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獨行從來路出了中堂府,他繞了一個圈又從前門進了中堂府,他一路都在想,秀姑是怎麼知道他的意圖的,心裏頭有事兒,聽覺自然也就遲鈍了,一直到他推開房門一步跨進了屋,他才驚覺屋裏有人。
外頭要比屋裏亮,人在門口就等於站在明處,費獨行經驗自然夠,他橫跨一步閃到了暗處,沉聲喝問道:“什麼人?”
“我。”是個清脆,甜美,而又略帶冷意的話聲。
費獨行一怔,跟着下意識地心頭一跳,旋即輕“哦”一聲道:“總領班。”
白雲芳在暗中道:“難為你能聽出是我,晤,還不錯。”
光亮一閃,燈點上了,燈在桌子上,白雲芳就坐在桌旁。
費獨行伸手向後掩上了門,微一欠身道:“總領班這麼晚了還沒歇息,降尊纖貴有什麼吩咐?”
白雲芳冷冷瞟了他一眼,道:“現在怎麼恭謹起來了?”
費獨行道:“屬下對總領班一直很恭謹。”
白雲芳道:“幾個時辰之前在我房裏的那是誰?不是你麼?”
費獨行道:“幾個時辰之前我是跟白姑娘説話,不是面對總領班。”
白雲芳冷冷一笑道:“你真會説話啊,我在這兒等了你老半天了,告訴我,你上哪兒去了?”
費獨行道:“總領班,屬下斗膽,屬下應該有點私生活。”
白雲芳道:“你既進了這個門,當了我的下屬,一天十二個時辰裏你沒有私生活,除非你跟我告假。”
費獨行道:“既是這樣,屬下只有從實稟報,九夫人恩賜一筆賞金,屬下乘興到外頭玩了玩。”
白雲芳打破砂鍋問到底道:“上哪兒玩兒去了,總該有個地方?”
費獨行道:“八大胡同。”
白雲芳微微一愕,突然笑了,道:“看來你也是個凡人哪。”
費獨行道:“屬下本來就是個凡人,她們要的是錢,屬下給的是錢,周瑜打黃蓋,誰也不欠誰的,這種事可以做,到哪兒都站得住。”
白雲芳道:“你做的每件事都是站的住的吧?”
費獨行道:“那不敢説,但屬下自問仰不愧,俯不怍。”
白雲芳嬌笑一聲。道:“好。好一個仰不愧,俯不怍……”
費獨行目光一凝,截口説道:“總領班星夜降臨,就是為盤查屬下的行蹤的麼?”
白雲芳柳眉一剔,霍地站起來,揚手一個嘴巴子抽了過來。
費獨行一怔,翻腕揚手抓住了白雲芳的皓腕,道:“總領班這算什麼?”
白雲芳厲聲説道:“我特意來告訴你,我恨你,只要有機會,我隨時都會殺你。”
她猛一掙腕,卻沒能掙脱,她厲聲又道:“別忘了,我是你的頂頭上司,而且我是個女人,放開我。”
費獨行鬆開了她。
白雲芳的目光突然之間變得輕柔異常,但這只是一剎那間的事,一剎那之後她的目光又是那麼凌厲、冷峻,她一擰身,快步過去拉開門走了。
費獨行怔住了,同時他的心頭也大大地震動了一下,定了定神,他忙道:“總領班,屬下有要事稟報。”
沒有迴音,想必白雲芳已然走遠了。
他沒再説話,臉上浮起一片迷茫神色。
第二天早上,沒事兒,快到晌午的時候,九夫人突然派人來通知,她要出去一下,指著名要費獨行護駕,車馬都準備好了,只等他了。
費獨行明白是怎麼回事兒,他去了。
遠處畫廊上,站着白雲芳,她嬌靨上有一種異樣神色。
九夫人的香車出中堂府直馳外城。費獨行騎着駿馬,高坐雕鞍,就在車旁護駕。
車馬出正陽門,在大街上往永定門走。
一項軟轎迎面來,快近馬車的時候拐進了一條小衚衕裏。
費獨行腦中雪亮,他知道轎子裏坐的是什麼人,他也知道轎子裏的人已把他看了個一清二楚。除了擦肩而過這頂軟軌之外,費獨行還發現了一樣東西。
這樣東西來自街上每一個行人的目光裏,雖然人有百種樣,但來自每個人目光裏的這樣東西卻相同,那是恨!
