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毛似的大雪,已經下了整整一個月了,有些個山隘和小路,都讓大雪給封住了,人站在空曠的地方放眼一看,白茫茫的一片,根本就看不見邊兒,看得見的,只是那千里粉妝玉琢的琉璃世界。
這當兒大雪紛飛,北風呼號,風兒跟刀兒似的,能割裂人,雪地裡,很難看見一個行人,很難看見一點東西,寂靜得跟死了似的。
可是,在洪記老號這座土屋裡就不一樣了,這座土屋裡有人,不但有人,而且坐滿了人。
“洪記老號”是家酒館兒,專賣酒菜的酒館兒,它坐落在“古北口”裡幾十年了,夏天也好,冬天也好,做的全是那些進出長城的客商的生意。
大部分的生意買賣.熱天都比冷天好,可是唯獨洪記老號,每逢入冬生意最旺,只因為這是古北口裡唯一的一家酒館兒,你看,推開門兒,掀起厚厚的棉布簾往裡看,炭火熊熊的大火盆,蕩得滿屋子的酒香,喝一口,一股熱辣辣的勁兒往下竄,燒刀子上整塊整塊的滷牛肉、燒羊肉,就憑這,買賣怎麼能不好.生意怎麼能不旺?
今兒個,洪記老號跟往常一樣,坐滿了進出長城的皮貨商、藥材商.滿屋子的粗擴豪放笑聲,滿屋子的划拳斗酒聲,還災帶著一句句的粗活,簡直能把洪記老號的屋頂掀了。
洪掌櫃的帶著兩個夥汁,忙得渾身冒汗.鼻頭流油,一點兒也不敢輕忽怠慢,別說在座的一個個都是衣食父母財神爺,得罪不得,在座的這些個,一個個也都是紅眉毛.綠眼珠的傢伙,動不動就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玩兒命的,誰又敢惹,北國豪雄,燕趙男兒,冰天雪地,萬里風沙里長大的;十個有九個都是拼命三郎。
在座的廿多個酒客,只有四個最文靜。四個人坐一桌,低著頭喝悶酒,誰也不吭一聲,誰也不說一句話,生似他四個既聾又瞎,這張桌子以外的,他們是既看不見也聽不見。
這四位,吃喝很文靜,可是在任誰看,這四個都不是文靜人兒,一色皮帽子皮襖,緊身馬褲,長筒鹿皮靴,滿臉的肅然剽悍氣,每個右手旁都放著一把帶鞘的單刀,憑這,像文靜人兒麼,可是怪了,偏他四個最文靜。
正笑著、鬧著,兩扇門開了,一股刀兒一般的寒風利了進來,大火盆裡的火苗子一陣亂飄。
滿屋子酒客為之一靜,那四位文靜人物霍地轉眼,這比那股子寒風還冷的目光,一起投向門口,在這一剎那,他四位的目光變得犀利異常,恐怕比他四個那鞘裡的鋼刀還要犀利。
門開處,低頭進來個人,一個有著一副頎長身材,身披黑色風氅,頭戴黑色寬沿大帽,從頭到腳一身黑的人。
這個人低頭進了洪記老號,再加上他頭上戴的是頂寬沿大帽,讓人一時沒辦法看見他的臉,沒看見臉歸沒看見臉,可是他那頎長的身材上卻傳透出一種在常人身上看不見的東西,那是超拔不凡,就因為這,使得滿屋子的人情不自禁地多看了他一眼。
也只不過是多看了一眼而已,馬上,那粗獷豪放的笑聲,划拳斗酒的聲浪,又鬨然響起,而那四個文靜人物也馬上恢復了“文靜”,八道冷電的犀利目光不見了,四個人又低下頭去喝他們的悶酒。
黑衣人掩上門後轉過了身,摘下頭上的寬沿大帽,慢條斯理的輕撣風氅上的雪花。
好一張俊美的臉,長眉斜飛,鳳目金瞳,懸膽似的鼻子,方、薄、緊閉著的一張嘴,看年紀,不過廿剛出頭,皮白肉嫩,白裡泛紅,就連一般大姑娘家恐怕都自慚形穢,自嘆不如。
這條進出“古北口”的路上,過往的人極雜,三教九流,四海八荒,什麼樣的人都有,可是這種俊朗的人物卻不多見。
洪掌櫃的定了定神,連忙躬身哈腰,賠著滿瞼笑,迎上來親切接待:“這位爺,您請往裡邊兒坐。”
他這裡躬身哈腰擺手往裡讓,俊逸黑衣人站在那兒卻沒動,望著他洪掌櫃道:“掌櫃的,我有匹坐騎在外頭……”
洪掌櫃的忙咧嘴賠笑:“這位爺,您多包涵,小號地方小,沒辦法囤存草料……”
黑衣人道:“你們店裡有黃豆沒有?”
“有。”洪掌櫃的忙點頭。
“有酒吧?”
“有,有,當然有。”洪掌櫃的一邊點頭答應,心裡一邊嘀咕:這話多問的,開酒館兒的能沒酒麼,也不瞧瞧,這麼多客人喝的是什麼。
只聽俊逸黑衣客道:“那就夠了,門外那匹黑馬是我的,三斤酒摻一升黃豆,待會兒該怎麼算就跟我怎麼算。”話落,他邁步往靠裡一副座頭行去。
花得起錢的是大爺,坐騎是人家的,愛吃什麼吃什麼,就是吃成斗的珠子摻金液銀汁,任誰也管不著。
洪掌櫃的怔了一怔,連忙招呼夥汁過來吩咐了,然後又快步走向那副座頭,一哈腰,賠笑道:“這位爺,您的坐騎,已經交代小二侍候去了,您……”
俊逸黑衣客道:“給我燙壺酒,切兩斤牛肉,拿幾個包子來就行了。”
洪掌櫃的連聲答應著退走了。
俊逸黑衣客把大帽往桌上一放,左手從風氅裡伸了出來,他左手裡提著兩樣東西,一具當行囊用的革囊.一把帶著鯊魚皮鞘的長劍,他輕輕地把這兩樣東西也放在了桌上。
帶著兵刃,不用說,敢情是位練家子的。
本來嘛,瞧人家那副打扮,也像個練家子啊。
長劍上了桌,招來了那四位“文靜”人物的八道目光,不過僅只是不經意的一瞥而已。
俊逸黑衣客看見了,他裝沒看見,若無其事地坐了下去。
洪掌櫃的在這塊地兒上幹這行買賣多少年了,招子就算不怎麼樣也練靈了。
他看得出,這位俊逸人物是練家子,是走腿闖道的江湖人物,他,不見得比那四位“文靜”人物可怕,可準比這些沾了一半江湖味兒、腳踏一半江湖路的藥材、皮貨商難惹,所以,俊逸黑衣客那兒剛坐下,他這兒一壺燙好的酒、兩斤滷牛肉,十個熱騰騰的大包子,已經送到了眼前,還殷勤的斟上了一杯酒。
“謝謝,掌櫃的,你自去忙吧,我自己來。”
洪掌櫃的心裡想著人家難惹,人家說話可真和氣,一點兒不帶粗味兒,不像眼前這一幫,十句話倒有九句半是橫著出來的。洪掌櫃的賠著笑退走了。
俊逸黑衣客端起了酒杯,這兒酒剛剛端起,一聲長長的馬嘶起自門外頭……
緊接著,門砰然一聲開了,一名夥計像讓寒風颳進來似的奔了進來,然後站在門邊兒一個勁兒的衝外頭賠笑哈腰:“幾位爺裡邊兒請,幾位爺裡邊兒請。”
這是來了什麼大主顧?
滿屋子又為之一靜,除了俊逸黑衣客,所有的人都轉眼,四名“文靜”人物八道目光盯得更緊。
只聽門外響起了個洪鐘也似的話聲,外頭的風雪夠大的,可卻一點也難以掩蓋這洪鐘也似的話聲:“小六兒,別忘了把葫蘆給我灌滿了。”
隨聽一個清朗話聲帶笑說道:“鬍子大爺,您瞧我手裡提的是什麼?”
