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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星海雲庭

    從海國館的後院出來,兩人並肩在黑夜裏疾行。

    離黎明尚有一段時間,葉城裏依然燈火通明,喧鬧盈耳。白薇皇后看了看夜色,沉吟:“要直接去御道麼?”

    蘇摩卻沒有回答,彷彿側耳傾聽着黑夜裏的聲音,忽地撮唇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呼嘯,抬手指了指夜空——很快,空氣中有輕微的撲簌聲,由遠及近。

    彷彿夢幻般地,沿着黑暗小巷急速掠過來一條雪白的、飛翔的魚。

    那條文鰩魚聽到了訊號,無聲無息地從遠處游來,迅速地繞了夜行者身側一週,最終躍上了蘇摩的指尖,翕合着嘴,撲扇着雙鰭,發出歡喜的噗噗聲。

    白薇皇后看着,不由微笑——在少女時代她也曾經在璇璣列島上生活過,知道這種通人性的文鰩魚不但是鮫人的坐騎和夥伴,同時也經常用於傳訊。

    文鰩魚撲扇了一下翅膀,旋即又從蘇摩指尖飛走,消失在大街的盡頭。

    “前面就是星海雲庭。”蘇摩面無表情地側頭聽完了文鰩魚的“話”,皺了皺眉頭,指指大街盡頭出現一座金壁輝煌的宅院,“先去那裏一下。”

    “星海雲庭?”白薇皇后微詫——那個方向風裏傳來的歌吹嬌笑聲,散發出糜爛甜美的氣息,她微微皺起了眉頭。

    “葉城最出名的歌舞伎館。”蘇摩在風帽下抬起頭,有些奇怪地笑了笑,“匯聚了雲荒上身價最高的鮫人——不想去看看麼?”

    “……”白薇皇后默然,“你去那裏有事?”

    “嗯。”蘇摩簡短地應了一句,“你也可以先去御道那邊等我。”

    在對話之際他並沒有停下腳步,徑自走到了街巷的深處,避開了金壁輝煌的正門,繞到一側的小門上,拉起鍍金的獸頭銅環,熟門熟路地扣了三下。

    門應聲而開,門後站着一個梳着水藍色雙髻的丫頭,手裏挑着一盞紫紗宮燈,在十月微冷的天氣中發顫——顯然她已經接到了文鰩魚帶回的信息,正在迫不及待地等待客人前來。門一開,她到蘇摩,便萬分驚喜地啊了一聲:“您……您來了?您便是新的海皇?”

    蘇摩點了點頭,拉下了風帽,讓丫頭看到他的臉。

    星光照到了他的臉上,那一瞬間,令人窒息的美讓同樣身為鮫人的丫鬟都説不出話來。她看着族裏最高領袖的容顏,目眩神迷。

    “天啊……天啊,”她喃喃,“真是做夢一樣……”

    “走吧。”蘇摩沒有理她,徑自踏入了後院。

    “我叫阿繯。“那個小丫鬟終於醒悟過來,連忙側身讓他進來,急急想關上門,喃喃:“海皇蘇摩,真的是您?我、我前幾日才聽説了海皇復生的消息……龍神騰出了蒼梧之淵,全天下的鮫人都看到了,真的是做夢一樣啊!”

    龍神……聽到這兩個字,蘇摩稍微愣了一下。

    ——不知道如今蛟龍是否抵達了復國軍大營?而那邊的戰況又是如何?

    如今月已經中天,開鏡之夜的鏡湖波瀾不驚,映着高空明月,宛如璀璨的琉璃鏡——又有誰知道,萬丈深的湖水底下,正在進行着一場異常激烈的戰鬥!靖海軍團出動了大半軍力,圍攻復國軍在鏡湖底下的大營,來勢洶洶,幾乎是誓在必得。

    不知道復國軍的戰士們,是否能抵抗得住滄流人的那些機械怪物?

    想起半日前分道揚鑣時巨龍凝視着自己的眼神,蘇摩的心就往下微微沉了一沉。

    是。我讓你失望了,龍神。

    七千年來你所期待的、或許是純煌那樣的王者:光明正大,純正寬容,可以為了族人為了海國犧牲一切,完全捨棄了自我——可是,我偏偏卻並不是那樣的人……我永遠做不了純煌那樣的人,因為我並不願捨棄自己的意願。

    這樣的海皇,可能會讓等待了千年的你和族人,都感到失望吧?

    他有了短暫的走神,而小小的鮫人丫鬟驚喜得語無倫次,還在興奮地不停地説着:“剛剛文鰩魚飛回來説海皇到了葉城——我還不敢相信真的,結果您卻馬上就到了……就像做夢一樣啊!”

    蘇摩只是搖了搖手,令她暫勿關門,讓身後的白薇皇后一起進來。

    那個叫阿繯的少女住了口,好奇打量了跟蘇摩一起來的人,眼底立時露出警惕和敵意來——不是同族?海皇帶來的人,居然是一個空桑人!

    她不再滔滔不絕,咬緊了嘴角,有些不安地看着這個銀髮女子。

    “是同伴。”蘇摩短促地説了一句,然後回頭對白薇皇后道,“我有事過去一下。”

    ——踏入葉城不久,他就聽到了空氣裏傳來用“潛音”發出的訊號:那是有同族用本族特有的方式在呼喚,希望能聯絡上覆國軍。

    “星海雲庭館主湄娘,有要緊事稟告復國軍大營。”

    那條傳訊的文鰩魚開闔着嘴巴,停在他指尖上稟告,殷切地望着他。

    星海雲庭?在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時,心裏的那片黑暗之海驟然起了波瀾,讓他的眼神都黑了下去——沒有人比他知道,這個地方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這個葉城最奢華的女伎館,百年來一直極負盛名,在葉城上百家歌姬女伎館裏都稱得上是翹楚,讓整個大陸、甚至遠自中州的富豪都是其座上客,一擲千金,以一親星海雲庭裏的花魁芳澤為榮。

