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麻子和野道人相對而坐,正在品茶,楚明打橫坐著相陪。
野道人咋著舌頭,眉毛都快打成結了:“狗日的茶真苦!”
楚明忙笑道:“先生是不是喝點酒?小可備有好酒數十壇,只是……只是……”
他看著錢麻子,錢麻子笑笑:“你們喝你們的酒,不礙事的。”
野道人嘆了口氣:“老子二十多年沒喝過茶了,想不到茶這麼難喝。麻子,虧你怎麼有這個雅興!”
錢麻子苦笑著不答腔。
楚合歡一步三跳地進來了,大叫道:“二哥,爹已經清醒了,說要請道長恩人進去,他老人家要親自道謝呢。”
野道人冷冷道:“只請老子,不請錢麻子?你老子是不是又犯病了?”
楚合歡眨著眼睛,一臉的尷尬,手都不知該往哪兒放了。
錢麻子一笑而起,轉身出門而去:“我有事先走一步,楚明你跟我來一下。”
野道人連忙也追了上去:“老子不稀罕什麼謝不謝的。”
楚明看看妹妹,無奈地嘆了口氣,追兩人去了。
楚合歡氣得直想哭。李紅日悄悄走了過來,微笑道:
“合歡,老爺子叫你呢!”
楚合歡氣呼呼地道:“這個野道人!”
李紅日笑道:“走吧,這些前輩高人大多有些古怪脾氣,以後少惹他們就是了。”
他看到楚合歡的目光裡,有一種溫柔而又熱烈的東西在流動。
他跟楚合歡說話的時候,嗓音總是那麼渾厚悅耳,富有磁性。
楚合歡卻瞪圓了好看的大眼睛:“我的事,你少管!”
“好地方!”
野道人走到一家酒樓前,站住了。又讚了一句:“好地方!”
“什麼好地方?”楚明有些悵然不解地問道。
這裡不過是一個亂哄哄的菜市的邊緣,來來往往的,也不過是些小販和買菜的婦人。
“喝酒的好地方!”
野道人笑咪咪地往酒樓裡跑,一轉眼就沒了影子。
錢麻子苦笑:“這人喝酒時,喜歡人多、熱鬧……”
話沒說完,野道人已經驚呼著倒飛而回:
“幹什麼?幹什麼?”
一個滿面疤痕,又高又胖的婦人叉著腰走了出來,挺著高得令人吃驚的胸脯,半是調侃半是喝叱地道:
“你的狗爪子怎麼不剁了去!”
想來野道人的手曾經很不老實地想摸摸,或已摸上過她那高高的胸脯。
野道人雖然是個出家人,可行為、語言、飲食習慣等等一切都實在不像是個出家人。野道人從骨子裡說仍舊是個大混混兒。
錢麻子只好苦笑著搖搖頭。他知道野道人是個好人,只是有點老不正經,而且,嘴很臭。
野道人哼哼唧唧地爬起身,跳腳罵道:“誰讓你長那麼大的xx子?”
“你還有理?”婦人腰一扭,一陣惑人的乳波滾過,野道人嗓子都啞了:“俺……老子……”
“你老子?”婦人得意地笑了,聲音居然很動聽:
“你老子也不敢動老孃!虧你還是個出家人,又這麼大歲數了!”
野道人一把扯過愣在一邊的楚明:“他怎麼樣?”
楚明急得臉都白了,脖子也一下短了三分。
“毛頭小子,沒勁!還是這個好,歲數雖然大一點,人雖然瘦了點,但肯定比你們強。”
她那根胖乎乎的右手食指點著的,當然是錢麻子。
錢麻子笑笑:“甘二孃,你怎麼跑到這裡開店來了?”
胖女人眯起眼睛,哧哧笑道:“你是什麼鳥?”
野道人呆了一呆,突然兩手抱頭,轉身就跑,跑得飛快:
“乖乖不得了,母大蟲來了!”
楚明的神色也已變了,朝錢麻子匆匆一拱手,低聲道:“錢大俠,小可先走一步。”
轉眼間,兩人就跑得沒了影兒,把錢麻子孤孤單單地撇給了胖女人甘二孃。
甘二孃瞪著錢麻子,眼中卻盡是盈盈的笑意,只是這笑意和她那張醜惡的面孔不太相配。
“你又是什麼鳥?”
錢麻子坦然一笑:“你看我像不像鳥?”
“很像!”甘二孃大笑起來,她的牙齒居然很整齊、很白、很好看:“我真奇怪你怎麼還能認出我來!”
錢麻子苦笑:“你這副尊容,要想忘記都很難。”
應該說,這麼對一個醜女人說話是很不禮貌的,可甘二孃並沒有生氣,反而笑得更歡暢了:
“我就知道你忘不了我。你怎麼可能忘記我呢?”
她的眼波居然變得很溫柔,溫柔得象豔陽下的春水。
錢麻子轉開眼睛,喃喃道:“這個女人真是不要臉得很。”
甘二孃的歡笑一下就沒了:“你……你罵人?”
但她隨即又消了火,柔聲道:“裡面有好酒,你是不是進來喝上一點?”
錢麻子搖搖頭:“戒了。”
甘二孃的嘴一下張大了,好象被人在裡面塞了三個雞蛋:“戒了?”
錢麻子不說話,轉身就走。
甘二孃一把扯住他袖子:“你要走?太不給面子了吧?”
錢麻子冷冷道:“大街上,拉拉扯扯的像什麼樣子?”
甘二孃眼圈兒一紅,竟有些要哭的意思:“你就是看在老甘的份上,也該進去坐坐啊!”
