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張家口大部份還在睡夢中,家家戶戶都還沒開門。只有拾糞的揹著糞筐,拿著糞叉滿街跑。
南街一家相當大的客棧前停了一輛單套馬車跟六匹健馬,只有車轅上高坐著一個黑衣漢子,車簾掀著,車裡沒人,六匹健騎也是空鞍。
轉眼工夫之後,客棧那半掩的兩扇門裡魚貫走出了七個人,最前頭一個是個穿著氣派講究的瘦老頭兒,他身邊是個穿黑衣的陰沉臉瘦高個兒,後頭五個都是中年漢子,高矮胖瘦不等,穿著互不一樣,但有一樣是相同的,五個人眉宇間都有一股子兇殘剽悍色。
這五個漢子一手提著兵刃,一手提著簡單的行囊,出門徑自在五匹健馬的鞍旁掛。
那瘦老頭兒則在陰沉臉瘦高個兒的攙扶下登上了馬車,瘦老頭兒上了馬車,陰沉臉瘦高個兒放下車簾,然後翻身跨上車後一匹健馬,一揮手道:“走。”
車轅上趕車漢子抖韁揮鞭趕動了馬車,那五個漢子也翻身上馬隨著陰沉臉瘦高個兒跟在馬車之後馳去。
就在這時候,一匹潑了墨般的健騎從一條衚衕裡馳出,馬上是個手提馬鞭的大帽黑衣客,他的坐騎剛好截住了馬車,嚇得趕車漢子連忙拉偏套車牲口往一邊躲。
馬車躲開了,趕車漢子一瞪眼剛要罵。
只聽大帽黑衣客道:“喲!那不是杜兄麼?”
陰沉臉瘦高個兒一怔,凝目道:“尊駕哪位?”
大帽黑衣客一笑說道:“杜兄真是貴人多忘事,怎麼才一夜工夫就不認得我了,我姓費。”
杜毅又復一怔,“哦”了一聲道:“原來是費兄,費兄一頂大帽遮住了大半張臉,兄弟一時沒看出來,抱歉,抱歉,費兄不是說昨兒晚上走的麼?”
大帽黑衣客道:“昨兒晚上有點事兒耽誤了,杜兄這是要上哪兒去?”
杜毅道:“兄弟護送敝上回京裡去。”
大帽黑衣客“哦”地一聲道:“那真是太巧了,我也要上京裡去,正好跟杜兄做個伴兒,不知道是不是方便?”
杜毅臉上有了難色,道:“這個……”
只聽車裡的瘦老頭兒道:“多個朋友多個伴兒,有什麼不方便的,杜毅,就請你這位朋友跟咱們一塊兒走吧!”
大帽黑衣客衝馬車一抱拳道:“謝謝主人了。”策馬到了杜毅身邊。
杜毅只好衝大帽黑衣客不自在地笑了笑,喝道:“走。”
趕車漢子把罵人的辭兒嚥了下去,抖韁揮鞭又趕動了馬車。
車馬往東去遠了,客棧對門兩扇窄門開了,裡頭走出個人,是個濃眉大眼壯漢子,他飛一般地走了。
日頭正在頭頂,能烤出人的油來,一點風也沒有,即或偶爾吹過來一陣,也是熱的,那股子炙熱兒幾乎能讓人窒息。
馬身上有汗,人身上的衣裳都讓汗溼透了。
曬在大太陽底下的人不好受,坐在車裡的人更是熱上加悶,那滋味兒更讓人難受,把車簾掀開都不行。
大帽黑衣客頭上有頂大帽遮著還好點兒,杜毅跟那五個漢子沒一個不大把大把的摟汗。
幸好這條路緊挨著洋河,可以時常歇歇馬,要不然連牲口也受不了。
大帽黑衣客也熱,可是他還能談笑自若:“天兒真熱啊!”
杜毅苦著臉道:“可不麼,這條路真不是人走的,連棵樹都沒有。”
大帽黑衣客道:“朔漠之區,本就如此,咱們已經過了宣化,再往前去辛莊子,有乘涼的地兒可以歇腳。”
只聽車裡瘦老頭兒道:“快到辛莊子了麼?”
杜毅忙道:“是的,姚老。”
車裡瘦老頭兒“嗯”了一聲道:“辛莊子一帶有大片的樹林子,是得歇歇了,再不歇人跟牲口都受不了,咱們趕一陣吧。”
車轅上趕車漢子揮起了一鞭,車後七個人也都磕了馬。
一盞熱茶工夫之後,遠遠望見前頭一片蒼翠,這當兒望見一片濃密的樹林子,跟在大沙漠裡望見綠州沒什麼兩樣,別說人了,連牲口都為之精神一振。
車馬馳進了樹林子,瘦老頭兒頭一個從車裡鑽出來,解開衣裳猛吸了幾口氣,然後矮身坐在了一棵樹下。
外頭覺得沒風,樹林裡有風,而且是涼風陣陣,要多舒服有多舒服,讓人覺得身子發軟,骨頭都酥了。
幾個人都下了馬,把坐騎往林裡一撒,全都找棵樹坐了下去,有個一臉絡腮鬍、神色粗暴的大漢更三把兩把把上身脫了個精光,道:“這樹林子裡要有一池水,脫光了在裡頭泡會兒,讓我少活幾年我都幹。”
一個慘白臉,神色比杜毅還陰沉的漢子冷冷說道:“別不知足了,有這麼一片樹林子歇歇腿,已經是天上掉下來的了。”
只他兩個在說話,別的幾個似乎連張嘴都懶,頭靠在樹幹上。閃著眼,一動不動。
大帽黑衣客把頭上那頂大帽也拿了下來,抓在手裡當扇子,風還挺不小的。
慘白臉漢子嘴裡說著話,眼往黑衣客坐處瞟,突然間他那雙目光像落在了烙鐵上,整個人差點沒跳起來,他忙把目光收了回來,臉色都變了。
黑衣客閉著眼,拿那頂大帽一下一下地扇著,可沒留意那麼多。
慘白臉的眼珠子在眼眶裡轉了轉,站起來走向了坐在不遠處一棵大樹下的杜毅,往杜毅身邊一坐,低低說道:“杜爺。”
杜毅沒睜眼,打鼻子裡“嗯”了一聲。
慘白臉兩眼緊緊盯著幾丈外的黑衣客,不敢眨一眨:“您這位朋友,姓費的,您認識他麼?”