    然而沒有人知道,這座銷金窟其實是海魂川的其中一站,而館主湄娘更是復國軍裏隱藏得最深的戰士之一——如今她甘冒大險派出文鰩魚四處傳訊,定然是遇到了極其重要的事情,必須儘快和復國軍大營取得聯繫。

    目下復國軍正在應對來犯大敵,只怕分不出手來顧上這邊,既然今夜順路,就過來看看這邊的情況。

    白薇皇后沉默地望着他拂袖離去,心裏隱約明白他其實並不願意呆在她身側——

    “白瓔,快些醒來啊……你到底在想什麼?”白薇皇后站在後院剪秋蘿的陰影裏,將手按在心口,低低問身體裏另一個靈魂。

    白瓔沒有回答她。

    自從帝都上空那一場星盟血誓後,她就一直沉睡着,不想再醒來——就像百年前,因為無法直面,選擇了十年沉睡。

    可笑啊……自己的這個血裔還真象個孩子。以為在抉擇到來時,把頭埋入沙堆裏閉上眼睛,就可以逃得了一世麼?

    或者説,她此刻的沉默,正是因為在做着某種艱難的決定?

    她靜默地沉睡着,然而她的靈並不是沒有任何波動的——在方才的海國館裏,看到那些囚籠和籠中的奴隸時,白薇皇后能感覺到靈體內有暗流悄然湧動,每一次起伏都是微妙而激烈的,帶着種種痛楚、悲哀和強烈的憐惜。

    但連和她共處一體的白薇皇后,也並不明白這個血裔到底在想着一些什麼。

    還有一個多時辰便要到黎明瞭,白薇皇后望着月光下自己的影子——冥靈都是虛無的,本來根本不會在月光下留下任何影子。然而,此刻她徘徊月下,卻看到了自己的剪影落在冰冷的白石鋪地上,影影綽綽,介於有和無之間。

    ——她知道,那是因為星魂血誓的原因。

    在蘇摩咬破舌尖、將自己的血喂入她嘴裏的剎那,她所在的暗星軌道被強大的念力偏移,離開了那條通往隕落的道路,和新海皇的軌道合併,從此共享同一個命運。他將一半的生命和她分享,包括他自己的血肉和壽數。

    從此後,這個冥靈不再畏懼於日光,也不再是無形的虛幻之體。

    是這個我行我素的海皇,任性地將六星的預言打破了呢……

    白薇皇后凝望着地面上的影子,心裏有某種悲哀湧現:可是,付出了這樣大的代價,不惜打亂天宮來將她的宿命拉出軌道——究竟值得麼?

    六星本來就是暗星,在無色城打開後、便應該照着宿命的軌跡運行,向着空無的黑暗中墜落。當六星歸位、無色城開的時候,鏡像倒轉,一切煙消雲散。

    ——這,本來該是命定的結局。

    而這個新海皇居然為了漫天星斗中的其中一顆,付出了一半生命的巨大代價,不顧一切的伸出手打亂了天宮,干擾了整個雲荒命運的起落!

    他不甘心,他想要和命運角力,和洪荒的力量對抗——可這,又將會帶來怎樣的結局?

    是終究能扭轉宿命,還是和白瓔一起被命運的洪流所吞噬?

    這,連她也不能預測啊……

    白薇皇后仰頭看着黑夜,九天之上有無數冰冷的眼睛同時也在凝視着她——她微微嘆息,足尖一點,輕輕飄上了一顆花樹,隱身在暗影裏。默默地將戒指褪下,雙手合十地壓在手心,白薇皇后在冷月下盤膝而坐,呼喚着隱藏在戒指內的戒靈。

    畢竟被封印了七千年,回到這個人世的她,自身也已然極其衰弱。實體早已被消滅,靈體也衰竭到無法維持,雖然寄居在白瓔這個直系血脈身上,然而這個靈體也並不好用。她依然不能通過借用白瓔的靈體,來自如地操控后土一系的力量。

    ——日出之時兩人便要聯袂進京,從此後步步險惡,她必須要早做打算。

    只希望,這個靈體的主人能早日醒來,握起自己手裏的劍,不再逃避。

    琅±奴……此刻,是否你也已經從七千年的沉默中驚醒,在等待我的到來呢?被破壞神的力量侵蝕了七千年,你的本性還剩下多少?還認得我麼?

    我們已經那麼久、那麼久不曾再度拔劍相對了……

    她抬起頭,凝望不遠處金光四射的白塔,眼神變幻,嘴角浮起了一絲冷笑。

    黑夜如幕籠罩雲荒大地,月漸西沉,星垂四野。

    而在雲荒大陸的正中,那一片波光鱗鱗的巨大湖面上方,伽藍白塔頂端卻有璀璨的金光四射而出,在黑夜裏奕奕生輝,彷彿一隻巨大的眼睛。

    那是傳説中的“純金之眼”——

    自從鑲嵌在塔頂的純青琉璃如意珠被拿下後,伽藍白塔頂端便在入夜時發出了奇特的金光,彷彿一隻金色的眼睛秘密地俯視着數萬丈底下的雲荒大地,無論從最東邊的慕士塔格、還是西荒盡頭的空寂之山上,都能清楚地看到這種光芒。

    有人説,那是至高無上的智者大人一夜之間幻化出的神蹟。

    那隻金色的眼睛是智者大人的瞳,替他俯視着整個大陸,纖毫畢現,無論誰對帝國的統治有絲毫不滿,有所異動,都逃不過這隻無所不在的眼睛的窺視。

    然而,此刻,那隻金色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都呈現在了伽藍神殿內一個水鏡中。

    黑暗裏水鏡上波紋微微盪漾,聽不到呼吸聲。

    伸手不見五指的密閉空間內,沒有人能看到水鏡上顯示着的情形。那些圖案碎裂了又合攏:戴着后土神戒的白衣女子側影在黑暗的水中盪漾,剛毅而清麗,眼映照着星辰,額角披着明月的光輝。

    那個影子在黑暗的水鏡裏反覆的碎裂合攏,彷彿一次次拼湊出的幻影。

    “嗒”,極輕極輕的一聲響,彷彿空氣中有無形的手再度接觸了這面水鏡,那個剛剛聚攏來的人影霍然又碎裂了。

    是怎麼也無法觸摸到她了麼?