洪鐘也似的一陣大笑,震得人心直跳:“好小子,難怪大夥兒都說你乖巧。”
洪鐘也似的大笑聲中,一前一後進來兩個人,兩個身披風氅、頭戴皮帽、腰縛長劍的年輕人,頭一個細皮嫩肉,既白又俊的一張臉;後一個,濃眉大眼,英武逼人。
這兩位,無論是佩劍也好,衣著也好,都相當講究,別的不說,光看那頂皮帽,硬是整塊黑貂皮的。難怪,敢情是有錢的主兒。
既白又俊的那位,手裡提個小孩兒般大小的紅酒葫蘆,進門就遞給了洪掌櫃:“給打滿了,另外再切十斤滷牛肉,十斤燒羊肉,快一點兒,我們還要趕路。”
“是,是,是。”洪掌櫃沒命的答應,一陣風似的往裡去了。
這兩位,打從進得門來到如今,沒看滿座的酒客一眼,生似眼前這一副副都是空座頭。
而那四位“文靜”人物可打量上他倆了,互遞一眼色,一個站了起來,似乎是嫌風大,怕冷,要去關門。
沒錯,是關門,他往門外看了一眼,關上了門,轉身衝桌上的三個同伴遞了一個眼色。
桌上那三個,六道目光裡飛閃電般冷芒,右手齊伸,撫上了帶鞘的鋼刀。
突然,關門的那位伸出了手,動作快得像風,一掌砍在了濃眉大眼那個年輕人的脖子後頭,那濃眉大眼年輕人哼也沒哼一聲,身子往前一衝。
既白又俊那位機警,霍地轉身,濃眉大眼那位正好閉著眼衝過來,他臉色一變.忙伸手扶住,驚聲道:“你們……”
出手偷襲濃眉大眼年輕人那個“文靜”人物,森冷一笑截口道:“我們……小兔崽兒,我們早上等你們到如今了。”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立即震住了滿屋子的酒客,馬上鴉雀無聲,寂靜一片。
俊逸黑衣客跟個沒事人兒似的,只往這邊掃了一眼,隨即又喝他的酒了。
只聽既白又俊那位沉聲道:“你們是哪條路上的,彼此緣慳一面,素不相識……”出手偷襲的那位哼哼笑道:“小兔崽兒,你招子不亮,太過孤陋寡聞,連我們四個都不認識,你還吃的什麼給人看莊護院的飯,你不認識我們不要緊,我們衝的不是你們倆,是門外馬車裡那個主兒。”
顯然既白又嫩那位也是經過大陣仗,見過大場面的,就在這幾句話工夫中,已恢復了鎮定,冷冷一笑道:“噢,原來如此,敢情是有心人,那容易,說吧,你來是什麼意思,想幹什麼?”
“簡單,我們想把車裡那位留下來,跟她那威名赫赫、財大勢大的爹換樣東西。”
“噢!”既白又嫩那位笑了,笑得怪瀟灑的:“原來是一夥劫道兒、綁票、下九流的賊,我看你們的眼珠子是讓狗吃了。”
他動作還真快,話落右腕翻起,錚然龍吟,長虹電閃,一把長劍已掣在手中。
另三個坐在桌上一動沒動,跟沒看見似的,酒客們可都站了起來,紛紛往裡退去。
忽聽外面又響起洪鐘似的話聲;“小六兒,你小子掉進酒罈子裡去,怎麼這麼半天還不出來?”
由充沛的中氣看,外頭那位顯然是位內外雙修的好手,既是內外雙修的好手,為什麼聽不見裡頭的動靜?……
八成兒是外頭風雪太大,把屋裡的動靜掩蓋住了。
既白又嫩那位一聽見外頭的話聲,立即提高了嗓門兒說道:“鬍子大爺,您別急,我跟老七碰見好朋友了。”
這活剛說完,出手偷襲那位身軀移動,橫跨一步,讓開了進門路。隨即,砰然一聲,兩扇門豁然大開,冷風呼地往裡一卷,半截鐵塔似的人站在下門口。
是個老頭兒,身軀魁偉高大個老頭兒,皮帽,皮襖,濃眉大眼,滿臉的絡腮鬍,威態逼人,他入目屋裡情景,一雙環目之中冷電暴閃,一低頭跨了進來,洪聲道:“小六兒,是……”
隨即一眼瞥見了身在不遠處出手偷襲的那位,人一怔,臉色也跟著一變;“洪老四!”
出手偷襲的那位咧嘴陰陰一笑:“勾鬍子,老是老了點兒,可是你老眼沒花啊,多年不見了,日子還好過吧?”
高大威猛老者勾鬍子馬上恢復了平靜,一雙環目緊緊盯著那位洪老四道:“四當家的,您四位任何一位向來是不落單……”
桌上那三個中一個接口道:“另外三個在這兒呢。”
勾鬍子一眼掃過去,臉色又是一變:“姓勾的真的老了,竟然沒瞧見另三位也在這兒。”
桌上三個中,那說話的一個笑笑道:“勾鬍子,你哪裡說老了,分明是如今混好了,有了撐腰的靠山,不把我們哥兒四個放在眼裡了。”
勾鬍子一抱拳道:“武三爺,這,姓勾的不敢,姓勾的只是在關外沒得混維持不住了,進關來找了碗飯吃,既是,四位都在這兒,那就好說話,論起來,這兩個孩子是我姓勾的晚輩.年輕不懂事,要是有什麼地方得罪了四位,姓勾的在這兒給四位賠個罪。”
洪四爺陰陰一笑道:“幾年不見,勾鬍子學得會說話了,這個我們知道,我們四個行事你是最清楚不過的,要不是看這兩個是你的晚輩,早就把他們摔掉了。”
勾鬍子道:“那麼四位是……”
既白又嫩那位突然說道:“鬍子大爺,您有退一步的意思,可惜人家不會這麼便宜咱們,人家是衝著姑娘來的。”
勾鬍子神情一震,霍地轉眼:“小六子,這話怎麼說?”
“這位洪四爺剛講話了,人家打早上等咱們等到如今了,人家想拿姑娘跟咱們老爺子換樣東西。”
勾鬍子臉色大變,急忙轉過臉去道:“四位,這……”
洪四爺微一點頭道:“沒錯,是這樣兒。”
勾鬍子滿臉的絡腮鬍為之一張:“什麼事都好商量,什麼事姓勾的都可以低頭,唯獨這件事……”
衝桌子那邊兒一抱拳,道:“馬大爺,您原諒,除非姓勾的血濺屍橫先躺下。”
桌上三個裡,居中那位冰冷道:“勾鬍子,你掂量著自己行麼?”
“姓勾的不是沒自知之明的人,雖知道自己接不下四位的,可是姓勾的身受敝主人活命大恩,不敢不捨命以報。”
“既是這樣,”那位神情冷肅,煞威逼人的馬大爺道:“老二,你們三個就成全了他吧。”
他身邊的武三爺跟另一個,雙雙提刀站了起來。
勾鬍子兩眼暴射,厲聲道:“馬老大,你們也欺人太甚了,姓勾的把整個遼東都讓給你們了,你們還要怎麼樣?”
武三爺冷冷一笑道:“勾鬍子,當年那檔子事,我們哥兒四個可不領你的情,那是你自己不行,我們哥兒四個要是不伸手,你照樣得把那塊地兒讓給別人。”
話落,跟另一個逼了過來。
既白又嫩那位長劍一擺,怒笑道:“鬍子大爺,您想退一步,奈何人家不肯善罷甘休,眼前這檔子事兒不是唇舌能夠解決的,咱們動手吧。”
勾鬍子霍然轉望,目射冷電,厲聲道:“小小年紀,懂得什麼,這四位是遼東四霸天,你自忖能遞得出劍麼?還不給我一邊兒去。”
既白又嫩那位猛地一怔。
酒客中響起幾聲驚呼,忙不迭地急往裡讓,擠成了一堆,遼東四霸天名頭之懾人,可想而知。
俊逸黑衣客跟沒聽見似的,依然泰然安詳。
既白又嫩那位兩眼發直,掌中長劍緩緩垂了下去。
就在這一瞬間工夫,武三爺跟另一位已逼到了勾鬍子跟前,勾鬍子虯髯怒張,蓄勢以待,眼看著血濺屍橫的慘事馬上就要發生。
突然——
“慢著!”一聲清冷嬌喝起自門口。
勾鬍子身軀飢伶一顫,霍然轉身:“姑娘,您……”
幾十道目光一起投射門口,門口站著一位姑娘,豔若桃李,冷若冰霜。
姑娘年約十八九,一身雪白的孤裘,外罩貂皮風氅,冰冷地站立在門口,一雙秋水股目光中威稜閃射,煞威逼人。
勾鬍子急急又道:“姑娘,您怎麼好……”
姑娘她聽若無聞,望著武三爺等三人冰冷說道:“我都聽見了,我也知道我們這些人不是你們四個的對手,我願意留在這兒.你們放他們走。”
“姑娘。”勾鬍子顫呼……
既白又嫩那位急叫道:“姑娘,您千萬不能……”
姑娘她冰冷說道:“好了,你們都不用說了,我的脾氣你們知道,我決定的事,是從不會改變的。”
洪四爺陰惻惻的一笑道:“想不到霍老兒有這麼明白的女兒,行,一句話,只要你願意留在這兒,勾鬍子他們我兄弟一個也不動。”
姑娘美目中冷芒掃了洪四爺一下,道:“我要弄清楚,你們究竟打算拿我換霍家的什麼?”
