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殿位於伽藍帝都的皇城東北角,在玄武門後的東內苑旁,一貫是歷代聖女居住的地方——除了在白塔上侍奉智者大人之外,每一任聖女的所有時間都在這裏渡過。
滄流帝國統治雲荒後法令森嚴,一切都遵循鐵一樣的秩序被劃分開來,冰族和其餘各個種族之間更是有着不可逾越的差別。冰族人數不多,一直居住在伽藍城內,按照種姓的不同被分開安置在不同的區域,世代從事不同的分工職業。
伽藍帝都分三道城牆,其中外城也被稱為“鐵城”,裏面居住着的都是從事勞動的平民;一般的貴族居住在內城,擔任帝國的一些軍政職位;而最後一重城牆是禁止任何人隨意進入的,被稱為“禁城”,裏面居住着的、便是把持着這個大陸秩序的十大門閥:元老院十巫。
而含光殿,就位於這一片最高貴的區域內,然而卻顯得分外冷清寥落。
——的確,對於帝都那些門閥貴族來説,深陷絕境、內外無援的巫真家族如今已然是避之而不及的不祥之人,連一手扶持他們家族的巫彭元帥都已經將其拒之門外,又怎麼會有人在保持來往呢?
然而,清晨的陽光裏卻響起了輕輕的叩門聲。
“誰……誰呀?”庭院裏傳來了怯生生的問話。
“是我。”一個清朗的男聲回答,“受巫真大人邀請而來。”
花徑上傳來木屐急促的聲音,門吱呀開了一條縫,門縫裏露出一雙驚惶不安的湛藍色眼睛,打量着門外的來客,彷彿一隻受了驚嚇的花栗鼠。
“是飛廉少將啊……”終於,門後的眼睛裏流露出釋然的神色,“快請進吧。”
門開了一條縫,飛廉迅速的閃身而入,對身後招了招手。
“她們……她們是誰?”來開門的少女看到緊隨其後的兩位女子,不由吃了一驚——來的兩人,一個是冰族貴族,另一個居然是個鮫人?
“不要緊張,雲焰。”飛廉安撫着少女的情緒,一一介紹跟隨自己而來的不速之客,“這位是我的鮫人碧,還有一個是……”
他看了一眼明茉,還是覺定説實話:“是巫即家的二小姐。”
然而云焰卻依舊只是怔怔的聽着,臉上並無半絲表情。飛廉霍然明白過來,自從被智者逐下了白塔之後,這個聖女就被灌下了藥物,洗去了侍奉智者時候的一切回憶——
自然,也包括了那段時間發生的任何事情,比如自己哥哥的婚約。
“巫真大人呢?”飛廉嘆了口氣,問,急切地看向房內,“你哥哥呢?”
一提到雲煥,雲焰全身就觸電般顫了一下,臉上露出極恐懼的表情,瞟了一眼側廂,喃喃:“在裏面。姐姐……姐姐今天一早把哥哥帶回來了……他……他……”
她忽然間哭出聲來,捂住了嘴全身發抖。
“他怎麼了?”飛廉心裏一冷,再也忍不住地轉過身,便向着側廂疾步走去,聲音亦已經發顫,“他怎麼了!”
碧和明茉緊隨着他。然而,在他們剛踏上廊下台階的時候,卻被一隻手攔住了。
披着白色聖衣的女子悄無聲息地站到了廊下,張開雙手攔住了闖入者。巫真雲燭——這個近日來帝都上下傳言已被賜死的女子,此刻卻活生生地站在了他們面前,臉色蒼白而又疲倦,伸出的雙手上隱隱殘留着血跡。
明茉眼裏驟然一亮——那樣清冷秀麗的容色,那樣高貴疏離的氣質,那樣雪似潔白的衣衫,晃若不似這個世間所有,彷彿絕頂上的殘雪,潔淨而沉默,與世隔絕。
她心裏只覺一陣絞痛:她無法想象這樣的女子,也曾經被推倒在那個污濁血腥的地板上,被那個豬狗一樣的侏儒踐踏。
“請留步。”巫真開口了,將三人攔回,“他剛剛睡去。”
她一一看過了三個人,看見明茉的時候微微露出驚訝的神色。然而她並沒有説什麼,只是將他們攔住:“我弟弟剛睡去,請勿喧譁。”
“……”飛廉生生頓住了到嘴邊的問話,鬆了口氣,將腳從廊上移了下來,重新退入了花園,回頭接過碧手裏的藥囊遞上:“巫真大人,今天一早接到傳訊,我就帶了一些家裏密制的藥過來——都是外面買不到的,希望能有所幫助。”
巫真沒有去接,凝視着這個軍團裏和雲煥並稱雙璧的青年,眼裏忽然流露出悲哀的光。
“謝謝。”她開口了,極輕極冷,近乎夢囈,“不過……只怕用不着了。”
她喃喃:“再也用不着了……”
什麼?彷彿一支利箭呼嘯着洞穿心臟,藥囊從他手裏沉沉落地,發出瓷器碎裂的悶響。飛廉不可思議地望着雲燭,彷彿一時間還沒明白她的話是什麼意思。
雲焰在一旁再度失聲哭出來,捂着嘴遠遠跑開。
“不可能再有藥能治得好他。”巫真輕輕説着,神色似已麻木,“飛廉少將,我請你來也不是為了這個,只是……”
“他怎麼?他怎麼了?”然而她的話被一陣尖叫打斷,明茉再也忍受不了,一把推開了擋在前面的飛廉衝了過去,“讓我看看他!”
飛廉猛然拉住她,明茉踉蹌着後退了三四步,幾乎從廊上跌落下來。
“請你不要再吵到我弟弟了——明茉小姐。”巫真眼睛定定落在了她身上,帶着幾乎是無法壓抑的悲哀看着她,一字一句叫出了她的名字。明茉驚住——原來,雖然只在巫彭元帥主持的定婚典禮上見過一面,她卻早已認出了自己。
——那個曾經和弟弟定下過婚約、卻又在雲煥入獄後悔婚的女子。
她是這麼看自己的吧?明茉下意識地掩住了臉,微微顫抖。
“他並不想見任何人。”巫真靜靜道,轉頭看着天空,彷彿控制着心裏某種情緒,“尤其是、你們這些昔日認識他的人。”
“那,為什麼又傳訊給我……”飛廉喃喃,心裏已然猛地往下一沉。
——他不想見任何人……能讓破軍如此的,又會是怎樣的打擊?