來自每個人目光裏的這份恨,即使是費獨行這種從不知道怕是什麼的人,也不禁為之寒顫。
車馬沒出永定門,往西繞,在西城轉了一圈又繞了回去,還是經正陽門進了內城。
一上午過去了,下午休息了一會兒,費獨行揹着手出了屋,他打算巡視一下各處的崗哨,也打算趁便把這座中堂府看個完。
哪知他剛走沒多遠,青石小徑上迎面走來了白雲芳,他怔了一怔迎上去躬身施禮:“總領班。”
不知道為什麼,白雲芳一雙美目紅紅的,像是沒睡好,她“嗯”了一聲道:“你幹什麼去?”
費獨行道:“屬下想到處看看各地的崗哨,現在府裏歸屬下負責,責任重大,屬下不敢大意。”
白雲芳道:“責任心重自然是好事,那你就到處看看吧。”説完了話,她要走。
費獨行道:“總領班,請等等。”
白雲芳停步説道:“什麼事?”
費獨行道:“屬下有件事要稟報總領班一下,昨兒晚上總領班走得匆忙,屬下沒有來得及稟報。”
白雲芳嬌靨一紅,但剎那間又恢復了她那懍人的冷峻,道:“説吧!我聽着呢。”
費獨行道:“是關於府裏失竊的事,屬下當時擒獲的人,説是説主犯,其實只能説他是潛伏在府裏的一個內線。”
白雲芳道:“對了,我正要問你,當時你只擒獲了範富春,其他的人呢?”
費獨行道:“屬下要跟總領班稟報的,就是關乎這些人。”
白雲芳遲疑了一下,道:“你待會兒再去巡視各處吧,到我那兒坐坐去。”她沒等費獨行説話,徑自先走了。
其實上司的話就是令諭,費獨行還能説個“不”字?自然跟着走了。
這回跟那天絕然不同,白雲芳嬌靨上雖仍帶着冷意,但話聲相當緩和,跟這位下屬也很客氣,讓費獨行坐,又親手給費獨行倒了杯茶,然後往費獨行對面一坐,道:“你説吧。”
費獨行道:“是這樣的,屬下原以為範富春監守自盜,勾結外人偷竊府裏的珍藏,當時屬下認為擒獲一個範富春就夠了,哪知經過屬下這兩天來暗中偵查的結果,才發現全不是那回事,範富春不是主犯,他不過是外頭潛伏在府裏的一個內線而已。”
白雲芳道:“你怎麼知道範富春不過是潛伏在府裏的一個內線而已?”
費獨行道:“屬下擒獲範富春之後,曾經當場逼供。範富春供出進府行竊的是他一個把兄弟,他這個把兄弟姓周,單名一個濟字……”
白雲芳道:“賙濟?”
費獨行道:“是的,但屬下當時沒來得及稟報總領班……”
“慢着。”白雲芳抬手道:“我知道一個叫賙濟的,不知道跟你説的這個賙濟是不是一個人,許是同名,姓?”
費獨行目光一凝,道:“總領班知道的這個賙濟,是……”
白雲芳道:“你可知道北京城裏有個鼎鼎大名的坤道胡三奶?”
費獨行道:“總領班説的這個賙濟,可是胡三奶手下那位十二將之一的賙濟?”
白雲芳道:“是啊!你説的那個賙濟呢?”
費獨行道:“屬下説的這個賙濟,跟總領班所説的那個賙濟恐怕是同一個人,因為屬下昨兒晚上跟蹤賙濟,見他進了香車衚衕胡府,胡府裏不可能有兩個賙濟。”
白雲芳美目一睜,詫道:“昨兒晚上你跟蹤賙濟去了?”
費獨行道:“是的。”
白雲芳道:“那你為什麼告訴我,你是去……”倏然住口不言。
費獨行道:“您原諒,屬下是……”
白雲芳道:“故意氣氣我,是不?”
説完了這句話,她才發現這句話有多麼不對,她是個姑娘家,人家一個跟她毫不相關的大男人逛八大胡同氣她什麼?
白雲芳紅了嬌靨,好窘。
費獨行焉有聽不出來,看不出來的道理?他心神震動了一下,只説了句“屬下不敢”,別的什麼也沒説。
白雲芳低下了頭,又抬起了頭,當她抬起頭的時候,她嬌靨上紅暈已退,代之而起的仍是那懍人的冷峻。
“你看見賙濟進了胡府了?”