杜毅道:“他叫費獨行,是個剛出道兒的,一身功夫很俊。”
慘白臉道:“杜爺,您走眼了,他不叫費獨行,他叫費慕書。”
杜毅含混地“哦”了一聲道:“是麼?”猛然睜開了兩眼,身子一挺離開了樹幹,霍地轉眼望著慘白臉,慘白臉抬手捂住了他的嘴,道:“杜爺,小聲。”他手放了下來。
杜毅一點就透,忙朝那邊望了一眼,然後急急說道:“你說他是誰?”
慘白臉道:“費慕書,當年的大響馬,前些日子在遼東越獄的費慕書,您聽說過麼?”
杜毅的臉色頓時似乎也有點白,道:“真的,你沒認錯?”
慘白臉道:“當年我見過他一面,只那一面就夠了,他一個人,一把劍,沒幾個照面,不可一世的燕山七狼全躺下了,他身上連一點兒血腥兒都沒有。我絕不會認錯人,我要是認錯了人,您可以把我的眼珠子掏出來。”
杜毅兩眼發了直,道:“弄了半天原來是他,那就難怪了,這麼看毀趙麻子跟丁禿瓢兒的一定是他。老紀,你敢不敢去看看他馬鞍旁那個革囊裡有沒有東西。”
慘白臉有些怯意,道:“這個……”
杜毅為人機靈,馬上轉移話鋒道:“算了,毀趙麻子跟丁禿瓢兒的是不是他,並不能證明他是不是費慕書,你坐這兒別動,我去稟報師爺一聲去。”
他站起來跟個沒事人兒似的走向姓姚的瘦老頭兒,到了姓姚的瘦老頭兒身邊,他往下一坐,低低叫道:“師爺,師爺。”
姓姚的瘦老頭兒沒動靜,敢情已經睡著了。
也難怪,旅途勞累,在車裡悶了一上午了,碰上這麼涼快地地下車一歇,擱誰誰也困。
杜毅伸手搖了搖他,又叫了他兩聲。
瘦老頭兒有動靜了,嘴動了幾動,含混地道:“等會兒再走,咱們又不急。”
杜毅忙接口道:“不是催您走,我來稟報您一件事兒……”
瘦老頭兒一皺眉道:“什麼事兒非在這時候說不可?等會兒再說會憋死麼?”
杜毅道:“師爺,這不是件小事兒。”
瘦老頭兒兩眼一睜道:“什麼事兒,說?”
杜毅忙道:“我告訴您之後您可千萬鎮定,要不然咱們這幾條命說不定都得留在這兒。”
瘦老頭兒目光一凝道:“到底是什麼事兒?”他話聲已經放低了不少。
杜毅道:“咱們想拉沒拉的那個姓費的,您知道他是誰?”
瘦老頭兒往黑衣客坐處沒過一瞥道:“他是誰?”
杜毅道:“他是費慕書。”
瘦老頭兒臉色猛然一變,睡意全消,剎時間,兩眼瞪得比雞蛋還大,他飛快的向著黑衣客坐處又投過一瞥,伸手抓住了杜毅,手直髮抖。道:“你,你怎麼不早說?”
杜毅道:“我也是才知道,剛聽冷麵殃神紀子星告訴我的。”
瘦老頭兒道:“他又怎麼知道他是費慕書?”
杜毅道:“紀子星說當年見過他一面。”
瘦老頭兒道:“當年見過他一面?紀子星他別認錯人?”
杜毅道:“不會的,紀子星說他要是認錯了人,願意把眼珠子掏出來。”
瘦老頭兒道:“這麼說他真是費慕書了,在張家口他透出口風想找事兒,現在又盯上了咱們,他,他想幹什麼?”
杜毅臉色為之一白道:“不會的,師爺,那時候他連名字都是假的,找事兒幹又怎麼會真。”
瘦老頭兒道:“別是他已經摸清了咱們?”
杜毅忙道:“那怎麼會,張家口混了多少年的都不知道素君姑娘是咱們的人,再說咱們是頭一回來張家口,誰又會認識咱們。”
天知道他揪不揪心,他這是安慰自己,倒不是安慰瘦老頭兒。
瘦老頭兒道:“那麼你說,他盯上咱們是怎麼個意思?”
杜毅道:“這個……對了,師爺,他是個響馬,又是個越獄重犯,如今官家一定在到處緝拿他,跟咱們走在一塊兒準保平安,他上哪兒找您這個護身符去,誰又想得到,費慕書在您這位和中堂府的首席師爺身邊兒呢?”
瘦老頭兒道:“這麼說他並不是要上京裡去?”
杜毅道:“那難說,或許他是真要上京裡去,要不跟咱們走在一塊兒,只怕他難進城門。”
瘦老頭兒“唉”地一聲道:“錯了,錯了,這回辦砸事兒了。早知道他是費慕書,在張家口說什麼我也不會輕易放過他,看來,有時候過份小心也會出錯兒。”
杜毅一怔道:“怎麼,師爺,您要拉他?”