“那是我自己的意思,”巫真一直抬頭看着天,聲音平靜,下頷卻在微微顫抖,“我……心很亂,想找個人商量一下。我們雲家,可能到了生死的關頭——但除了閣下,我實在找不到一個肯在此刻來含光殿的人。”
飛廉沉默下來,發覺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雲煥是我朋友。”他咬着牙,“無論他在哪裏,我都會去看他。”
巫真終於低下了頭,看着廊下的青年軍官,微微一笑:“我知道。”她輕輕道:“我知道你在他入獄的時候,就曾經想方設法地去探監。”
她怎麼會知道?飛廉有些詫異,嘆息:“可惜最終還是沒辦法進去。”
“是,他們怎麼會讓你進去呢……”巫真淡淡的笑,不知是什麼表情,“可是,你卻是唯一在那段日子裏還關心着我弟弟的人——所以今日我將他從牢獄中帶出後,第一想到要告訴的人……就是閣下。”
“多謝巫真大人。”飛廉低聲。
“但是,我並不是想要閣下帶着新任未婚妻來這裏。”巫真冷冷道,冰藍色的眼睛看着一旁的明茉,露出難以形容的複雜神色,“雖然巫朗和巫即一族得到了門當户對的好姻緣,卻也不必帶來這裏炫耀吧?”
飛廉臉色一變,終於知道哪裏不妥,下意識地放開了拉着明茉的手:“不,我不是故意帶她……”
“和他沒關係!”明茉抬起了頭,彷彿鼓足了勇氣,大聲道,“是我在路上遇到了飛廉少將,硬要跟着他來的!”
巫真轉過眼睛,靜靜地審視着她,彷彿想從這個貴族少女身上看出彌端:“是麼?”
——連巫彭元帥都已經將雲家拒之門外,這個女子又怎麼會想來呢?
——這般的舉止,如果被十大門閥知道了,必然會帶來非議和懲罰。
“我……我想見雲煥!”明茉暗自握緊了手,直視着聖女,“請您讓我進去看看他!”
“為什麼?”巫真冷淡地開口,“婚約已解除,小姐和我們雲家已然沒有任何關係——這樣子的忽然來拜訪,會引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那是我母親的意思!是我家族的意思!”明茉終於低低叫了出來,緊緊噙着眼裏的淚水,身子微微發抖,“我……我不想這樣!我想見他!你讓我進去吧!”
巫真忽然沉默下來,手指在寬大的聖衣下絞在一起,深深吸了一口氣。
——見慣了那些矜持高傲的敷粉貴族,還真想不出十大門閥里居然還有這樣的女子。
“在未婚夫面前説這樣的話,是不合適的。”她靜靜道,看着一側的飛廉,飛廉苦笑了一下,搖搖頭拉着碧走開,避在一旁。
然而巫真依然沒有讓她進去的意思:“明茉小姐還是請回吧,否則令尊令堂會擔心的。”
明茉站在那裏,眼裏的淚水終於滑落,霍然抬起頭看着她,話裏已然帶了哭音:
“為什麼?為什麼辛錐不讓我進去,你也不讓我進去!”
彷彿一支無形的利箭瞬間洞穿了心臟,巫真雲燭的臉剎那變得慘白,猛地踉蹌了一步,看着眼前衣衫不整的貴族少女——她、她説什麼?辛錐?她……她這個樣子,難道是剛從“那個地方”出來?!
她竟然去了刑部大牢!
只不過見了三次吧?這個錦衣玉食的貴族少女居然就把鷹一樣矯健的年輕軍人當成了愛人,卻不知道對方把自己當作什麼。然而,她居然這樣不顧一切——為了一個她根本不瞭解的人,一腳踏進了那樣血腥齷齪的地方!
她已經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又將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你……”那一瞬她只覺得心痛到無以復加,顫抖着將手放在了明茉肩上,説不出一句。
明茉眼裏的淚水簌簌而下,彷彿片刻前的恐懼一直壓抑到如今才爆發出來,她哭得全身顫抖:“求求你……讓我見他……母親大人逼着我出閣,我怕我再也看不到了……”
巫真僵硬地站在那裏,看着她,終於緩緩點了點頭——
就讓她看一眼吧。
看了,也就可以死心了。
他靜靜躺在黑暗裏,不知道自己是活着還是死了。
那些無所不在的慘嚎聲忽然間就拉遠了,身體上劇烈的疼痛也忽然全部消失——這個空間在一瞬彷彿被抽空了,除了寂靜和黑暗,彷彿什麼都不存在。
然而,只有他知道,那片黑暗裏有一雙眼睛在看着他。
金色的,黯淡的,在最深最濃的黑暗裏看着他——
“你在想什麼?”
有個聲音忽然開口問。
他想開口,卻發現被毀壞的咽喉已經不能説出清晰的話;他想抬起手在地上寫,手腕卻呈鋭角狀地耷拉下來;他動了動,發現甚至連坐起都無法做到——全身所有的關節,所有的肌腱和筋絡都已經被割裂開了,彷彿一隻被拆散的人偶。
那一瞬間他恍然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已經毀壞了……這個身體,承載他靈魂和夢想的身體,已經全數被毀壞了!
在那個酷吏用小刀剝離他的肌膚、不留絲毫痕跡地從皮下挑斷全身筋脈後,他將再也不能握劍,再也不能騎馬,甚至再也不能如一個普通人那樣行走和起坐。
是的……一切都完了。
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元老院裏那一羣高高在上的操縱者們,眼裏閃現的睥睨和譏誚——是的……他這樣的年青人,在那些門閥眼裏始終不過是一枚棋子,是一條可以驅使的狗。在他試圖衝破樊籬、走入他們那一階層的時候,就會被毫不留情地踢回去。
他已然從攀登着的懸崖上失手下墜,落入了無盡的深淵——
不會再有人來救他了……所有人都離棄了他,甚至他曾經一度視為楷模的巫彭元帥也拒絕伸出援手。他和他的家族,即將步上一任巫真的後塵,淪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一切都在摧枯拉朽一樣的倒塌:他的師傅死去了;他的同窗出賣了他;妹妹被趕下白塔;未婚妻另投懷抱;在受刑的監牢裏,他甚至可以聽到那個侏儒壓倒在姐姐身上的喘息聲……
而他什麼也做不了,只能躺在這一片黑暗裏,靜靜等待着死亡和腐爛。
不……不!不能就這樣結束了!這一切,遠未結束!