洪四爺探懷摸出一封密封的信,一揚,道:“姑娘現在不必問,我這兒有一封信,讓勾鬍子帶回去交給令尊,他一看也就知道了。”
姑娘她沒再問,冷然伸出皓腕,向洪四爺要過了那封信,轉手遞向勾鬍子,道:“拿著這封信,你們趕快回去吧!”
勾鬍子沒接,他兩目盡赤,鋼髯賁張,悲聲叫道:“姑娘……”
“拿去。”
勾鬍子顫聲道:“姑娘,老奴奉老主人之命,帶著小六、小七接姑娘回府,要是空車而回,老奴有什麼面日見老主人?”
姑娘道:“事非得已,是可以通權達變的。”
“不,姑娘,老奴不敢從命,老奴受老主人活命大恩,只有捨身衛主,哪有為己棄主的道理,老奴不是貪生怕死之輩,不惜流血五步,願放手一拼。”
武三爺冷笑道:“豪語,豪語!勾鬍子什麼時候學得這般豪情萬丈了,好一個忠心耿耿、為主賣命的奴才,我兄弟成全你,放馬過來吧。”
勾鬍子霍地轉過身上。
姑娘及時冷喝:“老勾,你敢不聽我的!”
勾鬍子顫聲道:“姑娘,老奴不敢。”
姑娘冰冷道:“那麼把信接過去,帶著小六兒,小七兒,馬上走!”
勾鬍子仰天一聲悲嘯,道:“姑娘,老奴知道您是一番好意,可是老奴斷無空車回去的道理,罷,罷,罷,馬老人,姓勾的把這條命交給你兄弟了。”話落,揚掌拍向自己天靈。
他出手疾快無比,就是站得最近的霍姑娘也來不及阻攔,眼看著勾鬍子一隻右掌就要拍碎他的五陽魁首。
“老人家這是何苦。”
一個清朗話聲出自猶自坐著的俊逸黑衣客之口,他一揚手,一點白光脫手飛出,電射而至,正撞在勾鬍子的右手肘上,勾鬍子一隻右臂倏地綿軟垂下,那點白光也同時落地,“砰!”地一聲脆響,碎了,敢情是隻小酒杯。
勾鬍子。美姑娘、既白又嫩的小六兒,還有遼東四霸天,霍然轉註,幾道驚訝目光一起投射過去。
俊逸黑衣客仍坐著沒動,轉眼望著坐在不遠處座頭上的四霸天之首馬大爺,淡然說道;“閣下,讓我做個和事佬如何?”
馬大爺濃眉微微一軒,目光如冷電:“你要插手管閒事-這池渾水?”
俊逸黑衣客微一搖頭道:“這麼說太難聽,只能說我不願見這家給往來客商方便的酒館沾上血腥.想做個和事佬!”
“你打算怎麼個和事法?”
“簡單得很,請閣下高抬貴手,放這幾位上車離去。”
“這不叫和事,你是讓我們兄弟淨賠不賺。”
“閣下,你兄弟四人,做的原就是沒本兒的生意,談得上什麼賠。”
馬大爺臉色猛一紅,旋即轉為煞白,哼,哼,哼一陣笑道:“好話,沒想到在這條路上碰見個膽大的朋友,老三,成全了這位朋友吧。”
武三爺唇邊泛起了一絲陰狠笑意,邁步逼向俊逸黑衣客的座頭。
俊逸黑衣客視若無睹,坐在那兒一動沒動。
武三爺幾步便到了桌前,望著俊逸黑衣客陰惻一笑,道:“朋友,有什麼話要說麼?”
“有一句。”
“快說。”
俊逸黑衣客淡然說道:“為你好,不要輕舉妄動。”
武三爺仰天大笑,笑聲中,他右腕疾翻,白光一道,鋼刀出鞘,向著俊逸黑衣客咽喉平削了過去。
勾鬍子急急驚喝:“小心。”
俊逸黑衣客含笑應聲:“謝謝。”
這句活說完,沒人看清楚是怎麼回事兒,武三爺突然一聲悶哼,左腿往後一撤,腰往前一彎。
這腿一撤,腰一彎,自然影響了他右手刀的速度與準頭,只見他右手刀的削勢為之一頓。
只這麼一頓,俊逸黑衣客一隻白皙、修長的右掌已拍在刀身之上,鋼刀嗆然一聲掉到了桌子上,俊逸黑衣客右掌順勢那麼往上一揮,武三爺下巴上捱了一下,頭一仰,人踉蹌往後退去,撞倒了一張桌子,人倒了,把桌子都壓壞了,杯、盤、酒、菜灑了一地。
俊逸黑衣客這幾下疾快無比,一氣呵成,而且是輕描淡寫,漂亮瀟灑,不帶一點兒火氣,威震遼東黑白二道遠避的四霸天裡的老三,武三爺就躺下了,而且左腿不聽使喚,硬是站不起來。
別人沒看見武三爺的左腿是怎麼一回事,只有武三爺自己清楚,他左腿的膝蓋,從桌子底下捱了一腳,而且人家留了情,要不然他這條左腿就算報廢了。
勾鬍子、小六兒,連美姑娘在內都看直了眼。
這位,過去,沒見過,而且也沒聽說過江湖出了這般模樣的高手,但是,人家一出手就擺倒了四霸天裡的老三,不能不說他一身所學高得驚人。
剩下的三霸天怔住了,一臉驚怒的怔住了。
陡然,一聲暴喝,四霸天裡的二爺出了手,人旋風般欺到,鋼刀平削,直取俊逸黑衣客咽喉。
俊逸黑衣客道:“怎麼,還要試?行!”
他伸手抓起了桌上長劍,往上一揚,寒光暴閃,長劍出鞘三寸“當!”地一聲,二爺這一刀正削在那出鞘三寸的劍身上,俊逸黑衣客身軀紋風不動,二爺他卻被震得往後一仰身。
就這麼往後一仰身,俊逸黑衣客掌中長劍已掉轉過來,往前一遞,劍鞘正點在二爺的小肚子上,二爺他悶哼一聲,臉馬上白了,丟了刀捂著肚子蹲了下去。
馬大爺臉色大變,霍地提刀站起。
俊逸黑衣客目中威稜掃了過去:“敢莫你也要試試?”
馬大爺一口牙咬得格格作響:“我兄弟走眼,朋友,你報個萬兒。”
俊逸黑衣客微一搖頭,道:“我初入江湖,說了你也不會知道,算了吧。”
“沒聽過不要緊,只讓我兄弟記住就行了。”
“記住我這個人,我這張臉不是更好麼?”
俊逸黑衣客就是不肯報姓名。
馬大爺點頭道:“好吧。”
轉眼揚手,喝道:“老四,扶起你三哥來,咱們走。”
他過來扶起了二爺,洪四爺也過去扶起了武三爺,四個人成了兩對兒,瘸著拐著從勾鬍子、美姑娘身邊走過,出了酒館。
俊逸黑衣客放下長劍緩緩坐了下去,他沒跟美姑娘、勾鬍子等招呼,揚手叫了夥計:“夥計,麻煩再給我拿個酒杯來。”
夥計不知道躲哪兒去了。
洪掌櫃的聽見了,如大夢初醒,忙一定神,道:“來了,來了。”
他手腳哆嗦著送了個酒杯過去。
俊逸黑衣客道;“掌櫃的,碎一個酒杯,還有四霸天的酒帳,都算我的,待會兒一塊兒算。”
洪掌櫃的忙道:“不,不,不,這位爺,一個酒杯算不了什麼,一個酒杯算不了什麼,至於剛才那四個的酒帳……”
只聽勾鬍子道:“算我的。”
勾鬍子走了過來,翻手一塊碎銀遞了過去。
“這……”洪掌櫃的有點猶豫。
勾鬍子道:“拿去吧,還有我們自己的酒菜哩。”
“是,是,謝謝,謝謝……洪掌櫃這才雙手接了過去.哈著腰退走了。
勾鬍子向著俊逸黑衣客肅然抱拳:“朋友,承蒙仗義伸手,大恩不敢言謝,容勾某請教……”
俊逸黑衣客站起身答了一禮:“老人家不必客氣,我不過是看不過他們那盜賊行徑,凌人傲氣而已,哪裡談得上什麼恩?風雪大,路上不好走,幾位還是儘快趕路吧。”
勾鬍子道:“勾某遵命,只是朋友的大號……”
俊逸黑衣客笑笑道:“老人家,萍水相逢,何必非問姓名不可。”
“可是……”
一陣香風颯然,美姑娘到了勾鬍子身旁,美目緊緊盯著俊逸黑衣客,道:“為什麼這麼吝於示人姓名?”