瘦老頭兒道:“怎麼不?費慕書只這麼一個,求都求不到,有他一個勝過紀子星這些人千個。”
杜毅變色道:“師爺,他可是個大響馬,越獄的重犯啊?”
瘦老頭兒道:“紀子星這些人哪一個不是黑道上的囚徒?咱們要的就是這種人,費慕書的條件比他們都好得多。”。
杜毅沉吟道:“那……師爺,拉他恐怕不大容易啊。”
瘦老頭兒唇邊掠過一絲詭異笑意,道:“我知道,我有辦法,這麼多年來,凡是讓我看上的,哪一個逃得出我手掌心去?”
杜毅道:“那,咱們怎麼下手?”
“不忙,”瘦老頭兒搖頭說道:“等回到京裡之後再說,到了京裡就算進了咱們的地盤兒,到那時候就算萬一不成,咱們也不怕他了。”
杜毅又何嘗願意現在下手,忙點頭說道:“您說的是,您說得是。”
瘦老頭兒道:“咱們這些人當中只你跟他最熟,利用路上這段工夫多跟他套套交情,順便探探他的口氣,到時候也好說話,你去吧,告訴紀子星千萬別露聲色,千萬別再讓多一個人知道。”
杜毅答應著站起來走了回去。
他們這邊一直嘀咕,可沒留意黑衣客唇邊掠過一絲笑意。
又歇了一會兒工夫之後,上路了。
冷麵殃神在黑道上是數一數二的兇徒,他很聽杜毅的話,沒露一點兒聲色,可是他也躲得黑衣客遠遠的。
杜毅奉有命令任務在身,不得不跟黑衣客接近,他跟黑衣客並轡前馳,沒話找話,儘管嘻嘻哈哈的,可就那麼不自在。
車馬過了雞鳴驛,杜毅忽然問道:“費兄這趟到京裡去是……”
費獨行笑道:“我是久仰京城熱鬧繁華,到京裡逛逛去。”
杜毅道:“好,兄弟我是老北京了,到時候讓兄弟儘儘地主之誼,陪費兄逛個痛快,京裡的吃喝玩樂不但是應有盡有,而且樣樣都是天下之最……”
忽然壓低話聲道:“費兄,別的不提,單提一樣,北京城裡的八大胡同,可比張家口的馬蹄衚衕強不止千百倍啊!”
費獨行笑了:“我慕名已久,如雷灌耳,這趟非去領教領教不可,不瞞杜兄說,我這趟上京裡去,有一大半是為了這個地兒。”
“對。”杜毅一點頭道:“兄弟我現在說句話擱著,到時候準保費兄一百個相信,到了京裡不逛八大胡同,那不能說到過北京,不逛八大胡同這輩子也算白活了。”
費獨行道:“到京裡還差一大段路呢,杜兄這不是逗我麼?”
杜毅哈哈大笑,絡腮鬍大漢過來插了一句:“杜爺,您可不能厚彼薄此啊,到時候得多捎上我一個。”
杜毅笑著說道:“當然,當然。一定,一定。到京這個頭一回,我統請。”
絡腮鬍大漢樂了,怪叫一聲道:“孃的,到時候我可要用這嘴鬍子好好扎扎那細皮嫩肉。”
他說他的,杜毅沒再理他,望著費獨行道:“費兄這趟打算在京裡待多久?”
費獨行道:“待不多久,頂多也只是三五天。”
杜毅一怔道:“三五天,那夠幹什麼的,怎麼不多待些日子?”
費獨行笑笑說道:“玩兒固然是大樂子,可是我不能勒緊褲腰帶玩兒,遼東有個差事兒等著我呢,那是我今後的飯碗,不能砸了。”
杜毅目光一凝道:“什麼差事兒?”
費獨行帶笑說道:“說了讓杜兄笑話,遼東有個財主聘護院……”
杜毅“唉”地一聲道:“我當是什麼了不得的差事兒呢,敢情是個護院,咱們怎麼能幹那個,太委屈了,太委屈了。別人不知道,兄弟我清楚,憑費兄你這身能耐,哪兒找不到碗飯吃。費兄用不著往遼東去,差事兒包在兄弟我身上,準保比那個護院強上個千百倍。再說在京裡待機會多,出路也大,京裡臥龍藏虎,到處是識貨的行家,就憑費兄你,還怕沒有那長著一雙慧眼的?”
費獨行淡然一笑道:“多謝社兄好意,遼東那方面是個朋友介紹的,也等於是去幫朋友的忙,不好推辭。”
杜毅道:“是這樣麼?”
費獨行道:“我還能騙杜兄不成?”
杜毅道:“不是兄弟我愛說話,費兄這位朋友也真是,這麼個差事兒也好往朋友肩上放,這不是大材小用麼?”
費獨行道:“杜兄高抬我了,我那兩手莊稼把式對付幾個混混兒還可以,但卻不能派大用場。”
杜毅道:“費兄跟我還客氣?費兄的身手我又不是沒見過。”
費獨行道:“我剛不說麼?我這兩手莊稼把式,對付混混兒可以。”
絡腮鬍大漢催馬到了費獨行身邊,道:“你以前是在哪條路上走動的?”
費獨行道:“哪條路我也沒走過。家裡做生意,我學了幾手把式,既不願意撥那算盤子兒做生意,又不願待在家裡吃閒飯,所以跑到外頭來找飯吃。”
絡腮鬍大漢唇邊泛起一絲輕蔑笑意,道:“那怪不得我沒瞧過你。”他可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費獨行也不知道是沒留意還是怎麼,根本就沒怎麼樣,杜毅可禁不住有點驚急,他看了絡腮鬍大漢一眼,剛要說話。
絡腮鬍大漢接著又道:“我要是你,我寧願在家裡待著,你初入江湖道兒不知道,江湖上這碗飯不好吃,你不踏進江湖沒事兒,只一踏進江湖,隨時有人找你的麻煩,江湖生涯刀口舔血,走腿闖道的也一直是路死路埋,溝死溝葬,要是沒本事防身,那就得死在人家的手底下。”
費獨行“哦”地一聲道:“江湖道上真是這樣糟麼?”