那一剎那,巨大的憤怒、憎恨和不甘支配了他的心,他張開了口,用盡全力發出聲音,去呼應黑暗裏的那個聲音。
“多麼強烈的毀滅慾望啊……真不愧是破軍。”
那個聲音終於又響起來了,在空曠的大殿裏迴響——
“你想説什麼?”
“是想活下去?”
“想重新握起劍?”
“想站到最高處去、把一切握在手心?”
他的眼裏閃過雪亮的光,努力張開口,從喉嚨裏發出肯定的回應聲。然而那個聲音一頓,卻低低模糊的笑了起來——
“只可惜,作為一個‘人’的你,這一生是永遠無法做到了……”
“你的身體已然被徹底摧毀了。”
“——野心勃勃的年輕人,你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真是天真啊……以為靠着個人的能力、就可以一直爬到頂峯,脱去自己賤民的烙印麼?
“愚蠢的孩子……你永遠無法真正走入帝都任何一個家族的大門——你只不過是一個闖入了帝國花園的小狼崽子……而你的姐妹,也只不過是一個聽話漂亮的擺設。”
他的身子劇烈的發抖,如果身體可以動,他會一劍把這個可惡的聲音劈成兩半!
然而,他剛一動,黑暗的最深處彷彿有風在湧出,一瞬間將他包圍——那個聲音忽然間近在耳畔,帶着説不出的誘惑和蠱惑,低沉的開口:
“告訴我,你想獲得新生麼?”
“你想得到滅盡所有仇人的力量麼?”
“你想顛覆天地、站到這個雲荒的至高點上去麼?”
“或者……還是願意永遠做一個廢人,躺在這裏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姐妹被凌辱、族人被屠戮,一輩子被人踩踏在腳下?”
他的眼睛裏閃出駭人的光,喉嚨裏發出憤怒的低呼,筋脈盡斷的手死死敲擊着地面,殺氣無法掩飾地洶湧而出。
“不……”用盡了全力,他終於吐出了回答,眼神狠厲如狼。
那個黑暗裏的聲音微笑起來了,在耳畔低聲蠱惑——
“不甘心,是麼?
“那麼——
“如果你把身心都祭獻給我,我就給予你天上地下無與倫比的力量!”
他的眼睛在黑暗裏閃着狼一樣的光,用盡全力舉起了雙臂,向着虛空發出了呼應——
“好。”
他聽到自己的喉嚨裏、清楚的吐出了這樣一個字。
“那麼,來吧!”濃厚的黑暗裏忽然有風暴急卷而來,將他拖離了地面,巨大的力量一瞬間撕扯開了他,金色的閃電從虛空裏劈落,將他身體整個的闢開!
“讓破軍的光照耀天地吧!”
在撕裂開的一瞬,他發出了非人的嘶喊。
無數的東西涌入了體內,在剎那間將他的神智都幾乎擠出體外——那、那都是什麼?
在一瞬間他的神智彷彿遊離了出去,在黑暗的半空裏盤旋,冷冷俯視着自己痛苦掙扎的軀體——黑色的風捲起了他的肉身,彷彿活了一樣的從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膚裏滲透進去。那一瞬間,彷彿記憶都被一點一滴地擠出了體外,無數往事在他心底浮現——
西荒朔方城裏荒蕪而貧瘠的童年;
平庸的父親和早逝的母親,温柔的姐姐和嬌縱的妹妹;
講武堂裏那一羣身份高貴的同窗們;
一手將他帶入軍中的巫彭元帥;
觥籌交錯中,那些貴族們各懷心思的臉和叵測的言談;
——以及在他生命裏斬殺過的無數的人。
還有……還有……
師傅。
難道這一切,都要被抹去了麼?所有一切的、關於“人”的記憶,全部都要消失了麼?如果説成為魔的代價是這樣,如果説獲得巨大的力量必需要用一切的一切來換取,那麼……捨棄掉了這些的他,又會成為什麼樣的一種存在?
不!不……不!他終於嘶聲掙出了那一句否定的低呼,極力讓自己清醒過來。殘破軀體還在做着最後無謂的掙扎,然而一道金色的閃電很快擊落在了上面。
那個如拆散偶人一樣的身體終於一動不動了,他瞬忽回覆了神智。
他還活着。
——然而,在黑暗裏,身體還是無法移動。
“看看你自己的手,”那個聲音低低道。
他看着自己高舉向虛空的手——左手手腕的累累舊傷上,赫然有着新增的兩道金色痕跡,彷彿是閃電劈中後留下的烙印,在黑暗中透出詭異的金色光芒。
這是……什麼?
“這是魔之左手的烙印。”那個聲音笑了起來,帶着説不出的滿意,“你將是第三個祭品,破軍……我終於在她來之前,完成了傳承!”
他驚駭的看着手腕上那一道十字交錯的痕跡,卻無法坐起身來。
為什麼?為什麼他還是無法擺脱這個殘廢之身?
“是。你現在還無法使用這種力量,”彷彿知道他心裏的疑問,那個聲音開口了,“因為你心裏的憎恨和毀滅還不夠——”
還不夠?
“魔之左手掌握的,是足以毀滅一切的力量——但是,你卻尚未具備毀滅一切的慾望。”那個聲音低低道,黑暗裏有一雙金色的眼睛看着他,“破軍,在你心裏,還殘留着微弱的温暖,你還有不想毀滅的東西。所以,你還無法解脱。”
不想毀滅的東西?
到了如今,還有什麼是他不想捨棄和毀掉的麼?