俊逸黑衣客道:“諸位,為什麼非問不可?”
美姑娘嬌靨上掠過一絲寒意,娥眉微軒.道:“你既然執意不告訴我們,我們也不願勉強,不過我姓霍,河北霍家的人,你要是往南去,希望你能到霍家彎一下,霍家會重謝你的。”
俊逸黑衣客兩道斜飛長眉剔動了一下,淡然一笑道:“姑娘的好意我心領了,我日子還過得去,真要是圖報酬,我也跟四霸天一樣扣下姑娘了,相信不管我要多少,令尊霍老爺子也得照付。”
這番話跟姑娘的話是針鋒相對的,顯然俊逸黑衣客不滿美姑娘那種富家千金的話、富家千金的那種氣勢。
勾鬍子老江湖了,焉有看不出來,聽不出來的道理,心裡一急,正打算解釋幾句,美姑娘已臉色微變,凝視了俊逸黑衣客一下,轉身往外行去。
勾鬍子抬手欲叫又止,忙轉過臉來不安地道:“朋友……”
俊逸黑衣客微微一笑道:“老人家快請吧,何必非等人家叫不可。”
果然,只聽美姑娘冰冷活聲傳了過來:“老勾!”
勾鬍子忙應道:“老奴來了!老奴來了。”
歉疚地望了俊逸黑衣客一眼,轉身過去幫小六兒扶著小七兒,跟在美姑娘之後往外行去。
美姑娘出了酒館兒,忽地一怔停住,霍地轉過身來冷冷說道:“外頭這匹烏騎,是你的?”
俊逸黑衣客正要坐下,聞言微一點頭道:“不錯,姑娘有什麼見教?”
美姑娘道:“好馬。”
俊逸黑衣客道:“姑娘誇獎。”
美姑娘道:“要是我沒有看錯,它應該是匹純蒙古種健騎。”
俊逸黑衣客道:“姑娘好眼力。”
美姑娘道:“願意賣麼?”
俊逸黑衣客微微一怔,旋即搖頭:“抱歉,我還沒有這個打算。”
美姑娘道:“我願意出高價,也願意任你開口。”
俊逸黑衣客淡然一笑道:“姑娘,那是我的代步,要是賣了它……”
美姑娘皓腕翻起,欺雪賽霜、柔若無骨的玉手掌心之中,託著拇指般大小的一顆明珠,道:“我願意拿這顆珠子換你那匹烏騎……”
酒客們雖仍躲在一處角落裡,可是此刻均已驚魂漸定,這些長年進出關內外的客商,見多識廣,有不少是識貨的行家,一見珠子,立即發出幾聲輕呼驚歎,顯然,這顆珠子是價值連城的珍品。而,唯獨俊逸黑衣客,他卻視若無睹,無動於衷,倏然一笑,坐了下去。
美姑娘凝睇問道:“你換不換?”
俊逸黑衣客道;“姑娘,我這個人行蹤不定,飄泊四處的,對我來說,一匹馬要比一顆珠子更來得有用。”
美姑娘道:“有了這顆珠子,你可以再買十幾匹健騎。”
俊逸黑衣客道:“既是這樣,姑娘為什麼不去另選馬匹?”
美姑娘道:“我看上了你這一匹。”
俊逸黑衣客道:“奈何我不能割愛。”
美姑娘娥眉一軒,道:“你是不是嫌少?”
俊逸黑衣客淡然一道:“對我來說,多少都是一樣,說句話姑娘別生氣,姑娘就是以斗量珠,以車載之,未必能換去我這匹坐騎。”
美姑娘臉色一變,道:“好大的口氣!霍家名駒好馬不下數百匹,不見得就少你這一騎,不換就算了,”說完轉身走了出去。
勾鬍子深深望了俊逸黑衣客一眼,偕同小六兒扶著小七兒忙跟了出去。
鞭響,馬嘶,車輪動,很快地,外頭又歸於靜寂,除了鬼哭似的嗚嗚寒風聲,別的再也難聽見什麼。
俊逸黑衣客微微皺起了眉鋒,端起了面前酒杯。
躲在角落裡的酒客們,一個個拿眼溜著俊逸黑衣客,怯怯地走回了自己的座頭……
口口口
北京城稍北的昌平縣天壽山,建築著明代歷朝皇帝陵寢,共十三,俗稱“十三陵”,為中國曆代陵寢規模最大者,北負居庸關,回峰環抱,氣象森嚴,離京城僅百餘里。
出昌平縣西門往北走五里,即達十三陵之五牌坊,高有數丈分五門,廣十餘丈,有六方石墩,雕以龍風,上踞石獅。
牌坊上覆以黃藍琉璃瓦,是進墓道的正門,在墓道左右,則分列石獅、猊、虎、象、馬、麒麟各二對,最後則為文武翁仲十二人,袍笏劍矢,相對侍立,其長延環數里,始抵陵麓,甬道兩旁,古柏參天,綠廕庇日。
十三陵當中,最有特色、最佔老,最宏偉者為長陵,長陵是明朝第三代成祖,也就是永樂之陵寢。
如今,雪已經停了,風也靜了,整座天壽山,粉妝玉琢一般,除了常綠的古柏還能讓人看見一點翠綠以外,遊目所及,盡是皚皚白雪,琉璃世界。
這當兒,在平地已是難見行人,在這天壽山中峰的“筆架山”上,更是寂靜得像死了一般。
本來嘛,這當兒的高山上,除了偶爾有離巢、出洞的鳥獸覓食以外,別的是不應該有什麼動靜。
可是,理雖如此,事卻不然,就在這不該有人的當兒,偏偏古老、宏偉的長陵之前站著一個人。
這個人站在長陵前一塊方方的石板上,石板上積有幾寸厚的雪層,他的一雙腳陷在雪裡,但是長陵的四周,卻看不見任何腳印足痕,哪怕是一隻。
風雪已經停了,腳印足痕不可能被雪掩蓋,那麼這個人是怎麼來的呢?
這個人,從頭到腳一身黑,頭上戴的,是頂寬沿大帽,身上披的,是件黑色風氅,腳上穿的,是雙黑色的靴子,連身上穿的皮衣都是黑的。
這麼個人站在雪裡,特別顯眼,只見他站的筆直,一動也不動,要不是偶爾微風過處吹動了他的風氅,簡直就像一尊站立在墓前的石像。
他不是別人,正是古北口內,洪記老號裡,仗義伸手解霍家人危厄的那位俊逸黑衣客。
他,不但站得筆直,而且臉上一片莊嚴肅穆神色,凝視著眼前宏偉的長陵,眸子一動不動,兩眼一眨不眨。
他就這麼站著,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來的,也不知道他在這時候跑到這兒來幹什麼,他就這麼站著。
一直到盞茶工夫之後,突然,他動了,他緩緩彎腰,放下了手中的長劍跟革囊,摘下了頭上的大帽,然後,肅穆地向著長陵跪了下去,行的是三跪九叩頭大禮。
磕完了最後一個頭,他站了起來,戴上大帽,拿起長劍、革囊,面對長陵,突然出聲發話;“守陵人何在?”
他話聲不大,但字字清晰,尤其在這鳥禽飛盡、人煙絕跡皚皚空山之中,一時傳出老遠去。
話聲方落,高高的山峰之上立即有了動靜,就從這筆架山的峰頂,滾落了一團雪球.飛星殞石般疾瀉而下。
峰高十餘丈,這團雪球一轉眼間便帶著一陣勁風墜落在長陵之前,也就是俊逸黑衣客的面前。
雪球落地,本應雪花激揚,粉碎崩散。
但是這團雪球沒有崩散,落地一點聲音沒有,甚毛沒濺起一點兒雪花。
反之,它卻忽地由一團變成了一長條人體立在俊逸黑衣客面前,也就是說,它由一個雪球忽然變成了一個雪人。
這是怎麼一回事兒?
說穿了不值一文錢。它既不是雪球,也不是雪人,而是一個血肉之軀活生生的人。
他是個老者,從臉龐看,是個瘦削老者,但由於他穿著一件連著頭套毛茸茸的雪白皮裘,鼓鼓囊囊的,高處墜下,像團雪球,落地站立,乍看也像個雪人。
瘦削老者幾綹灰髯,看上去,年紀至少要在五十以上,圓圓的一雙老眼,眼神十足,目光中冷芒閃動,逼視著俊逸黑衣客,不言不動。
俊逸黑衣客鎮定工夫也超人一等,高峰之上飛瀉落下這麼一個老者,他臉色沒變一變,眼也沒眨一眨,只聽他淡然說道:“我已參拜過明陵。”
瘦削老者說了活,語氣比地上的雪還冷:“我看見了。”
俊逸黑衣客道:“老人家想必就是守陵人?”