絡腮鬍大漢淡然一笑,道:“眼下這幾個都是走腿闖道多少年的老江湖,你可以隨便拉一個問問看。”
費獨行道:“我不惹人家不行麼?”
絡腮鬍大漢哈地一聲道:“要是不惹人就沒事兒的話,江湖上也不會整天死人了,江湖生涯也不會叫刀口舔血了,我告訴你,你不惹人家人家會惹你,你要殺不了人,人就要殺你。”
費獨行道:“這還成什麼世界,江湖上不是有道義麼?”
絡腮鬍大漢道:“江湖上本就是這麼一個世界,道義,什麼叫道義,屁,誰的本事大誰就有理,懂麼?”
費獨行道:“早知道江湖上是這麼一個強欺弱,眾凌寡,沒有道義,沒有公理,充滿了險惡,瀰漫著血腥的世界,我倒不如安份守己在家裡學著做生意呢!”
絡腮鬍大漢道:“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費獨行道:“等到了京裡再說吧,怎麼說我不能白出來跑這一趟,等到京裡逛逛八大胡同之後我就回去。”
杜毅本來是既急又氣捏著一把冷汗的,及至聽出費獨行是在逗絡腮鬍大漢,才暗暗鬆了一口氣,心裡不覺有點好笑,可是他並沒有笑出來。
杜毅是個機靈人,他不敢惹費獨行,可也不願輕易惹這班玩慣了命的黑道兇徒,這班兇徒如今是為一個“利”字,所以才“杜爺”長、“杜爺”短的聽他的,要不為這個“利”
字,誰認識他杜毅是誰?惹翻了他們可也不是一件好事。
費獨行話鋒微頓之後,忽然問了一句:“你閣下能在江湖上闖東闖西這麼久,一定有一身過人的能耐?”
杜毅心裡猛又一揪。
絡腮鬍大漢bu知道是聽不出來,還是認為費獨行不敢逗他,兩道粗眉一揚,傲然說道:“那當然,要沒這身本事,我活不到如今。”
杜毅的一顆心又漸漸鬆了。
杜毅奉命先探探費獨行的口氣,費獨行沒有長久留在京裡的意思,已經是沒有結果了,再經絡腮鬍大漢這麼一打岔,也就不了了
日頭下了山,上頭不烤,下頭不蒸了,連風吹起來都是涼的,車馬走起來也就輕快多了。
紀子星始終沒敢挨近費獨行,他一個人不是落在後頭,就是一馬當先走在前頭。
瘦老頭兒在車裡下令,鞍上用點乾糧喝點水,趁涼快趕路,等到更是到了居庸關再打尖歇腿。
二更天望見了居庸關的燈火,等近居庸關已經快三更了,眼看就要進關,趕車漢子突然收韁停住了馬車:“媽的,這是哪個狗入的在路中間埋他爹,想害人不成,幸虧我眼尖,要不然這不就撞上了?”
他跳下車轅往前走去。
瘦老頭兒掀開了車簾,問道:“怎麼回事兒?”
車後的七人騎也趕了過來。
馬車前近丈處黑忽忽一堆,藉著月光看,那是一堆石頭,上頭還插了一根木棒,木棒頭上還掛著一塊白布,跟面旗兒似的。
趕車漢子過去伸手就要拔。
杜毅大喝道:“不要動。”
趕車漢子嚇了一跳,忙把手收了回來。
杜毅一馬趕到,抓住趕車漢子把他揪了過來,道:“家裡老婆孩子還等著你呢,你不相活了?”
趕車漢子踉蹌著往後退去,驚愕問道:“怎麼了?杜爺。”
杜毅策馬轉了回來,鞍上微一欠身,滿臉凝重神色道:“姚老,是江湖黑道尋仇,您別驚慌。”
瘦老頭兒臉色一變道:“是江湖黑道尋仇?跟咱們沒關係吧?”
趕車漢子一聽說是這麼回事兒,馬上嚇白了臉,一聲也沒敢再吭。
杜毅道:“不知道,讓我問問。”抬眼望向紀子星等,道:“大家都是道兒上混了多少年的,這種事兒應該用不著我多說,是找哪位的最好打個招呼,咱們也好有個準備。”
幾個人連同費獨行在內,沿一個說話。絡腮鬍大漢突然磕馬馳過去拔起了那根木棒,兩手抓著木棒抬腿一頂,“叭”地一聲木棒斷為兩截。
忽聽一個冰冷的話聲從左前方一片樹林裡傳了出來:“相好的,是漢子,朋友們前頭等著你了,咱們關裡見。”
隨見一條黑影,鷹隼般從樹林裡掠出,撲向了居庸關。
趕車漢子嚇得直打哆噱。
絡腮鬍大漢策馬馳了回來,道:“姚老,杜爺,道兒上的朋友是衝著展森來的,這件事自有我展森一個人當,二位儘管放心,他們不會動別人的。”
杜毅道:“老展你這是什麼話,假如他們早一天找上你,姚老可以不管,現在你是姚老的人了,咱們就是一個門裡的弟兄,你的事兒我們怎麼能不管?”