費獨行道:“是的,屬下在八大胡同找到了他,然後從八大胡同一直暗中跟着他,親眼看見他進了胡府。”
白雲芳道:“範富春既然供出了他,你為什麼不找到他馬上就擒下他?”
費獨行道:“屬下不敢那麼冒失。”
白雲芳道:“冒失?你怕什麼?”
費獨行道:“屬下打聽過了,正如總領班剛才所説,胡三奶在北京城裏是個鼎鼎大名的坤道,她不但在地面上兜得轉,而且結交的都是權貴,連步軍統領衙門都得買她三分帳,簡直是個跺跺腳能讓北京城顫動的人物……”
白雲芳道:“所以你怕她?”
費獨行道:“總領班應該知道,屬下不是個怕事的人,屬下不能不為中堂府着想。”
白雲芳道:“你不怕事,難道中堂府怕事?”
費獨行道:“總領班,有理天下去得,無理寸步難行,中堂府憑什麼拿胡府的賙濟?”
白雲芳道:“咦?你不是説範富春招出他來了麼?”
費獨行道:“不錯,範富春是招出他來了,可是總領班忘了,現在是死無對證。”
白雲芳怔了一怔,旋即臉色一變,道:“當時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當時你為什麼不攔我?”
費獨行道:“當時總領班在盛怒之下,屬下不敢多嘴。”
的確,這是實情,當時白雲芳也根本不容他多説。
白雲芳沒説話,費獨行道:“這是屬下不敢輕動賙濟的理由之一,另一個理由是屬下在眼見賙濟進入胡府的時候,突然醒悟胡府是一個秘密組織的大本營,這個秘密組織在江湖上殺人越貨,無惡不作,擒一個賙濟不過去了他們一個爪牙,不但無法整個剷除這個秘密組織,而且會打草驚蛇……”
白雲芳凝目説道:“你突然醒悟胡府是個秘密組織的大本營?這話怎麼説?”
費獨行當即把他巧遇軒轅奇四人,跟蹤軒轅奇四人,以及殺軒轅奇四人救下嚴淑嫺的經過,還有嚴淑嫺告訴他曾經跟蹤某人到了香車衚衕的事,毫不隱瞞地説了一遍。
靜聽之餘,白雲芳臉色連變,等到費獨行把話説完,她未暇多想,脱口説道:“原來胡三奶就是那個秘密組織的首領。”
費獨行目光一凝,反問道:“總領班知道這個秘密組織?”
白雲芳神情微微一震,“哦!”地一聲道:“我只是聽説過京裏有這麼一個秘密組織,始終沒跟他們朝過面,也不知道他們都是些什麼人,現在我知道了。”
顯然她也相信了費獨行的話。
這是費獨行的高明處,他知道當時是誰救走了嚴淑嫺,他知道嚴淑嫺一旦知道救她的都是些什麼人之後,一定會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本末説個清楚,他也知道那些人會很快地把消息送進白雲芳耳裏,所以,他實話實説,毫不隱瞞,這樣兩下里一對照,白雲芳自是深信不疑。
只聽白雲芳道:“那麼,你把這件事告訴我的用意是……”
費獨行道:“倘若範富春只是勾結一兩個官小偷竊府裏的珍藏,如今範富春已死,追究不追究兩可。但如今既知道範富春勾結的是一個龐大的秘密組織,其用心恐怕不只在幾樣玉器,根據竊賊的留言看,也可以證明他們確實有別的陰謀,屬下以為這不容輕忽。”
白雲芳沉默了一下道:“你説的是,錯只錯在當時我一時小不忍處置了範富春。”
費獨行道:“總領班並沒有錯,範富春身為領班,中堂待他不薄,總領班也相當信任他,他居然勾結外人竊取府裏的珍藏,換換是屬下,屬下也會馬上處置了他,錯在屬下沒能及時攔住總領班。”
白雲芳微一搖頭道:“你用不着安慰我了,我知道範富春的生死關係多麼大,我把他殺了,卻等於綁住了自己的手。”
費獨行道:“不然!總領班想對胡三奶下手,不必一定要在府裏失竊這件事上找證據,只要能證明她的家是個秘密組織的大本營,她是這個秘密組織的首領,單以危害京鎮安全這一條,就能徹底剷除他們,把這位胡三奶繩之以法。”
白雲芳美目一亮道:“好主意,可是怎麼能證明胡府是這個秘密組織的大本營,又怎麼能證明胡三奶是這個秘密組織的首領。
費獨行道:“總領班要是信得過屬下,屬下願討這份差事。”
白雲芳道:“你能?”