    ——黑暗裏,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在喃喃。

    “來了……終於來了呀……”

    黑暗的重重帷幕背後,有模糊低啞的聲音傳出,帶着難以言喻的狂喜。

    宿命的輪盤啊……快些、再快一些!壓倒一切的轉起來吧!

    外面是午夜,開鏡之夜,大地上一片繁華喧囂,而萬丈高的伽藍白塔頂上卻空空蕩蕩,聽不見絲毫人聲,只有天風吹拂而過。守在璣衡前的侍女忽然吃了一驚——緊閉了近十天的門無聲無息地開了,一襲白袍的聖女出現在了神殿門口!

    “巫真大人!”一直忐忑不安的侍女發出了驚喜的呼聲,疾步迎上去。

    五日之前,聖女雲燭進入神殿後就再也沒有出來,連生死都成為迷題。而外面的傳言一日日更烈,説是雲家三兄妹都已然遭遇不幸:幼妹被逐下白塔,弟弟因失職而下獄,連最後的長姐雲燭也已經獲罪身亡,雲家大廈將傾——

    權力的席位上出現了一個空缺,立刻就引來了無數窺測的眼神。帝都十大家族裏都在醖釀着新一輪的暴風雨,不知道有多少雙豺狼般的眼睛緊盯着,各自佈局盤算。

    帝都上空,密雲不雨,暗流洶湧。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杳無消息那麼久之後,巫真雲燭居然從神殿裏全身而退!

    雲燭膝行着退出大殿,小心翼翼地關上了第九重門,又低下頭恭恭敬敬地以額觸地低低祝誦了幾句,才轉過身努力支撐虛弱的身體想要站起。然而應該是跪得太久,她膝蓋幾近僵硬,居然無論如何都掙扎不起。

    “巫真大人!”侍女上來扶起了她,“您沒事吧?”

    然而,瞬間侍女就嚇了一跳:聖女的手冰冷如雪,幾乎將人的血液都凍得凝結!她低下頭,看見了聖女右手裏握着寒光閃爍的東西——那、那是什麼?

    “我沒事。”藉着她的一扶,巫真雲燭終於掙扎着站起,不敢有片刻遲疑,立刻踉蹌地奔下白塔,向着白塔下的刑部大獄奔去。

    ——那裏的風中,似乎隱隱聽得見受刑者低啞的呼聲。

    快些,再快一些啊……她不顧一切地奔跑,第一次痛恨自己為什麼不會任何術法,不能第一時間去危難中解救唯一的胞弟。

    夜空中,那一顆破軍星搖搖欲墜,發出黯淡的血色光芒。

    蘇摩沿着葱蘢的樹蔭走向別館,微微蹙眉——

    “湄娘呢?”一路走來不見人,他蹙眉。

    “奴婢也不知道什麼事,”阿繯回稟,忍不住地盯着他看,“今晚是開鏡之夜,湄姨忙着應付那些來尋歡的客人,外頭正在舉行品珠大會呢。”

    葉城向來多富商,風氣浮華奢靡,每一個節日都是揮霍享樂的好名頭,此番也不例外然而聽得“品珠大會”四個字,風帽下的碧眼卻微微變了變。蘇摩也不做聲,只改了方向,直奔前頭花樓而去。

    不用人帶領,一切都是熟門熟路,甚至花徑旁的白玉小獸都依然故我。

    “少主?少主?”阿繯嚇了一跳,連忙跟在後頭,“您要去看品珠大會?那、那是個齷齪地兒,您去了……”

    根本沒聽這個小丫頭的哀求,蘇摩來到了花樓後堂,伸手推開了後門。

    門推開的一剎,濃烈馥郁的香氣洶湧而來。帶着温熱的水氣,穿過橫擋在面前的越京十二景烏木屏風,迎面撲到了他臉上——

    那樣熟悉的味道,讓他一時間無法呼吸,恍如墜入了夢魘。

    他太熟悉這種味道了:那是混和了龍涎香,肉豆蔻,迷迭香,九枝蘿、雪域花、懷夢草等七十二味香料製成的香湯,其中甚至還放入了極其珍貴的瑤草,價值千金。

    這個方子,據説是十巫中的大巫巫咸配置的,而香湯的唯一用處,只是用來……用來……彷彿有什麼東西從心底直刺上來,他肩背微微一顫,手指慢慢握緊。

    屏風後有無數人在歡笑,極為熱鬧,聲音七嘴八舌地傳了過來:

    “哈哈哈哈……看來還是金老闆技高一籌,奪了頭彩!”

    “這樣一串二十七顆的凝碧珠,只怕帝都禁城裏也找不到吧?”

    “看樣子,定然是前朝遺物了。聽説金老闆和銅宮裏的盜寶者們來往甚密,果然是出手豪闊啊——只是這一串珠子不知出土多久,是否脱了陰氣?”有人酸溜溜地揭老底。

    “閉嘴吧,孔老二!你不服氣?”

    一羣人在七嘴八舌的説話,語氣各不相同。

    最後是一個甜潤的女聲出來打了圓場:“恭喜金老闆!金老闆豪氣蓋世,大家都甘拜下風啊。今夜我們館裏新出的這顆寶珠,看來是要金老闆來點品了!”

    蘇摩微微一震——那,是湄姨的聲音?

    這樣的熟悉……過了上百年了,卻好曾絲毫不曾有變化一樣。

    “這是丹書,金老闆收好了——以後泠音就是您的人啦!不知是否按您的老規矩下藥?”