展森還待再說。
杜毅一擺手道:“你不用再說了,今兒個你們跟了這輛馬車,任何人有事都自有我來安排,你只管跟在馬車後頭走你的,老劉快上車去,趕著馬車避開那堆石頭走。”
趕車漢子戰戰兢兢地爬上了車轅,趕動了馬車。
馬車避開那一堆石頭緩緩馳向了居庸關。
杜毅走在車後外側,緊傍著展森,他又讓紀子星跟另外三個成半弧地把展森圍在了中間。
他沒敢支使費獨行。費獨行也跟個沒事人兒似的,徑自在車旁走他的。
展森道:“杜爺,您要是這樣護著我,往後我就別混了。”
杜毅道:“往後我也不打算讓你混了,既然跟了姚老,還混什麼?”
展森還待再說,紀子星突然冷冷說道:“姓展的你就少說一句吧,不是衝著你已經跟了姚老,你就是衝我幾個磕頭,我幾個還懶得管呢。”
展森臉色一變道:“姓紀的,我姓展的不是懦種,刀裡槍裡的事兒我見多了,我可沒把這檔子事放在眼裡,我也沒讓你伸手。”
紀子星探手摸向鞍旁,冷冷道:“姓展的,你懂不懂好歹?”
展森也探手摸向鞍旁,暴聲說道:“老子不懂,你怎麼樣?”
杜毅拉馬到了他兩個中間,沉聲說道:“你們這是幹什麼?人家在前頭等著,咱們自己先起內鬨。既然跟了姚老,這種脾氣以後就得改改。”
只聽那個穿青衣的馬臉漢子冷冷說道:“要進關了,留點神兒吧!”
杜毅當即又回到展森身旁,望著費獨行道:“費兄,可否麻煩照顧一下敝上。”
費獨行道:“我這兩套莊稼把式恐怕派不上用場,萬一貴上有點什麼閃失,我也負不起這個責任,我看杜兄還是分出哪一位到車前去吧!”
紀子星沒等杜毅說話便得:“我去,值當的豁出命去我都幹。”
他夾馬馳向了車前。
就這麼一會兒工夫,車馬已進了居庸關。進關一條大街,兩旁人家早都上了門,黑漆漆的,在兩旁廊簷下隔不遠便是一個黑影。
近十丈外街左一戶人家有燈,門敞開著,燈光直照到街上,橫著一條。
燈光下,街道中央,並肩站著三個人,清一色的黑衣漢子,手裡都握著兵刃。
馬車來近,杜毅喝令停車,然後一馬馳向車前,到了紀子星身旁,鞍上一抱拳道:“在下杜毅,請教哪一位帶頭當家?”
居中那個身材瘦削,凹眼高鼻樑,唇上留著兩撤小鬍子,手握一對八齒鋼輪的漢子,舉手答了一禮,冷冷說道:“我,有什麼見教?”
杜毅道:“尊姓大名,怎麼稱呼?”
那瘦削小鬍子還沒說話,紀子星已然說道:“這位是山東道上的瓢把子,展森的把兄弟,奪命飛輪官太極。”
杜毅“哦”地一聲,抱拳說道:“原來是山東道上的奪命飛輪官當家的,久仰,兄弟可真是有眼無珠。”
奪命飛輪官太極冷冷看了紀子星一眼,道:“恕官某人眼拙?”
紀子星笑笑說道:“無名小卒,紀子星。”
官太極臉色一變道:“原來是冷麵殃神當面,官某人這雙招子真不靈啊。”
紀子星冷冷一笑道:“好說,官當家的雄踞一方,勢力遍山東,跺跺腳連泰山都會顫一顫,眼睛裡哪放得下紀子星這個無名小卒。”
官太極身在那名手提雙刀的矮胖漢子,突然冷冷說道:“紀子星,你少在那兒冷言冷語的,你的名氣大,可是山東地面上聽不見。”
紀子星目光一凝,含笑說道:“官當家的,你這位兄弟可真會說話啊,紀某人眼拙,不認識,能不能給我介紹介紹,讓我交交這個朋友?”
那矮胖漢子道:“我叫雷清,聽清楚了麼?”
紀子星一笑抬手道:“姓的姓夠響亮的,可惜我沒聽見,來,來,來,姓雷的,咱倆一邊地聊聊去。”他拉馬就要走。
杜毅伸手攔住了他,望著官太極道:“官當家的,正事沒談,別讓小事攪和了,諸位找的可是展森?”
官太極道:“不錯,叫他過來跟我說話,別縮在車後跟個烏龜似的,要怕剛才就不該露頭拔棒子逞能。”
展森催馬馳了過來,暴聲叫道:“姓官的,誰是烏龜,展森在這兒,你劃下道兒吧。”
杜毅伸手攔住了他,喝道:“站住。”
矮胖漢子雷清冰冷說道:“姓杜的,你這是趟渾水,架樑子?”
杜毅道:“好說,幹什麼都得有個理由,姓展的他現在已經是敞上的人了,我姓杜的跟他是一個門裡的,不能不問個清楚。”
官太極道:“問個清楚之後又怎麼樣?”
杜毅沉聲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只要他姓展的有虧欠朋友的地方,我姓杜的拍胸脯定會給諸位一個公道。”
官太極道:“姓杜的,這話可是你說的?”
杜毅一點頭道:“不錯,你放心,姓杜的也是外頭常跑的。”
官太極一點頭道:“好,我就衝你姓杜的。”抬手一招,喝道:“叫老七過來。”
亮著燈,敞著門的地兒是個酒館兒,酒館兒裡還有十幾個黑衣漢子,這當兒鐵青著臉,滿臉煞氣的走出個卅剛出頭的白淨漢子來。
官太極一指杜毅道:“老七,把展森對得起朋友的地方,說給這位杜爺聽。”
白淨漢子指著杜毅身後的展森,厲聲說道:“姓展的他是我的磕頭五哥,半年前他趁著我不在家的時候糟蹋了我的老婆,這理由夠不夠?”