錢麻子想了想,只好點頭:“那你鬆手。”
甘二孃不僅沒鬆手,反而扯得更緊了:
“我不。”
甘二孃的房間裡,居然收拾得很精緻很幽雅。
窗臺上那幾盆雪白的菊花透出淡淡的清香,讓人心曠神怡。
“看來你的生意很不錯。”
錢麻子坐在一張精美的大理石桌邊,看著腳下的波斯地毯。
甘二孃馬上瞪眼:“你是指什麼生意?”
“酒樓裡的生意啊!”錢麻子愕然:“你還有其他生意嗎?”
甘二孃又笑了,轉開了話題:“我還是把這面具取下來吧,免得你看了不舒服。”
錢麻子嘆了口氣:“那年你要殺我時,戴的就是這副面具。要不是甘大俠來救我,只怕你真會一劍把我腦袋割下了。”
甘二孃黯然:“想不到他……他竟然……唉!”
錢麻子低下頭,咬住牙,不說話了。因為他發現,今天自己的話說得太多了。
甘二孃突然抬頭一笑:“咱們何必為死去的人太傷心呢?既然我們還活著,總不該讓他們在地下不安心吧!”
這種話從她嘴裡說出來,自然要比楚合歡說的更能打動錢麻子的心。
因為她也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她當然理解失去愛人的痛苦和淒涼。
錢麻子抬起頭,很感激地望著甘二孃。
甘二孃不知什麼時候已除去了那張人皮面具,露出了一張白白圓圓的臉兒。她看起來像個大娃娃。
在這張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清純的風韻,雖然眼角已不免爬上了幾絲淺淺的魚尾紋,依然不改其恬靜俏皮。
她在微笑,那微笑裡漾著一種令人心酸的東西。錢麻子看了一眼,低下了眼睛,乾咳起來。
甘二孃嫣然一笑,很輕快、很自然地將穿在外面的“老闆娘服”脫下,露出裡面淺藍的衣褲來。
那對豐滿挺拔的乳峰更明顯地撐起了薄薄的絲衣。
錢麻子雖是低著眼睛,卻也感到了它們的存在對自己的威脅。
那種壓迫感已使他的額上見汗了。
甘二孃脆聲輕笑起來,聲音中充滿了柔媚俏皮的意味:“你怎麼了?有你這麼拘謹的老朋友嗎?”
錢麻子乾笑:“我好像……該走了,嘿嘿。”
“我不讓你走。”甘二孃站到他面前,低下頭,咬著嘴唇,一臉的委屈。
錢麻子的眼睛看到了她豐滿挺直的腿,不由一顫,趕緊看著自己的腳尖。
他甚至都能感到她身上的熱氣了。
甘二孃的聲音裡已有了幾絲哭音:“你真的就那麼……那麼厭惡我?”
錢麻子臉紅了,渾身不自在地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過是……是有一些事情要做。”
甘二孃泫然欲泣:“你少騙我!你不過是在想怎麼逃走罷了,還要找藉口。”
錢麻子無言。
甘二孃瞪了他半晌,才嘆了口氣,抹抹淚走到另一把椅子邊坐下,輕聲道:“你告訴我要去做什麼事,或許我還可以幫幫你的忙呢。”
錢麻子眼睛亮了一下,但馬上又搖搖頭:“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我自己能對付過去。”
“那一定是件很危險,很不可思議的事。”甘二孃苦笑道:“我也許真的可以幫你一點忙。你知道,丐幫和紫心會的人我很熟。”
“我不想……不想牽扯太多的人。”錢麻子道,“再說,這件事與你根本就沒有關係。”
“和你又有什麼關係?”甘二孃道,“難道你和那些人有樑子?”
錢麻子點點頭:“他們想殺我的一個朋友。”
“綿章?”
錢麻子抬頭:“你好像知道得不少?”
甘二孃苦笑道:“我還知道,有人迫楚氏兄妹去殺綿章,失敗了。有一個叫錢麻子的人又重入江湖,攬了許多閒事。還捱了人家一次炸,又僥倖從‘天女散花’下逃生。這些事,已經在南武林傳得沸沸揚揚了。”
錢麻子萬萬沒料到,江湖上的消息傳遞得這麼快。
快得令人瞠目結舌。
甘二孃幽幽道:“我還知道,你身邊有一個俏美如花的少女陪著你,她叫楚合歡。”
錢麻子只有嘆氣的份兒了:“你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甘二孃氣道:“我不過是想幫幫你的忙而已。難道你還以為我會和楚合歡爭你嗎?”
錢麻子一下站了起來,憤怒地瞪著和自己差不多高,但壯實得多的甘二孃。
甘二孃也站了起來,胸脯又向前挺了挺,毫不含糊地回瞪他。
錢麻子忽然又沒了瞪眼的勇氣,身子一軟坐回了椅中,有氣無力地道:“我正告你,楚合歡是我的晚輩,我幫她不過是為了救綿章,她現在和我是合夥人的關係,希望你積些口德。”
甘二孃冷笑:“我說什麼‘沒口德’的話了?我看你是做賊心虛。”
錢麻子苦笑:“隨你怎麼說。反正我是不會再……再……”
不會再幹什麼?
甘二孃自然明白。
錢麻子不會再愛另一個女人了。
他曾經愛過林夢,愛得發狂,可林夢被人殺死了,因為他而被人殺死了。
而殺死林夢的人,竟是她的姐姐。
錢麻子為此喝了十六年的酒,當了十六年的“酒閻王”。
現在他雖然戒了酒,重入江湖,但他的心已經死了。
他的心在地下,陪著他的夢兒,也陪著她的姐姐丁紅。
甘二孃怔怔地立在那裡,好半天才痛哭出聲,狠狠給了自己一個耳光:
“我是賤人,嗚嗚……不能為丈夫守節的賤人!嗚嗚……我是賤人,沒羞沒臊地想男人……”