姐姐?飛廉?或者是……或者是……
他想開口,然而,那一瞬間黑暗裏彷彿閃出了淡淡的柔和的光,一個白色的影子就在黑暗的最深處浮凸出來了——那是個女子的剪影,坐在輪椅上靜靜的轉頭看過來,眼裏帶着悲憫的光,唇角露出一絲微弱的笑意。
師傅……
那樣的眼神彷彿比方才那個霹靂更驚人,他甚至無法開口,只是在心裏呻吟般地嘆息了一聲,伸向虛空、試圖抓住力量的雙臂頹然垂落下來。
左手手腕上那一道舊日傷口忽然裂開了,鮮紅的血迅速沁出,將金色的烙印覆蓋——彷彿感知了什麼,他嘆息了一聲:是的,是的……他的血還是紅色的,還是温熱的。
——他是人,不是魔!不是!
湧動着種種慾念的心慢慢平靜下去,他望着流血的手腕,回憶起了這個傷痕的來歷——
“好,我發誓:如果我再找羅諾報仇,定然死無全屍、天地不容!”
那一日在古墓中,他將手直直伸在火上,對着師傅一字一字吐出誓言。烈焰無情地舔舐着他的手臂,將誓言烙入肌膚——是的,那時候,他是真心誠意的對着最敬愛的人許諾,也以為自己真的可以恪守。
然而,他終歸還是背棄了那個誓言。
——就如他背棄了師傅昔年對自己的期許。
怎麼會……怎麼會如此呢?
在被捕的時候他就該自殺,否則如今怎麼會沉淪到要和魔交換條件!
劇痛在他身體裏蔓延,曾經以驚人毅力頂住了酷刑的少將再也無法忍受這種心靈上的撕裂,就這樣蜷起了身子,在黑暗的地面劇烈地翻滾,發出了近乎嗚咽的低吼。
血從他手腕上無止境地流下來,彷彿試圖用温暖遮蓋和封印住那個黑暗的象徵,然而那個魔的烙印卻在血污後奕奕發出光來。
不可以……不可以就這樣……就這樣被吞噬掉!
“師傅……”他對着遠處那個女子苦痛地伸出手來,“救救我!求你……快、快殺了我……快殺了我!”
如果這真的是他的末路,如果真的有最後審判,如果要清算他一生所有的罪孽——那麼,他也寧願是被師傅親手釘上刑架。
——他的性命,他的一切,本該就屬於她。
除了她,他決不願被別人得到自己的頭顱。
彷彿聽到了他的呼喚,那個剪影終於動了,白衣女子無聲地站了起來,向着他走來。
她手裏握着一把光凝成的長劍,整個人也彷彿虛幻。她走過來,看着苦痛掙扎中的人,輕輕吐出了一聲嘆息:“煥兒……”
她的淚水滴落在他臉上。然而,毫不猶豫地,流着淚的人舉起了光劍,對着他迎頭斬落!
她,竟真的要殺他?
連師傅……也要殺他?!
“不——!”那一瞬間,他卻忽然覺得恐懼和不甘,失聲大呼起來。隨着呼聲,手腕上的金色烙印在剎那間發出了湮沒一切的盛大光芒——
光芒過後,一切都安靜了。
那一襲白衣悄無聲息地向着黑暗裏倒了下去,頭顱滾落下來,落入他的手心。黑髮披了他半身,依然是帶着那樣淡然的微笑,最後凝望了他一眼,似是瞭解、又似是悲哀地吐出了兩個字:“破軍……”
隨即永遠地、永遠地闔上。
“不……不,”他怔住了,不可思議的看着被自己斬下的頭顱,終於崩潰般的發出了絕望的呼喊,“不——!”
就在那一瞬間,天空中的破軍星發出了血紅色的光,照徹了天與地。
“睡的很安靜呢……”
光線柔和的室內簾幕低垂,站在牀邊的明茉喃喃,語氣裏有如釋重負的輕鬆——那個令她朝思暮想的人看起來只是睡着了,沒有絲毫聲響地躺在柔軟的被褥裏,金色的亂髮掩住了眼睛和筆直的鼻樑。
——只是看起來瘦了一些,身上卻沒有絲毫的傷痕。
明茉捂住了嘴,喜極而泣:她本來是做了最壞的打算,以為會看到一個血肉模糊的人,然而眼前卻是一副這樣靜謐得近乎温暖的景象。那個鷹一樣矯健的年輕軍人睡去了,收斂了全部的鋒芒和爪牙,如此安靜,露出了某種無辜的、近乎孩子氣的表情。
那一瞬間,她胸口湧起柔軟的感情,忍不住俯身去觸摸他的臉頰。
“別動!”閃電般地,飛廉的手攔在了她前方。
“別碰他……”他低低道,眼睛看着看似熟睡的人,“他在夢魘。”
巫真也是一驚,然而動作遠不如飛廉快,不由感激地看了一眼。然而她卻什麼話也沒説,只是自顧自地往香爐裏添了一把香,讓馥郁的香氣瀰漫在室內——那是帝國貴族裏都罕見的、遠自碧落海深處打撈上來的龍涎香,有着寧神的作用。
“夢魘?”明茉吃了一驚,看着毫無聲息、靜靜睡去的人。
“看他的眼睛。”飛廉蹙眉,喃喃,“還有手。”
——睡去的人雖然一動不動,可閉合的眼瞼卻在不停的微微顫動,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指也間或出現了輕微的痙攣,顯然是處於一種極深的夢魘裏無法解脱。
“師傅……”忽然間,聽到沉睡的人發出了模糊的低音,手在激烈地顫抖。
師傅?飛廉微微怔了一下:這個傢伙,果然是有師承來歷的麼?
怪不得他的劍技這樣出神入化,卻並非講武堂所傳授。原來,是另有高人指點過。那樣驚人的劍術,他只在十八歲的出科考中見過一次,卻畢生不能忘——
那時候,他們都是十八歲,即將從帝國最高學府講武堂出科。
最後的出科考試裏,他對決的對手是和他同級的雲煥:那個從流放地回來、靠着姐姐的關係才進入講武堂的平民少年。
他們都是這一屆裏最優秀的戰士,鬥到了三百招外依然不分伯仲,都已然筋疲力盡。十巫和諸位顯貴坐在高堂上俯視着戰局,文武官員分成兩列,分別以國務大臣巫朗和元帥巫彭為首,等待着這一屆出科比武分出最後結果——
這一場簡單的出科比試,其實隱藏着錯綜複雜的權力鬥爭。
“飛廉,這一屆講武堂出科的人裏,你定要替我拔得頭籌。
“巫彭那個傢伙,別以為從西荒隨便撿回一個賤民圈養成家犬,就可以勝過我們!”
