物,口中卻道:“弟子一定設法查清那年輕女子的真實身分!”
天儒道:“救死扶傷,本是正道中人理所當然之舉,但血厄劍的去向事關武林大局,若此年輕女子與此事有關,實不可掉以輕心!”
“是,師父。”牧野棲恭聲道。
天儒望著牧野棲,忽然道:“你可知你父親牧野靜風已開始派人四下尋找你的下落?”
牧野棲有些不安地道:“是否因為弟子這一次自露身分之故?”
天儒搖了搖頭,道:“在此之前,他已有所行動,不過也許他亦知一旦過早讓武林中人知道此事,可能會給你帶來危險,畢竟這些年來,風宮樹敵太多,甚至連風宮玄流對你都會懷有叵測之心,所以查找你下落的人,一直都是在暗中行動。”
牧野棲聽到這兒,心中不由自主地湧起一股激動之情,他忽然明白自己與父親牧野靜風所處的立場雖然不同,但父子之間,有一些東西是永遠也無法割捨的。
天儒鄭重地道:“一旦你父親找到你後,你就須進入風宮了,惟有進入風宮,方能實施為師的計劃,而在風宮那種邪魔之地,你也許將舉步維艱,危機四伏,但願你莫讓為師失望,能否掃盡群魔,就全在於你了。”
牧野棲只覺心中沉甸甸的,但他仍是神色平靜地道:“弟子一定全力以赴!”
天儒道:“不單是你,整個黑白苑都將全力以赴,為師數十年的心血,幾乎全押在你身上了!”
一向從容自若的牧野棲,第一次微微蹙眉。
◆◆◆
紅葉黃花秋意晚。
江水茫茫,無語東流,兩岸翠峰如簇。
一葉輕舟,順江而下。
船中共有三人,除了一名船伕外,另外兩人,他們正是天師和尚與範離憎,那名船伕亦是思過寨弟子,這艘小船上帶足了米糧,一路順江而下,從不靠岸,行了二日,船已至長江下游。
江至下游,水面漸寬,水速減緩,但見江水浩蕩,帆影點點,舉目四望,心曠神怡,二日來頗為沉悶,這時,範離憎不由長長地吐出一口壓抑之氣。
天師和尚卻有了凝重之色,道:“自此時起,我們就要進入風宮江南行宮的勢力範圍了。”
“江南”二字讓範離憎心中微微一動。
又見江南。
往事浮現,一股淡淡的憂傷不期然爬上範離憎心間。
天師和尚見他神情悶悶不樂,叉開話題道:“重師,你可知為何我師父提議佚魄擔任思過寨寨主之位,而不是燕南北?”
範離憎心道:“悟空老前輩在做出這個決定前就已問過我的看法,你倒考問起我來了。”
口中卻道:“為什麼?”
“因為佚魄受到寨中所有人的敬重,而燕南北雖是燕……燕老寨主的兒子,且擊退了禹詩,但他的謀略與經驗,只怕遠遠不及佚魄,讓人難以置信,寨中多半會有人暗中猜測在此之前,燕南北是否裝瘋賣傻,有意隱藏武功,這是以燕南北為寨主最難服眾之處。”
範離憎微微一笑,道:“這一番話,是何人高見?”他料定這些話絕不會本就出自天師和尚之口。
天師和尚嘿嘿一笑,道:“是……穆姑娘說的。”
範離憎心道:“既然是穆小青說的,那就不足為奇了,她與杜繡然對戈無害皆是一往情深,而戈無害卻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也不知此事該怎樣了結。尤其是杜繡然,她竟有了身孕,若無法找到戈無害,她該如何是好?大概知道戈無害下落的人,只有水族中人,但水族中人的行蹤太過詭秘,莫半邪一死,‘衣姑娘’等二人又已逃脫,要想再見到她們,只怕極難。”
想到這裡,他不由有些為杜繡然。穆小青擔憂。
天師和尚又道:“重師,你說我師父為何要收燕南北為徒?”
範離憎道:“這個我就無從推測了,大概是因為他老人家覺得燕南北資質不凡,是可造之才吧。”
天師和尚道:“若論資質,重師絕不在他之下,為何師父不收你為弟子?”
範離憎心道:“莫非天下每一個資質不凡的人,都要成為你師父的弟子?”口中卻道:
“你是盼我成為你的師弟後,再也不用稱我為重師了吧?”
天師和尚連連擺手:“非也,非也,師父說之所以收燕南北為徒,是欲讓他成為守劍弟子。”
範離憎乍聽“守劍弟子”之說,心中頗有些不以為然,暗忖道:“燕高照身為守劍之僕,最終落得如此結局,如今,悟空老前輩卻又要收他兒子為守劍弟子,誰能擔保燕南北不重蹈其父覆轍?”
天師和尚繼續道:“師父他老人家說,普天之下,除了‘天隕玄冰石’與‘海母’之珠外,也許惟有燕南北的無邪之心能抑止血厄劍兇戾之氣了。你我在劍簧閣中時,血厄劍曾一度兇殘邪霸,當燕南北手握血厄時,血厄邪氣竟漸漸化去,反而顯得有些祥和。而燕……燕師弟亦自言當他手持血厄時,感到有種前所未有的自信,心神突然一片清朗,彷彿他與劍已融為一體,擊退禹詩之戰,他雖然雙目不視,冥冥中卻有一股不可思議的力量牽引著他,施展出了連他自己都無法想象的招式……”——
感謝掃描的書友,夜鷹OCR、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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