紀子星冷冷瞟了展森一眼。
展森暴叫說道:“放你孃的屁,是你那騷婆娘自己往我懷裡送的。”
官太極冷笑一聲道:“展森,江湖道上最忌諱的是這個,朋友妻不可戲,何況是你磕頭兄弟的老婆,你的弟媳婦兒,就算她自己願意,你也不應該碰她一指頭,你還有什麼話說?”
展森道:“當然有話說,我入了那騷婆娘了,你們看著辦吧。”
“孃的個日,這還算人麼,砍他。”不知道誰叫了一聲。
街道兩旁廊簷下的,官太極身邊的,一下子都竄了過來。
官太極兩手一抬攔住了那些人,望著杜毅道:“姓杜的,你可聽見了?”
杜毅一點頭道:“聽見了。”
官太極道:“你怎麼說?”
杜毅吸了一口氣道:“我剛說過,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展森現在是我們這個門裡的人,我們這個門裡自有人治他的罪。”
雷清怒笑一聲道:“放你孃的屁,大哥,你還跟他們羅嗦什麼?砍哪。”
圍在周圍的全叫了起來:“對,砍。”“砍,一個也別放過。”
官太極望著杜毅冷冷一笑道:“姓杜的,你是把我們這幫人當成了三歲小孩兒,既是這樣那就怪不得我官某人了。”
兩個八齒鋼輪一分,一手抓了一個,不用他再說什麼,圍在周圍的近二十個黑衣漢子立即掄兵刃撲了過來,酒館兒裡那十幾個也竄出來了。
白淨漢子撲向展森,雷清撲向杜毅,一名持刀黑衣漢子撲向紀子星。
紀子星一腳踩出,正踢在那漢子心口上,那漢子連吭都沒吭一聲便噴口血倒了下去,紀子星趁勢從鞍旁掣出了長劍。
人影一閃,官太極撲過來,兩個鋼輪纏上了紀子星。
這場搏鬥的情勢很明顯,這邊的幾個都是黑道上出了名的兇徒,可是那邊也不乏好手,而且人多勢眾,一轉眼工夫便佔了上風。
一名黑衣漢子悄無聲息地撲向馬車。
瘦老頭兒看見了,大叫道:“快來人……”
這當兒誰分得出身顧他?
費獨行馬鞭揮了出去,快著一聲沉喝:“回去。”
這一鞭正抽在那黑衣漢子臉上,那黑衣漢子大叫一聲丟刀捂臉蹌踉後退,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費獨行跟著一聲大喝:“住手。”
這聲大喝,就像晴天霹靂般,震得人血氣翻騰,耳鼓生疼,也震得幾匹健馬昂首長嘶,猛地一陣亂竄。
剎時,全場都停住了,目光都投射了過來。
費獨行翻身下了馬,一步跨到官太極面前,道:“展森在路上告訴我,江湖上強欺弱,眾凌寡,沒有公理,沒有道義,所以,我不問誰是誰非,你們這些人可以一起上,只要能放倒我,展森就是你們的,要不然你們讓讓路,就此回山東去。”
杜毅跟紀子星睜大了眼。
展森兩眼睜得更大,叫道:“姓費的,你……”
費獨行道:“我讓你看看,憑我這兩手能不能吃這碗江湖飯。”衝官太極一揚馬鞭,道:“來吧!”
雷清帶一聲冷笑撲了過來:“狗的,你也太狂了。”
費獨行馬鞭揮了出去。“叭、叭”兩聲脆響,雷清大叫一聲,先丟兵刃後捂臉,蹌踉暴退摔在了地上,血從指頭縫裡往外淌。
費獨行叱道:“以後嘴裡放乾淨點兒,可以少挨一下。”
雷清是那一邊的好手之一,還沒出手就捱了兩鞭掛了彩,別的人還能打麼?
官太極臉上變了色,兩個明晃晃的鋼輪一挫,人已軟了過來,兩個鋼輪一上一下攻向了費獨行。
費獨行一鞭又揮了出去,他這一鞭看上去很慢,取的是官太極那在上的左手飛輪。
使這類兵刃的人,他那一對兵對刃必然是互為呼應的,官太極自不例外,他左手鋼輪沒動,白光一閃,右手飛輪上揚,電一般地襲向費獨行持鞭的右腕脈。
只見費獨行一側身,他人已到了官太極身右,官太極的右肋等於全交給了他,可是他沒襲官太極的右肋,手裡的馬鞭往上一場,那鞭梢兒正點在官太極的右腕脈上,官太極右臂一震,右手的鋼輪立即落地。
而官太極也趁這一剎那,厲喝一聲,霍然旋身,左手鋼輪猛力送向費獨行胸腹之間。
他這一招快而猛,距離又近,應該是十拿九穩的,但是突然間他悶哼一聲,上身往前一傾,一條左臂跟著垂下。
只因為費獨行已早他一步在他肚子上用鞭把點了一下。
費獨行用的力道恰到好處,相當重,但不會受傷,只疼得官太極用不上勁兒。
官太極捂著肚子退向後去,左手的鋼輪也掉在了地上,兩個黑衣漢子過來扶住了他。
官太極一退,十幾個黑衣漢子掄刀撲向了費獨行。
費獨行腳下滑動,身軀電閃,一根馬鞭靈蛇般飛舞,每出一鞭總有一個黑衣漢子大叫躺下,不過一轉眼工夫,地上已躺了七八個。
那一邊看傻了官太極等。
這一邊看傻了瘦老頭兒等,尤其展森,他瞪著眼,張著嘴一動不動,跟個木頭人兒似的。
突然,官太極忍著疼叫了一聲:“住手。”
剩下的幾個黑衣漢子立即倒縱退後。
費獨行一句話沒說,轉身走向坐騎。
官太極白著一張臉,厲喝說道:“站住。”
費獨行停了步,但沒轉過身,道:“怎麼?你還不服氣?”
