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去一下。”雲煥站起了身,“在這裏睡不着。”
“是。”瀟知道他要去哪裏,只是默默點頭——主人並不喜歡這裏,更少在迦樓羅裏過夜,連日來都要回到被重新修復好的甘泉宮去。
在他離開後,她寂寂地坐在黑夜裏,許久不動。一滴淚水從眼角滑落,錚然落地為珠。主人走了,她又將獨自陷入無窮無盡的噩夢裏……面對着一張張死去族人的臉。
今夜,那些文鰩魚還會不會飛來呢?會不會帶來那些指責和咒罵?
在族人看來,自己定然是千古未有的叛徒吧?
她俯身看向大地。大地上,無數的生靈在死去,那些人的魂魄如縷不絕地從地面被抽取,漸漸融入迦摟羅的內艙,在紅蓮烈火裏煉化,成為這具殺人機械的原動力所在。力量每增加一分,她就覺得心中的苦痛增加一分——為什麼?為什麼在與迦樓羅合而為一、成為曠古未有的殺人機械時,不把她的心也一併變成鐵石呢?
如果這樣,在面對這種與故國開戰的命令時,也不會感到如此生不如死吧?
湘……你我雖然並稱軍團兩位擁有最高技能的傀儡,但我們的目的和信念卻完全不同——或許在別人看來,你崇高、我自私,但我們卻同樣曾背棄了無數人,傷害了無數人,只為自己心裏認定的那個信念血戰到底。
但,如今你卻在戰火中不惜一切的救了飛廉。
復國軍的女英雄啊……是否你的心裏,也曾經有過如此苦痛的掙扎和取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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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破軍少帥的命令下,帝都調集了最好得工匠夜以繼日的開工,所以重修這座甘泉宮只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如今這座位於皇城西北角的宮殿又恢復了原來的華麗齊整,宛如從未遭受過兵火一般。
雲煥悄然踏入了庭院,輕輕推開門,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然而,景物依然,人事卻已全非。卻再也沒有長姐温柔寧靜的笑容迎接他,也沒有活潑任性的小妹躲閃着在門後看他。重新回到這裏的他,早已是一個天地背棄的魔。
他悄然走過花園,眼裏的金色光芒一寸寸的黯淡。在推開最後一道內堂的門時,他的手頓了一下,垂下了眼睛,在門外恭謹地低語:“師父,徒兒來看您了。”
在通報過後,他才小心地推門入內。
門一開,室內一燈如豆,無數帷幕在夜風飄飄轉轉,宛如千片白雪。
千重帷幕背後,一張素白如蓮的臉藏在光下,寧靜而恬淡。那個人彷彿是在輪椅上睡去了,閉目不答,面容安詳。長長的頭髮直垂到地上,在帝都清冷的風裏一動不動。
雲煥踏着一地的月光走進來,在十步開外駐足。
這一幅畫像出自於帝都最好的畫家之手,美麗寧靜,栩栩如生——重新修建甘泉宮,是為了給自己的過去所珍視的人留下一個紀念。殿堂裏供奉着那兩個女子的畫像,一個是他血脈相連的長姐,另一個則是他畢生無法忘記的引導者。
巫真雲燭的相貌,帝都裏見過的人也並不少,所以很快便能畫的栩栩如生。然而對另一個女子從未謀面的女子,畫家們卻始終無法順利繪製——然而暴虐的破軍卻出人意料地耐心,不厭其煩地一次次對繪畫者描述,每一次的語調都温和而舒緩,似乎沉迷於某種難得的美好回憶裏。
然而畢竟不曾親見,畫者的筆下始終缺了那種獨有的神韻,不是過於美豔、便是蒼白寡淡。居上位者在憤怒之下一連處死了多位畫家,直到最後一位才覺得稍為滿意——而那個聰明的畫家,是在計窮之下、直接使用了神廟裏創世神的雕像為原型。那樣寧靜悲憫、幻化萬物的神色,和記憶裏那張蓮花般的素顏居然不謀而合。
有一道玉石的香案放在畫像面前,上面陳列着諸多世上罕見的奇珍異寶,而居中卻赫然是一盤桃子,雖然已經過了春季,卻顆顆飽滿,依然如新採下般鮮美。
“師父,”他屈膝跪倒在香案前,將雙手放在案上,低頭輕聲喃喃,“您知道麼?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了——我殺了白瓔師姐,還要殺西京師兄……我最終要把空桑和海國都滅了。”
您説過的話,徒兒終究一句都做不到……您的在天之靈,能不能閉上眼睛不要看?您的徒兒,如今已經變成了您最痛恨的模樣了……可是,如果不這樣,我早就活不下去了。我不甘心就那樣死……師父,我不甘心!您知道麼?
他輕聲喃喃,眼裏的金色光芒漸漸熄滅。
冷月的光斜斜照入,帷幕在夜風裏無聲飄轉。戎裝的軍人終於睡去了,和衣卧倒在案前,安靜得宛如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