“不錯,我就是守陵人。”
俊逸黑衣客道:“老人家尊姓洪,大號一個桐字,是第二代守陵人,沒有錯吧?”
“沒有錯,是這樣,你知道得不少。”
俊逸黑衣客道:“你老人家請看看這個。”
他抬手翻腕,掌心中託著一面三寸見方的竹牌,牌呈深紅色,光光滑滑的,面上斜刻著一把長劍,劍招飄舞著,近劍身處,雕刻著一個虎頭,咧口張牙,栩栩如生。
瘦削老者洪恫雙目之中冷芒電閃.劈手一把把那面竹牌奪了過去,凝目深深一眼,然後把竹牌翻了過來,竹牌背面,刻著一個篆寫的“袁”字。
洪桐猛抬眼,逼視俊逸黑衣客,沉聲道:“‘虎符劍令’,普天之下只有這麼一面,我看它看了近廿年,真假絕瞞不了我,這面‘虎符劍令’是真,你是……”
俊逸黑衣客道:“老人家,我姓李,叫燕豪……”
“我問你跟這個‘虎符劍令’的淵源。”
俊逸黑衣客李燕豪道:“老人家,我是‘虎符劍令’唯一的傳人。”
洪桐面泛狐疑之色,道:“你是‘虎符劍令’的唯一傳人?我怎麼會不知道?年輕人,你既懷‘虎符劍令’,就該知道我跟‘虎符劍令’的淵源,‘虎符劍令’要是有了傳人,我絕不會不知道。”
李燕豪道:“老人家,你或許沒聽說過李燕豪,可是你絕不會沒聽說過小黑。”
洪桐一怔:“小黑?你就是小黑?”
李燕豪道:“是的,老人家,小黑就是李燕豪,李燕豪就是小黑。”
洪桐雙目放光,猛一陣激動,道:“那就錯不了了,那就錯不了了,大將軍跟我提過小黑,大將軍跟我提過小黑……”
話鋒一頓,凝目接問:“大將軍跟我提起小黑的時候,小黑只是個十來歲的孩子。”
“老人家,那是在什麼時候?”
“約摸七八年。”
“這就是了,老人家,我總不能老不長啊。”
洪桐一怔,旋即仰大大笑,別看他身材瘦小,笑起來聲亮氣足,震得峰頂的積雪撲簌簌直往下落,道:“說得是,說的是,這麼多年在山裡都把我待糊塗了,豈真山中無甲子……”
放眼四下一掃,面現喜色,接道:“踏雪無痕,少主人輕功造詣如此,其他可想而知,不愧是大將軍的衣缽傳人,恭請少主人峰上坐坐,容我先行帶路。”
話落,躬身,作勢欲起,忽又收勢凝目,問道:“少主人,大將軍年年都來祭陵,幾十年來從投有間斷過,單去年沒來,揪了一年的心,今年又差少主人前來……”
李燕豪神色一黯,道:“他老人家已經過世了。”
洪桐神色猛震,伸手抓住了李燕豪的胳膊,急道;“少主人,你,你怎麼說?”
李燕豪道:“他老人家已經過世了。”
洪桐臉色大變,顫聲道:“這,這,這怎麼會?這怎麼會?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大將軍他是什麼時候歸天的?”
李燕豪長眉軒動,一雙鳳目中淚光閃動,道:“就是去年的今天。”
洪桐灰髯微張,顫聲叫道:“天,幾十年了,大將軍一向好好的,怎麼會突然……”
“不是突然。”李燕豪道:“這幾十年來,他老人家心情哪一天好過,哪一天真正開朗過?他老人家的經歷、身世,老人家你不是不知道……”
話還沒說完,洪恫已砰然一聲面北跪在雪地上,髯暴張,淚泉湧,渾身顫抖,悲聲叫道:“大將軍,洪桐跟了您十幾年,您赤膽忠心,一生為大明朝,先帝煤山殉國,滿虜入關以後,你更遣家將守護明陵,自己到處奔走,聯絡有志之士抗清,數十年如一日,而今您竟……洪恫遠在千里之外,沒能見您最後一面,也沒能跪送您,您叫洪桐怎麼能不悲,怎麼能不痛?”話落,撲倒在雪地上,放聲大哭。
李燕豪站在那兒沒動,也沒說話,兩行淚水卻撲簌簌泉湧而下。片刻之後,洪桐漸漸住淚收聲,緩緩站起,雪地上兩片殷紅,洪桐臉上也佈滿了血跡,敢情他悲痛到了極點,已是哭得淚盡血出。
李燕豪大吃一驚,急道:“老人家……”
洪桐微一擺手,道:“不要緊,少主人,請隨我上來吧。”
話落,他起身拔起直往峰頂竄去。
李燕豪住口不言,提一口氣騰身拔起,跟了上去。
兩個人的輕功造詣,都是一流中的一流,只兩個起落,便已先後掠上峰頂。
洪桐踏雪繞峰而行,繞過山頂,來到一個人高洞口之前,洞口前斜斜的矗立著一方巨石,為這個洞口擋住了不少疾勁的山風。
洪桐帶著李燕豪側身而入,進洞丈餘,洞道彎曲,拐了兩個彎,方始來到洞底,所謂洞底,只是另一個洞口,不過這個洞口是個名符其實的洞口,圓圓的,高低寬窄只能容一個人爬伏著進去,此刻被葛藤之類的植物堵塞著,一方面為了擋風,一方面也可以防蟲獸。
洞底是一個天然的圓形石室,一邊鋪著乾草獸皮,另一邊則堆著簡單的爐灶,還放著鍋碗瓢杓等雜物。
兩處洞口的巨石與葛藤,倒是真收到了擋風之效,此刻這個圓形石室裡一點都沒有風,比外頭暖和得多。
洪桐指指乾草上鋪著的獸皮,道:“少主人,我這兒沒椅凳,您就請在我鋪上坐坐吧,我給你燒點兒開水喝。”
他轉身要動。
李燕豪忙伸手攔住:“老人家,不用忙了,我不喝。”
洪桐道:“少主人,您是大將軍的衣缽傳人,我是大將軍的家將,論起來您是主,我是僕,您還跟我客氣。”
李燕豪道:“老人家,我不是客氣,您幾位雖是他老人家的家將,可是他老人家一直拿您幾位當手足兄弟一樣看待,真要說起來,我該叫您一聲叔叔,彼此間這種淵源,我還會跟您客氣,只是我還有事,不能在這兒多待……”
洪桐道:“您還有什麼事?”
李燕豪把古北口內洪記老號所遇告訴了洪桐,最後道:“我不認為那遼東四霸天會就此罷手,既然伸手管了這件事,我不能不管到底……”
剛說到這兒,洪桐已圓瞪著兩眼截了口:“弄了半天原來是霍家,巧了,少主人,古北口內那件事您管對了,您也該管下去,有件關於霍家的事,我正準備等大將軍今年來了以後,當面稟報大將軍呢,如今只有稟報您了。”
李燕豪道:“老人家,您也知道霍家?”
洪桐道:“少主人,霍家名列當世三大世家之一,威名赫赫,我焉有不知道的道理,我雖然奉大將軍之命在此守護明陵,可是十幾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留意周圍百里以內的事,所以有關霍家的一舉一動,我雖不敢說了若指掌,卻敢說至少知道個七八分。”
李燕豪“哦!!”了一聲道:“那麼老人家剛才說,有關霍家的事……”
洪桐道:“談起這件事,必得先把當世這三大世家給少主人交待清楚,當世三大世家霍,哈、衛。哈家在旗,出身蒙古外藩,幾代以來,一直是虜主的秘密護衛,虜主對他們哈家信任的程度,猶甚於對那些御前帶刀的近身侍衛,哈家操天下人,包括那些皇族親貴,王公大臣的生殺予奪大權,權勢之大,前所未有,真可以說是天下第一家。衛家跟哈家,霍家都有點親戚關係,衛家也是騎牆派,他們跟滿虜、江湖都有來往,而唯獨霍家,一直是獨立於世,絕少跟江湖同道來往,也不跟滿虜打交道,可是最近……”
李燕豪道:“最近怎麼樣?”
洪桐道:“最近這一年來,哈家人到霍家來走動得很勤,儘管他們彼此有親戚關係,可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大對,因為這兩家之間的親戚關係並不近,而且中間還隔著一個衛家……”
“那麼依老人家看,是……”
“只怕是哈家在為虜主籠絡霍家。”
“我明白了,老人家是讓我想法子阻攔這件事。”
“是的,少主人,您無法想象,一旦霍家為滿虜籠絡過去,對咱們將是一個極大的打擊,其影響之大……”洪桐搖搖頭,沒再說下去。
李燕豪沉吟著道:“我聽他老人家說起三大世家,也清楚他們的淵源.我可以想象得到那種打擊,那種影響,只是他們之間既有親戚關係,哈家人又勤來走動……”
洪桐目光一凝,道:“少宅人,有件事我還沒告訴您。”
“什麼事?”