    在恍惚的剎那,屏風背後的大廳裏忽然傳來了雷鳴般的喝采聲,那些酒足飯飽的符號們開始相互恭維,清脆的碰杯聲交織成一片。然而,在這樣的聲音裏,卻有一絲低低的哀泣,宛如鋼絲一般鑽入了他的耳中,刺得他一驚——

    是誰?是誰在滿堂的大笑裏,那樣無助的哭泣?

    那種哭聲,彷彿鑽入了他心底,可以和他的血產生共鳴。

    品珠大會……這一池子昂貴的“定顏”香湯……今夜,這裏難道又在舉行那種儀式了?深碧色的眼睛裏陡然湧上了濃烈的殺意,蘇摩霍然抬手,狠狠推倒了面前的屏風!

    巨大的十二扇屏風轟然向着大廳倒下,滿堂的大笑陡然轉成了驚呼,有許多坐在屏風前的賓客猝及不防,便被壓在了底下。

    “誰?這般大膽,竟敢來星海雲庭鬧事!”女子聲音尖利的響起,星海雲庭的老鴇湄娘一手捧着金盤,一手直指後堂,“來人哪,給我……”

    聲音嘎然而止。

    目光落到了那個屏風後的人身上,湄孃的話語便全凍結在了舌尖。

    那是誰?那是誰?那分明是——

    “天啊!少……不,海、海……”一瞬間,她一連換了兩個稱呼,卻終於生生的忍住,一時間不知道説什麼才好,臉色陣紅陣白,“您……您怎麼……”

    然而她身側的其餘人卻按捺不住,厲聲叫罵起來。

    高敞的大廳裏燈火輝煌,高朋滿座。今夜是開鏡之夜,也是星海雲庭裏一年一次的“品珠大會”。按館裏的規矩,收到品珠寶鑑的豪客都可以來館裏消魂一夜,當夜將會在調教好的所有新鮫人裏,推出一名最美貌年幼的出售,價高者得。

    葉城富商雲集,作風奢靡。因為星海雲庭在雲荒青樓界的至高聲望,以及鮫人一貫的高昂身價,品珠大會自從誕生以來便成了城中富豪們展示實力、鬥富誇財的大好機會。

    因此,今天在座的,全是葉城一流的富豪大賈。

    此刻看到一個貿然闖入的外人居然敢打亂這個盛會,一羣氣焰熏天的富豪又怎能容忍?金老闆戴着十個寶石戒指的手揮了揮,一直侍立在身後的隨從們便騰地衝過去關上了後花園的門,將來客關在了廳內,一步步逼上圍起,只等老闆一聲令下便動手。

    “金老闆,金老闆……”湄娘眼看不好,忙陪着笑上來打圓場,指了指廳裏那一個巨大的香湯池——池上漂着朵朵金蓮,香氣馥郁。奇特的是,池子里居然漂着一個巨大的貝殼,也不知裏頭裝了什麼。

    湄娘堆起笑,膩聲:“金老闆您看,今夜是您品珠的大好日子,美人兒等着您享用呢。打打殺殺的未免掃了興致,不如……”

    “大爺的興致已經被打擾了!”已經炫耀過財力,金老闆有意再度炫耀一下自己的武力,便不賣老鴇面子,冷笑,“放心,我會賠償這裏造成的一切損失。來人!給我把他——”

    他抬起肥碩的臉,下巴一重重的耷拉下來,隨着聲帶震動而晃盪,眼神卻如刀一般飛過來,扎到那個闖入者身上,準備向眾人顯示自己一語殺人的力量。

    忽然間,他的眼神凝住了,下巴上的贅肉不停哆嗦,眼裏放出狼虎一樣興奮的光來——堂裏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眼神是和他一樣的,望向同一個方向,匪夷所思而貪婪。

    這……這是一個什麼樣的鮫人!

    幾十年來都沒見過的美人,葉城沒有與之媲美的絕色!

    大廳上吊着巨大的水晶燈盞,璀璨的光投射下來,映照着來人的臉。深藍色的長髮下,湛碧的眼睛宛如綠色的寶石。即使是毫無表情,那張鮫人的臉也是如此魅惑絕倫,彷彿發出某種光芒來,耀住了每個見多識廣的富商的眼。

    那個人推倒了屏風,冷冷站在那裏,對着滿滿一大廳的商人,臉上毫無恐懼。

    “……”金老闆怔怔,吐出了一聲渾濁的嘆息。

    比起眼前這個鮫人來,他家裏畜養的三十六個鮫人簡直都是毫無可取的地攤貨;甚至今夜星海雲庭裏拿出來高價掛牌的絕色小妞兒,也被比了下去!

    “噝……”金老闆倒抽了一口氣,第一個回過神來,斜眼冷笑,“湄姨,你這可不對了——有那麼好的貨色卻藏着,專拿些不上路的貨來應付我們?”

    “金老闆,金老闆,您看您説的……”湄娘急了,平日八面玲瓏的老鴇有些手足無措,“泠音可是絕色!而且,這個人啊,其實也不是我們館裏的……”

    她一邊周旋,一邊對蘇摩急急拋去眼色,示意他趕緊離去。

    然而那個闖入者居然絲毫不理這個暗示,也不理會無數投過來的慾望眼神,只是自顧自地走到大廳中的水池旁,低下頭望着。

    一池香湯,濃烈馥郁,價值千金。

    而這樣昂貴的香湯,唯一的作用只是……只是……

    他的眼神變了,彷彿記起了什麼往事,從胸臆中吐出了一聲嘆息,抬起手去觸摸那個池中浮沉着的巨大貝殼。

    “啪”的一聲,那個貝殼打開了。

    珍珠質的內核在燈下反射出晶瑩純白的光,映照着蘇摩的臉,宛如皎潔的明月。

    那個貝殼中,居然是一個蜷曲着身體的鮫人!