上場前叔祖將手放在自己肩上,那樣交代,眼睛裏有着爭奪權勢的光。
他卻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真是的,一定要贏麼?
——其實以他的本性來説,是寧可做第二第三也不想去爭奪第一……要這個第一來做什麼呢?除了出風頭和挑重擔外根本毫無好處。
可是,今天如果不如叔祖所願拿下這一場比武的話……
“叮。”雙劍相擊的鋭利響聲讓他從沉思中回過了神——抬頭看去,一雙狼一樣的冰藍色眼睛正從咫尺外掠過,狠狠的盯着他,充斥着殺氣,微微的喘息。
“別走神,”他聽到對手低呵,“會死的!”
他一驚:雲煥這個傢伙,怎麼一拿起劍來就完全換了一個人?
然而他還是集中了全部精神,開始竭盡全力地應付這一場搏殺——雲煥是從來不説妄語的,他説生死相搏,那麼這一場比試定然不會再手下留情。
堂上十巫眼裏漸漸露出詫異的光:場上兩個年輕人如同矯健的白鷹一樣相互搏擊,身姿利落,出手迅疾——漸漸地,居然鬥到了三百招開外。
“雲煥的速度越來越慢了,快輸了吧?”
“能接下飛廉那麼多招已然是僥倖了,難道還能真的贏麼?”
“就是就是——一個流放地回來的賤民,十六歲才進了講武堂學,又怎麼比得上從小就習劍的飛廉公子呢?”
“那個賤民小子憑着姐姐伺候了智者大人才進了講武堂,如果讓他拿了第一,豈不是丟盡了我們的臉?”
“哎,你們不知道,他的姐姐雖然名義上是聖女,其實不過是巫彭元帥包養的情婦罷了!就是憑着這一層裙帶關係,這個小子才能爬到現在這個位置!
“是啊,其實説到底,也不過是個草包而已。”
周圍的竊竊私語斷續傳入耳中。那些觀戰的同窗,完全是一邊倒的態度。
他不知道雲煥是不是也聽到了這些話——在苦鬥中,他看到對手的眼睛裏陡然煥發出了刀鋒一樣的冷芒,似是在一瞬間被激出了殺意。
然後,他看到一道白虹劃過了天際!
對手忽然改變了劍路,只出了一擊、就將他手裏的長劍震斷!
以他的眼力,居然根本看不清那一劍的來路。那一劍無影無蹤,如羚羊掛角渾然天成,竟無懈可擊。他被那種巨大的力道逼退了三步,捧着震傷的手腕,怔怔地看着同窗。
雲煥的長劍停頓在他的眉心,握劍劇烈地喘息,眼神兇狠如狼。
敗了……究竟還是敗了麼?
他站在那裏,百味雜陳,一瞬間不知是什麼感覺。
那傢伙是想對那羣無聊的旁觀者證明,他並不是一個只憑裙帶關係上位的草包吧?
“師傅……”他還在失神中,卻聽到對方忽然喃喃吐出了兩個字,眼神里的殺氣漸漸收斂,唇角露出了一絲從未見過的笑意,低聲自語,“師傅,我贏了!”
師傅?他微微一驚,然而抬眼看去時對方已然轉過了頭去,唇角緊抿,恢復了平日的冷漠平靜,持劍向着場下觀看比武的十巫單膝下跪,表示比試已然結束。
他恢復得那樣迅速,以至於他以為那個含糊不清的稱呼不過只是他的錯覺——
一如那一剎他看到的雲煥臉上的表情。
然而,多年之後,受盡刑求的人嘴裏重新吐出了這兩個字。
那一刻他才確定:在這個人的生命裏、的確存在着一個極重要的人——可是……為什麼在説到這兩個字的時候,他臉上的神情卻是如此痛苦?
“這種時候不能叫醒他。”飛廉嘆了口氣,然而看到對方的狀況良好,也是心裏大大安定,他扯過了柔軟的羽被,想蓋住對方露在外面的手——
忽然間,他的動作頓住了。
從背後看去、明顯地看到他整個人都忽然一僵!
“怎麼?”明茉低呼。
飛廉沒有回答,只是俯下身靜靜審視着沉睡的人,渾身漸漸發抖。
“這……這是……”他從咽喉裏吐出一句斷續的低呼,踉蹌後退了一步,不可思議地看着沉睡中的人,忽然間覺得全身沒了力氣,扶着牀榻緩緩跪倒,肩膀劇烈地發着抖。
“怎麼啦?”明茉嚇了一大跳,用更大的聲音問,搶身上前。
然後,她也怔住了——
飛廉緩緩鬆開了雲煥的手:只是輕輕一握,那隻手上卻清晰地留下了五個凹陷的手指印!肌肉鬆軟地塌陷下去,那樣的可怖,彷彿是捏在了一團泥土上。
“怎麼……怎麼回事?”她脱口驚呼,“你怎麼用這麼大的力氣!”
飛廉沒有説話,只是拼命咬住了牙,彷彿極力剋制着某種衝動。
“不怪飛廉少將,”巫真終於開口了,淡淡地看着他們兩人,説出了這樣一句話,“——我弟弟的身體,已然全部崩潰了。”
她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捧着雲煥的手,移回了被子裏。
——然而,即便是如此輕柔的動作,依然在他的肌膚上留下了凹陷的印記。
他身上的肌肉,竟已然如敗絮一樣毫不受力!