“霍家這一代主人霍天翔,去年今日,曾來明陵致祭。”
李燕豪一怔:“有這種事?”
“不錯,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他,他是一個人來的,一個家屬、一個隨從也沒帶,他祭過明陵,又流連了會兒才悄然離去。”
李燕豪沉默了一下道;“這麼說,他心裡還思念著先朝。”
“應該是,不然他不會到這兒來,而且由當時的情形推斷,顯然他是不願讓任何人知道他來過明陵,這也難怪,他不能不對哈、衛兩家有所顧忌。”
李燕豪道:“既是霍天翔心裡思念著先朝,哈家人的走動……”
“少主人,霍天翔今年沒來。”
李燕豪一怔:“老人家,現在什麼時候了?”
洪桐道:“恐怕申牌都過了,下雪天,天黑得遲。”
李燕豪眉鋒微皺,沒說話。
“少主人,足見哈家的走動,不是普通的走動,而且已然收了效。”
李燕豪道:“霍天翔會是這麼個沒主見的人麼?”
“霍天翔不是個沒主見的人,那麼一個大世家,豈是一個無魄力、無作為的人所能領導的,可是江湖上的事您知道,有些事恐怕霍天翔未必得巳。”
李燕豪神情一震,又自默然。
“少主人,三大世家傲立於世,威名震天下,遼東四霸天比起這三大世家,跳樑小醜,微不足道,他們背後要是沒有撐腰的,殺了他們,他們也未必敢截霍家的人車,由這麼看,霍家只怕沒那麼容易應付了,所以你該管,而且必得管。”
李燕豪一雙長眉陡然揚起:“老人家,我這就告辭。”
“少主人……”。老人家,您已經辛苦了不少年,請再辛苦一段時日,到時候自會有人來接替您守護明陵。”
李燕豪不容洪桐說話,話落抱拳,身軀疾閃一般地,飛往洞外掠去。
“少主人,請等等。”
洪桐輕喝聲中追了出去,他的輕功造詣已是相當高絕,而等他追出了洞外,滿眼盡是皚皚的白雪,哪裡還有李燕豪一點蹤影,他正怔神間,山下傳來一聲龍吟似的馬嘶,倏然遠去。
他定了定神,曲下雙膝,緩緩跪落在洞口雪地上,跟望灰暗的長空,喃喃說道:“恭喜大將軍,賀喜大將軍,少主人絕學冠宇內,足以繼承您的衣缽了,英靈不遠,請您庇佑少主人,順利完成匡復大業。”
雪又開始下了,鵝毛似的,一片一片的……
口口口
宏偉的門頭,兩扇朱漆大門,門釘一個個雪亮,一對巨大的石獅,栩栩如生,白玉似的石階,高有十幾級,丈高的一圈圍牆,上覆綠瓦,越過圍牆往裡看,廣大的院子裡,樹海森森,白雪覆蓋,偶露幾角飛簷狼牙,可以想見。那廣大的院子裡,必是亭、臺、樓、榭一應俱全,這是典型的豪門大戶。
這又是誰家?
宏偉高大的門頭兩旁.一邊懸掛著一隻大燈,燈上各寫一個擘巢大字:“霍”
這不但是“河間府”的第一家,也幾乎是當世武林的第一家!一陣驟雨般的輪聲、蹄聲由遠而近,霍家兩扇朱漆大門隆隆而開,門裡兩前兩後走出四個人來。
前面兩個,是兩名腰佩長劍、身著黑裘的英挺年輕人,後頭兩個,是兩個老者,年紀都在五十上下,一名瘦削清癯,一名魁偉高大。清癯老者長眉鳳目,像貌清奇。魁偉老者濃眉巨目,面如金棗,威武逼人。這四個人一出大門,兩名佩劍年輕人立即分兩旁垂手肅立,兩名老者則並肩站立在門外高高的石階上。
驟雨般輪聲,蹄聲由遠而近,一輛雙套高篷馬車,濺起片片積雪,如飛馳來,馬車後緊隨兩匹高頭健騎,鞍上兩名騎士,都是身著皮裘的佩劍年輕人。
趕車的正是勾鬍子。後頭健騎上兩名騎士,則是勾鬍子口中的小六兒、小七兒。
一見馬車,站在高高石階上的清癯老者與魁偉老者,立即雙雙步下石階。
兩名老者下石階,雙套高篷馬車馳到,劃個半弧停到了石階下。
勾鬍子跳下車轅,小六兒、小七兒跳下健騎,向著兩名老者恭謹躬身:“總管、總護院。”
兩名老者微一擺手,清癯老者含笑道:“你們老少三個都辛苦了。”
勾鬍子道:“屬下等的份內事,算不了什麼。”
清癯老者含笑道:“咱們等會兒再聊,先請姑娘下車吧。”
勾鬍子恭應一聲,伸手就要去掀車簾。車簾卻砰然一聲掀了起來,美豔的霍姑娘擰身跳下了馬車,大夥兒都一怔,而就在大夥兒一怔神間,霍姑娘已寒著臉氣沖沖地,跑著登上石階進了大門。
大夥兒回過了神,魁偉老者轉身要追,清癯老者伸手攔住,望著勾鬍子道:“老勾,怎麼了,是不是路上出了什麼事兒?”
勾鬍子低下了頭:“屬下不敢隱瞞,路上是出了點兒事……”
接著,勾鬍子就把古北口碰上遼東四霸天的經過,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勾鬍子把話說完,魁偉老者一張紅臉變成了紫的,他猛一跺腳道:“你們真行,你們真行,弱了霍家的威名姑且不說,姑娘的脾氣你們是知道的,她怎麼忍得了這個,要是她見了老主人一鬧,這,這怎麼收拾?怎麼收拾?”
勾鬍子鋼髯抖動,頭垂得更低:“是屬下無能,願領規法。”
階上兩名佩劍年輕人走了下來,右邊一個略瘦一點兒的揚著眉道:“老六,老七,你們倆真沒用,武是怎麼學的?功夫是怎麼練的?居然……”
小六兒耷拉著臉道:“勾大爺不讓出手,有什麼辦法。”
略瘦年輕人還待再說。
清癯老者已擺手道:“好了,好了,誰也別埋怨誰了,咱們進去見老主人吧,小六兒、小七兒幫你們勾大爺把車趕進去。”
小六兒、小七兒欠身恭聲答應。
清癯老者偕同魁偉老者則轉身登階,進了大門,兩名佩劍年輕人跟了進去,兩扇大門又在隆隆聲中關上了。
清癯老者與魁偉老者並肩快步往後走,兩個人臉上的神色都夠凝重的,誰也沒說一句話。
霍家的前院相當寬大,兩邊都是練武場,除了挨跨院牆兩排房舍外,就只有中間一條青石板鋪成的小路,這條小路直通後院。
進後院不往花廳走,穿畫廊,過花圃,再穿過一重重的樓閣,到了一間精舍前,這兒是霍家的東暖閣,暖閣門口,站著兩名佩劍年輕人與兩名佩劍中年人。
清癯老者、魁偉老者走到,門口四名微微躬身:“總管、總護院。”
清癯老者與魁偉老者沒理兩個年輕人,獨對兩名佩劍中年人拱手、抱拳,齊道:“不敢當。”
清癯老者緊接著問了一句:“三爺跟我們老主人在裡頭?”
一名中年人道:“在,他們兩位在下棋呢。”
魁偉老者則向一名年輕人道:“姑娘來過沒有?”