費獨行毅然點頭:“屬下能。”
白雲芳道:“你要弄清楚,這件事只宜暗中進行,而且你知道胡三奶是個怎麼樣的人物,萬一事機敗露,弄巧成拙,讓她反咬一口,對中堂可是大大的不利,到那時候我可要指你是未經許可,擅自行動,甚至還可能處置你。”
費獨行何等樣人?一聽這話就知道白雲芳有她的如意算盤,成,則借他之力除去這個作奸犯科的秘密組織,不成,則抓住這個機會整了他。
可是他不怕,他也有必成的把握,而且他也要借這個機會更上一層樓,當即,他毅然點頭道:“如果這是總領班的條件的話,屬下願意接受。”
白雲芳目光一凝,面泛狐疑之色,道:“你願意接受,你?這為的是什麼?”
費獨行道:“屬下為的是中堂府的今後。”
白雲芳道:“是麼?”
費獨行道:“屬下斗膽,信不信全在總領班。”
白雲芳一雙目光緊緊地凝注在他臉上,看了一陣之後,一點頭道:“我信。我已經開出了條件,你有什麼條件也可以開出來?”
費獨行道:“屬下不敢談條件,只有兩樣請求,還望總領班俯允。”
白雲芳道:“你説吧,我的條件,你答應得毫不猶豫,你的條件我當然應該毫不考慮。”
費獨行道:“謝謝總領班。第一,屬下請總領班秘而勿宣,屬下擔心府裏潛伏得還有他的人。”
白雲芳臉色一變道:“怎麼説?府裏還有……”
費獨行道:“屬下只是那麼猜測,並不是確認一定有,這不能不防着點兒,您説是不?”
白雲芳神色微松,一點頭道:“嗯。對,第二個條件呢?”
費獨行道:“屬下敢請總領班隨時給屬下支援。”
白雲芳道:“我讓傅祖義他們三個全聽你的,這夠了麼?”
費獨行道:“謝總領班,只要總領班認為他三位可靠。”
白雲芳未假思索,立即點頭説道:“這個你放心,我知道他們三個,我保證他三個可靠。”
費獨行知道了,傅祖義、楚飄雲、蒯靈全是白雲芳的人,雖不一定跟神州七俠有關,但至少都已被白雲芳收在左右。
他點頭道:“既是總領班擔保,屬下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白雲芳道:“那麼,你準備怎麼下手,什麼時候下手?”
費獨行道:“屬下斗膽,總領班可否看屬下的?”
白雲芳深深看了他一眼,站了起來道:“好吧,你忙你的去吧,我這就找傅祖義他們三個去。”
費獨行道:“請總領班交待他們三位,在沒抓到證據之前,千萬注意口風。”
白雲芳道:“我知道,要是他們三個之中哪一個泄了密,壞了大事,你只管唯我是問,我會當着你的面處置他們。”
費獨行沒再多説,一聲:“屬下告退。”欠個身轉身走了出去。
望着費獨行出了門,聽不見費獨行的步履聲了,白雲芳叫道:“慧香。”
珠簾掀動,倩影一閃,慧香俏生生地到了身側。這個丫頭不知道什麼時候從什剎海別業回來了。
白雲芳道:“想辦法通知三爺他們,暫時停止一切行動。”
慧香恭應一聲,閃身又進了裏頭。
費獨行沒有到各處巡視去,他離開了白雲芳那兒,繞個圈子到了九夫人的小樓前求見九夫人。
柳舞陽、秦彪都在樓下,現在對費獨行客氣是很,馬上找了個丫頭上樓去通報。
轉眼工夫之後,丫頭下來了,九夫人有話,讓費獨行自己上樓見她去。
費獨行上了樓,九夫人就在小客廳裏,一見面就説:“讓我料着了,她讓我就近伺機下手,要是真不成就把你逼出去。”
費獨行道:“我明知道她一定會這樣,你想辦法拖它兩天,我利用這兩天工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制住她。”他走到桌前排紙磨墨道:“你來寫幾個字兒。”
九夫人跟了過來,訝然説道:“寫幾個字兒?寫什麼?”