“他……他的手筋……是不是……”顯然剛才看到了什麼,飛廉用手撐住膝蓋,努力讓自己的話語不因為激烈的情緒起伏而顫抖,“是不是……是不是已經……”
“是。”巫真靜靜地回答,“手筋腳筋,手肘和膝蓋的肌腱,都已經全部被切斷了。”
“啪”,明茉怔怔站在那裏,手裏藥囊砰然落地。
飛廉的肩膀漸漸發抖,掙扎:“可……可表面上,並沒有傷痕……”
巫真嘴角露出了一絲冷笑:“對辛錐來説,這並不是什麼難事——先剝離了表皮,用極薄極快的刀割斷了筋脈,然後把皮膚蓋回去。這樣,表皮癒合後就沒有絲毫痕跡留下。”
“……”明茉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呼吸都為之停頓。
“哈……”巫真的身子也出現了顫抖,忽地冷笑,喃喃,“我弟弟是那種會隱藏痛苦的人,他什麼也不會説——所以在我每次去探看他時,還以為他真的受到了關照!一直到、一直到我把他帶出來時,才發現他已經……”
彷彿回憶起了什麼不可承受的事情,她身子一晃,幾乎昏倒。
明茉迅速抬起手扶住了她,卻在一瞬間發現聖女的頸中雪白的肌膚竟有多處淤紅,新舊交疊,形狀可怖,彷彿是長時間地受到過某種虐待。
聰明的貴族少女瞬間明白了什麼,淚水隨即湧出了她的眼眶。她緊緊地伸出手擁抱了這個冰雪一樣的聖女,一連串的淚水落在對方單薄的肩頭。
一直冷靜淡漠的巫真在她懷裏不停顫抖,拼命咬着牙剋制自己。
“是辛錐?”飛廉的手漸漸握緊,一貫温雅的眼裏流露出殺意,一字一句地發出低沉的問話,“是那個傢伙乾的麼?”
他輕輕托起了沉睡之人的手,那隻手軟弱無力的有如嬰兒。
——那一瞬間,他想起了講武堂裏的同窗歲月,想起了出科考試時那一場搏殺。記憶中,這隻手是靈活而堅定的,可以揮出天地間最強的一劍、光芒閃耀如白虹貫日。
然而……如今,竟然被一個惡毒的爬蟲摧毀了麼?
他霍然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朝門外走去。
“喂——你、你要幹嗎?”明茉被這個温文爾雅的人眼裏的殺機給嚇了一跳,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下意識地試圖去阻攔。然而對方只是一動手指,就把她撥到了一邊。
“沒你的事,明茉小姐。”飛廉頭也不回地冷冷道,“你該回家去了。”
雲煥,你等着——我將把那個人的頭顱提來,放在你榻前。
好讓你醒來後、第一眼就能看見。
“飛廉少將……”巫真雲燭彷彿也知道他要做什麼,掙扎着起身,在背後發出了微弱的勸告,“你不能就這樣去刑部大牢,如果你殺了——”
就在這一剎那,她的話中止了——
因為同一瞬間,牀上一直沉睡的人忽然睜開了眼睛!
所有人一時間都停止了舉動,回頭看了過來,又驚又喜。
“你醒了?!”巫真首先開了口,帶着狂喜撲到牀邊。
“救救我……救救我……師傅……”雲煥根本沒有看她,只是忽然間坐起,直直地看着上方,舉起雙手伸向了虛空,眼裏帶着某種狂熱和絕望,喃喃呼喚,苦痛而絕望——不知為什麼,在第一眼看到弟弟甦醒的剎那,她居然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陌生的恐懼席捲而來。
他、他的眼睛,在剛睜開的一瞬,竟然是金色的?!
“弟弟,你怎麼了?”她試圖抓住他伸向虛空的手,輕聲呼喚着。然而他充耳不聞,手腕上的那道傷痕憑空裂開,竟然流出了血來!
“殺了我……殺了我啊!”他忽然對着虛空厲聲喊,嘶啞而絕望,“師傅!”
“弟弟,弟弟?”她吃驚地看着他,一疊聲呼喚。
雲煥還是充耳不聞,只直直地望着虛空,臉上有一種恍惚,彷彿那裏有什麼可怕的畫面在漸漸湮滅——他不做聲地看着,忽然間崩潰般地往後一倒,重新陷入了鋪滿了羽絨的被褥裏,闔上了眼睛,全身不停顫慄。
所有人都被他驀然爆發的舉止驚住,一時間室內靜默得窒息。
“弟弟?……弟弟?”巫真試探地俯身過去,低喚。她忽然間僵住了,不可思議地望着自己的弟弟——那是什麼?那是什麼!是……是……淚水?
血紅色的淚,不祥而慘烈,沒等滑落便已經消失在空氣中。
巫真怔怔看着雲煥的臉。沉睡中的人眉頭緊緊蹙起、帶着説不出的苦痛表情,牙齒咬在一起,露出近乎猙獰的神色,彷彿咬牙伏爪忍受、等待暴起攫人的猛獸——雲燭陡然間覺得陌生,伸出去的手便僵硬在了半空。
室內就陷入了這樣詭異的沉默,只有手腕上的血一滴滴的落下,染紅了一片。
“他……他怎麼了?”終於,明茉怯生生地開口。
巫真搖了搖頭,沒有回答——要怎麼説呢?
飛廉卻已然再度轉身,看向刑部方向,眼裏有壓不住的殺氣和怒意。
“飛廉少將!”巫真一驚,失聲阻攔,“請別——”
明茉也回過了神,顧不得多想,撲過去一把拉住他的手,想奪他手裏的劍:“不要去啊……你瘋了麼?要是真的殺了那個傢伙,你會被——”
“不關你的事。”飛廉失去了平日一貫的温文爾雅,冷冷回答。
“怎麼不關我的事!”明茉失聲,衝口回答,“你如果死了的話,我、我怎麼辦?我會被所有人笑話!會被母親拉去再嫁給另一個貴族!”
“……”飛廉怔住,看着這個貴族少女。
“你……還是準備履行這個婚約?”有些不可思議地,他開口問自己的未婚妻,“那你今日……為什麼還要來這裏?”
明茉臉色白了白,咬緊了嘴唇,微微顫抖。
“婚約當然是要履行的。”她低聲回答,眼神在劇烈地掙扎,聲音卻冷靜,“我們巫即一族這次和巫朗聯姻是大事,不像和沒有根基的巫真一族一樣可以草率對待——如果這一次的結盟不能順利完成的話,我們兩族都會受到傷害吧?”
