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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回 (2) 相見覆何年 會短離長 獨留遺恨 承歡消永夜 心長語重 偶俱無猜

    二兇僧業已色迷心竅,毫未聽出語有深意,反因對方轉怒為笑,以為對方一個貧女,不知怎會落在尼庵裏面受窮受苦,有什見識?像自己這樣年輕俊美、穿着既好帶錢又多的人,她見了早已心動,方才只是故意做作,既肯説笑,必易上鈎,當時心花怒放,骨頭大輕,為了腹飢太甚,因面太燙,先吃筍菌,覺着鮮美無比,正在同聲贊好,見小師父居然立在對面,望着他二人沒有走開,越發心喜,各對着一碗熱面邊吃邊説,發話調戲。

    清光更是輕狂,剛將腳由桌案底下伸過,打算勾引,忽聽哈哈大笑,回顧正是靠近爐灶桌橫頭吃麪的那個小和尚;心中本就厭惡,忽然想起這小和尚真可恨,心上人雖是俗家打份,到底帶髮修行,防人議論,方才必是為了小和尚在此,恐其張揚,假裝規矩,不將這小禿驢哄走,對方必有顧忌,念頭一轉,怒火二次上撞。同光因是餓極,一盆筍菌已吃得差不多,那一碗清湯麪又不冒熱氣,忘了油重湯熱,看不出來,先吃太鹹,有些口渴,也未用手去端,冒冒失失喝了一大口,當時燙得舌頭都麻,吐又不好吐,正在狼狽,暗中叫苦,知是笑他,立時暴怒,首先厲聲大喝:“小狗賊禿驢,吃完還不快滾!

    現在就想死麼?”

    清光在旁也在同聲發威,猛瞥見老的一個朝小和尚使眼色,旁立小師父也在冷笑,方覺對方神情不對,心中一動,忽聽哈哈道:“賊禿驢!真猜得對。”聲才入耳。二兇僧始終沒把這老少三人看在眼裏,又因小師父去而復轉,未了改怒為喜,覺着事情有望,不願當人現出本來面目,口雖怒罵,並未起立。事情也巧,那案板乃是整片樹木鋸成,厚只寸許,長達一丈,寬約兩尺,做一長條放在竹林旁邊,下用木樁支住,雖有合筍之處,起落方便。二兇僧偏在西橫頭的側面,各對着一大碗熱湯麪,雖越看袁和尚越有氣,暫時並無動手之意,正打算威嚇不退再趕過去,忽聽這等説法,越發激怒,剛要起立,呼的一聲,跟着叭嚓了當一片亂響,和二兇僧怒吼之聲嘈成一片,三人相繼縱起,動起手來。

    原來袁和尚早就想好主意,面吃完後,雙手抓住案板的邊沿發話笑罵,同時手中一緊,用力往下一按,往上一翻,案板當時側轉飛起,朝二兇僧橫掃過去。二兇僧做夢也未想到一個瘦小丑怪的小和尚會有此神力,雖然驟不及防,照那一身功夫,這一案板本來也當得住,偏巧腹飢之際,那兩大碗只冒一絲青煙、不冒熱氣的湯麪就在面前,一個剛燙了一下還在低頭吹氣,案板往上一翻,同光首當其衝,當時扣了一個滿臉花,連湯帶面一大碗全數扣向臉上,碗也打碎,本就火也似熱,那些麪條粘在臉上,更是燙得人鑽心,頭臉衣服一片淋漓,再被案板橫掃上來,打了一下重的,任他多好功夫,急切間也無計可施,那碗熱湯麪先禁不住,一聲怒吼未發出,心慌手亂,吃那案板打向頭臉之上,當時翻倒在地,等到匆匆把臉上面條負痛抓掉,人已燙得滿頭紫泡,又被破碗劃破了好幾條血口,一身華麗的僧裝連那油頭粉面,上下一片淋漓,血和油湯順額角往下直流,奇痛非常,狼狽已極。

    清光坐處鄰近中部,雖未打中頭臉,那大碗湯麪也全潑在身上,臉上也濺了好些,當時起泡,痛不可當,總算武功高強,搶先倒縱出去,只潑了一身油湯,未被打倒,照樣周身狼藉,七零八落,掛了好些麪條,僧衣前面也被濕透,火辣辣燙得心慌,當時怒火攻心,厲吼一聲,轉身撲去。