官太極道:“展森犯了江湖大忌,姦淫友妻,禽獸不如……”
費獨行道:“我知道,江湖上本就是這麼個人吃人的世界,那不能怪他,只怪你們瞎了眼。”邁步走向坐騎。
官太極氣得發了抖,顫聲說道:“好朋友,你留下個萬兒?”
費獨行淡然說道:“我姓費,費獨行。”翻身上了馬,一揚馬鞭道:“杜兄,走吧!”
杜毅直到此刻方如大夢初醒,定定神急喝說道:“老劉,走。”
趕車漢子急忙揮起一鞭趕動了馬車。
車馬剛動,那白淨黑衣漢子突然一聲大叫:“展森,我跟你拼了。”
他騰身而起,拔刀撲向馬上的展森。
費獨行一馬馳到,馬鞭一抖,白淨漢子丟刀落地,摔了個仰八叉,展森探靴筒摸出一把匕道,揚手就要扔出。
費獨行抖手又是一鞭,正打在展森的右腕上,匕首落了地,展森大叫一聲抱住了右腕。
費獨行一鞭又落在展森馬屁股上,展森的坐騎狂嘶一聲撥開四蹄往前衝去,差點沒把展森摔下馬來。
展森受了,沒敢吭一聲。
其實何止是展森,撇開已知道費獨行是誰的瘦老頭兒、杜毅、紀子星不談,另外三個黑道兇徒此刻無不對費獨行另眼相看。
人家只憑一根馬鞭,把山東綠林的瓢把子奪命飛輪官太極跟他的二三十個手下打得落花流水,這,誰辦得到?
車馬往前走,杜毅拉馬靠過來賠上一臉心驚膽戰的笑:“多虧了費兄了,要不然今兒晚上大夥兒全得留在這兒。”
費獨行跟個沒事人似的,淡然說道:“好說,誰叫我碰上了。”
杜毅拿眼角餘光瞟了展森一下,展森猶抱著右手腕,齜牙咧嘴,滿頭都是汗,杜毅道:
“老展,還不快過來謝謝費爺。”
展森這當兒是既不狂也不狠了,他沒敢猶豫一下,忙策馬過來哈個腰賠上一臉笑,比哭還難看:“費爺,謝謝您了。”
費獨行冷冷說道:“用不著,我護的不是你,我護的是這輛馬車。”
展森碰了一鼻子灰,尷尬地看了杜毅一眼,沒敢再吭聲。
車裡的瘦老頭兒受寵若驚,忙探出頭來拱手說道:“謝謝費爺,謝謝費爺。”
費獨行淡然一笑道:“姚老也不用客氣,在張家口要不是承您姚老一句話,恐怕我還沒有諸位這些伴兒呢?”
杜毅道:“費兄這是罵我。”
費獨行笑了笑,沒說話。
瘦老頭兒賠笑又道:“費爺請車裡坐怎麼樣?”
費獨行道:“謝謝姚老的好意,不必了,我騎馬騎習慣了。”
瘦老頭兒也碰了個軟釘子,可是他涵養好,一點也不在意,笑著點了點頭,又把腦袋縮進了車裡。
杜毅過來故意找話說道:“看樣子今兒個晚上歇不成了。”
費獨行道:“趕一陣,趕到南口還可以歇個半宿。”
杜毅一點頭道:“對,那咱們就趕一陣吧。”他立即大聲招呼趕車漢子道:“老劉,咱們趕一陣,到南口找個地兒歇腳去。”
趕車的老劉答應一聲,抖韁揮了兩鞭。
車馬經南口、昌平,過沙河鎮、清河抵達京城。
到京城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雄偉的城池裡燈光上騰,幾達雲霄,不知道為什麼,城門口布滿了兵,盤查得很厲害。
杜毅一馬當先衝個藍翎武官揚了揚手,那名武官馬上吆唱著把人撒向兩旁,他自己也垂手哈腰,恭恭敬敬地站在一邊。
車馬長驅直入,紀子星、展森等哪受過這個?不得了了,挺著胸脯,揚著腦袋,顧盼之間,眉宇間全是得意驕色,只有費獨行仍跟個沒事人兒似的。
剛進城門,杜毅轉回馬頭馳到費獨行身邊,笑著指道:“費兄,瞧瞧,這就是北京城,怎麼樣?”
費獨行點了點頭道:“天子腳下,帝王之都,氣象自是不同一般。”
杜毅還待再說,費獨行忽轉話鋒道:“杜兄,京城到了,咱們也該分手了。”
杜毅一怔。道:“這……姚老,費爺要跟咱們分手了。”
瘦老頭兒忙探出腦袋喝令停在,然後轉過身來道:“怎麼剛進城費爺就要走了?”
費獨行含笑說道:“時候不早了,幾天下來人也夠累的,我急著找個地方歇下來洗個澡,舒服舒服。”
瘦老頭兒懇切地道:“費爺,到我那兒去委曲兩天怎麼樣?”