    那個鮫人在燈光射入的剎那全身一哆嗦,抱着膝蓋驚惶地抬起頭,臉上尤自滿是淚痕。

    那是一個非常年幼的鮫人,還沒有分化出性別,有着極其美麗的面容,肌膚竟然是淡淡的金色。她蜷縮在貝殼內,全身不着寸縷,藍色的長髮是唯一遮擋身體的東西,水藻一樣覆蓋了全身。長髮下露出了纖細柔白的腳踝,彷彿琉璃一樣脆弱美麗。

    ——這分明是在屠龍户那邊做過分身手術沒多久的鮫人,雙足尤自沒有完全癒合,便已被當成奇貨,運送到了葉城賣給了歌舞伎館。

    那個鮫人驚惶失措地抬起頭,卻意外地對上了一雙同樣是深碧色的眼睛。

    “啊……”看到打開貝殼的居然是同族人,那個鮫人緊繃的神智忽地崩潰了,大聲哭了起來,伸手拉住了他,“救救我!救救我!放我回去……”

    “泠音,給我閉嘴!”那邊忙於應付金老闆的湄娘連忙回過頭,厲叱着這個調教了多日還不聽話的新人,“金老闆用整整一串凝碧珠把你買下了!以後你就是他的人了,還不給我乖乖地泡進香湯化生!”

    泠音只望了一眼那個肥碩的老富豪,臉色便是慘白。

    祈求了上天千萬遍,即便是今晚不得不要賣身給一個陌生的恩客,也絕不希望會是如今這般的模樣!泠音下意識地抱肩往後一縮,貝殼一傾,就無聲地滑到了池子水底。

    “想死了是不是?”湄娘看到她退縮,眼裏立刻換上了冷光,厲叱,“以為躲到池子裏就有用了?不想退層皮的,馬上給我出來!不然明早就把你送回屠龍户那兒去!”

    聽到“屠龍户”三字,蘇摩眼裏一變,嘴角霍然抿成了一直線。

    那是南海邊上羅剎郡裏,專為鮫人破身分腿的一些漁民的稱呼,也是每一個鮫人云荒噩夢的開始之處。每一個被捕撈上來的鮫人都會被送到那裏進行手術,用利刃剖開身體,調整肺腑內臟的位置,將魚尾斬去,然後分出可以直立行走的新腿。

    那種痛苦,是陸上任何其他民族所不能瞭解的。

    那樣殘酷血腥的手術,就如一個人被攔腰截為兩斷。在十個進行了破身的鮫人裏,能活下來的只有一兩個。而活下來的,身價便翻了十倍百倍。

    “屠龍户”三個字果然是可怖的恐嚇,剛進行過破身不久的泠音一聽這三個字,身體猛然一顫,臉上露出了極度恐懼的神色,終於緩緩浮了上來,赤身裸體地站到了貝殼上。

    鮫人生於水中,骨骼重量遠輕於人類,因此僅僅一片大貝殼也能托起一個鮫人。

    無數雙貪婪的眼睛忘了過來。那些粘膩的視線彷彿蛛網,讓泠音只覺得一陣陣的惡寒,無助地抱着雙肩左顧右盼,最後祈求地停在了那個闖入的同族人身上。

    然而,那個有着驚人容貌的同族毫無反應,完全沒有出手相助的意思。

    “涓兒,給泠音擦乾身體,帶去樓上等着!”湄娘見對方順從了,冷冷扔下一句話,“反正剛才她也在香湯裏泡足了時間,藥性應該開始發作了。”

    一個同樣梳着雙鬟的丫頭便走了上來,抖開一幅鮫綃,對同伴招呼:“泠音,上來!”

    泠音遲疑着,眼裏噙了淚,身子微微發抖,楚楚可憐。

    “扭捏什麼?既然生成了鮫人,遲早有這一天。”湄娘揚了揚眉毛,不耐地揮手,“你應謝謝老天,金老闆可是個大主顧!”

    “呵呵,湄姨啊,既然泠音不願意,你就別勉強了嘛。”看得這樣情形,金老闆卻意外地笑了起來,帶着寶石的小指蹺了蹺,指了指蘇摩,“我也不是霸王硬上弓的人——你把這個換給我就成,價錢一樣。”

    “這……”湄娘呆了一下,心知不好,連忙頓足,“這可不是我館子裏的人呀!”

    金老闆哪裏管她叫苦——不管是不是,既然是被他看中了,便是絕不放過手去。手下的人領了命,毫不客氣地逼了過去,便要將那個鮫人抓回去做了第三十七位鮫人寵奴。

    蘇摩卻連頭也懶得回,只是望着那個貝殼裏的鮫人,眼裏的光閃了閃——那樣熟悉的氣味……多久了?那些記憶到底是過去多久了?那些隱秘的、令人發瘋的記憶,已經沉澱於心底,融化進那片黑暗的潮水裏,本因為可以永遠的壓制下去——

    卻不料,今夜又翻了起來。

    星海雲庭,是鮫人們漫漫噩夢裏無可或忘的一站——

    在屠龍户那裏破身分腿的痛苦後,倖存下來的鮫人被運送到葉城,在歌舞伎館裏進行嚴格調教。等學成了,就會拉出來掛牌,競價出售給那些貴族富商。

    之後,在長達數百年的一生裏,那些鮫人將經歷過無數次的輾轉倒賣,從一個主人轉手到另一個,被奴役,被踐踏,被侮辱。直到年老色衰,無可玩弄,就會被送到集珠坊裏,日日以毒打折辱來催淚化珠,集成一斛後送去東市出售。那些終日哭泣的鮫人很快就會瞎,然後,他們最後的一點點價值也會被毫不留情地挖掘出來:剜出了雙眼,經過精細的加工,就成了雲荒上富人的昂貴收藏……

    在看着香湯池裏那個哆嗦着的小鮫人時,蘇摩眼裏掠過了千萬種神色:

    只是一眼,彷彿就可以把眼前這個同族的命運,望到盡頭。

    金老闆的侍從們四面包圍住了蘇摩,而他尤自出神。

    “啪!”一聲脆響,那個快要抓住蘇摩的侍從大聲慘叫,抱着手跳了起來。原來是另外一行侍從已經搶身上前,老實不客氣地攔住了他們。

    “姚老闆,你這是幹什麼?”金老闆驀地大怒,拍着扶手怒視隔座另一位紫衣秀士,“我看中的貨色,難道你想打主意?”