    袁和尚早有準備,見兇僧未取兵刃,便以空手應敵,口中笑喝:“倪師父不要怪我,這兩禿賊實在可惡:我將他們打個半死,再賠你們傢伙便了。”邊説,人已縱往空處,就在坡前動起手來。

    清光先不料一個小和尚這樣扎手,本意抓將過來甩死出氣,交手以後才知厲害,剛兩個照面過去。那旁同光負痛縱起,見那師徒二人立在一旁,老的一言不發,小的已笑得彎不起腰來,越發愧憤交加,匆匆把僧衣脱下,不顧疼痛,朝臉上擦了一擦甩向地上,覺着頭上傷處熱痛徹骨,越發怒火中燒,背後一雙鑲金包銀明光耀眼的護手鈎連刀早已取下,分持手中,悄沒聲縱將過去,還未下那毒手,猛覺腰間彷彿蚊蟲叮了一下,微微一麻,上半身傷痛之處大多,本未理會。同時袁和尚早就留心,瞥見敵人取出兵器,口中笑罵:“不要臉的賊禿驢!兩打一,還想行兇,莫非你小祖宗就沒有兵器?”話未説完,人早縱起。清光當他想逃,口中怒吼,忙追過去。

    説時遲那時快!袁和尚練就這類身法,隨同旁縱之處,手伸腰間只一抖,三連明月鏟立時化作一團寒光,帶着一條黑影隨手而起,也不回敵,一個“驚燕穿簾”轉為“黃龍出洞”,鐵手箭也同時到了手內;左手接連兩箭照準身後來敵反打過去,右手三連明月鏟已連人凌空飛縱而起,照準同光手中鈎連刀橫掃過去。

    同光人往東撲,本意趕到便下殺手,不料去勢太急;敵人兵器靈巧厲害、身法更快,忽然由東往南縱避。清光正在跟蹤追撲,剛把身子側轉往南追殺,敵人倏地轉身橫飛過來,凌空翔舞,宛如飛烏,方覺是個勁敵,一團銀光已當頭掃到,忙將左手鈎連刀往上一撩,右手刀剛揚起,待要就勢斫上,就這舉手迎敵瞬息之間,右脅又是一麻,好像針刺,並不甚痛,不知怎的左手會失了力,雖然抬起,不能使勁,相隔丈許雖有兩人,但未動手,心方驚奇,-的一聲,兩柄鈞連刀已被敵人兵器打中,右手的只被盪開,左手的刀竟被打飛,不是鬆手得快,連手腕也非震斷不可,當時兩膀痠麻,無力再鬥,身子一晃,還未立穩,敵人已落向身旁,回手一明月鏟攔腰打到,暗道“不好”,忙即縱避,本已無及,總算同黨接應尚快,清光雖被鐵手箭打中左腿,仗着一身好功夫,未受重傷,急怒交加,剛把背上金佛手拔下,追縱過來,才將袁和尚敵住。

    二兇僧本領雖高,無奈開頭燙傷厲害,周身火辣辣,奇痛難忍,吃虧太大,一個又連受了三次暗傷,真氣已破,真力已失,雖然抽空將左手鈎連刀搶回,不知怎的使不上力,並且越往後越無用,連勉強縱躍閃避在旁助威均覺難支,雙手簡直不聽使用,仔細查看,那師徒二人始終未動,若無其事,也未有什驚奇之容,此外別無敵人,好生不解,只得説了兩句狠話,藉口單打獨鬥,退將下來,眼看小和尚越殺越勇,清光常時吃虧,又中了一支鐵箭,傷似不輕,空自咬牙切齒,暴跳如雷,奈何敵人不得;問他什麼來歷,對方只是一味笑罵,刻薄挖苦,沒有一句入耳的話,情知不妙,正在惶急,想朝那師徒二人探詢,還未上前,小師父面色忽變,身子一閃,便往庵內縱去,身法快極,這才看出女尼師徒也是能手,正在暗中叫苦,忽聽吶喊之聲,由側面山路霧影中飛也似馳來八九人,定睛一看,內有兩個年輕和尚,正是玉彌勒的門人,另外還有兩個賊黨,也都見過,不禁大喜,心膽立壯,剛喊得一聲:“諸位師兄,快來殺這小禿驢!”那九名賊黨已朝袁和尚圍攻上去。