那名年輕人忙道:“來過了,又走了。”
魁偉老者兩道濃眉為之一皺。
只聽暖閣裡傳出個清朗話聲:“是文彬跟繼武麼?進來吧。”
清癯老者與魁偉老者忙高聲恭應,並肩行了進去。
好豪華的暖閣,雕樑畫棟,美輪美奐,厚而軟的紅氈鋪地,八寶琉璃宮燈高懸.一式棗紅桌椅,大紅緞子面兒墊子,正中間還燒著一個兩人臺抱的大瓷火盆,
三面牆,正對面兒掛著-幅王右軍的中堂,左右兩面粉牆上也分懸著名家字畫,沒-幅不是真跡.沒一幅不是價值連城的。
中當前兩把高靠背太師椅,一張高腳幾,几上擺著棋盤,看佈局,應該足鏖戰正慘烈。
兩把太師椅上坐著兩個人,兩個中年人,年紀都在四十五六。
左邊一位,有副頎長身材,白面無鬚,長眉鳳目,穿一件白袍,俊美英挺之中隱隱透著懾人的威儀。
右邊-位,瘦高身材,穿一件錦袍,長眉細日,高鼻樑,薄嘴唇,眉宇間透著一股子冷肅之氣,一看就知道是個富心機、頗狠冷的人。
清癯老者、魁偉老者近前雙躬身,恭謹叫道:“老主人,哈三爺。”
錦袍中年人哈三爺含笑抬手:“徐總管,陸總護院,上次我來就建議你們改口,怎麼還不改,難道你們真想把你們這位蓋世美男的主人叫老了不成。”
俊逸白袍中年人含笑抬了抬手道:“文彬、繼武,坐吧。”
清癯老者徐文彬、魁偉老者陸繼武又一躬身:“謝老主人。”
哈三爺搖頭笑道:“看來是改不了了。”
徐文彬報以赧然一笑。陸繼武則聽若無聞,望著俊逸白袍中年人道;“老主人,姑娘……”
聽徐文彬、陸繼武三番兩次的叫老主人,想來這俊逸白袍中年人,必是威震天下的霍家主人霍天翔了。
只聽霍天翔道:“我知道,她已經來說過了,我沒理她,讓她回屋歇息去了,老勾跟小六兒、小七兒三個都辛苦了,讓他們多歇息幾天,另外我還有點賞。”
陸繼武怔了一怔道:“老主人……”
“繼武,你是個老江湖了,難道這種事兒你還不清楚?走多了夜路,總會碰見鬼的,只要是江湖人.哪一個免得了,人回來了,事情也過去了,叫他們別往心裡放。”
陸繼武道:“屬下遵命,並代他們三個謝過老主人不罪之恩,只是,老主人,您不覺得馬猛四兄弟膽大得離了譜?”
霍天翔含笑搖頭:“我倒不覺得,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江湖上盡多亡命之徒,只為兩字貪婪連命都能不要,別的還有什麼好怕的。”
哈三爺點頭道:“這倒是,不過霍天翔大哥近年來度量更大了也是實情。”
霍天翔笑道:“這意思是說我以前度量狹窄,不能容物?”
哈三爺大笑道:“不敢,不敢,我可沒這意思。”
霍天翔笑道:“諒你也不敢。”
哈三爺微斂笑容,道:“玩笑歸玩笑,我為你揪著心倒是真的。”
霍天翔道:“你為我揪得什麼心?”
“如冰嫂護短是出了名的,她把她的女兒當成了心頭之肉這你也是清楚的,你不把事兒當回事兒,恐怕如冰嫂她不會就這麼算了,等她女兒上她那兒一哭訴,再等她找上了你,只怕你會吃不完兜著走了。”
“有那麼嚴重麼?”
“小弟我不敢說料事如神,可是這件事絕不會料差,不信你等著看吧。”
哈三爺話剛說完,畫廊上傳來了一陣疾快的步履聲。
哈三爺忙道:“恐怕是曹操到了。”
只聽門外有人恭聲叫道:“三夫人,姑娘。”
哈三爺道:“果然是曹操到了,你琢磨著怎麼應付她吧。”
這話說完,香風襲人,暖閣中一前一後走進兩個人來,後頭那位是美豔的霍姑娘,嬌靨上永遠是那麼一層懍人的冰霜。
前頭那位,則是位冷豔中年美婦人,看年紀,約摸在四十上下,冰肌玉骨,美得不帶人間一絲煙火氣,霍姑娘夠美,她比霍姑娘多了一分嬌媚,霍姑娘夠冷,她比霍姑娘更冷上三分。
霍家這位主人霍天翔,一共娶了三房妻室,三位霍夫人都如花似玉,美若天仙,更難得的是三位霍夫人之間相處得情同姊妹,融洽已極。
大夫人李慧茹,出身名門,紅粉班中博士,娥眉隊裡狀元,當年有江南才女之稱。
二夫人龔秀貞,是當年名滿武林的俠女“玉羅剎”,一百零八路“猿公劍法”,一套佛門絕學“般若掌”,使得群雄低頭,威震江湖。
三夫人衛如冰,是當世三大世家中衛家的三姑娘,出了名的冷豔冰美人。
大夫人、二夫人無所出,唯獨這位三夫人給霍天翔生了女兒,無論容貌,性情,像煞了她的母親,大夫人、二夫人視同己出,文也好、武也好,無不一一傾囊相授,三夫人更是把愛女看成了心頭肉三位夫人多年來寵愛,不但造就了霍姑娘的文學武功,可也養成了她嬌寵任性的性情、眼前這位就是霍三夫人衛如冰。
徐文彬。陸繼武躬身施禮:“三夫人、姑娘。”
三夫人衛如冰香唇邊掠過一絲絲笑意:“你們都在這兒?”
哈三爺站起欠身:“三嫂!”
三夫人衛如冰輕抬皓腕,道:“三爺別客氣,請坐。”
“是。”哈三爺應了一聲,卻沒有馬上就座。
三夫人衛如冰一雙清澈目光落在了霍天翔身上,嬌靨上的寒意馬上濃了三分:“孩子在路上碰上的事兒,你知道了麼?”
霍天翔淡然道:“她都告訴我了。”
“你打算怎麼辦?”
“我已經告訴她了。”
三夫人衛如冰哼地一聲冷笑:“你可真穩哪,孩子受了委屈,你還在這兒跟坐泰山似的,怎麼著?孩子不是你的親骨肉,是拾來的?還是抱養的?”
“如冰,你幹嗎這佯說話……”
“我就是這樣說話,愛聽不愛聽在你,你這是寬懷大度呢?還是膽小怕事……”
“如冰,你聽我說……”
“我不聽,我的女兒差點兒讓人擄下去,你居然就這麼算了,你這叫做的什麼爹?怪不得人家敢欺負我的女兒,再像你這樣下去,趕明兒人家就提著刀,登堂入室來殺人了,女兒你不疼我疼,你不愛我愛………”
霍地轉過身去冷喝道:“總護院。”
陸繼武忙欠身:“屬下在。”
衛如冰冰冷道:“先把霍家的令符傳出去,然後帶著四大護院跟八龍,給我遍搜河北,把那姓馬的四個東西擒回來見我、”
陸繼武沒敢答應,轉望霍天翔。霍天翔站了起來,要說活。
三夫人衛如冰冰冷怒喝:“陸繼武.你敢不聽我的?”
陸繼武忙道:“屬下不敢。”
“諒你也不敢,還不給我去。”
“屬下遵命。”陸繼武恭應聲中,轉身要走。
“慢著。”霍天翔叫住了陸繼武,轉望衛如冰:“如冰,你聽我說……”
三夫人衛如冰忽然笑了,香唇掠過一絲冰冷笑意:“你也用不著多費唇舌了,我知道,你是霍家的主人,你當家,你以為沒你的話我就辦不了事兒?你是欺我設法子為我女兒出這口氣,行,我這就帶著女兒回孃家去,我用我衛家的人給我女兒出氣,這總行了吧。”
臉色一沉,伸玉手拉住了霍姑娘的皓腕:“乖女兒,咱們走。”她可是說走就走,拉著霍姑娘就轉身。
哈三爺-步跨到攔住了她,賠笑道:“三嫂,有話好說,幹嗎生這麼大氣?”
“三爺,您別管,您看看他……”
“可巧我在這兒,三嫂,我怎麼能不管,剛剛我還跟大哥在說呢,他這個人您也不是不知道。向來是這樣……”
“可是我就不喜歡這樣兒。”
“我知道您不喜歡,我知道您不喜歡,我話還沒說完呢;大哥剛正要交待陸總護院,可巧您跟我這個侄女兒就進了門兒.您看,大哥這不是又要說話了麼。”
他邊說邊跟霍天翔打眼色,他話說完。
霍天翔帶著點兒勉強地擺了手:“繼武,就這麼辦,去吧。”
陸繼武恭應一聲,轉身要走。
“慢著。”冷豔的霍帖娘突然一聲衝喝。
陸繼武停住了,凝目望著姑娘,靜待吩咐。
三夫人衛如冰忙道:“怎麼了?女兒!”
霍姑娘目凝衝煞地道:“我不要追殺遼東四霸天。我不生他們的氣。”
三夫人衛如冰、哈三爺都為之一怔。
霍天翔欣慰地笑道:“你們看看,我女兒的度量多麼大……”
他話還沒說完呢,霍姑娘已然冰冷地接著說道:“把那個多管閉事的東西給我抓來,我要狠狠地打他一頓。”
霍天翔為之一怔。三夫人衛如冰、哈三爺也都給怔住了。
衛如冰訝然道:“女兒,你……”
霍天翔道;“多管閒事,誰是多管閒事的?”