    熙福來緞莊的姚允中也算是葉城數得着的鉅富,平日為人頗內斂,一向讓金老闆三分。此刻乍然指使手下阻攔,倒是讓金老闆大出意料,繼而火冒三丈。

    “我説老金哪……”姚老闆開闔着摺扇,陰陰一笑,不急不慢,“你口味也太寬泛了——你二十年來一直只好女色,何時連已經變身的男鮫人都收了?”

    金老闆微微一愣,掉過視線,這時才注意到那個闖入的鮫人果然已經是男子。剛才被那種攝人的光芒所眩,一時間色授魂予,居然不辨男女便起了佔為己有的心。

    “哼。”重重哼了一聲,他橫掃了那個好男風的姚老闆一眼,“我改口味,還要問你?”

    “非也非也,”姚老闆見對方依然不肯放手,只是笑,“我怕金老闆用慣了鮫人女奴,忽然換了一個男的會不習慣,到時候不免扎手紮腳掃了興致。”

    “你這隻老兔子,出不起價就別在這裏唧唧歪歪。”金老闆怒極反笑,下巴贅肉一顫,對着手下點頭示意,“反正今晚的品珠大會,我是包定了!”

    “錯!”姚老闆霍然長身而起,一貫陰沉的眼裏付出少見的悍意,“要包下?還早呢!金老闆,你沒聽湄姨説,這個不是她館子裏的人麼?”

    他站起身,將摺扇收起,在手心敲了一敲,微笑:“既然是無主兒的,自然不能以方才品珠大會的出價來論。”

    金老闆看了對方一眼,冷笑:“姚老兒,方才你只不過出了一對夜光杯,難道還想把身上的衣服抵上?”

    旁邊圍觀熱鬧的商人發出一陣鬨笑:行內人都知,以財力而論,姚允中遠非金成康對手——不知那個一貫好男風的姚兔子此時迷瘋了心,又會做出什麼舉動來。

    “衣服倒是不必,”然而姚老闆並不動怒,只陰然一笑,“這裏有一顆小物,還請金老闆賞鑑。”

    他的手探入懷中,從頸上解下一粒珠子,託於掌心。

    雲荒上最貴的珠寶,也不過是凝碧珠吧?還有什麼別的?

    周圍的都探頭端詳,坐得遠的也忍不住伸長脖子,卻只聽金老闆的呼吸一下子停滯了,頓了頓,又發出風箱般的呼哧聲,顯然情緒極為激動不安,卻又説不出話來。

    “凝碧珠可以集成一串,但這樣紫靈石,恐怕整個雲荒不出五對。”姚老闆將貼身寶物解下託在掌心,展示給各方看,一貫隱忍的眼神里終於露出傲然,“大家也知道吧?紫靈石乃上古神獸狻猊的雙目所化,早已絕跡世間——此乃在下家傳神物,輕易不外示人。”

    珠子轉出層層的紫色,彷彿煙霧流動,美麗不可方物。

    周圍發出了一疊聲的讚歎,爭相探頭——即便是在座的都是葉城一方富豪,看過紫靈石的只怕也寥寥無幾。

    “金老闆,你以為如何?”託着紫靈石,姚允中皮笑肉不笑,“以這顆紫靈石,在下可有品珠奪冠的能力?”

    ——葉城這裏,唯有一件事是極端公平的:那就是金錢。

    所有一切,都靠着財力來一決上下。

    金老闆黑着臉,喉頭贅肉哆嗦着,不發一言:姚允中居然能拿出紫靈石來,倒是大大超出了他意料。他家的藏寶閣中也並非沒有與之媲美的寶物,但此行未來得及帶出,此刻説什麼也是被人壓了一頭了。

    “哈哈哈……”見金老闆不答,姚老闆終於笑了幾聲,抱拳,“如此,承讓了。”

    他轉頭,對着池邊待命的手下一揮手:“來人,替我將這位美人請回去!”

    他的手下一擁而上,便要將蘇摩拉走。

    “不要啊!”泠音看到形勢急轉,自己雖然暫時脱險,卻連累了這個外來的同族,不由脱口驚叫起來。

    “泠音,過來!”侍女涓兒一眼看到,厲叱着抖開了那一幅鮫綃,也不知用了什麼手法,登時便將鮫人的身體牢牢裹住。泠音掙扎了一下,卻發現從香湯池裏出來後全身發軟,居然體內有燃燒一樣的熾熱,不由大吃了一驚——這、這是怎麼回事?是病了麼?

    在她發怔的時候,涓兒已然利落的將她包起,攙扶上樓去了。

    三位打手已經抓住了蘇摩——大約也知道鮫人一向柔弱,所以下手沒有用太大的力氣,兩個一左一右按住了他的肩膀,另一個便想將他的手反扣。

    “姚老闆,別啊……”湄娘大驚,連忙上前阻攔。

    她可不是為了蘇摩擔心:最近聽族人的傳言,這個新生海皇的脾氣竟是和修羅一樣,殺人如麻眼都不眨——這樣鬧下去,她是怕自己這個館子裏會出人命!

    姚老闆心滿意足地看着手下抓住了那個絕世鮫人,然而他的笑容忽然凍結了。

    “一羣畜生。”極輕極輕地,他聽到那個鮫人輕蔑地吐出了四個字,然後他的手指微微動了一動。“噗”的一聲輕響後,三位打手的動作瞬間停止了。

    整個身體顫了一下,鬆開了蘇摩,手軟軟垂下。

    “你們在幹嗎?”姚老闆看得奇怪,不由闔了茶盞站起身厲喝,“笨蛋,叫你們拿下他!”