“聽説,我們族長巫即可能很快就要完成伽樓羅的最後製造了……如果那個可怕的機械落入了巫彭一族手裏,元帥的力量就將得到大幅度的提高——這是巫朗大人所不願意看到的吧?所以……必須要加強巫朗巫即兩族之間的聯繫呢。”
她淡淡地説着,彷彿是説着和自身毫不相干的話題。
飛廉有些吃驚地看着這個貴族少女——看來,門閥裏的傳言沒錯:巫即家族的二小姐是極負盛名女子,聰明而美貌,敢作敢為、深思有謀,誰娶了都不啻於得了一個大臂助。
“就算是少將你,也無法抗拒兩族的決定吧?”明茉慘然一笑,抬起頭看着他,“我不信你可以拒絕巫朗大人……你可是這一代巫朗一族裏的長房長子啊。難道你真的可以背棄一切,去娶一個鮫人?”
“……”飛廉沒有説話。
這個女子是如此聰明,早已猜到了自己的命運走向和最終結局。
然而……難道,他的結局,真的是如此麼?
他心裏忽然湧上説不出的窒息感,只覺得堵得難受,恨不得拔出劍來,將層層纏繞而來的無形禁錮一劍劈個粉碎!
“説起來,我的運氣還算不錯了,”明茉微笑着,“飛廉少將的確和我見過的那些紈絝子弟大不一樣呢。”
“所以,日後還請少將多多關照。”她微微斂襟,優雅地行了一個貴族女子的見面禮,看着自己的未婚夫婿,眼裏卻無半分羞澀,而只有蒼涼的笑意,“在以後,我們要共同進退,同心協力,去應付無數複雜險惡的爭鬥——也請放心,今日這般地跑出來,是我婚前的最後一次任性了。”
她走過來,伸手攔住了他:“所以,請你也不要因為一時衝動去做不划算的事情——這會給兩個家族帶來麻煩的。”
“……”飛廉説不出話來,只是靜默地看着自己的未婚妻——
這些帝國裏出身貴族門閥的女子,自幼都受到過嚴苛的管教,心裏的束縛比男子們更多。那樣複雜而曲折的心情,已然是讓人無法琢磨。
自己,難道真的註定要和這樣的女子共渡一生麼?
“讓他去。”
牽扯不清之間,一個聲音響起來了,模糊地、帶着低沉的冷笑和入骨的刻毒——
“反正,以他身份……就算殺十個辛錐,也不會有罪。”
所有人齊齊一驚,瞬間回頭——
“雲煥?!”
飛廉往門裏衝了一步,卻又下意識地站住——在牀上緩緩睜開的那雙眼睛是如此冰冷而刻毒,幾乎完全陌生,完全不是他所認識的人所有。
“弟弟,”巫真歡喜不盡,卻又微微蹙眉,“飛廉是好意。”
雲煥沒有回答,只是低着頭冷冷笑了一笑。那種冷酷的笑意令巫真雲燭悚然一驚,竟然忘記了想要説出口的話——弟弟……弟弟那被燙傷的喉嚨,居然可以説出話了?這、這是怎麼回事,只不過昏睡了半日,就驟然間痊癒了?
只有明茉沒有察覺異常,在看到對方恢復神智的一剎驚喜交集,幾步回身撲到了榻前,張口欲呼,卻又覺得有些靦腆,一句話噎在咽喉裏,掙得臉頰飛紅。
“明茉小姐?”雲煥看到了她,似乎也認出來了,只是冷笑。
他的視線落下來,那一瞬,片刻前的那種冷靜和矜持都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她只覺得心跳得厲害,立刻垂下了頭去不敢對視。
“和飛廉一起來看我麼?真是當不起啊。”
聽出了對方語氣裏的冷嘲,她卻不知道該用什麼言語來分辯,噎了半日,只用細如蚊鳴的聲音道:“你……你的傷,還……還好吧?”
“還沒死。”雲煥淡淡道,“讓你們失望了。”
“弟弟,”巫真終於開口,“不要這樣説話——是我找飛廉少將來商量的。”
“商量?”彷彿對姐姐還有顧忌,他沒有再反駁。
巫真臉色白了白,咬着嘴角,這個温柔沉默的女子彷彿終於做出了某個重大的決定:“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們是絕不肯就此放過雲家的了——我們不能再在帝都坐以待斃,必須儘快想辦法離開這裏才行!”
離開?所有人都是一驚,看向雲燭。
“是,離開帝都。”巫真卻是堅決地重複了一次,“一定要離開這個魔窟!否則全家人都會死在這裏!”
“魔窟……”雲煥卻彷彿對這兩個字有了反應,微微冷笑,不語。
——那,豈不正是適合他的所在麼?
“你們準備去哪裏?”飛廉開口問。
“回西荒去。”巫真脱口就答,顯然已經過思考得出了最後的答案,“我們雲家本來就是從那裏來的,也只能回到那裏去。”
“也好……”飛廉沉吟了一下,點了點頭,“我來設法。”
明茉嚇了一跳,看向飛廉:“什麼?難道、難道你真的想送他們出去?”
“巫真大人説的有理。以如今的情況來看,雲家的人走得越快越好,否則……”飛廉聲音低了下去,“我也知道元老院習慣用什麼手段來清除異己。”
明茉怔住了,心裏不知什麼滋味。
真的、真的就這樣走了麼?從此後一輩子都看不到了……怎麼可以啊。
“可這樣的話……飛廉少將,你會被處罰的啊!”她終於找到了一個勸阻的理由,用力拉着飛廉的衣角,“請三思吧……説不定、説不定我們可以回去求求長老,讓他們高抬貴手……反正、反正他現在也已經是這個樣子了,長老們還有什麼不放心呢?”
