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滿園身體上的傷已漸漸好了,但心裡的傷卻越來越嚴重了。
花滿園的臉被炸得不成樣子了,但她似乎根本不在乎,連蒙面都不願意。
一個女人若連自己的容顏都已不在乎,她心裡的傷還輕得了嗎?
她雖然每頓飯都吃很多,但面上總是木木的,一副食不知味的模樣。
吃完飯後,她總要把甘二孃轟出去,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裡,半天不出來。
甘二孃憂鬱地對錢麻子說:“這樣下去,她會垮的。”
錢麻子鐵青著臉,只顧抱頭想心事,根本沒有想說話的意思。
甘二孃嘆道:“她現在只是為替任順子報仇才活著的,我真擔心她受不了!”
“那你想要她怎麼樣?整天咧著大嘴樂?”
錢麻子放下雙手,惡狠狠地瞪著她,似乎很想和她大吵一架。
甘二孃咬住嘴唇,眼中已有淚光在閃動。
“你幹嗎這麼兇?難道我就不希望她能早日為她丈夫報仇嗎?我就那麼……那麼……,嗚嗚……”
她突然一低頭,嗚咽著衝進自己的房裡,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錢麻子內疚地走到她門邊,聽著甘二孃壓得很低的哭聲,不知道怎樣才能安慰她。
他實在不該傷她的心。
楚合歡似乎是突然間才發覺,冬天是真的到了。
不僅是因為大雪已經下了三天,更讓她感到冬天之殘酷的,是她心裡漸漸凝成的冰。
就在那天和李紅日第一次傾吐心曲之後不久,野道人被人殺死了。
他的舌頭被人割了下來,放在他心口上。
他的屍體上有一條白布,上面寫著六個用血寫成的字;
“長舌者之下場”。
她實在無法不懷疑這一切是不是和李紅日有關係。
因為野道人曾同她講過這麼一句話:“李紅日干嗎要知道錢麻子的下落?”
她清楚地記得,李紅日當時極冷極冷地哼了一聲。
她隱隱感覺到,野道人極有可能是被李紅日“殺”
死的。
那麼,自己將託付終身的男人,竟然會是那個神秘組織中的人物?就是毒害自己的父親、指使顧曉天用天女散花殺自己的人?
她實在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她只希望這是自己的胡思亂想,當不得真。
李紅日實在不像是個壞人,也實在不像是個心狠手辣的惡魔。她怎麼能對自己的心上人起如此不敬的念頭呢?
不過,楚合歡只要一想起這些事,總會忍不住覺得很冷、很冷。
一盆紅紅的炭火生在房中,一堂皆春。
李紅日擁著楚合歡的纖腰,將她抱在自己膝上坐著,溫柔地撫著她,纏綿地吻著她。
楚合歡凝視著那雙含情脈脈的眼睛,極力想看清那後面有什麼。
李紅日揉著她的胸脯,柔聲道:“歡妹,你近來瘦多了,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楚合歡長長的睫毛一顫,低下了眼睛:“沒有……沒有啊……”
“不對,你一定有心事,你瞞著我。”李紅日一隻手抬起她的下頦,深情地凝視著她蒼白的小臉:“難道不能告訴我?”
楚合歡的臉更白了,她微微笑了一下,但笑得很勉強:“真的……沒有,沒有什麼。可能是……沒睡好吧!”
“但願是這樣。”李紅日痛惜地在她唇上親了一下,喃喃道:“我愛你。”
“我也是。”她呻吟著說了三個字,渾身無力地軟倒在他懷裡,好像虛脫了一般。
“我讓他們晚上都安靜些,不會再吵著你的。”李紅日無限深情地在她耳邊悄語:“你就能好好睡上一覺了。”
李紅日話中的“他們”,是指現在住在楚家的一些新來的護院,都是由李紅日推薦來的。
“他們”中有幾個,是專門照顧楚大老爺的。
楚大老爺現在已變成一個標準的白痴了。
楚合歡對此視若不見。
只好視若不見。
李紅日又開始親她、揉她了,楚合歡閉上了眼睛。
爐火是紅的。爐火也是溫暖的。
李紅日的唇是紅的,李紅日的唇也是溫暖的。
可楚合歡總覺得自己像是全身赤裸地立在冰天雪地裡,都快凍僵了。
蔣小橋在冬天裡的賣藥生意,居然做得還挺紅火。
他居然也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緞面的羔羊皮飽,嶄新的牛皮靴子;嵌著顆龍眼大朝珠的帽子套在他頭上,雖然讓人有點看著不順溜,但比過去的寒酸樣卻要強多了。他現在居然整天坐著華麗的馬車或軟轎,來往於達官貴人的府宅,派頭十足。
楚明看見他的時候,他正從宜陽候府的角門往外走,身後幾個管家模樣的人點頭哈腰地送他。
楚明看著他那副沐猴而冠,不可一世的神情,覺得有些好笑,便走上前去,大聲叫道:
“原來是蔣兄,幸會、幸會。”
蔣小橋充耳不聞、視而不見,朝身後幾個人略略拱手,轉身走到停在門前的小轎邊。一個家丁打起轎簾,蔣小橋貓腰鑽進去,小轎揚長而去。
楚明尷尬地端著手,縮也不是,不縮也不是;發火也不是,不發火也不是。
幾個管家冷笑著瞥了他幾眼,徑自進了府門。北風卻將他們的談笑,清清楚楚地送入了楚明的耳朵:
“什麼東西,敢跟神醫稱兄道弟的!”