    這時袁和尚因見女尼師徒旁觀,聲色未動,以為不會武藝,恐為兇僧所傷,故意引了敵人往坡前空地上打去,相隔茅庵已七八丈,滿山雲霧越來越濃,雖然對面還能見人,隔遠已看不真。九賊一到,袁和尚先和內中四賊打過,知道厲害,不禁情急,一面以全力拼鬥,口中怒喝:“倪師父和小師父快請走開!這些都是江湖惡賊兇僧,無一好人。”

    説時,同光瞥見霧影中似有少女影子在庵前一閃,也未理會,新來二兇僧見他滿臉火泡血污,神情狼狽,立在一旁也未動手,料其受傷甚重,轉身詢問,正問:“何人帶有傷藥?”同光還未説起經過,忽然頭暈心迷,跌坐地上,失去知覺,不能言動。

    二兇僧料是袁和尚所為,心中恨毒,忙將他扶卧草地之上,茅庵外有竹林掩避,暗霧之中,目光所及只有兩丈方圓,並未看出旁邊還有兩人正在怒吼,想要上前夾攻,忽聽接連兩聲怪笑,凌空縱落兩人,當頭一個生得醜如鬼怪,臉黃如金,濃眉大目,闊口掀唇,鼻孔朝天,兩眉上面還有好些紫疙瘩,身材卻極瘦長,尤其兩條長臂,少説也比常人長出一半;另一人卻生得瘦小枯乾,是個矮子,剛剛落地,笑説:“鄧老弟已來,用不着我,區區鼠輩。由你一人發落便了。”聲隨人起,只一閃,便投往竹林那面霧影之中不見;跟着便聽來人笑喝:“我打架不要人幫忙,你和袁和尚快些走開!你更不要動手。”隨聽少女口音應了一聲,緊跟着又是一聲慘嗥,袁和尚同時喝道:“小禿賊被我打死,沒我的事了。四先生可見車師父沒有?”

    原來來人,高的一個正是鄧黃,矮的乃是雷四先生,相繼由霧影中趕來,事前並未相見。袁和尚本來獨鬥清光,早就想下殺手,一見九賊趕到,同時夾攻,內中四賊已是強敵,況又加了五個同黨,一時情急,竟用險招先將兇僧打死,本來還想再打下去,忽聽霧影中小師父喊道:“小師兄,你還不來!簡老前輩和雷四先生同時來此,正喊你去呢。”同時瞥見賊黨似知不妙,內中兩賊剛喊:“風緊,大家留意!”一賊縱身想逃,吃新來那位異人飛身上前,夾背心一把抓將起來,一聲慘嗥,甩倒地上,跌暈過去,人也甩出老遠;心想:“此人不曾見過,怎有這大本領?”打算再看下去。先是鄧黃二次催走,小師父又在連聲低呼,並説:“此是大俠鄧黃,他向來對敵不要人幫忙,你沒見雷四先生都走了麼?”

    袁和尚剛剛縱出圈外,羣賊聽出敵人來歷,已是一陣大亂。袁和尚循聲前行,忽聽小師父笑呼:“往這裏來!”料知她師徒不願被人看出,走的是相反一面;到了旁邊土坡之上,耳聽羣賊喧譁喊叫之聲,有那膽小惜命的業已跪倒。原來就這匆匆幾步路的工夫,羣賊已被鄧黃全數制服,不能轉動。

    鄧黃將人點倒之後,提在一起,笑説:“你們須要死得明白,休看最後是我一人把你們點到,實則你們倚眾行兇,惡貫滿盈,早被人家用太陽針打中要害,真氣已破。不多用力,至多還有一半日的活命;否則便和那旁倒地的兇僧一樣,於受多半日苦痛,連話都説不出來了。我叫鄧黃,與你那班敵人雖非一路,昨夜也曾在場旁觀,內中還有幾個好友。雙方説定,本定明年重陽以前不許你們為惡害人,為何兩三次違約,仗着人多,倚勢行兇?此來雖是咎由自取,你們師長如不服氣,隨時均可到我岷山白犀潭旁崖洞之中尋我便了。你們此時已無法用力,方才因見那兩小禿驢一死一傷,不願他們留在這裏現世,討厭別人,為此手下留情,內有三個未中太陽針的,點傷不重,要到第三日才發作。你們必須將這兩小禿驢送往馮村,如能聽我的活,還可回家落個全屍,否則全數抓殺,丟在捨身崖下,也不會連累旁人,你們看如何?”

    羣賊已成喪家之犬,對於這位疾惡如仇的凶神久有耳聞,早已膽寒,哪裏還敢倔強!