費獨行道:“我説你寫。”把一管羊毫遞了過去。
九夫人疑惑地接筆在手,詫異地坐了下去。道:“你這是……”
費獨行道:“查,柳舞陽以及秦彪等六人,俱為陰謀造反之叛黨,潛伏於中堂府之內線,凡我府中護衞,人人得格殺之,此令。聽清楚了麼?照這麼寫。”
九夫人大驚,道:“你是要……”
費獨行道:“這是為防他們扯出你來,我沒工夫對付他們,我要找別人,沒你這張手諭沒人敢下手,快寫吧。”
九夫人當然聽他的,忙照着他的所説寫了“令”條,剛寫好,費獨行又道:“你有印章麼?在下頭加蓋一下。”
九夫人道:“我哪來的印章,倒是和坤有顆章子在我這兒,那是管蓋每天支出的。”
費獨行道:“也行,你先簽個名然後把章子蓋上,只讓他們知道這確是你的手諭就行了。”
既然行,九夫人就忙照他的話做了。
簽好了名,蓋好了章,費獨行拿起那紙手諭吹乾了墨漬,然後摺好了,往懷裏一放,道:“我走了,我暫時不動他們,你也別露聲色,以後該怎麼做,我隨時會來告訴你。”
他走了,九夫人站在那兒直髮呆。
費獨行忙上了,離開九夫人的小樓就找上了杜毅,杜毅在姚師爺屋裏。費獨行一進門便道:“我找的是二位,二位都在這兒,那正好。”
姚師爺跟杜毅如今對費獨行更客氣,先讓了座,倒了茶,然後姚師爺賠着笑臉問道:
“什麼事兒找我們倆?老弟。”
費獨行先把找白雲芳報備的經過説了一遍,可是他絕口不提範富春,以及府裏失竊那回事。
聽畢,姚師爺跟杜毅臉上都變了色,四隻眼睛瞪得老大,姚師爺結結巴巴地道:“怎麼説,這位大名人兒胡三奶會是……真的?老弟。”
費獨行接着又把那天跟杜毅逛天橋後的經過説了一遍,聽完了這番話,杜毅信了,而且幫了腔,這麼一來姚師爺也信了,他頭上都見了汗,頭搖得跟貨郎鼓似地道:“真沒想到,真沒想到這位大名人兒竟是……怪不得她專結交權貴,怪不得她專挑大的交,原來她是想……”
費獨行道:“中堂當朝一品,位極人臣,所以她先挑中堂府下手。”
姚師爺機伶一顫道:“真沒想到天子腳下的京城裏還會有……我的老天爺,多虧老弟你查出來了,要不然……”他機伶又一顫,住口不言。
費獨行道:“姚老用不着這樣,您盡請放心,現在他們已經在我手掌心裏,誰他們也碰不着了。”
姚師爺白着臉連連點頭道:“我知道,我知道,只是,這種事你不該去找白雲芳……”
費獨行笑笑説道:“姚老的意思我懂,只是姚老沒懂我的用心,我是借白雲芳之力剷除叛黨,事成之後功勞是我的,她輪不着,我有了功勞,姚老二位還怕沒好處麼,再説到那時候説不定中堂一高興,把這總領班的頭銜賞給了我,白雲芳反成了我的下屬,姚老不也大大地出了一口氣了麼?”
姚師爺樂了,在心驚肉跳的當兒,臉上透出了喜意,他忙道:“那當然,那當然。咱們是自己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彼此難不照應難?我只是怕她壞事。”
費獨行道:“這個您放心,這不是別的事兒,她還沒這個膽,其實,她要是真壞了事兒,那倒是最好不過,到時候把頂大帽往她頭上一扣,準保她吃不完兜着走。”
“對。”姚師爺臉上有了笑意,可還有點發白,他用還帶着顫抖的手拍了費獨行一下道:“老弟,還是你行,你真行,你打算什麼時候……”
費獨行道:“外頭動手是我的事情,您不用操心,您只管等着佳音就是,倒是這府裏有些事得清二位幫個忙。”
姚師爺一拍胸脯,一臉的夠意思神色,道:“老弟,你只管走你的,府裏的大小事自有我。”
費獨行倏然一笑,搖頭説道:“姚老,這件事您不行……”
姚師爺老眼一睜,道:“笑話!哪件事我不行,這麼多年了,府裏的大小事哪一極不是我……”
費獨行道:“姚老,這件事不比別的事,殺人您行麼?”