陸繼武微一欠身,才將聽自勾鬍子,俊逸黑衣客仗義伸手,擊退四霸天的經過,稟報了一遍。
霍天翔一聽就說:“胡鬧!你怎好歹不分,人家仗義伸手救了你們……”
霍姑娘道:“我不稀罕,沒人讓他伸手,多管閒事。”
顯然,霍姑娘當眾頂嘴是常事,霍天翔連臉都沒變一變,只道:“你這孩子這是……”
三夫人衛如冰突然道:“別就只知怪自己孩子,這檔子事我清楚,女兒從頭到尾都說給我聽了,那個後生傲氣凌人,不知道哪兒學來幾手莊稼把式,自以為能擊退四霸天就了不得了,對咱們女兒那種態度,就是我見了我也會生氣,女兒做的對,四霸天跳樑小醜,不值一笑;當眾拿那種態度對我的女兒,這門氣可讓人咽不下……”
霍天翔哈哈一笑,道:“聽你們孃兒倆這麼一說,我倒明白了八分,必是咱們這位矯寵任性的霍姑娘跟人家耍大小姐脾氣,人家不吃那一套……”
衛如冰道:“不管咱們女兒跟他耍什麼樣的脾氣,咱們霍家在武林中是何等的聲威!他不把你霍天翔的女兒放在眼裡,你臉上有光采?”
霍天翔道:“如冰,你怎麼還這麼說?你怎麼寵她慣她,不錯,霍家在武林中是有點份量,可是這點份量是怎麼來的?姓霍的一向講的是正理,不是歪理.這是為人處世的起碼條件,憑什麼非讓人家尊崇,咱們是人,人家也是人,誰也不比誰尊貴,咱們又憑什麼非讓人家買咱們的帳不可——”
霍天翔這番話聽得衛如冰臉色連變,等到霍天翔把話說完,她剛要發作。
霍姑娘那裡已然嬌靨發白地道:“好,什麼事都是別人有理,我沒理,你們不管算了,我自己管,我自己找他去,出不了這口氣,我就永遠不回來。”她轉身要走。
衛如冰皓腕疾探,一把抓住了她:“乖女兒……”
霍姑娘掙著道:“娘,您不要攔我,反正在家裡沒人把我當回事兒,我到哪兒都是一佯,死也好,活也好,是我自己的事。”
衛如冰臉色一寒,道:“你等等,我要是不能讓你爹點頭,咱們孃兒倆一塊兒走。”
這句話一出口,霍姑娘不掙了。
霍天翔可急了:“如冰,你怎麼?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你怎麼能讓我以怨報德,恩將仇報,還讓不讓霍家在武林中待了?”
衛如冰冷笑道:“呃,我比你以怨報德,恩將仇報了?我這麼大個人了,我爹孃沒教好我,我就那麼不識好歹,我讓你霍家在武林中待不下去了,這麼說不足我害了你霍家了麼,當初你娶我的時候,怎麼沒看清楚這一點?”
霍天翔真急了:“如冰,你,你明知道我不是這意思。”
“你還能是什麼意思!有幾句話就夠了。”
衛如冰霍地轉望徐文彬,冰冷道:“徐總管,吩咐他們給我收拾行李,套車。”
徐文彬遲疑著道:“三夫人……”
“去呀,你聽見沒有?”
徐文彬正大感為難,哈三爺又上來打了圓場:“三嫂,您這是幹什麼,說著說著又火兒了……”
衛如冰道:“三爺,不是我動不動就拿回孃家要挾他,您在這兒,他剛才說的話您聽見了,我們孃兒倆在霍家待著還有什麼意思?我們孃兒倆是掃帚星,害了他霍家,天哪,這個罪名我孃兒倆跟衛家都承當不起。”
“三嫂,好了!三嫂,有話好說……”
“三爺,我還有什麼話好說的?您是親眼看見,親耳聽見的,不等我們孃兒倆把話說完就派我們孃兒倆一大堆不是,我寵女兒,慣女兒了,女兒不是他的,是我一個人的?不錯,是那個後生仗義伸手,擊退了四霸天,救下了霍家的人車,可是天翔他當時並不在場,他知道那個後生是拿什麼態度對我女兒的?救人就了不得了?怎麼對我女兒,我女兒也得受?我教我女兒沒教別的,就教了她這點兒骨氣,要是欠了人家的得受氣,她寧死也不欠,難道說派人去把那個後生找來,當面問個是非曲直這也不行,這也是不知好歹,這得害他霍家不能在武林中待下去了?”
哈三爺忙道:“行,行,行,三嫂,誰說不行了?剛才大哥是沒聽明白,這會兒明白您的意思了,自然不會再說什麼了,不信您看。”他轉望霍天翔,遞過了眼色。
霍天翔無可奈何地向陸繼武擺了手。陸繼武領命而去,徐文彬也欠身退了出去。
三夫人衛如冰不依不饒,望著霍天翔冷哼了一聲,一拉霍姑娘道:“走,咱們回屋等著去。”
拉著霍姑娘怒氣衝衝的出了暖閣。
霍天翔頹然坐了下去,砰然-聲拍了桌子。
哈三爺回過身慰勸道:“大哥,別這樣,誰叫咱們是爺們兒,得能忍讓點兒的,就忍讓點兒,不就過去了麼?”
霍天翔道:“三弟,這不是讓不讓的事兒,霍天翔在武林,誰不尊仰,說句那個一點兒的話,只要我往那兒一站,誰不退避三舍,天大的事兒也只消我一句話.可是我就管不了你這個三嫂跟你這個侄女兒,家都不能齊,還談什麼治國、平天下!”
哈三爺笑道:“都一樣,大哥,面對著自己的妻兒,蓋世英雄也唯免氣短,有這本難唸的經啊,普天之下,不只你這一家。”
霍天翔苦笑-聲;沒再說話。
口口口
陸繼武到了前院,立即傳下令渝,在雪地上召集了四大護院、八龍、十二虎。霍家的四大護院,年紀都在五十上下,分為東護院高沖霄,西護院金步瑤,南護院薩哈克,北護院佟林青。
這四大護院在江湖上沒名號,就中南護院薩哈克是新疆人,精騎術,霍家上下的騎術,大部分是他教出來的。
這四位在江湖上雖沒名號,可是隻提起霍家的四大護院,那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各有一身奇絕武功,就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也難在這四位手下走完十招。
霍家八龍,年紀則在卅上下,一個個精壯威武,技壓武林。
霍家十二虎,都是年輕的小夥子了,護車的小六、小七,負責門衛的老三、老四,都列名於十二虎內,年紀雖輕,卻個個都是好樣兒的。
屈指算算,霍家能打能斗的人,包括霍天翔,二夫人“玉羅剎”龔秀貞、三夫人衛家的衛如冰、冷豔任性的霍姑娘、總護院陸繼武、四大護院、八龍,十二虎,外帶專管車輛馬匹的勾鬍子,不過卅個人。
卅個人能在整個武林中佔多大比例?而,就憑霍家這卅個人,它名列武林第一家,它威震天下,只因為它的實力已足抵大半個武林。
陸繼武站在雪地裡,面對著手下廿四名老少好手傳下了霍家主人霍天翔的令諭,並傳出霍家主人的信符,遍河北境,搜捕那個不知名的管閒事者。
怎麼個搜捕法,陸繼武讓小六兒當眾描述那管閒事的相貌、衣著、特徵。
小六兒不願說,可卻不敢不說。
小六兒這兒話剛說完,一聲悶雷般沉喝:“且慢!”
跨院裡趕來了勾鬍子,他近前一躬身道:“稟總護院,萬萬不能這麼做。”
陸繼武緩緩說道:“我知道,可是這是三夫人逼著老主人下的令諭,好在三夫人只是找那後生來問個是非曲直……”
勾鬍子道:“稟總護院。屬下跟小六兒都清楚,那位年輕人並沒有什麼不對。”
“我也知道,只是,這話你是能跟三夫人說呢?還是能跟姑娘說?”
勾鬍子一怔:“這……只是總護院,這樣做那是以怨報德,恩將仇報啊,放著該找的遼東四霸天不找……”
“老勾!”陸繼武道:“我都明白,只是我是奉命行車,不得已。”
“可是,總護院……”
“老勾,你教教我,你說我該怎辦?”
“……”勾鬍子只說了一聲“這”,沒再說下去。顯然,他也是一點辦法沒有。
“放心吧,老勾。”陸繼武道:“三夫人的意思,也只是找他來問問而已,不會為難他的。”
勾鬍子一句話沒再說,一躬身,扭頭走了。
陸繼武再次傳下令諭,南護院、北護院率八龍之四。十二虎之六出外搜捕,東、西二護院則率其他的人留守府中。轉眼工夫之後,十二匹鐵騎,四十八隻鐵蹄翻飛,激濺起一地的積雪馳出了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