    那些平日對他惟命是從的打手卻彷彿沒聽見,反而撇下了蘇摩,緩緩轉過身來,茫然地直視着老闆。旁邊的富商們一直在看熱鬧,心裏大都不憤姚允中佔了頭籌,此刻看到他的手下們不聽指令,不由一起發出了嗤笑。

    “喂,你們聾了?”姚老闆覺得在大家面前丟了面子,不由再度厲喝,“把他拿下!”

    然而那幾個打手反而朝着他走過來了。腳步有些虛浮,歪歪扭扭,臉上卻帶着某種奇詭的表情,就這樣晃盪着無聲無息走過來,一直走到老闆面前。

    然後,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動作:直直地抬起了雙臂。

    “幹……幹什麼?”看到他們的眼神,姚老闆莫名地心頭一跳,説話也結巴了,“你們……你們想幹什麼?回頭小心我打斷你們的狗——啊!!!!”

    話是説到半截中斷的,因為其中一個打手猛然往前一步,手直直地卡到了老闆脖子上,然後用力捏緊,將他的半聲慘叫扼住。

    姚老闆拼命掙扎,然而另外兩個打手卻左右按住了他!

    被自己的手下猝及不防地抓住,“喀喇”一聲響,喉頭軟骨碎裂,姚老闆白眼一翻,口鼻裏血液湧出,全身抽搐,已然漸漸死去。

    自始至終,那三個打手都面無表情,只是眉心有一點細微的紅,彷彿針扎的傷。有一行血沿着鼻樑慢慢流下來,劃出觸目驚心的紅。

    在扼死了姚老闆之後,他們的身體又是齊齊一震,腦袋忽然一起爆裂開來!

    鮮血噴湧而出,三個人的腦袋如同花瓣一樣開放,身體卻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猝然拉起,吊在了空中,手足垂落,宛如斷線的木偶。

    血在虛空中順着某個方向一滴滴流去,血的浸潤才讓那根無形的殺人利器顯露出來。

    ——原來有三根透明的引線穿透了那三個打手的頭顱,將他們如傀儡一般的操縱!

    而引線的另一端,則連在那個容顏絕世的鮫人十指間的戒指上。

    “啊!”旁邊的人都看得呆了,此刻才反應過來,接二連三地發出驚叫,推開桌椅,拔腳便連滾帶爬地往門外跑去。

    湄娘眼見大禍鑄成,跺腳叫苦——這一來,星海雲庭也要為此遭殃了,城主大人明日少不得便要封了這裏罷?

    然而,只聽“啪”的一聲脆響,大廳的八扇門忽然間在同時閉上!

    蘇摩的唇角露出一絲冷笑,左手微微動了動,引線瞬地飛出,穿過逃難的人羣,在剎那間就將門閂拉下,斷絕了那些鉅商的退路。有幾個隨從聽了主人的命令,大膽地試圖去推開門閂的,然而尚未觸及、雙手立刻便從手腕上斷落下來,發出了驚心動魄的慘叫。

    “沒有人可以回去,”蘇摩鬆開了右手,三具屍體砰然落地。他轉身對着那些驚駭的人羣微微冷笑,指了指大廳:“都給我坐好!”

    一眾養尊處優的鉅商哪裏見過這種慘狀,一時戰戰兢兢,雙腿哆嗦着無法挪動。

    “都給我滾回去!”蘇摩望着那一羣肥胖的蛆,驟然發怒,引線呼嘯着捲住了當先一個商人的脖子,一把將其甩到了椅子上——準頭倒是很好,只可惜被鋒利的引線那麼一勒,掉落到座位上的人已然是無頭屍體。

    大家嚇得連驚呼都不敢,連滾帶爬地回到了原來的位置,癱軟在上面。

    連旁邊被裹在鮫綃裏的泠音也在瑟瑟發抖,為這血腥的一幕而癱軟。涓兒抱着她,感覺到她身體温度一步步的提高,知道“化生”的藥力開始發揮,不由心下焦急。

    “涓兒,你先帶着泠音出去。”湄娘知道這邊的情形,低聲吩咐,“不要傳一絲風聲出去——關閉大廳的門,外頭的姐妹一個也不許進來!知道麼?”

    “是。”涓兒鎮定地點頭,便半扶半抱着發抖的泠音退了出去。

    “少主,你看……現在可怎麼辦?”湄娘打發走了兩個人,看到廳內的這種陣勢,知道今日之事已難善了,不由憂心忡忡地對着蘇摩低語——雖然昔年在空桑王朝時期就認識了這個鮫人少年,可歸來成為海皇的蘇摩卻變得如此冷酷,讓她內心惴惴不安。

    “總不能把他們都殺了罷?”她蹙眉低語,“但如放了出去,星海雲庭難免受牽連啊。”

    蘇摩沒有回答,眉梢微微一挑,眼光落在那個癱軟在旁邊的金老闆身上。他手指微微一動,無形的線瞬地飛出,繞上了金老闆肥厚多肉的脖子。

    “蘇摩。”忽然間,虛空裏又傳來一聲低語,“別亂殺人。”

    一個白色的影子飄然而下,站在了大廳裏。

    “誰?”湄娘一驚,脱口問。

    風帽落下來,露出了來人滿頭銀白色的長髮,直直垂落腳踝,隨風飄舞。眼睛是純黑色的,白衣如雪,彷彿一個霧氣凝結的精靈。

    那也是個清麗的美人,而此刻那些命懸一線的鉅商已然沒有了欣賞的心情。

    “咦?”看到了意外的來客,湄娘詫異地低呼了一聲——這個……是空桑人?