姚師爺聽得一怔,道:“殺人?”
費獨行“嗯”了一聲。
姚師爺沒那麼夠意思了,直着眼道:“殺,殺誰?老弟你別是開玩笑吧,在府裏殺什麼人?”
費獨行斂去笑容,道:“是這樣的,姚老,我已經調查清楚了,府裏還有他們潛伏的內線,這些人我要請老杜幫個忙,到時候一個一個給我拿下斃了。”
姚師爺的臉上剛有了點紅意,現在一下子又全沒了,他急道:“怎麼説,老弟,府裏還有他們潛伏的內線,都是誰?”
費獨行道:“就是九夫人的近身護衞,柳舞陽那些人。”
姚師爺失聲叫道:“九,九夫人的近身護衞,柳舞陽……”
費獨行道:“姚老,您輕點兒。”
杜毅畢竟是個會武的,殺人流血的事兒也見的多,他比較鎮定些,他道:“兄弟,你怎麼知道柳舞陽幾個是他們潛伏在府裏的內線?這可不是鬧着玩兒的。”
費獨行道:“你看我像鬧着玩兒的麼?”
杜毅臉色微變道:“這麼説來是真的,他們怎麼會到了九夫人身邊?”
費獨行道:“足見他們高明,也足見他們有多可怕,一旦要動,他們會先制九夫人,老杜,你去想那後果吧。”
姚師爺的舌頭硬了,結結巴巴的道:“老,老,老弟,你,你,你是怎麼知道的?”
費獨行道:“當初我沒動聲色,一直在暗中偵查,我發現柳舞陽幾個跟賙濟有來往,昨幾晚上柳舞陽幾個不是告假出去了麼,我也暗中跟去了,我看見他幾個進了八大胡同兩扇小窄門兒,我翻牆跟了進去,巧了,賙濟也在裏頭,他們一見面就嘀咕上了,我怕讓他們發現打了草、驚了蛇,我沒敢挨太近,所以他們都説了些什麼我一句也沒聽見,其實聽見他們説什麼、沒聽見他們説什九沒什麼要緊,只知道他們是一夥兒也就夠了。”
姚師爺道:“這……這還得……得了。這還得……得了……”
杜毅道:“兄弟,別説我也在這個府裏當差,這件事是我的份內事,就是不是我的份內事,兄弟你既然找上了我,我也是義不容辭,只是他們幾個是九夫人的近身護衞,九夫人那兒……”
費獨行道:“這一點我想到了,你看看這個。”他掏出九夫人那紙手諭遞了過去。
杜毅接過一看,臉上馬上泛起了笑意,道:“這就行了,不瞞兄弟你説,柳舞陽幾個一向驕狂得很,我早就看他幾個不順眼了,可是由於他們是九夫人身邊的,不得不忍忍這口氣,現在麼,哼,哼!”他哼了兩聲,沒再説下去。
姚師爺湊過來也看清那紙手諭了,他急道:“老弟,這麼説九夫人已經知道了?”
“可不。”費獨行道:“九夫人都能鎮定如恆,不動聲色,您一個大男人家又有什麼好怕的?”
姚師爺乾咳一聲道:“説的是,昂藏七尺軀,鬚眉大丈夫,豈能不如一個女流,咳,咳,我不怕了,我不怕了。”
杜毅道:“兄弟,什麼時候動手?”