    同聲應諾;有兩個貪生怕死的,並還好語哀求,又想探詢放太陽針的是什來歷,因何結怨。鄧黃知道這九個賊黨到時,同光已失知覺,跟着清光又被袁和尚打死,來賊還不知道底細,便笑罵道:“你們平日造孽太甚,今日惡貫滿盈,死有餘辜,還想活命不成!

    放太陽針的人你們都不曉得,還敢這樣淫兇萬惡,豈不該死!”説完過去,每人身上捏了一下,喝聲:“決滾!”羣賊一聲急叫,手腳便能轉動,一個個垂頭喪氣,抬了死傷的同黨,往馮村那面走去。當日雖有云霧,且喜往來人少,共總沒有多少時候便自打完,並無外人經過,也未留下屍首,左近就有人聽見,也當是打羣架,事後向女尼師徒,打聽幾句,也就無人間信,這且不提。

    這裏袁和尚便向鄧黃拜見,簡、雷二老也由庵中走出。大家都有點事,稍微一談便各上路。鄧黃不願和查-相見,中途藉故去往孫登家內,和蒼山三友談了一陣。冰如因袁和尚執意要拜車衞為師,恐他話説不好,一聽車衞先前來過,知其途中相左,誤認袁和尚已往馮村,隨後趕去,忙往尋找,中途路遇,問知車衞在馮村並未出手,見袁和尚不在,探了一點虛實,便趕回來。二老均向袁和尚開導,令拜蒼山三友為師。商定之後,同到孫家,見了三友和鄧黃,談了一陣。雷四先生也事完尋來,問明拜師還有四日,便命孫登趕來送信,吩咐眾人第四日一早再往寒萼谷拜師行禮,並説:“慧曇大師業已入定,連蒼山三友,也只見面稍談便即辭去,如今洞門業已封閉,明霞無須回去,可和眾人同在晏家快聚,到日回取衣物再往拜師便了。”

    眾人聞言大喜,晏瑰請孫登吃了晚飯再走。孫登笑答:“此時諸位長老均在寒萼谷,只查二先生一人不在,連鄧老先生也在那裏。霜妹受了司徒兄妹之託,幫他們在谷後安排三老住處。雷四先生恐諸位兄弟姊妹不知此事,袁師弟又吵着要來,特意命我引他到此,就便告知前事。四先生今夜還要同往雪山一行,愚夫婦也許跟去,我擾主人一頓點心好了。”晏瑰和眾人聽他有事,未再堅留。孫登吃完點心,作別馳去。

    眾小兄妹聽説簡、雷二老作主,把眾人全都引進到蒼山三友門下,一人不短,以後都在一起用功,日常相見,全都興高采烈。狄龍子更和袁和尚至交,昨夜分手以前,見袁和尚孤孤單單一人回去,心中難過,本想日內相機進言,託沈煌去求簡冰如代為引進,免其一人向隅,但聽袁和尚口氣,想拜車衞為師,學成本領,前師也正回山,然後重返師門,對於眾人學劍之事絲毫未在心上,又見車衞對他格外看重,似有收徒之意,恐其不快,防袁和尚口直,萬一當着人説出不願的話來,以後代求,話更難説,幾次欲言又止,正想明日抽空往尋,先問明瞭本人心意,經過勸説,再和沈煌等同門代向諸老求告,不料諸老同一心理,連車衞也想命袁和尚拜在三友門下,事已説定,大家還可暢聚三日,越發歡喜。袁和尚本和龍子格外親熱,從此交情更深,這且不提。

    主人黑女晏瑰一向愛客,淑華只沈煌一個愛子,做夢也想不到會得了明霞這樣一個美貌聰明的俠女做媳婦,喜得心花怒放,越看越愛,竟把多少年來心腹中的痛苦忘掉多半。偏巧明霞少年俠女,磊落光明,無什男女之嫌,本和沈煌互相愛好,再經師長作主,雖未正式過禮,雙方均有成約,初來還喊淑華“伯母”,後見這位未來婆婆竟把她愛逾親生,殷勤體貼,無微不至,人又那麼美豔温柔,自然嫺雅,使人樂於親近,對方再一格外憐愛,越覺温情無限,心生依戀,感慰之餘也極高興,覺着這位婆婆真好。淑華愛到極點,開口不是“姑娘”就是“乖兒”。明霞見她全副心神都在自己身上,由不得大為感動,略一尋思便將稱呼改過,跟着沈煌、龍子、珊兒喊起娘來。剩下袁和尚一人,先不知喊什麼好,及見三人喊娘,也跟着亂喊,都是那麼親熱。