    蘇摩在看到來人的時候,也是微微一震。然而在看清對方眼神的時候,他的神色隨即恢復了平靜——來的,其實還是白薇皇后。

    那個等待在後面花園的人,大約是被大廳裏的殺戮驚動了吧?這個傳説中司掌后土“護”之力量的皇后,是不會容許殺戮發生在她眼皮底下的——跟這個女人在一起,還真是麻煩呢。

    “這些傢伙死有餘辜。”蘇摩輕蔑地看着這些富商巨賈,冷笑,“不過,目下還留着有用。”

    他重新攤開了左手,手心裏赫然已經出現了一把黑色的藥丸:“這是血辛夷——不想現在死的,就過來吃下它!”

    那樣的話讓那些鉅富有死裏逃生的慶幸,發出了難以控制的呻吟,忙不迭地圍過來,爭先恐後地搶奪,生怕晚了一步就論不到自己。

    蘇摩冷然看着這些巨賈:“要解藥的話,拿二十萬金銖來換——沒有錢的,用鮫人奴隸的丹書來抵也可以。”

    那些富商們微微一怔。然而看過方才對方毫不留情的殺戮,已然明白這個殺神完全可能在下一個瞬間取走他們性命。到了這種時候已然顧不上心疼日後的錢,個個爭先恐後接過藥丸便吞了下去,彷彿那反而是一根救命稻草。

    “我要你們把從鮫人身上剝奪來的東西、都給我吐出來!”

    看着那些腦滿腸肥的人,碧色眼裏閃過厭惡的神色,低而冷地喃喃。

    金老闆吞下藥丸撫摩着肥肉顫動的喉嚨舒了口氣,摸索着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眼睛一瞄堂上的鮫人,隨即低下頭去,嘴角露出一個惡毒的表情:這個如此美麗的鮫人,應該是復國軍裏的頭目吧……先記下他的模樣,回頭向巫羅大人稟告,可是大功一件呢!

    湄娘瞥見金老闆的視線,不由心中一驚:這些商賈都是狐狸般狡猾的人,今日放了出去,難免日後不來設法報復城中所有鮫人——那時候海皇不在,又該如何?

    “下個月圓之夜準備好東西,去城南鏡湖入海口向復國軍交換解藥,否則活不過三天。”蘇摩淡淡吩咐,用眼角冷光掃了一下那些油汗滿面的鉅富,語氣忽然變冷,“如果有人還心懷不軌、想耍什麼花樣的話——”

    他食指和拇指手指只是一錯,輕微一個響指,金老闆那顆肥而多肉的頭忽然間就離開了身體,高高飛上半空!

    血從腔子裏衝出,而無頭的屍體依舊保持着端茶的姿態,雙手甚至還在繼續往上抬起。直到把茶盞端到了喉頭才頹然落下,砸碎在地上。頭顱重重飛上了屋頂,又沉悶的落回,不偏不倚掉進那一池香湯裏,染紅了一片。

    湄娘掩住了嘴裏的一聲驚呼,下意識的倒退了一步。

    ——原來金老闆方才的那個眼神,少主也看見了?

    所有人被嚇得説不出話來,室內一片寂靜。

    蘇摩卻是好整以暇地將話説完:“——這就是下場。”他鬆開了線,若無其事的拍拍手,轉過身去將手伸入一旁盛滿了清水的花器,將手上的血跡洗去,一邊對旁邊的女子冷然道:“皇后,放心,我並不願繼續弄髒自己的手。”

    皇后?周圍富商們已然魂不附體,湄娘卻是清晰的聽到了這個稱謂,不由心下一震。

    這個女子是誰?

    那個女子冷冷看了他一眼,將手從劍上放下,一頭銀髮在夜色中奕奕生輝。湄娘敏鋭的看到了對方手上的藍寶石銀戒,心裏忽然一動:這是后土神戒?這個女子、這個女子……難道竟是傳説中的“那個人”?

    可是,那個人怎麼會和海皇又走到了一起!

    “是、是!”那一羣被嚇呆的商人裏終於有人反應過來,踉蹌着撲倒在地,“小的……小的一定聽公子吩咐,按時交錢,不敢有半點不從!請公子……饒了小的狗命!”

    湄娘看着那個拼命磕頭的人,依稀覺得眼生——聽口音,應該是來自東邊澤之國一帶的人,看來是個新客。運氣可真是不好,一來就碰到了這般倒黴事。

    蘇摩卻微微蹙眉——奇怪……這個人的臉雖然因為恐懼而扭曲,但乍然一看,卻竟有幾分眼熟,彷彿在哪裏曾經見過一面。

    “公子莫非忘了?”那個人哆嗦着抬起頭,怯怯地提醒,“幾個月前在天闕山腳下,小的曾有幸見過公子一面……”

    “哦!”蘇摩猛然想起來了,“你是那個桃源郡的……”

    ——在翻過慕士塔格後,在天闕山腳下歇息時,他似乎在強盜們綁架的人裏看到過這個中年男子。和他一起的,還有紅珊的兒子慕容修。

    “是是是,”那人點頭如雞啄米,強自露出僵硬的笑,“小的楊公泉,剛和拙荊從桃源郡搬遷到了葉城……還請公子開恩,饒了小的這一次。”

    蘇摩沒耐心聽他嘮叨,將手在雪白的紡綢上擦了擦,揮了揮:“滾回去吧。”

    一屋子的富商巨賈發都長長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逃出生天的狂喜表情,爭先恐後的往外跑去,如一羣肥白的蛆蜂擁擠了門口。

    “湄姨,”蘇摩洗完了手,低聲,“你派文鰩魚傳遞緊急訊息,到底是為了什麼事?”

    湄娘臉色一變,壓低了聲音:“稟海皇,前幾天一隊砂之國的人進了葉城,偷偷送了一個鮫人來這裏,説是在荒漠裏救回來的。屬下仔細看了,發現竟然是我們復國軍的……”

    “不必説了。”直接讀出了她心裏的念頭,新海皇回過了頭去做了個手勢:眼裏閃過了一絲光,顯然也被這個消息所驚動:“我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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