費獨行道:“府裏這麼多人,我怕消息走漏,在我沒抓着胡三奶的證據之前我不打算動他們,不管什麼時候動,你謹記住幾件事,第一,在動手之前千萬不能動一點聲色,否則打草驚蛇,功虧一簣,咱們誰也負不起這個責任。第二,一旦動手務必要快,迅雷不及掩耳,一下把他們了結,我一旦抓住胡三奶的證據,要他們沒有用,不能讓他們走脱一個。”
杜毅一拍胸脯道:“兄弟,這個你放心,別的我或許不行,幹這個我可是拿手,九夫人的手諭我接過來了,姓柳的這幾個我負責,要是在動手之前走漏了風聲,到時要讓他們喊一聲,或者是走脱一個,兄弟你唯我是問就是。”
費獨行何嘗不知道杜毅是個什麼樣的人物,要不然這麼要緊的事兒也不會交給他辦了。
費獨行所以一再要求快,要求一下子了結,主要是為防柳舞陽幾個扯出九夫人來。
當然,這一點杜毅不知道,也不會知道。
費獨行點頭道:“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這是天大的功勞一件,咱們哥兒倆私下裏交情厚,要不然我也不會找你了,還有……”
目光一掠杜毅跟姚師爺道:“二位都記住,我要借白雲芳之力,我跟她另有一套説辭,我是説我讓範富春當場逼供,範富春招出了賙濟,也就是説我是利用了府裏這件竊案,將來一旦談起來,雙方的話可別湊不到一塊兒去。”
姚師爺道:“老弟你既然交待了,將來談起這件事來,雙方的話就不會湊不到一塊兒去了。”
杜毅道:“兄弟。這麼説我是等你的招呼動手?”
費獨行道:“是的。”
“好,一句話。”杜毅一點頭道:“什麼時候你打了招呼,轉眼工夫之後,我把六顆人頭送到你面前去就是。”
費獨行拍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道:“老杜,這件事我就交給你了。”
杜毅道:“錯不了。”
姚師爺道:“老弟,你為什麼不讓早一點動手?養這麼幾條狼在府裏,萬一他們提早……”
費獨行道:“我剛才不説了麼,府裏這麼多人,在沒抓着證據之前,我不能讓他們走漏消息。”
姚師爺道:“我知道,我擔心九夫人……”
費獨行搖頭説道:“姚老放心,這個我已經有所安排,即使他們提早動,也傷不了九夫人的,不過到了動手的前一刻,還要麻煩您一趟把九夫人調離他們,只説中堂要見九夫人,諒他們不會跟着九夫人見中堂去。”
姚師爺道:“既是老弟已有安排那就行了,好吧!到時候這件事交給我,我也只能辦這種事了,流血殺人的事兒……”搖搖頭住口不言。
費獨行笑了,杜毅也笑了。
姚師爺宴眾護衞,為的是拿住了賊,追回了失物,慶功!
晚上,大院子裏擺上了四五十桌,一盞盞的燈高挑着,把大院子裏照耀得光同白晝,好不熱鬧。
姚師爺中堂府的首席,面子自然大。菜是大廚房做的,酒都是各地孝敬中堂的,哪兒的名酒都有,儘管成壇的藏在地窖裏,可是平日誰也不能碰,今兒個姚師爺賞下來了,可遇着了,哪能不喝?
鬧聲震天,豬拳行令聲幾乎達到了內城各處。
姚師爺、白雲芳、費獨行、傅祖義、楚飄雲、蒯靈,還有金總管幾個坐一桌,這張桌擺在幾十張桌子的正中間,這樣説話敬酒都方便。
姚師爺起頭,白雲芳等一個個站起來。就在桌邊舉杯向大夥兒敬酒。
這當兒不分上下高低,護衞們一杯一杯的幹,鬧得厲害,本來嘛,慶功是件喜事,是件樂事,哪能不讓弟兄們盡興?這當兒做上司的也只有“隨和”點兒了。
姚師爺這張桌上,費獨行最後一個敬酒,破案拿賊,他歸功於大夥兒的合作,他也感謝大夥兒的合作,他新來不久,希望今後大夥兒多幫他的忙。
話完,酒幹,掌聲雷動,大夥兒又幹了一杯。
費獨行剛坐下,杜毅舉着一杯酒,搖搖晃晃地從一張桌上走了過來,近前一個蹌踉,酒濺得到處都是。
費獨行站起來扶住了他,含笑説道:“老杜,你這是怎麼了,就這點兒量麼?”