    蔡三姑看了好笑,方説:“二姊福氣多好。”晏瑰接口笑道:“這便是二妹天生來得人心的妙處。我已留心了兩三天,事真奇怪,按説二妹雖然温和善良,照我們心目中看來,除貌美之外,並無什麼了不得處,何以什麼人都喜歡她,一見便不捨離開?今日我才看出,她的美貌温柔有目共賞,不必説了,最重要是她的言笑動作無一不是恰到好處,對人更有一種親切之感,彷彿無形中有一種極大的力量把人吸住,相處時候一久,越覺她好,心老丟她不下,由不得便要湊將過去和她親近,不像別人,無論多好只顯在表面上,彷彿只此為止,她卻含蓄不盡。自來外表謙和的人往往虛偽,她卻全是真誠,沒有絲毫假心假意。別的不談,你看這幾個小人,除沈煌是他獨養愛子,不在話下,龍子雖説感恩心盛,到底不是親生,並且聽説他和二妹相見不久便從師遠去,此時相見,竟比尋常真個母子還要親熱,看去已是奇怪。另外兩個,一是性情剛烈的少年俠女,休説二姊這樣文弱的人,本領稍差的恐也未必在她心上;小和尚更是刁鑽古怪,照理決不會對生人發生好感,何況一個尋常婦女,你看他們,哪一個不是圍繞在二妹身前,都是那麼自然親熱?我們也是一樣的人,論起武功本領,便不高過他們,也比他們多上好些見識,口頭上他們各敍各,雖以尊長相待,但都尊而不親,這些小人的目光,不知怎的,都在二妹一人身上,無論何事,只一開口便爭先上前,此豈人力所能勉強的麼?”

    向四婆插口笑道:“大妹之言有理。別人不説,便我老婆子,初見二妹時,她在病中,只覺她美。因未對面説話,我老婆子近年心中氣悶,除大妹外,向不願見外人,先來未理會。及至她病好之後,彼此交談,井沒有多少工夫,我便老想和她相見。尤其今日,同在一起談了一會,不知怎的,我這孤老太婆竟會不捨離開。其實,這大半天,因我向來不喜開口,並未和她多談,不知怎會不捨得走,豈非怪事?”

    何紫楓也接口道:“還有一個我呢,還不是這樣!自從狗賊行刺,和二姊談了一陣,從此連功課都無心做,老想往這屋裏跑,從早起到如今,幾時離開過呢?”三姑笑道:

    “二姊,你真成了香包,不分男女老少,人人愛了。”淑華面上一紅,強笑答道:“諸位姊妹莫要取笑,哪有此事?”明霞見她臉紅,接口説道:“諸位姊姊妹妹説得極是,娘實在是太好了,不知怎的,隨便説句話都叫人喜歡,對於我們小輩那麼慈愛,偏又沒有一點尋常婦女的假情假意肉麻相。”

    紫楓見明霞天真爛漫,無論何事都偏向淑華一頭,方想取笑兩句,忽然瞥見三姑暗使眼色,留心一看,淑華表面隨眾説笑,目藴淚光,知其悵懷身世,觸動心中隱痛,便不再開口。淑華隨推有事,去往裏房轉了一轉,方始走出,淚珠似已拭去,神色如常。

    眾小兄妹,都在商計拜師學劍之事,誰也不曾理會。

    三姑見天還早,又剛吃過點心,提議同往外面遊玩。紫楓笑説:“賊黨尚在馮村,不曾散盡,這裏虛實似已知道,莫要無心相遇,又生枝節。”晏瑰笑説:“楓妹今日如何這樣小心?我們不説,這五個小人是好惹的麼?只怕二妹文弱,上下艱難罷了。”三姑方説:“這個無妨,都有我呢。”淑華也説:“此後還要隨同大姊開荒種地,連路都走不動,如何下手?聽説什麼人都能練功夫,只有恆心毅力便可成就,不過年紀稍長,練起來比較艱難,不能練得太好。好在只求健力強身,以便將來多做點事,並不和人爭鬥,稍差無妨。我真想日內和大姊説,請她指教,也要用功呢。又非逃難急跑,信步閒遊,有什相干?”説罷一同走出,只向四婆一人留守。眾人知她天性孤僻,不願出門走動,也就聽之。