“滾吧。”一個低沉的聲音忽然響起,打斷了她顫抖的話。
大家都是一驚,發現出聲的竟然是雲煥。
雲煥躺在被褥裏,緩緩閉上了眼睛:“你們,立刻滾。”
“……”飛廉和明茉回頭看着牀上的人。
厚重的被褥覆蓋着傷痕累累的人。經過長時間的殘酷拷問,曾經鷹一樣矯健的戰士消瘦得可怕,靜靜陷在被褥裏,形銷骨立,如此的單薄,一眼看去整張牀居然是平的,看不到凸起的人形。
“別把別人當狗一樣來照顧。”榻上的人急促地喘息,語氣已然帶了殺意,“你們……以為自己是誰?”
“……”飛廉垂下了眼睛,不敢再説話。
他並不是不清楚同窗的脾氣。六年之前,這個同窗為了克服對酒的恐懼,就曾經強迫自己喝下了整整一罈烈酒,因為強烈的不適反應而嘔吐了一整個晚上,卻一直一聲不吭,甚至不讓同鋪的人發覺。
他是那種寧可死、也不會讓自己落入被同情被照顧境地的人啊……
——難道……自己如今這樣的舉動,反而把他逼入了死角麼?
“對不起。”他回到了榻前,屈下一條腿,平視着那個人的眼睛,“雲煥,請離開帝都吧——哪怕是為了你姐姐和你妹妹考慮,請不要逞強了。算我求你,好麼?”
牀上的人沒有睜開眼看他,卻微微吸了一口氣,手指微微一震。
“要離開帝都的不是我,”雲煥閉着眼睛,冷然開口,“而是你們。”
什麼?房間內的幾人全數怔了一下。
“給我,立刻,離開。”雲煥霍然睜開了眼睛,逼視着飛廉,一個詞一個詞的吐出,帶着説不出的殺氣,“帶上我姐姐——立刻離開這裏!”
“弟弟!”巫真脱口低呼,握住了他的手,“你怎麼了?”
然而那隻手卻是火熱的,燙的她驚呼一聲鬆開了手,倒退了三步,驚駭地看着牀上無法動彈的殘廢之人——這、這是怎麼一回事?弟弟的身體裏……居然彷彿有烈火在燃燒!
她看到他的手,脱口恐懼地低呼了一聲——
那是什麼?那是什麼!
金色的疤痕,從弟弟左手的手腕上延展開來,往着整個手臂、整個身體蔓延!
雲煥一直靜默地躺在那裏,然而身體卻在難以察覺地激烈顫抖,似乎身體裏有難以形容的劇痛,連説出一個字都讓他痛苦。神智一分分的恍惚,那種痛……那種彷彿地獄火焰灼烤一樣的痛,正在逐步地侵蝕他的內心!
不行……不行……為什麼還不能……還不能掙脱這個身體……
“你難受麼?”巫真急急地俯身,想試探他額頭的温度,“我讓雲焰去請醫生來!”
“不。”他猛然側過頭去躲開,低吼,“快走!”
一個耳光忽然落在他臉上,雲燭全身顫抖,俯身看着他,淚水簌簌落在弟弟額頭:“胡説!姐姐怎麼能扔下你走?我們是一家人,死也要死在一起!”
那個耳光力道不大,卻似乎將他從那種痛苦中打得清醒了一些。
雲煥定定地看着雲燭,眼裏那種狂暴的神色漸漸平息,逐步地恢復了平日的模樣。
“好吧……我們離開。”他從咽喉裏吐出低沉的嘆息,努力想坐起來——然而全身散了架一樣的疼痛,雙腿已然全部麻木,連這樣簡單的動作都作不到了。
巫真俯身過去用雙手託着他肋下,用盡全力將弟弟扶起,塞了一個枕頭在他身後,讓他半靠在牀頭。雲煥平定了喘息,試着抬起自己的手——然而整條手臂毫無力氣的軟軟垂落下來,肘關節、腕關節全部被粉碎,手指微微屈伸,卻已經連握劍的力氣都沒有。
飛廉和明茉還是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他傷勢的可怖,不由失聲低呼,説不出話。
“呵……呵呵,”雲煥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和雙腳,慢慢笑起來了,抬頭看着巫真,“姐姐……你是準備讓我以這種模樣活下去麼?”
巫真全身激烈地發抖,彷彿極力剋制着失聲的衝動,伸過手去握住了弟弟孱弱顫抖的殘肢:“到了西荒……我們…我們再去找醫生……不要擔心,你、你還記得葉賽爾他們麼?聽説他們那個的巫醫很靈,我們可以……”
“葉賽爾……?”雲煥喃喃重複了一遍,回憶着極遙遠的童年,神色瞬息萬變,忽地冷笑起來了,“別開玩笑了!那羣賤民怎麼會救一個滄流帝國的少將?做夢吧……”
記起了幾個月前在沙漠裏的遭遇,他眼裏煥發出了刀鋒一樣的冷芒:“他們,同樣想置我於死地!”
他低頭看着雲燭,嘆息:“姐姐,別傻了。不會有人可以指望……我已經沒有退路了。”
“沒有人,會象十五年前一樣,再來救我。”
彷彿身體裏那種痛苦再次無法抑止地燃燒起來,雲煥的手發出了一陣痙攣般的顫抖,從雲燭掌心垂落。血無止境地從他手腕那一道舊傷上湧出,温熱而濕潤,似乎試圖用屬於人類的熱度來掩蓋住其下那一道不停蔓延的金色烙印。
眼前的一切漸漸模糊了,血色遮掩了所有的視野。
那是……那是無數屍體的堆疊,無數廢墟的陳列。
“你們,必須,離開這裏!”他剋制着全身的顫慄,從牙縫裏一個字一個字吐出,幾乎是掙扎般地呻吟,“必須,離開……離開這裏……”
——不離開的話……不離開的話……
會被一起毀滅掉的!
他咬着牙,沉默地忍受着那種拆骨剖心般的痛,內心有一個聲音在焦急地呼喚着,呼喚着那種可怕力量從這個殘破不堪的身體裏誕生,讓他甦醒過來,重新獲得掌控一切的力量——然而,還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為什麼、為什麼這個身體……還不能動!
“你的憎恨和毀滅慾望還不夠。”
“你心裏還有微弱的温暖,還有不想毀掉的東西……
“所以,你還無法解脱。”
那個神廟頂上的聲音響起來了,在黑暗的內心世界中迴響,宛如神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