“笑話。”杜毅胳膊一掙,瞪着微現血絲的兩眼,一根指頭指着鼻子道:“你説我醉了,你可真是門縫兒裏瞧人,把人給瞧扁了,弟兄們裏你打聽打聽問一問,我杜毅沒那麼窩囊,可從來未曾醉過,不錯,我是多喝了兩杯,可是我心裏明白得很,誰是什麼樣的人我都明白。”
他伸手抓了兩抓,總算抓着了酒壺,給自己斟上,灑的比酒杯裏的還多,然後他放下酒壺一擺手道:“我誰都不敬,單敬費大領班你,只因為你是我老杜拉進來的,沒忘吧,你是我老杜拉進來的,沒有我老杜,你進不了這個門兒,到今天你還在江湖上東飄西蕩,躲躲藏藏……”
白雲芳聽得一怔。
費獨行臉色微變道:“老杜,你喝多了?”
“我喝多了?笑話。”杜毅吃力地瞅了他一眼道:“我還能拿罈子跟你拼,你敢麼?”
費獨行臉一沉,道:“得了,我看咱們倆還是乾這一杯吧。”
杜毅本來是舉着杯子來的,可是他現在發了酒瘋,一擺手道:“一杯?一杯還不夠潤喉嚨的呢,不行。咱們拿罈子幹。”往外一招手道:“喂,幫個忙,弄兩壇過來。”
姚師爺站了起來,道:“老杜,算了吧,一杯就一杯吧,中堂賞這麼些酒不容易,大夥兒還要喝呢!”
鬨然一聲,有人笑了。
杜毅一抬手道:“姚師爺,這檔子事您別管,今兒個您是主人,您還怕人喝酒?您坐下,我非跟他拼一罈不可。”
費獨行道:“老杜,別拼了,我認輸,行不行?”
“你認輸?”杜毅冷笑一聲道:“你這哪裏是認輸,分明是瞧不起我姓杜的……”
費獨行道:“老杜,你這是扯到哪兒去了。”
杜毅瞪着眼道:“我扯到哪兒去了?你別反穿皮襖裝老羊了,你當我不知道,現在你神了,進府就是個大領班,眼前又立了這麼一樁功勞,你把誰放在眼裏了,拉你進門的是我,當大領班的是你,有功領賞的也是你,現在你瞧不起我了,你他孃的忘恩負義,過河拆橋,你當我不知道你是幹什麼的嗎……”
白雲芳睜大了美目。
姚師爺霍地站了起來,沉聲説道:“杜毅,你這是幹什麼?不會喝就少喝。”
“我不會喝?”杜毅冷笑一聲在胸口拍了一下:“姚師爺,我跟了您多少年了,您知道我會不會喝酒,您不知道,我心裏憋得難受……”
費獨行道:“老杜,你誤會了……”
杜毅一揮手怒吼道:“少廢話,只説一句,你喝不喝?”
費獨行道:“我沒有那麼好的酒量……”
費獨行話還沒説完,杜毅一聲:“今兒個我非讓你喝不可。”一抖腕,連酒帶酒杯迎面潑了過去。
費獨行一側身,酒杯帶着酒從他臉前掠過,“叭”地一聲落在附近一張桌上。
費獨行轉過身來臉上變了色:“杜毅,你這也太過了點兒。”
“我太過了?”杜毅跺腳罵道:“放你孃的屁,你杜爺……”
費獨行揚手一個嘴巴抽了過去,杜毅被打得一個蹌踉一屁股坐在地上。費獨行一步跟到,揚手又一掌,杜毅躺下不動了。
費獨行轉過身來一欠身道:“姚老,總領班,請恕屬下先行告退。”他大步走了。
幾十桌弟兄們都怔住了,白雲芳美目睜得好大,但她一直坐着沒動沒開口。
姚師爺定定神,招呼兩個人把杜毅抬走了,這一場慶功宴也就草草結束,不歡而散了。
柳舞陽跟秦彪互換了個眼色。
杜毅請吃飯,席設東來順。
胡三奶拿着一張大紅帖,賙濟、矮胖中年人,還有那濃眉大眼壯漢分開在兩旁。
胡三奶看了看帖子,抬眼望向賙濟:“他這是什麼意思,無緣無故,他請你吃的什麼飯?”
賙濟道:“這個屬下就不知道了。”
矮胖中年人道:“會不會跟昨天鬧的那件事兒有關?”
胡三奶道:“你是説柳舞陽他們昨兒晚上報回來的那件事兒?”
矮胖中年人道:“是的,您看……”
賙濟道:“不會的,他找不着我,總不會讓我幫他對付姓費的去。”
胡三奶神色一動道:“慢着,他讓你幫他對付姓費的,這裏頭……”
賙濟道:“壇主,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