    三姑想扶淑華下山,沈煌、明霞、龍子、珊兒同聲説道:“三姑姑請便,我們攙娘好了。”晏瑰笑説:“此時天近黃昏,崖下一片野地,無什好看,不如由後園崖旁去到崖頂看那落日,也許金頂那面雲海可以望見呢。”眾人同聲贊好,徑由後園取路走將過去。淑華立志開荒,不要人攙。眾小兄妹見路平坦,當地本在青峯頂近頂平崖之上,離上面崖頂只有三四丈,雖是一片峭壁,因向四婆閒來無事,最喜栽花種樹點綴風景,見那崖頂約有六七畝方圓一片平地,還有好些樹木,雖因上面高寒,長得不甚高大,但都盤根錯節,姿態清奇,另外還有兩塊奇石挺立峯頂,也有丈許方圓,孔竅玲瓏,十分美觀,先由下面就着崖勢開出兩條三尺來寬的山道,蜿蜒到頂,再在上面種上幾畝青稞等耐寒之物,又在那兩塊奇石上面各建了一所平台,內中一座,只就原來平頂,半方半圓的添上一圈欄杆,當中放一石桌和幾個樹樁石凳作為坐具。這時正是繁花盛開,萬紫千紅,將那兩座白石平台圍在中間,遠近羣山都在眼底,一直望到金頂那面的琳宮梵字,景物清麗,氣勢雄曠,端的極好登臨所在。

    眾人去時,本來帶有茶具,遊玩一週,便到大的一座平台上面坐定,遙望夕陽銜山,紅光萬道,半天繁霞,幼為麗彩,天風冷冷,與滿山松濤相應,極目蒼茫,頓覺心懷爽朗,宇宙皆寬。後半日天時晴美,金頂那面的雲海並未出現,西半天斜陽紅映,雲霞散綺,看去那麼繁麗,東半天和當空一帶卻是碧霄萬里,半絲雲影都無,大半輪明月,冰輪也似,剛剛掛向遙峯林木之間,清輝未吐,暮煙欲浮,遠近峯巒崖(山就)上面,一團團的雲霧和開了鍋的熱氣一樣-然浮起,似要離山飛去,夕陽明滅之間,黛接青縈,紅紫萬狀,眾人全部連聲讚美。

    淑華更是自來伏處深閨,極少外出,新近受騙遇險,途中雖見到一點碧水青山,都在平地,或是深夜荒山潛蹤逃竄,無心領略,也看不出它的好處,似此清曠雄麗之景還是第一次見到,由不得目眩心搖,詫為奇觀,自恨以前二三十年光陰都是虛度,休説做人做事,連眼界都是那麼狹小,彷彿做了許多年的深閨囚犯,今日才得出頭,念頭一轉,越發增加了不少勇氣,正在盤算將來開荒之事,忽聽沈煌驚呼:“娘和大姨、三姑、明姊快看!那邊危崖頂上怎會有人飛馳,走得那樣快法?我們的人都在這裏,前面那五六人並非一路,又不似有諸位長老在內,是何原故?”

    眾人聞言,定睛往東南方一看,原來斜對面一條峯嶺危崖上面,有五六個男女飛馳,前面兩人好似不敵,先是一路往前飛逃。眾人看時,又有三人由側面縱上,與前兩人會合,反身夾攻,人多勢盛。後追的只得一男一女,看去年紀頗輕,已有寡不敵眾之勢,剛看出雙方本領俱都不弱,後追少年男女吃了人少的虧,因相隔遠,看不清是敵是友,眾小兄妹正抱不平。淑華方覺白衣少年男女面熟,口中“噫”了一聲,忽聽晏瑰急道:

    “你們無須前往,那少年男女是我朋友。去去就來。”説罷飛馳而下。

    龍子、珊兒、袁和尚均想跟去,紫楓攔道:“這兩邊峯崖均高,中間還隔有一條山溝,看去雖近,連上帶下有好幾裏,你們去了也趕不上。看神氣,那兩少年男女尚無敗意,大姊前往足夠,你們不要去了。”淑華方在隨同勸阻,忽聽三姑喜道:“大姊的好友如何也在上面?”説時,對面峯崖上形勢已變,少年男女的敵人先後來了六七個。男的好似情急,不知用什手法,反身一劍將敵人兵器打開,就勢縱起,一腳踹落崖下,直落數十丈,料已送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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