“神醫沒罵他幾句,已算是客氣的了。”
綿章的步月山莊裡,卻到了一個“貴客”。山莊的人十分吃驚,他們剛送走一個“酒閻王”,又迎來了一個“賭鬼”。
這個“貴客”實際上也不過是個只會喝酒、賭錢的年輕混混兒。沒人知道他的名字和來歷、但瞧他的神情打扮,不應該是個有名的人物。
但稱他為“貴客”,卻又十分貼切。因為名滿天下的抗倭英雄綿章綿莊主,對他很敬重,每日都陪他喝酒、賭錢,一談就是半天。
主人既已這樣,僕人們自然也不敢怠慢他。但他們心裡很有些瞧不起他,當他混到僕人堆裡賭幾把時,大家總是合夥算計他。
直到有一天,一個送茶水的莊客無意中聽到主人稱那人為“邊澄”,嚇得差點沒暈過去之後,眾人才知道了那人是誰。
東南一帶,又有誰不知道和金華綿章齊名的抗倭義士邊澄邊大爺呢?邊大爺的功成身退,誰又不稱讚呢?
莊丁們誰都聽說過他的名字,卻誰都不知道面前這個賭鬼就是萬人敬仰的邊大爺,邊澄!
他們覺得很慚愧,不該合夥在賭桌上算計邊大爺。
於是第二天,邊澄驚訝地發現,他的手氣好得出奇,無論玩什麼,怎麼玩,總能贏。
邊澄很高興。
連賭了三天之後,他才發現有些不對勁了。
賭伴們看他時的目光都很恭敬,莊丁們遠遠見了他都會站住施禮陪話,賭錢時總有人出出進進地為他端茶、遞點心。
邊澄這才明白,自己的錢是怎麼贏的。
他只好不賭了,於是便只剩下了喝酒一件事。
他幾乎天天都爛醉如泥,兩個大漢都扶不起來。
錢麻子日夜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花滿園不辭而別,悄無聲息地走了。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甘二孃柔聲道:“你不用著急。花滿園是個老江湖了,自然會很謹慎的。她離開了我們,只不過是因為她想親自報仇。”
錢麻子皺著眉頭,苦笑道:“我只擔心她一個人報仇,寡不敵眾,再加上敵暗我明……”
“她會躲得很好的。”甘二孃伸手從背後抱住了錢麻子,用充滿信心的聲音說:“你知道,她也有她的一套關係網……”
錢麻子緊繃的身體也放鬆了:“但願如此。”
他轉過身,將甘二孃摟到懷裡,凝視著她的面龐。
甘二孃已經瘦多了,眼角的皺紋也變深了,她已的的確確像個快四十歲的女人了。
他甚至從她的鬢邊發現廠幾根白髮。
“這兩個月,你太累了。真是……真是太……太難為你了。”
錢麻子的聲音有些哽咽,眼圈也有些發紅。
甘二孃溫柔地微笑著,但她的笑容裡卻有點淡極了的哀愁。她只是抱緊了他,頭枕在他肩上,纏綿地吻著他的脖頸。
“你瘦多了……”
錢麻子痛惜萬分。
甘二孃柔柔地嘆了口氣,苦笑道:“而且還多了許多白髮……”
“沒有啊!”
“還騙我?今天早上梳頭的時候,我都看見了,拔下了十四根。原以為你不會發現的,可你剛才分明在看我的鬢角。”
錢麻子無言地吻著她的鬢角和耳朵,心裡又酸又疼。
甘二孃突然抱緊了他,肩頭似也在輕微地顫抖:
“麻子,我老了,老了……”
“不”
“眼角的皺紋都那麼深了,怎麼抹也抹不去……”
甘二孃從他肩上抬起臉,咬著嘴唇,看著他微笑,但淚水卻已滿臉橫頤。
錢麻子的雙眼也已模糊了:“二孃,你不老,根本不老……”
“我知道我老了,你騙我又有什麼用呢?”甘二孃還在流著淚微笑,“我不喜歡你說假話騙我開心。”
錢麻子下色道:“我沒有騙你。”他看看她的小紅襖兒,想了想,又道:“屋衛好像很熱。”
甘二孃忍不住吃吃笑出了聲,臉也漸漸紅了。
錢麻子抱著她站了起來,甘二孃紅著臉、低著頭一聲不吭。
甘二孃微微閉上了眼睛,手都不知往哪兒放了,全身都似在顫抖,好像隨時都會暈倒。
錢麻子動情地用火熱的唇和手愛撫著她溼涼可愛的啊體:
“你的頭髮……還這麼密,這麼黑,這麼長;你的胸脯……還……這麼挺,這麼結實,這麼高……;你的腿……還這麼直,這麼豐滿。”
甘二限的心都醉了。
那是花滿園破門而入的那天晚上,她在愛撫著“熟睡”的他時念叨的痴語。她沒想到,他還記得這麼清楚。
你說,甘二孃能不心醉嗎?
她突然跪下來,抱住了他的脖頸,痛痛快快地放聲大哭了起來。
錢麻子苦笑:“你這麼大聲音哭,是不是想把敵人引來?”
甘二孃的哭聲一下子止住。
她恨恨地瞪了他半晌,忽然又笑了,含著熱淚笑了。
誰說這是冬天?
春天不就一直藏在人們的心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