費獨行道:“謝謝姚老,好意心領,改天再去拜望,諸位請吧,告辭!”他一抖韁,策馬就要走。
瘦老頭兒忙抬手說道:“費爺等等。”隨即轉望杜毅道:“費爺初到京裡,人生地不熟,你陪費爺找個大客棧,安頓好費爺之後再回去吧。”
費獨行什道:“姚老,不必了……”
杜毅伸手拉住了他道:“走吧!費兄,自己人了還客氣,費兄到了京裡,難道叫兄弟我撇下費兄不管?那會讓人指著鼻子罵我。”
他硬拖著費獨行往前馳去。
盛情難卻,費獨行只有跟著走了。
瘦老頭兒臉上泛起了一絲神秘笑意,揚聲說道:“費爺,我不陪了,改天我再來訪。”
沒見費獨行回身答話,想必他沒聽見。
杜毅帶路,把費獨行安置在德勝門大街一家名叫京華的客棧裡。
京華客棧不見得是京城裡首屈一指的大客棧,但卻是一流的,這,任何人都看得出。
杜毅不愧是個老北京,到處有熟人,到處有朋友,連京華客棧的帳房跟夥計都認識他,而且對他相當的恭敬,從進門那一刻起,一直哈腰賠笑,小心翼翼,似乎是唯恐不周。
費獨行自然看得清清楚楚,他在一邊說了一句:“看起來杜兄不但在張家口吃得開,在這北京城裡更兜得轉。”
杜毅偏過頭來低低說道:“要是費兄願意留在京裡,用不了多久,兄弟擔保費兄比兄弟我還吃得開,兜得轉。”
費獨行“哦”地一聲道:“我明白了,貴上,那位姚老,是北京城的一號人物。”
杜毅笑了笑,笑得神秘,道:“不錯,費兄,可是姚老上頭還有人,那位可就不止是一號人物了。”
費獨行道:“怪不得姚老前後有這麼多保鏢。”
杜毅道:“紀子星跟展森他五個都是剛剛跟姚老的,費兄你要有意思,姚老準把你當成左右手,不但比個護院強上千百倍不止。不是兄弟我吹噓誇大,就連京城裡這位九門提督,也沒費兄你神氣。”
費獨行“哦”地一聲道:“敢情姚老是親貴一流人物。”
杜毅搖頭說道:“姚老不是親貴,可是親貴也不見得比姚老神氣,只因為姚老上頭那位,是當今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費獨行目光一凝,道:“姚老跟杜兄原來都是官家人?”
杜毅道:“費兄是不是也願意在官家待待?”
費獨行微一搖頭道:“只怕官家容不了我。”
杜毅聽得心頭一跳,道:“費兄這話……”
費獨行道:“一言難盡哪,杜兄。”
說話間,兩個人已經來到了後院,坐北朝南一間上房,裡頭燈都點上了,夥計正垂手站在門口等著。
京華客棧的確不小,共是三進後院,單這一進後院裡,就有十幾間客房,當然,費獨行住的這一間是最好的。
這當兒剛上燈沒多久,院子裡進進出出的人很多。
杜毅跟上一步道:“究竟怎麼回事兒,費兄?”
費獨行道:“等以後有機會再說吧。”
杜毅只當是這當兒說話不方便,也就沒再問。
進了屋,夥計近乎巴結的哈腰賠笑道:“杜爺,您瞧瞧這間怎麼樣?”
杜毅哪有心情理他。別說是在這節骨眼兒上,就是在平時他也懶得跟客棧的夥計說話,點頭虛應了兩聲之後道:“行了,去給費爺打點茶水去吧。”
夥計賠著笑道:“杜爺,這還用您交待?早預備好了。”
杜毅抬眼一看,可不。牆角架子上一盆洗臉水,桌上剛沏好的一壺茶,他擺了擺手道:
“這兒沒你的事兒了,你去吧。”
支走了夥計,杜毅跟過去掩上了門,回過身便道:“費兄……”
費獨行道:“讓我洗把臉,喝口茶行不?”
杜毅賠上窘迫一笑,儘管心裡再急,他也只有忍住了,他找過一把椅子坐在桌邊上,順手倒了一杯茶。他知道姚老錯過張家口那一次機會,心裡是多麼的後悔,他知道能把費慕書拉過來,是多麼大的一樁功勞,費慕書不露口風他都會想辦法,如今費慕書既露了口風,他豈肯輕易放過?
費獨行慢條斯理地洗了一把臉,把手巾往盆裡一丟,走了過來。
杜毅有點等不及,忙抬手說道:“喝口茶吧,費兄。”
費獨行坐了下來,茶也喝了,卻搖搖頭說了這麼一句:“天兒真熱啊!”
杜毅卻跟沒聽見似的,又道:“費兄,現在可以說了吧?”
費獨行摸摸下巴道:“鬍子長得好快啊,該刮刮臉了。”
杜毅賠上一臉苦笑道:“費兄這是何必?”
費獨行目光一凝,道:“杜兄,你的好意我明白,可是我不能留在京裡,也不適宜待在官家。”
杜毅道:“為什麼?費兄,總該有個理由。”
費獨行口齒啟動了一下,道:“我不跟你說過麼,我不能失信於朋友。”
杜毅道:“這個我知道,可是你說官家容不了你,你不適宜待在官家……”
費獨行忽然站了起來,拍了拍杜毅的肩膀道:“杜兄,我知道你有一付熱心腸,可是路上走了這麼些日子,你也夠累的,先回去歇歇,好在我要在京裡待幾天,改天咱們找個地方喝兩杯再詳談,好不?”
杜毅跟著站起,皺眉說道:“費兄……”
“好了,杜兄。”費獨行道:“想我要下逐客令了,回去代我謝謝姚老,他這份情我領受了。”
杜毅沒奈何,只有又忍了。他知道,費慕書既然這當兒不肯說,就是再磨也沒用,儘管他明知道費慕書藏著的是什麼,可是他要讓費慕書自己說出來,那樣他才好採取下一步,如今麼,只有回去把事情往上報,讓上頭去定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